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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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笑?了笑?,“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这营生,总有年老色衰之?日,将来又如何?”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才不想那样?长远。”玉娇因想到他与玉漏相识,不得?不嘱咐,“三爷要是碰见我妹子,可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事。”
池镜随口笑?道:“怎么?怕她奚落你??”
按玉漏的脾气,这倒是真的,姊妹俩从小?便?相讥相讽,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失一种温情。她也是经过了许多变故才知道玉漏从前说的许多话?是为她好,只是过于功利了些。不过他们连家的姑娘,不功利不算计就?不是连家人了。
不过她也知道,奚落嘲讽之?后,玉漏心里肯定是不好过。又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她虽不愁吃穿,到底不光彩,何必又叫玉漏跟着揪心?不如不知道的好,大家早是桥归桥路归路,彼此过彼此的日子,就?当她是死了。
她想起玉漏来,不免提起眉梢一笑?,“三爷仿佛很了解我妹子?”
池镜默了须臾,在椅上歪了歪身子,半副肩膀斜欹在椅背上,清朗地笑?了声,“虽谈不上知心知意,也算有些了解,毕竟是我新娶的妻房嘛。”
玉娇陡地一惊,“玉漏是你?新娶的妻房?我妹子玉漏?”
“你?统共就?那一个叫‘玉漏’的妹子,不是她还是谁?”
玉娇以为他和玉漏相识,无非是因为什么场面上的关系,此刻回想起来,那天在马车内他们的气氛就?不对?。一个锦衣华冠的公子,怎么无端端给她咬了一口还不生气?看来是因为玉漏的情面。
她这时才想起来问:“你?说你?姓池,是哪个池家?”
“南京城有几个池家?”池镜稍稍端坐,“就?是你?晓得?的那个池家。”
适逢秦家妈并?丫头端着酒菜进来,听见这话?,在门?口滑了一脚,“哎唷”一声,忙不迭奔到屏风后头来,“哎唷唷!我就?说,三爷这通身的气派,岂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原来是长阳侯池家的公子!”
旋即笑?得?没了眼缝,搁下酒饭,一面走到旁边推搡玉娇的肩,“我说姑娘,咱们往后在南京城就?算有了靠山了!从此还怕什么?凭他哪路神佛,咱们想做他生意就?做他生意,不想做他生意,只管把脸一抹,赶他出去!”
玉娇障袂笑?起来,一面斜眼嗔她,“妈这是奚落我呢?我就?是这脾气,虽得?罪了些人,可也没少您银子花,您怕什么?”
秦家妈讪着笑?笑?,而后双手扣在腹前,脑袋朝两边歪一歪,“你?的脾气我知道,往常我也不说这话?。可这时候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手上还没客人,你?那脾气是不是该收敛收敛些呀?先收拢来几户客人是正经嚜。等有了常客有了安稳进项了,随你?怎么打人骂人,妈不说你?一句。”
池镜听着慢慢敛起笑?意,睇玉娇一眼,“你?若还做这营生,我倒有户好客人可以荐给你?。只要拢住了他,旁的生意你?尽可不做,自有逍遥日子过。”
那秦家妈忙要问,却?给玉娇暗暗踢了一下,又没问,自去那隔间摆饭去了。
玉娇睇他两眼,笑?意沉静下来,“怪不得?听萼儿说,这房子是三爷费心给我们找的,我当时还想,萼儿的客人真是有心,连她不要紧的朋友的忙也肯帮。原来三爷不是对?她有心,是有事想要托我。”
池镜笑?起来,“你?们姊妹三个都是如此聪明么?不知是随了谁,我看你?娘也不像是个聪慧的人。”
多半是随了她爹,玉娇想着也笑?起来,要随了她娘,那还了得?!
