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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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早上睡醒,打?开折扇挨着那象牙骨一根一根摸过去,竟摸到其中?一根雕着小小的字。她忙叫晓容挂帐子,坐起来细看。字上并未描颜色,很?难发现,她也是仔细看几回才看清,是一个名字,叫“鲍月”。
素琼这才想到那扇子是旁人所赠池镜,池镜又?拿来送她,并不?是他用心挑拣的礼物。因此气得把?扇子摔在?地上,霍啦啦摔散了扇骨,把?她娘惊动过来。
于家太太进来见她伏在?枕上哭,问她几回不?说,只好问晓容。晓容也发懵,“姑娘醒来拿着扇子看了一会,就忽然给摔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素琼听?她说不?清,自己端身起来,饮泣呜咽道:“他拿别?人送他的东西来做人情,什么意思?!”
于家太太深知她的性情,忙拾起扇子来看,“怎么会呢?”
素琼嚷道:“您瞧那上头还有刻着人家的名字呢!”
于家太太一壁找看一壁劝,“就算是别?人送他的,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外头买的哪里?比得上这个?”看到那落款上头,不?由得脸色变了变,“鲍月?”
素琼抹了抹眼泪,想着这名字像个女?人的名字,便正色问:“鲍月是谁?”
于家太太遥想片刻想起来,“好像是京城鲍阁老家的小姐。前几年?我和你父亲上京,赶上她十六岁生日,我还给她备过一份礼送去。”
那鲍家不?论权势官位自然是他于家比不?上的,素琼因想到那是个比她身份还高贵的千金小姐,登时气涌如山,一头伏到枕上去,益发哭得断气。
第45章 照高楼(十四)
生日宴还没张罗起来,素琼就先在屋里大哭了一场。这事走漏到老太太那里,免不?得要问毓秀原委。毓秀私下细问过花萼居的小丫头们,回来告诉是原来为收礼的事生气。
老太太窝在榻上发懵,“这就没道理了?,收礼是高兴的事,她不?欢喜,怎么反倒哭呢?”
毓秀笑着捧来茶,“咱们三爷送了她一把扇子,说是在北京的时候鲍阁老家的小姐送的。琼姑娘晓得了?生气,在屋里骂说:‘拿别人送的东西做人情,什么意思?!’”
老太太听见她学着素琼冷冷尖尖的语气,不?由得将眉头皱起来。她心里想,她送的那镯子原也是人家送的呢,素琼岂不是在指桑骂槐?
脸色便渐渐冷了?几分?下去,且先不?理论?,想着要问一问那鲍月的事,便吩咐,“去把镜儿叫来。”
未几池镜过来,听说此事,觉得不?可?理喻,分?说道:“我哪里记得那是谁送的?不?过要说是鲍家小姐,那是断然没有的事。谁家小姐轻易把落了?名的东西送个男人?可?不?要说这种话?,人家鲍家小姐前年才刚出阁。”
老太太一看池镜一片坦荡,心想他们家的男人虽爱胡闹,倒还不?至于?做那起伤风败俗之事,因而对素琼张口胡来这事很?不?高兴,“可?见那是她信口胡说。这话?也是好乱说的?”
池镜恍然想起来,“我在京的时候倒是常和鲍家公子往来,互赠东西也是常有的,兴许是他错拿了?他妹子的东西送了?我,我们都没察觉出来。”
“这也是有的。”老太太盘问清楚后,原想叫池镜去花萼居赔个不?是,可?想了?想,又赌气没说,只打发他回房去。
自己?在榻上歪了?会,和毓秀说:“这种小事有什么可?生气的?生气就罢了?,还乱说那些话?,也不?像个姑娘家嘴里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话?又说回来,我们家随便拿件东西出来不?比外头的好?难道送的东西好了?反惹出错来不?成?”
明?是说池镜送的扇子,其实还是对她自己?送的那镯子耿耿于?怀。毓秀猜到?,在旁打着扇微笑,“这位琼姑娘的心肠啊可?不?比别的姑娘,很?有几分?傲气。我想她倒不?是为东西好不?好生气,就是觉得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是不?重她。”
老太太瘪着嘴,“还要如何才算是重她?为她过生日,我早几日就叫人打算起来了?。还跟大奶奶说,她是客,排场要比咱们自家的姑娘过生日还要大才好,这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
“我听花萼居的小丫头子们说,她就是那性子。在那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一句闲话?不?同她们说,只和自家带来的那两个丫头说话?。和咱们家的奶奶姑娘们也不?爱走动,说大奶奶脾气不?好,二?奶奶大字不?识——”
说到?此节,老太太把眉眼斜吊起来,“还有这些话??”
