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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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秀才把手搁在案上,隔会两个指头敲了敲,“这回?又?是为什么?”
玉漏仰起脸来,噙起一丝笑意,“我到池家去了,这回?是在他们老太太跟前?当差。”
哪个池家?连秀才当下脑筋连转了几个弯,仍有些不可置信,“是长阳侯池家?内阁兵部侍郎池大?人家?”
玉漏点了下头。连秀才不禁拔座而起,踅出案里,将他这女儿由上到下细瞅了几番,不得不刮目相看,“几时去的??”
“好几个月前?的?事,因初去时还未站住脚,怕爹娘跟着忧心,就没告诉。”
连秀才慢慢笑出声来,重重点了两回?头,“好、好!你到底比你大?姐还有出息,不枉我教导你最?用心。不论在他们家做什么,好好干,伶俐些,不会吃亏的?。”
玉漏点头答应,又?听了连秀才好一番谆谆教诲,适才往楼上去,在妆台坐下,不由自主?地撑起那支摘窗,向底下王家那院里望去。
院里黑魆魆的?,王老夫妇还未归家,儿子在床上睡得沉,西坡的?手还拍着他,一下一下的?,慢慢拍得自己的?思绪也?惝恍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最?后又?答应要帮玉漏唱这出荒诞的?戏。要是真的?,他断不会答应,对不住梨娘也?对不住自己。
正因为是假的?,倒没什么妨碍。只有一点,他知道,不收下她的?钱,这忙就帮得不清不楚。至于什么样?的?情分要帮这样?的?忙,他没去细想,好像帮她帮成?了习惯。
如此说定,隔几日玉漏自行回?了池家,进门先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老太太在歇中觉,便?往屋里搁了东西。还未坐定,就听见络娴打发人来请。到那屋里一瞧,贺台不在家,只络娴一人穿得一身素净坐在榻上,形容憔悴,面色淹淡,像是在发呆。
听见动静她才把呆滞的?眼睛转过来,目光在玉漏脸上晃荡几回?,没等玉漏开口,便?立起来一巴掌掴在玉漏面上。
只听“啪”一声,打得玉漏五内火动,待要发作,却见络娴眼圈蓦地红了,下巴细碎颤着,一副要骂人又?骂不出的?样?子。玉漏立时猜着了,一定是她回?家给凤太太送殡,听说了她和池镜的?事。玉漏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总算她是知道了。
络娴见她渐渐垂下头去,反而一笑,“看来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了? ”
玉漏缄默片刻,干脆抬起头来,一派从容,“你打我,无非是觉得我对不住你们凤家。”
“原来你还知道啊?”
玉漏咽了下喉头,微笑起来,“我倒有点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住凤家?自到了你们凤家,该做的?差事我一件也?没落下,针黹缝补,端茶递水,伺候太太,伺候大?爷,伺候大?奶奶,分内的?事我哪一桩没做好?就是跟你到了池家来,我也?是尽心尽责替你出谋划策讨老太太高兴。不论是银钱吃穿,我从未白占你们凤家半点。”
络娴眼泪一落,冷笑道:“你只把银钱算了个清楚,情分就不算了?我母亲待你不好?我大?哥又?有哪里对不住你?还有你快病死?的?时候,是谁带你你到了这里来给你请大?夫医治?你都忘了?”
“我没忘。”玉漏顿了顿,“该还的?我自认我都还清了。倘或你们施我之恩,指望我舍身相报的?话,那是没可能的?事情。我和你们一样?,就只一条命,只在这世上活一回?,我没道理要为谁放着自己的?路不走。”
“你为走你的?路,就害死?我娘?”
玉漏全然敛了笑意,“我从没害过你家什么人,你非要把太太的?死?怪在我头上,那我说得再多,你也?只会以为我是狡辩。”
络娴斜着眼睇她半晌,笑着摇头,“原来你是这么个寡恩薄义的?人——”
玉漏没反驳,看着她慢慢扶住炕桌坐回?榻上去。两厢这回?算是恩断义绝,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反倒早了结早好。她等了一会,方问:“二奶奶还有没有旁的?事吩咐?若没有,我就先去了,还要到老太太跟前?请安。”
络娴忽然抬起双愤恨的?眼睛,“你就不怕我把你和小叔的?事告诉老太太?”