不过常有些地方还是脱不开她娘的干系,譬如一见钱财就?禁不住放光的眼睛。她和玉湘还算好的,尤其是玉漏,那对?又圆又大的杏眼简直和她娘如出一辙,常在精明算计中又显出种质朴柔软的神气,很有迷惑性。
所以秋五太?太?这些年尽管抠门?算计,但因为乡下人自来的直肠子,倒不狠令亲戚们讨厌。更兼如今是池家的泰水了,妯娌还肯常夸她几句,把她夸的飘飘然了,就?好怂恿哄骗她——
“看那肥猪!看那肥羊!我的老天爷,按街上的行市,怎么也得?投十几两银子。真是可惜了了,如今这天气,又经不住搁。我看要么割些送人,要么赶紧大排筵席吃了为上。”
池家抬来的猪羊就?摆在前院厨房外头,众人都围着看,早在心里把这猪羊分剐了几遍,谁分那一块肉都盘算好了,只待秋五太?太?大方一回。
不承想秋五太?太?自有打算,“鲜肉是搁不住,不过不怕,我下晌就?叫人架了柴火熏成腊肉,挂到厨房里,这一年的肉就?都有了。”
连秀才好容易如今发达起来,自然要把面子做足,过几日又是清明,亲戚都们来了,岂能亏待?便?在旁瞥她一眼,反剪起条胳膊来,“叫厨房里各
割下一半来治席,大家都不许走,吃过午饭才许家去。王福,再去街上买几坛子金华酒来。”
那新进来的管家王福忙从人堆里挤到身边说:“老爷,咱们家厨房里人手有些不够,只怕今日午饭要开得?晚点。”
连秀才点头道:“无妨,晚点就?晚点,一定要把席面做好,这么些亲戚都要款待好了,叫你?太?太?也到厨房里帮忙。再有,去将前头猪肉铺里的王西坡请来,他会剔肉,动作也快,完了事请他留下来吃席。”
悄声吩咐毕,复邀着众人回二院厅上去,回头又嘱咐:“池家送撒丫头来的那些小?厮,一定不许他们走,留他们一并?吃了晚饭再放他们去。”
一时皆进二门?,男眷们自留在厅上谈笑?,秋五太?太?引着女眷们进三门?正屋里坐。玉漏自然也跟着到正屋里,一并?命人将那些好绸缎都抱进屋去,三姑六婆便?争相去扯着看。
玉漏走到一旁,悄声叫了王福老婆来,“那些带来的点心,都拿去摆了碟子端上来。”
但见秋五太?太?忙弃了那头,奔到这头来拉她,“摆什么摆!有多少吃多少啊?那些点心给我放起来,留着过两日清明摆碟子供奉祖宗。”
玉漏回头瞥那几副案椅,“那就?叫亲戚们干坐着?今日午饭必定开的晚些,叫大家只吃茶不吃点心,谁挺得?住?再说点心原就?是吃的,您放起来还能化成金子不成?”
秋五太?太?只得?罢了,叫取一半出来摆了八碟,四碟给前头厅上端去。一时大家坐下来,秋五太?太?自往厨房里去帮忙,她四婶因问玉漏:“怎的不见姑爷?他没一道来?”
玉漏扯谎道:“大老爷有事要他去办,不得?空来。”也没说池镜可能会来,只盼着这些人早散。
她三婶听后嘴向上一怒,“新婚回门?也不见新郎官,只怕是瞧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众人都是这意思,又都不敢附和,有人道:“人家有事忙。他们家的事想必都是要紧大事,不像咱们这等人家,忙来忙去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众人点着头,便?来盘问玉漏,有问她素日在家做什么的,也有问一日吃什么的,饮食起居都要打探。玉漏实在发烦,就?将珍娘丢在那里随她们盘问,借口去厨房里帮衬她娘,便?走开了。
谁知到厨房里来,竟见个熟悉的背影在那里分猪割肉,走到旁边一瞧,果然是西坡。他没看见她,心无旁骛地挥着柄剔骨尖刀,额上溜溜地滑了滴汗在眼睛里。
玉漏忙摸了条帕子递去,西坡一面说谢,一面接来搽了眼睛,递还帕子使才瞧见是她。便?把脑袋埋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从前看见我分猪,说怕死了。”
是有那么一回,玉漏想起来,那时候他刚跟他爹学手艺,玉漏乍一见他系着围布满手油污那样?子很不惯,瞧惯了他爽爽的样?子。“怕死了”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有些嫌弃。
不过眼下倒像是看惯了,反觉他握着那刀平添了几分刚硬的煞气。趁秋五太?太?一时没在厨房里,她和他搭话?,“是谁请你?来的?”
西坡将刀搁回架子上,解下围布笑?了一笑?,“连老爷打发你?们管家去请我,说是有杀好的猪羊不会分。”
玉漏笑?道:“请你?你?就?来啊?”
“既然去请,怎好不来?”
连秀才一向待他爱答不理,秋五太?太?又时常出言刻薄,他却?不计前嫌,一请即到,是不是因为晓得?她今日回门??
他分割完了肉,转身和厨娘交代了几句,再转过来对?着玉漏时,就?显得?有点局促,便?勉强笑?了笑?,“都弄好了,我就?先回去了。”说话?便?错身走出去。
玉漏立定须臾,忽然生气,追到厨房外头来,“忙着走什么?你?家新开那铺子难道没人看守?”