毓秀笑道:“也不?知真假,兴许是小丫头们胡说的,老太太听一听就罢,不?必往心里去。”
“还说了?什么?”
“还说四姑娘成日侍奉桂太太的病,又不?是她的亲娘,她伺候得那样勤谨,看着有些巴结的意思,说她没骨气,和她也没什么话?。五姑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成日只知道争吃穿,既没气度,也没涵养,也难怪,燕太太那样低的出身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老太太额心愈发紧蹙,默了?片刻,冷笑一声,“咱们家的人倒都叫她说了?个遍,她的眼力倒好——只怕也少不?得要说我两句啰?”
毓秀笑着摇头,“那倒没听见,想她也没这个胆子。”
私底下谁知道有没有呢?老太太早年间?被人议论?怕了?,再则她们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四老太太是什么人?那可?是对她知根知底的妯娌,先前她们母女在那边府上住着,只怕聚在一处就没少嚼她的舌根。
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她那双眼睛也有了?年轻时候的一点神采,像月亮底下的水缸,泛着黑色水纹,返着一丁点冷白的光,显出一种幽怨的恶毒。
越想越气,便吩咐叫了?翠华来。翠华也不?知为什么事,想着趁此回禀一下生日宴的事,不?等?人问,先笑说起来,“我在外头请的那戏班就是上回婶娘做东的时候请的那一班,听说他们也写了?几出新戏,满南京还没人听过呢,咱们家是头一出——”
话?音未断,就听毓秀在旁边咳了?两声,暗将眼梢向榻上斜瞥一回。翠华领会,忙窥老太太的面色,险些昏头了?!榻上光影黯淡,竟没发现她老人家一直是板着脸的。
翠华讪笑一下,退回椅上道:“别的,我一时也没想到?有什么新鲜的,还等?老太太示下。”
老太太却说:“我想着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为个生日闹得太喧哗了?也不?好,她也受不?住,我看还是比着金铃的例子办 。也不?必外头请戏了?,咱们家那几个就够了?,不?然闲养着他们做什么?”
翠华暗窥毓秀眼色,见毓秀闭目轻点了?一回头,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一味答应。下来问了?毓秀才知是于?家母女将老太太给得罪了?,真是白得的趣事,恨不?得要同人分?享,就难得走去络娴房中。
络娴还当她来做什么,不?想听了?这些话?,又好笑又痛快,在榻上笑得拍手,“可?见不?单是我一个人这样想,本来嚜,她成日摆着个千金小姐的架子,要说起来,咱们家里无论?媳妇姑娘,谁又不?是仕宦之家出身?好像就她是独一份的大家小姐,看谁都低她一等?。我就不?喜欢她做的那副样子!”
玉漏在旁听着
,也有意外之喜,又听翠华说这些话?是毓秀告诉的,益发觉得心里对毓秀的猜想很?有几分?道理。
她自是不?能多问什么,蓝田佩瑶两个却围上去问:“那如今老太太不?喜欢了?,这门亲事想必是做不?成了??”
翠华笑道:“这还用说?原本这事就没说定,请她们母女住到?家来,就是两家相看的意思,这就是没看好啊。”
蓝田道:“就是不?知道于?家能不?能领悟老太太这意思。”
佩瑶笑道:“要是这还看不?出来,就是个睁眼瞎了?。”
“她要是看出来也装作没看出来,仍和咱们家歪缠呢?”
玉漏凑来说一句:“我看不?会的,以琼姑娘的性子,给了?她这难堪,她是断然忍不?得的。”
果?然真到?生日那天,素琼到?小宴厅上一看,戏也是家里的戏,人也是家里的人,连族中亲友也并没几个,大爷二?爷皆不?在家,连大老爷那几位姨太太也没叫来。席面不?过三五台,人稀稀拉拉地凑在厅上,根本显不?出热闹。素琼还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散席后于?家太太留心打听,才知是为几句无心的话?得罪了?老太太。
“看你这孩子,素日从不?说那些不?知礼的话?,偏那日怎么说出那几句?是在人家府上住着,自然处处是人家的眼睛耳朵,怎么偏有那些气话?说!”