玉漏沉默了一会,冷静笑道:“说出来你也?没好处,老太太不见得领你这个情,也?伤了凤家与凤大?爷的?体面。凤大?爷如今在官场上做着官,你总不想他成?为那些老爷大?人们口中的?笑谈。”说着,愈发不惧不怕地近前?去给络娴倒了杯茶,“我算个什么?不必要为了报复我,倒弄得自家脸上无光,那是意气用事。”
络娴叫她说得几度咽气,无可奈何,只待人一走,一横胳膊将那盅茶扫在了地上。可巧赶上贺台家来,一看地上的?碎瓷片,就猜她是生气,便?走来问缘故。
络娴说了原委,贺台倒笑着劝她,“这丫头说得不错,真闹出来给老太太知道,无非是赶她出府,又?不能私下打死?她,你反而要惹人笑话。何况她聪明伶俐,老太太未必会舍得赶她走,保不齐等三弟成?了亲,还要许给他做二房,你倒称了心他们的?心了。”
络娴一听,气得把脚一跺,“你还帮着他们说话!”
贺台弯下腰去将她脚边的?碎瓷片拾起来,“我不是帮他们说话,我是想事已至此,不如你就卖她个人情,让她继续留在老太太跟前?,兴许往后还能帮着咱们说话办事不是?横竖她再怎么样?,也?成?不了池家三奶奶,怕什么?”
络娴想想也?有道理,先时老太太屋里有个毓秀时常帮着翠华说一两句,果?然就比她受老太太器重。往后若有个玉漏
也?暗中向着她说话,未必不是好事。
想定片刻,仍将绣鞋连跺两下,“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贺台自旁边坐下来,揽住她笑,“我知道你有气,可有气也?只好暂且忍耐下来,等将来咱们当了家,老太太归了西,你想怎样?还不是随你说了算?”
这些话多半还是池镜告诉贺台听的?,贺台想池镜做出这丑事,自然是怕老太太知道,所以急着劝他夫妇。不过话却有些在理,没得为和个丫头怄气弄得鸡犬不宁,不如不提此事,如了他们的?意,还能趁势捏住他们个把柄,往后在老太太跟前?,也?有个替他们说话的?人。
哪想到池镜不过是缓兵之计,想着先把事情摁住不提,以免老太太知道他与玉漏事先钻穴逾隙,将来反倒不好办。
至于这份对“将来”盘算,池镜总觉得是被逼就范似的?,心下很不甘。但又?更不甘眼睁睁望着玉漏将来有在蛇皮巷安身立命的?可能,谁说得清呢,那王西坡毕竟死?了老婆,也?保不住玉漏那份贪慕虚荣某天也?有个幡然醒悟的?时候。
他知道和她即便?将来真有天结为夫妻,大?概也?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可总算他身上还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一想这点,他简直有些恨她了。
出于报复的?目的?,他半句没对玉漏说起有娶她为妻的?打算,次日使金宝把人叫过来,面上也?是淡淡的?,没有嘘寒问暖,只说了凤家那头的?事。
“你在家的?时候,凤太太病故了。”
二人骤然一见,玉漏见他已没了先时那份亲热,心下便?想,果?然他是吃了饭抹了嘴就不认账,亏得她留着后招。
她坐在凳上,向罩屏外瞥一眼,不见有人,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我爹在家和我说了。”
池镜坐在对过榻上笑一声,“噢,对,我险些忘了,你爹如今在衙门里做事,官宦人家的?事情他想必都能打听到一些。”
听他这口气很有些嘲讽的?意味,玉漏本没想替她爹辩解,这时也?咕哝着辩解了两句,“不是我爹有意打听的?,衙门里原就是这样?,谁家有事一下就传开了。”
“他不打听着,怎么好掂度安□□们姊妹几个?”池镜向后靠去,眼在阳光里眯起来,显得几分靡颓的?样?子,“你家的?事不与我相干,我只问你,凤家认定是你和我气死?了凤太太,你昨日回?来二嫂就没拿你去问几句?”
“问了,她说要告诉老太太。”玉漏也?吓他。
池镜仍旧一脸从容,“她不会,不过是口里的?气话,二哥晓得劝她。”
说着说着,倒像是在宽慰她,他立刻把脸色转得更淡了些,“叫你来就是告诉你,别给她吓唬几句,就自慌了阵脚。”
玉漏点点头,眼中漏出缕哀怨的?光,“单为这个,就没别的?事了?”
池镜歪着眼,有些想笑,她还不知道她自己漏了底细,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做戏呢!