于?家太太一行埋怨,一行急得在桌前踱来踱去。到?底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骤然失算,自然万分?可?惜。忖度之下,便走过来把腰弯在素琼面前道:“我看你去跟老太太解说两句,就说那些话?是丫头们胡说的,你没有那个意思。你到?底是小辈,老太太也不?能真跟你较那个真。”
素琼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失了?体面,心里还有气呢,哪肯去说?只把身子一别,“还用得着去解说么?为几句下人的闲话?就怪上我们,可?见在人家心里头,我们做客人的还不?如他们家的下人要紧呢。娘何必自讨没趣,不?如我们过两天就走,主人家给客人摆脸色,这个客做得也没意思。”
于?家太太几度权衡,慢慢把腰直起来,“原本就答应过你,你的婚事虽由我们主张,最终也要看你自己?喜不?喜欢。我只问你,你果?真放得下他们三爷?”
问得素琼蓦地沉默下去,隔一会,有两行眼泪簌簌滚落下来,“都两三天了?,连老太太都知道我在为送礼的事情生气,他会没听见?可?曾见他来对我解说过一句半句?”尽管她不?想承认,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人家不?来解说,就是随你怎么样的意思。我再不?值钱,也不?要嫁一个不?拿我当回事的男人。”
虽然说得坚定,可?心里却不?免觉得怅惘,也不?全为池镜,还有一半是为那份爱的抱负。这一下觉得,那理想是远大了?一点。
不?过她想着她还很?年轻,还可?以继续坚持期待。
次日于?家太太便向老太太告辞,说是四老太太的身子有些不?好了?,仍要搬回那边府里好照料。也不?知是真不?好假不?好,传话?来的人自然是先告诉给老太太听的,老太太心想也许只是个托词,好叫于?家母女有台阶下。
兴许也是真的不?好,她那位妯娌年纪比她轻,进门比她晚,气焰倒比她足许多。不?过自彼此过了?四十岁后,四老太太的身子骨就日渐不?如她,一定是会死在她前头。她有种胜利的窃喜,婚事做不?成,也没有感到?惋惜,反正是率先淘汰了?四老太太娘家的人,翻倍的胜利的窃喜。
不?过按礼还是要虚留于?家太太,“急什么呀?这府里离那府里不?过几条街,真有什么,套上车马就赶过去了?,快得很?。只管还在我们这里住下去。”
于?家太太坐在下首椅上,向榻上侧着身笑,“老太太知道的,老姑妈膝下没有女儿,这一病起来,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我虽是侄儿媳妇,又比儿媳妇孙媳妇方便说话?,所以要去床前陪着。再说我们丫头也想回去多守一守她老姑婆,她祖母去得早,姑婆疼她,她一向拿姑婆当亲祖母。”
“说得也是。”老太太点点头,脸上又挂着疑色问:“我还说呢,是不?是为前几日琼姑娘的生日哪里办得不?周到?,她心里不?高兴了??”
像是逼着于?家太太不?得不?狠狠否认,“没有的话?,自到?您家里来,真是拿我们当一家人待着,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比着家里太太姑娘的例子?我们要有什么不?高兴,那才是一点道理没有。 ”
老太太心满意足,隔日很?是体贴地预备了?车轿送她们母女搬过去,自己?也跟着去一趟,说是去探四老太太的病。
谁知道,也许是去探病,也许是去探四老太太几时死,也或者是防备着这对母女一回去,就有一箩筐的舌头同那边府里嚼。她给人背后说怕了?,但?凡有人一转身,她都觉得是在议论?她。
这日连两位太太两位奶奶都跟着去了?,四老太太果?真是不?好的话?,少不?得要在那边府上住上两天。府里蓦地像放风,各房里都松口气,丫头媳妇婆子们睡的睡,逛的逛,能偷着空子乐就偷着空子乐。络娴只带了?蓝田与佩瑶过去,留玉漏看屋子,想着她既有主意,有高妈妈拿不?定的事还可?以和她商量。
玉漏俨然是成了?络娴的左膀右臂了?,如今这房里的人多少要看一看她的脸子,她的话?在络娴跟前最有分?量。不?过她觉得这还不?够,连络娴手上那一点点权力也尚在风雨飘摇,何况她到?底是个外人。
她将扇子扣住下巴颏,终于?得机会将这间?屋子自细细打量。家具是成套乌木雕花的,她摸着榻上的云纹头,看见曳动的帘拢间?漏进几点光来。贺台的书架上挤满了?书,但?他天性有些愚笨,根本没有读书的慧根,成日家抱书死读,还赶不?上他那镇日吃喝玩乐的大哥。连她爹那穷秀才他也比不?上。这一刻她有些明?白她爹了?,因为和他同病相连,都是一出冤假错案,她难道比不?上络娴?