第52章 永攀登(O六)
玉漏想着,对池镜这忽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应当?要表示出一份合宜的哀愁,所以始终半垂着脸坐在那里,颇有几分饮泣忍泪的意态。
恰好池镜问:“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事?找你?”
他的眼没在看她,扭头在窗纱上斜着,好像盯着外面怕有人进来?,说话漫不经心,“你打量着有船上那一回往后就是顺理成章了?可别对我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我这人可没那份良心。”言讫转过来?对玉漏笑笑。
玉漏倒是没料到他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惊诧了须臾,那双瞪圆了的眼睛往下一垂,滚出滴泪,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
池镜两条膝盖都屈支在榻上,一条手腕搭在上头,指端空捻着什么,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可真等她踅出罩屏外,他又忽然坐不住,遽然跳下榻,两步赶上又将她拽回来?,揿在圆案上,“忙什么?好容易这会?没人,就要走?”
说话便撩她的裙子,手伸进里头扯她的裤带。玉漏折腰倒在案上,眼里还有泪未干,惊恐地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是明知故问。”池镜简厄明了地说了这句便倾下身。她挣得?厉害,他不得?不将她两个手腕一并扼在她头顶,恼她裤带扎得?紧,又拿出手往她衣襟里钻。
玉漏只觉心要给他捏出来?了,瞟见那窗纱上橙红的黄昏,只怕随时有人影晃到上头去?,这紧张是过分的刺激。她挣扎得?越厉害,也越是刺激着池镜,他捏她捏得?更使力?了,从这块肉捏到那块肉上去?,恨不能?多长出两只手,没有多余的手,只好嘴巴去?咬。他在这事?上有些暴戾,玉漏很怕出声给人听见,拚命咬紧了牙关。
他是疯了,她可不能?由着他疯,终于抽出只手来?扇了他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不过那声音还是在这岑寂的傍晚显得?突兀。
池镜疑心耳朵给她打坏了,耳鸣得?厉害,漫天全是嗡嗡的衰蝉。他丢开手退后一步,看见她眼泪糊了一脸躺在那桌上,衣襟袒裼着露出里头丰腴的肉,忽然觉得?懊悔,但?仍是侧过身去?不看她。
玉漏也有点意外,赶忙起身,把衣裙理好。幸而?没人进来?,由罩屏镂空的雕花望出去?,可以看见金宝在廊头低着脖子坐着做针线,像是有意在给他们?望风。
她平息了慌张,朝池镜侧脸上望去?,觉得?他冷漠得?异样。但?这个人本来?就反覆无常,谁知他又是搭错了哪根筋?
这也好,有这一出,她和西坡定亲的事?更能?显得?顺理成章了,是他先?不要她的,难道还不许她“嫁别人”?
不过当?下她摁住没提,不能?由她告诉他,那有同他赌气的嫌疑。都盘算好了,这风得?由别人吹进他耳朵里,他才会?相信即便她是有赌气的成分,也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嗓子里仍有轻微的啜泣,“你放心——”
话音未断,便遭池镜截断,“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如此?善解人意,难道还会?使我为?难么?”
他听她那些“为?他着想”的话早听得?发烦了,乜笑着朝榻上走,“其实那回事?也没什么了不得?,做了就做了,你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姐,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玉漏还在筹谋该怎样答他这话,谁知他又在榻上瘫坐下来?,睇着她冷笑一声,“你千万别过几日来?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上回可是弄在外头的。”
玉漏心道,亏得?没用这样拙劣的借口。她好似伤心欲绝地盯着他看一会?,没话可说后,凄然地往外走。及至廊庑底下,金宝瞅她脸色不对,正要搭话,不想玉漏又陡然折身进去?了。
想想实在气不过,玉漏又快步冲进暖阁内,趁池镜还在榻上错愕,弯下腰照着他右脸上又狠狠扇了一巴掌,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打完捉裙就跑。
这下池镜觉得?连右耳好像也给她打坏了,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还未静下来?,见金宝一面张头探脑地走进来?,一面兴奋地问:“你怎么对不住她了?她做什么打你?”
池镜恨得?直磨牙,“你怎么不问问是不是她先?对不住我?”
金宝直起腰杆瞥一眼,“好没道理的话,要是她对不住你,还能?打你?”说着便幸灾乐祸地笑了,“你这个人也欠个女?人收拾你一顿,谁叫你往往日轻浮浪荡东引西逗的,这回可是碰见个硬茬子了吧?”
池镜半晌无话,抬头见她还立在跟前,没好气道:“去?给我倒盅冷萃的茶来?。”
金宝端着绣绷子一转身,钻出去?了,“等丁香来?吧,我这一日都要累乏死了,还只管支使我——”
池镜不由得?想,他这人真是贱,女?人专爱待他坏的,丫头也偏喜待他差的。百般没奈何,只得?自己往耳房里提了茶来?,觉得?脸上还是火烧燎火燎的疼着,那火直燎到心里头去?,叫人气不平,心不顺,丢下又不舍得?,握在手里又咬人。
不过要驯服一个人,好歹得?先
?将这人困起来?,免得?连个驯服的机会?也没有。他唯一能?想到能?锁住玉漏的东西,无非是婚姻这把枷,只要她人是他的人,不信她的心有一天不归顺。
因此?在屋里怄了一日的气,次日傍晚吃过晚饭,便特地起来?找了身衣裳换上,走到花萼居那头去?。
如今于家母女?早不在这头住了,花萼居又闲置心下来?,先?时这里伺候的下人都调去?了别处,这头更显得?僻静了些。只隔壁那秋荷院倒有点响动,笃笃笃的木鱼,不紧不慢的,像日暮底下清静悠远的水声。
这厢进去?,木鱼恰好止住了,看见他姑妈正背身在屋里给菩萨进香,穿一件蟹壳青长衫,苍色罗裙,头戴青纱妙常冠。回过身来?,却是一张清艳白净的脸,一丝皱纹不见,简直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看见他立在外头一片夕阳里,碧鸳走到门?上来?,揽起袖朝他招招手,“这孩子,在那里晒着做什么?这会?还热呢,还不快进来?。”
池镜闻声进屋,笑道:“看见姑妈在拜佛,没敢惊扰,就在外头站了会?。”
碧鸳身边只有个小丫头伺候,那丫头自去?倒茶,池镜跟着踅进罩屏,在里头榻上坐。对面墙上供着张观音像,有一片斜阳蒙在观音的裙上。底下长条案上供着一瓯果品,一只香炉,那烟四散,满屋里一股清清淡淡的沉香。
“你站在那太阳底下,晃眼一看,真像你父亲。”碧鸳面上温柔恬静地笑着,手上捻着多宝串,拨得?嗑哧嗑哧的,像有老鼠啃着什么东西。
从来?只有她这样说,池镜又不是二老爷亲生?的,哪里会?像?不过是气度上有些贴近,自幼多半时候跟着二老爷在北京过的缘故。
碧鸳想起来?问:“你父亲近来?有信没有?我问芦笙那丫头,她说没有。”
池镜笑道:“真是没有,想必朝廷近来?事?忙。”
碧鸳笑着点头,看见丫头端茶进来?,不由得?皱一下眉,“镜儿不喜欢这雀舌茶,前日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普洱你给沏一碗来?,还有那杏干你也拿些来?。”
池镜趁丫头下去?,起身端正地向?她打拱行礼,“我有件事?特地来?求姑妈,还望姑妈成全。”
碧鸳稍有诧异,而?后障袖笑了下,“你有什么事?情求得?着我的,你一向?是个不麻烦人的孩子,又不像你大哥,花起钱来?心头没数,上月才在我这里讨了十两银子去?。难不成你也学他似的,来?跟我讨银子花?”
“姑妈一个人过,我不说捧着银子来?孝敬您,哪里还有这个脸来?要您的钱花?”池镜说完,拖了根凳子在她跟前近近地坐下,“不敢瞒骗姑妈,是为?我的婚姻之事?。”
碧鸳笑着转眼睛,“这倒是稀奇事?,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从来?不闻不问,前些时候隔壁住的那位素琼小姐为?你掉了多少眼泪你也不理,这会?又急起来?了?”
池镜故意小孩子似的去?扯一下她的袖口,“那是我不喜欢她,所以才懒得?理会?。当?下我看中了一位姑娘,说给老太太听,只怕她老人家不答应,只好来?求姑妈帮忙。”
说到此?节,那丫头又进来?了,碧鸳端直了腰又打发她,“你把我昨日才抄好的那本经给老太太送去?。”
待那丫头出去?,便扭过张冷清的脸来?向?池镜道:“老太太都不答应的事?,求我管什么用?我看你还是趁早别对我开口,我清清静静的不好,何苦掺和你们?家的事??”