她知道络娴迟早是会为她对不?起凤翔的事同她翻脸,因而抢先一步先在心灵上和她疏远起来。幼年读《三国演义》,记得最深的一句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觉得很?有道理。
因胸有打算,想着老太太屋里这会也应当是毓秀在看着,便有意趁此刻去刺探。不?想刚走到?外间?来,就撞见池镜从容漫步进来。
玉漏一顿步,在碧纱橱底下细笑着,“你午睡起来了??不?在屋里等?着吃晚饭,这会过来做什么?”
“我才从外头回来。”池镜一面说,一面自往那边里间?进去,“将你们的好茶瀹一盅我吃。”
“早上冷萃的茶,你吃么?”
他答应一声,玉漏进去给他倒茶,看见他坐在榻上,额上挂着细密的一层汗珠,黑莨纱圆领袍的襟衣翻着一片,里头白色中衣的领着也朝两边扯开些,露出两半段坚硬的锁骨,那锁骨间?淌着汗。玉漏搁下茶,摸出绢子弯腰在身前替他揩着脸上,很?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有股脂粉味。
但?她既不?问,也不?提,只是笑着埋怨,“瞧这一脸汗,还是骑马么?这样大的太阳怎么不?套车或坐轿子呢?”
他这日忙得要紧,连转了?几处地方。先是史家出来,碰巧林萼儿暗暗请他,他便先往林家去问了?问他大哥的近况。
林萼儿说起来还有几分?哀愁,“你大哥近日仿佛对我淡了?些,人还是一样来,银子也是照样搁在那里,只是话?没从前多了?。”说着笑了?笑,“问他他倒实诚,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好像有些没意思,不?如不?时时见面的好。可?叫我怎么说呢?”
这是他大哥能说得出来的话?,池镜听来也觉好笑,“人见不?见不?要紧,关键是银子不?少你的就行。近来他可?大方?”
“大方嚜他一向就大方,只是手头紧的时候不?免为难一点。近来倒好,从织造局里弄了?好些内造缎子卖给那些绸缎商,狠
赚了?些钱,也肯给我。可?看这意思,也对我大方不?了?多久了?,男人家何有长性?”萼儿一声叹息,向他怨气幽幽地瞟一样过去。
池镜只作没看见,把茶碗的盖子翻来覆去地在碗口磕着。想她这话?不?错,应在兆林身上更是如此,倘或兆林和她断了?,忽然收起性子果?然在家做起个好丈夫好儿孙的样子,也没处大手大脚使钱了?,不?单是在老太太心里回转了?些德行,连在官场上也算悬崖勒马。
这可?不?行,岂不?是要令他的算盘打空?
好在兆林本性爱玩爱闹,这个女人挽不?住他,也自有别女人出现。他想了?想,睐目看着萼儿惋惜地笑两声,好像是一心替她打算,“既如此,你还不?趁着这会还没断,狠敲他一笔竹杠?”
萼儿也是这样想,请他来正是想商议这个,“你说要他多少为好?多了?怕他拿不?出,少了?又怕便宜了?他。”
“他近来赚了?多少?”
萼儿算起来,“少说有一千两,不?过单是在我这里就开销了?有三四百,何况他成日那么花天酒地的,我估摸着也没剩多少了?。”
“那你最后再要他五百两也不?为过,就当是散伙钱,往后离了?他,你也能宽宽裕裕地过。”
萼儿颦眉蹙额地,“就怕他手上没这么多。”
池镜笑着起身,“那是他自己?的事,你替他想那么许多?你放心,我大哥就是为难,也要想法子凑给你,他待女人在银钱上从不?亏待。”
林家出来,又接连去看了?两处宅院,都嫌不?够好,因此没能定下来,依旧叫永泉在外头接着找寻,他自回了?家来。
他吃尽一盅茶,起身在屋里闲步踱着,踱到?那罩屏底下,反剪起一条胳膊,盯着那片挂起的月魄色帘子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玉漏正在对面墙下那长供案前替他添茶,给他忽然问得发懵,转身过来望住他的背影,“什么房子?”