碧鸳虽早从郑国公家搬回娘家来?住,却从未和那家斩断关系,人家这些年也不肯写休书,她按理还是郑家的媳妇。池镜晓得?她绝没有再回去?的可能?,因此?拉着道:“姑妈怎么说起这些外道话来?了,您永远是这家里的人,我也永远是姑妈的亲侄儿,难道就放任我不管了?您老人家自来?是最疼我的,怎么这回有正经事?求您,您反倒不答应?”
“我疼你你也不见得?领我的情,瞧这几年,可常见你到我跟前来??倒是芦笙那丫头来?得?勤些。你这个人,越大越没良心,小时候我待你的好,都忘在脑后了。”说着在他额上一戳,“这点倒是跟你父亲一个样。”
池镜往后一仰,仍是笑,“我父亲别的都不理会?,唯独放不下老太太跟您,从前哪次我回南京,他不是嘱咐我到家先?给老太太和姑妈请安?回北京去?也只问老太太身子如何,姑妈身子如何,旁人一句不问。”
碧鸳听后笑起来?,嗔他一眼,“你这孩子就是嘴巴会?哄人——好吧,说给姑妈听听,是哪家的小姐啊?”
池镜端正了笑道:“姑妈也常见的。”
“连我也常见?这又奇了,我成日只在我这秋荷院里吃斋念佛,不是大节下我也不去?凑你们?那个热闹,会?常见谁家的小姐?”
“就是那连家的小姐。”
碧鸳在记忆里搜罗一遍,硬是没想起来?,“哪个连家?是北京的还是南京的?”
“怎么不常见呢?他们?家的三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当?差么?”
碧鸳思来?想去?,总算想起老太太跟前是有个姓连的丫头,往这里送东西来?过两回,话不多,沉默寡语里倒透着股很有眼力?的机灵。听老太太提起过,她父亲如今在衙门?里当?差,对外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位“小姐”。
可也听说过,她原是凤家的丫头,是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因此?收了笑脸,蹙眉道:“你绕着圈子哄我呢,什么小姐,就是个不清不白的丫头。怪不得?怕老太太不答应,你这是说笑呢。”
池镜也敛了大半笑脸,端得?认真,“不是说笑,谁敢来?姑妈跟前说笑?我是讲真的,我不看她从前,也不看她什么家世门?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都不看,只看中她那个人。”
碧鸳仿佛给他说得?受了惊,一时缄默下去?,忖度了半日,抬头叹了声,“你这事?啊,难办。”
池镜料到她是答应,又笑,“正因为?难办才来?求姑妈,满府里老太太说一不二,她的话没人敢驳,就只有姑妈敢和她老人家说理。谁叫姑妈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呢,她只肯真心听您的劝。”
碧鸳乜他一眼,想想又低下声问:“那个玉漏姑娘就这么得?你的心?连她曾是人家的人你也不理会??”
“从前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往后是我池家的人,还理会?那些做什么?”
“她是个丫头,你是侯门?公子,门?第如此?悬殊,也没所谓?”
池镜低下头一笑,“要是侄儿将来?入仕做了官,还要依仗岳父家中才能?得?势,也算侄儿无能?,连我父亲也无能?。我知道姑妈长修佛法,一向?看众生?皆平等,从不理什么家世门?第,跟俗世之人不一样,也是这个缘故才敢来?向?姑妈讨情。”
碧鸳笑着拿多宝串打他一下,“连你父亲也说起来?了,该打!”
盘问来?盘问去?,终于松了口,“我且不能?帮你这个忙,回头得?空时你先?把那姑娘领到我这里来?,待我和她说过几句话之后我再看该不该帮。还有,先?写信去?问问你父亲的意思,倘或他不答应,我也断不能?帮你。”
“嗳,我明日就给我父亲去?信。”池镜拔座起来?,连作两个揖方告辞出去?。
走到园中,天已黑下来?,不想竟迎面碰见玉漏打着灯笼从那假山上走下来?,像是往哪里去?传话。
常说冤家路窄,这就是了,玉漏走下来?一看是他,忙把身子让过去?,没敢瞅他,唯恐他还记着昨日那两个耳光。
池镜忘是忘不了,不过后来?也暗悔是自己行动有错在先?,怎好和她计较?因此?不理论此?事?,只当?做没瞧见她这个人,板着面孔走过去?。
自打这一回,玉漏掐指算准是决裂了,也没去?理他,自然他也没理她。一连两日他晨起到老太太这边来?请安,两个人皆没搭话。玉漏暗里想,他当?便宜是那么好占的?越是不要钱的越贵,将来?势必要给他明白这个道理!连他日后入仕做官那点俸禄她都盘算好要
搜罗进自己荷包,发狠一定要将他榨干榨净。
“这都进九月了还是这样热,吃什么都腻腻的没胃口,花那么些银子弄这些鱼肉来?,倒是浪费。”老太太在嘀咕。
赶上这时候吃午饭,两个媳妇担着个大提篮盒进来?,玉漏忙去?那边暖阁摆饭。毓秀将老太太由榻上搀起来?,老太太个头矮,脚落在地上像跳一下,颇有些小孩子的滑稽。
毓秀在旁笑道:“今日叫他们?做了一道素拌新鲜瓜茄,没放油,多放几滴醋,吃了清爽开胃。”
谁知老太太还是吃两口就不吃了,挪到屏风前的榻上去?吃茶,向?左右招手,“你们?去?吃吧。”
桌上五六道菜,毓秀玉漏并丁柔几个都坐下来?,一壁安安静静吃饭,一壁听老太太念叨厨房近来?的开销,“近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好,各房里都不大吃荤腥,按说这大鱼大肉的吃得?少,开销应当?就少些,怎么这两月厨房的开销反比前两月还多出来??”