“你且别问,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宅子?”
玉漏稍候便揣摩出他的意思,上回她说到?怕络娴知道他们的事后生气,原来他是这打算。在外头置房子给她住,算是养外宅,在成了?婚的男人里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他尚未成婚,传出去就是身败名裂。往好的地方想,他这打算也还是冒着不?小的风险的。
可?离她要的,仍是相距甚远。
她佯作半点不?明?白,“你说的宅子,是安家用还是做什么用呢?”
“房子嘛,自然是安家之用。”
“安家的话?,屋子不?必多,够住就行。只是要问我的喜好,卧房要大一点,窗户开得多一点,亮堂一点!”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给他提个醒,“你们家里这些屋子就很?好。”
池镜抬手抠去那帘子上的一块的灰渍,转过身来朝她笑笑。那笑十分?勉强,很?显然,他听懂了?她的提示,但?不?会答应。
他把眉梢一抬,不?以为意地道:“我们家这些屋子有什么意思,一点人气都没有,根本不?像个家。”
玉漏把笑敛下去一点,咕哝了?一句,“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
好像是问人家借钱借不?到?,说这一句,好让彼此的尴尬都少一点。
他走过来,那身影像山向她倒下来,使她不?自觉地向后跌一小步,后腰抵在长条案的案沿上,手撑在两边,脸低下去。
他不?得不?歪下脸来瞅她,目光在她脸上琢磨一阵,也把两手撑在她两手的旁边,温柔地笑着,“我在外头置办座宅子,虽不?能及这里大,可?一应家具陈设,都比着这里来。再买两房下人伺候,凡是银子都用不?着你去操心。你看好不?好?”
这话?好像是被借钱同借钱的说:“要一百两没有,五十两你看行不?行?”
按说该见好就收,以玉漏此刻的经?历和年纪,是没法和素琼那样的千金小姐比的,素琼这回理想落了?空,还有机会去维护她的完美?理想。可?玉漏这回再弄得鸡飞蛋打,可?就再没有另谋更好出路的本钱了?。
可?她为这“一百两”的目的,先已?搭进去了?些利息,一路从唐家筹划着去凤家,又由凤家到?了?这里,哪一步不?是冒着声名狼藉的危险?虽然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能把账全算在他头上,但?谁叫他倒霉?谁叫他倒霉,偏就给她盯上。
这一刻她几乎把她半生所受的一切苦厄和不?公道都算在了?他头上,带着对那钟鼓馔玉的日子又嫉恨又向往的矛盾,认定了?本来是他欠她的,活该他倒霉!
她仰起面孔和他微微一笑,“那成了?什么了??”
池镜那笑在脸上僵了?僵,也收回两手,直起了?背,“那你要什么?”
“我一早说过,我从没想和你要什么。”玉漏也知道,此刻再说这些话?显得很?假。但?她不?肯和他撕破脸,一是担心撕破脸不?能挽回,二?也是因为她从来不?习惯有人看清她的狰狞和贪婪。
她心里很?清楚,男人喜欢她,是喜欢她乔装出来的那份天真,温柔,善解人意,一切女人该有的美?丽品质她都很?舍得点缀在身上。同样她也很?清楚,一旦这些点缀被拿开,没有人还会想要她。她既不?倾国倾城,也没有同人家相当的本钱。
她只能本能地说着源源不?断的谎,“我先前告诉你那些话?,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不?同你说又能同谁去说呢?现在想开了?,怕什么,二?奶奶赶我出去就出去,我还可?以回家,我爹娘再不?好,也总会给我口饭吃——”
“你真当我傻么?”池镜忽然道。
她给他这冷静的语气吓住了?,有点胆怯地抬眼去看他,被他晦淡的眼睛同样照着,她很?忐忑。难道他是要拆穿她?
不?是的,池镜只不?过在想,向来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无非是因为两方实力相当,能互惠互利。玉漏什么也没有,或许有些聪明?,但?将来在朝廷官场,他们家根本不?可?能帮得上他什么忙。
其实只要她肯拿出点爱来,他也可?以在旁的地方认吃亏。但?她太吝啬,一点点也不?肯给,她全完是要空手套白狼。她真当他傻么?真当他傻么?!
他笑着自答,“我还没那么傻。”
后来池镜走了?,好像是没谈拢,各自说的话?都仿佛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但?当玉漏走到?窗前去看他,忽然明?白,其实彼此都已?明?白。所以算盘才会打得那么响,无非是因为在某一处对不?上账。
残阳依旧毒辣,满院里不?见一个人,她看见他的漆黑的影子拖在脚下,是个千万斤的秤砣。她的影子则从脚下扑到?墙上去,拽得又瘦又长,一个早就吊死了?的躯壳,魂魄也早给风干了?。
她知道尽管他们没谈拢,但?他还是会回头来找她,她知道。因为没人像她一样,和他相似得亲切。她隔着窗纱望着他的背影,会心地微笑,那一笑显得苍凉。
第46章 照高楼(十五)
没两?日就传话来说四老太太过世了?,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都在那边不得回来,吩咐大老爷速速领着三位少爷去那边守孝。连姑太太和两位姑娘也忙换了?孝服跟过去,底下人也跟着去了?好些。
夏天的傍晚,府中人去近半,蓦地?有种人去楼空的寂静。玉漏知?道,这寂静和池镜脱不了干系。从前和他每次见面,安静中危机四伏,要随时随刻留心着周围的眼睛,也要随时?随刻揣摩他的心思?,就算不说话,也觉得慌忙。
可自上回因置外宅的事和他没谈拢,他就连着两?日没来见她,直到那边府上开始治丧,他就更不得空回来见她了。其实多半是故意冷着她,好逼迫她就范。
有时?候他跟她赌气,简直像个孩子
。玉漏虽不退让,却不觉生气,反而感到点无奈和好笑。
池镜自己偶然想想也觉得像在赌气,很有意思?,像五岁的时?候故意不吃饭,等着故去的先二太太来哄他。
先二太太那个人,比燕太太还冷淡,也许是因为恨老太太给他们房里过继了?个儿?子,认定她从此后都生不出子嗣似的。所以待池镜从起头就是爱理不理的,就跟奶母说:“随他吃不吃,饿了?自然晓得吃。”
果然他没一次成功,饿肚子的时?候越拉越长,没人理他,最?后都是自己饿得不行了?,随便什么都往嘴里塞。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他永远是失败。
但这一次他莫名觉得会胜利,想必凤翔怒火中烧的信业已从常州送出来了?,到时?候难道玉漏真要回蛇皮巷?那不过是她激他的话,真要回去,她的下场不免和玉娇一样?,给她爹娘再?往外送。她会想不到这些?她不过是在和他赌。
他在四老太爷府上耐着性子等下来,抽空在灵棚外问永泉:“姑娘在家做什么?”
永泉楞了?下,一时?不晓得他是问青竹姑娘,金宝姑娘,还是丁香姑娘?转念一想,他问这些人做什么?只有是问玉漏姑娘了?。
“昨日我回家去给爷取换洗的衣裳,听金宝姑娘说,玉漏姑娘这一向都在二奶奶屋里看着,不得空往咱们屋里去。”
这时?候好像要有一场暴雨要下,一团一团的墨云在天上筹备着,才?是正午的太阳就像夕阳,将光芒一束一束地?往云里收,天也黯得像日暮。池镜侧身立在那里,望着灵棚内人来人往,那些人多?半是亲戚,也叫得上一声“舅妈”“婶娘”“伯母”什么的,但都不认得,只是面熟得紧。
风将纸钱往他身上卷,是些苍黄的记忆的碎片。他想到先二太太死的时?节,他没有哭过,只听见他们说还要给二老爷续弦,他心里松了?口气,想着下一位“母亲”进?门的时?候,他要讨她喜欢一点。
然而也还是失败。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即便是跪着和人要钱,也比站着向人讨爱要有尊严得多?。
所以更不能向玉漏讨,只能逼她,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比他还要急的时?候,自然就听凭他处置。
他笑着向永泉点点头,“房子的事你别?闲,还是要继续寻着。”
永泉笑道:“昨日正巧有人荐了?一处宅子,我听着倒好,里外两?个院子,六间屋子。”
池镜马上往外走,“你带我瞧瞧去。”
永泉一面回头看,一面紧追而去,“一会好像要叫三爷跪灵呢,怕老太太找。”
“一时?半会还轮不到我,怕什么。”
两?个人骑着马就奔着那宅子去了?,比前头瞧的几处都好,又敞亮又整齐,连廊上的柱子都是新上的漆。听说东家是户有些家底的富商,刚把这宅子修整过,可惜前不久住在原籍的老太爷去世了?,阖家要搬回去替老太爷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