各房的主子加起来?还不及下人的一个零头,主子们?虽不吃,架不住底下人的胃口好,这也罢了,自然还有厨房里私拿私运的。不过老太太没叫人往厨房里细查,就是提个醒的意思。
毓秀搁下碗笑道:“上月中秋嚜,自然开销大。”
老太太举着茶碗盖子摇手,“中秋的开销不算里头,还是大。”
因玉漏来?了,毓秀自己再懒得?去?多积仇怨,便说:“中秋不算,前两月虽然鱼肉吃得?少,可各房里都添了消暑的甜汤,开销自然就上去?了一点。又有小丫头们?正经吃饭时吃不下,饿起来?往厨房里要点心,冰酥,牛乳,瓜果这些凉快的吃,厨房里自然就要多预备点这些东西。说是说丫头们?要另吃什么,都拿钱自添,可底下人情徇私,混得?熟了,厨房里的人自然乐得?拿官中的东西做人情。下晌玉漏去?一趟,戒叱他们?几句,大约能?好两个月。”
老太太听完端起茶来?呷一口,方才点头,神情有些勉强。后来?又问到玉漏身上,“为?凤家太太治丧的时节,怎么我们?往凤家去?,又没见着你?”
玉漏那时候不在凤家,没想到那人来?人往的老太太还能?留意到她。不过想来?她老人家那时忙着和各家的太太奶奶应酬,不及问的,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我不在凤家了。”
老太太诧异地搁下茶,“为?什么又不在他们?家了?”
玉漏捧着碗扭头微笑,“太太过世,大爷因想着要守孝,他人又常在江阴不得?在家,就许我出来?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她们?没孩子的小妾就和一般的丫头一样,谁家都是说放就放。
毓秀听后笑着瞅她一眼,又向?老太太望去?,“那倒便宜了,从此?就只管安心在咱们?这里伺候,日后由老太太亲自挑拣个好人许给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比在凤家差什么。”
老太太像也是这打算,笑着点头,“是这话。我的眼光倒好哩!做过的媒没有过得?不和顺的,你信不信我啊?”
玉漏却有些作难的神情,“老太太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见识又广,眼光自是比我们?看得?长远。只是我爹娘像是已替我打算好了一户人家。也不大清楚,他们?还未讲明,我也不好问。”
老太太收起几分笑颜,歪正了身子,慢慢点着头,“这也对,做爹娘的自是该提早打算。啧,可依我看,急不得?。你改日回家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话,回来?告诉我,要是他们?还没定下来?,你就告诉他们?,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替你拣的人,不会?比他们?拣的差,别瞧着我们?府里头这些奴才,在外头比那些小官小吏还体面呢。”
卢家就是个例子,玉漏赧笑着答应,“等厨房的事?情理顺了我就抽空回去?问问他们?。”
老太太听见她要料理厨房,心下很满意。毓秀有些事?情上怕得?罪人,总是得?过且过,这一点不合她的心。旁的事?情都能?混,银钱上岂好混得?,别看那一文两文的琐碎,加起来?也是不少钱。不过从前她从来?不说,只怕提起来?人家背地里议论她小器,到底是小官家里出身。
她将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松懈地向?玉漏睇去?,“那些媳妇婆子都是老油混子了,真要当?正经事?去?理,你就不怕得?罪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