第70章 经霜老(O九)
曲中这地方,早上就像是别处的晚上,静得出奇,大家都过的是纸醉灯谜的日子。玉娇在这宁静中一追溯,觉得遇见小夏之前,其实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小夏的出现不?过是命运愚弄了她?一回,令她?终于认清所有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命中,一早就给爹娘下?了咒,与钱财难脱干系。
因此池镜的话她细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那池兆林实在是风月场中难得一遇的冤桶,何况和他在镇江府还有过一面之缘,要引诱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搁下?茶碗,瞥池镜一眼,“要他金银散尽,在你在我是两全其美的事,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想问三爷一句,他是你大哥,你何故要想发设法破他的财?”
池镜歪着脑袋一笑,也不?隐瞒,“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等人家,若不?精穷,怎么会不?折手段?只要他不?折手段弄起钱来,官场上自会有人不?放过他。”
听得玉娇胆颤,倒看不?出他狠毒至此,“你不?怕牵连家中?”
池镜蔑笑道:“我那个大哥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谋反乱政,他也不?够资格。不?过是贪墨点银子,何至于牵涉家人?”
“可你大哥即便?遭了难,不?是还有你二哥?”
“那是个病秧子,早晚也是要死的。”池镜轻蔑地哼了声,也怕吓着她?,又平和地笑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是如此,为?了争一份家财,都是明争暗斗。你在高门大院里住过,想必也很清楚,不?过是表面和气。我不?过是要我和玉漏将来的日子高枕无忧,你妹子你也知道她?,她?梦寐以求的无非是这样的日子。”
说得好听,不?见得他这打?算单是为?玉漏,还不?是各自为?利。不?过玉娇倏觉得他和玉漏倒真是相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笑笑,“我也有桩事要托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事,说来听听。”
玉娇渐渐把笑敛了,目中放出一抹怨毒,口气极轻,“我要小夏死。”
池镜蓦地惊了一下?,方才听她?讲起旧事虽然怅然,也还算心平气和,以为?她?已经把那裁缝淡忘了。
她?斜他一眼,笑着走到隔扇门边,把那门扉倚着,望门前那迢迢的流水,“我总不?能白给人诓骗欺负吧?”
也受过别人的欺负,但那没所谓,反正她?对人家也没有真心。可小夏不?同?啊,他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只要想着曾是真心实意爱过他,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他们连家人吃了亏,哪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池镜在椅上看她?的背影,有点敬佩起她?来,便?翛然一笑,“小事一桩,等着听我的信。”
于是这般,出来便?低声知会永泉,“回去后悄悄叫书?启相公拟封书?信给高淳县的牛大人,叫他寻着个叫夏罗春的男人,原是南京人氏,做过裁缝,今年是二十二的年纪。不?论用什么法子,要他活不?到二十三。”
永泉也没好问谁是夏罗春,横竖是个倒霉鬼,只点头应下?,“明的还是暗的?”
池镜正要登舆,少不?得收下?腿来睇他一眼,“你愈发会办事了。”
永泉忙笑着点头,“晓得晓得,不?管明的暗的,横竖名目要正。”
池镜横他一眼,语调忽变得懒洋洋的,不?甘愿的样子,“往我那老丈人家去吧。”
叵奈还没钻进车内,就听见老远有人喊:“池老三!池老三!”
眺目一望,才是个冤家路窄,偏是那绿王八唐二!池镜只得跳下?车候着。那唐二奔上前来,穿一件鹅黄妆花锦直裰,头戴湛蓝帕头帽,一张小长?脸,生着对桃花眼,一笑便?是通身风流。
他手里握着柄折扇,却不?打?开,只拍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着拿肩膀往池镜肩膀上一撞,“老远我就瞧着像你,难得,大清早的你竟在这地方。你这才成?亲一月吧,就耐不?住了?”
池镜不?爱理他,却碍于情面不?得不?敷衍,反剪起胳膊来道:“你还不?是大
清早的就在这里。”
“我和你能一样?”唐二说着,邪邪地一笑,“你老兄可是从不?流连风尘的人。怎的,是在家同?新娘子拌嘴,故意躲到这地方来了?女人嚜,不?能惯着,新进门就敢给丈夫甩脸子,将来还不?反了她?了!你听兄弟句劝,往后还可让着些,这时?候偏不?能忍让!不?趁这会将她?拿住了,日后她?定要蹬鼻子上脸。”
池镜吭吭笑两声,回敬他一个拱手,“多?谢你的御妻之术,不?过房下?还好,不?是那任性骄纵的女人。”
唐二只得干笑两声,又往手心里打?着那扇子,旋即笑得别有深意,“我上回问你你还没说呢,尊夫人到底是那户连家的小姐?我晓得兵部?有个连大人,嘶,不?过他们家没小姐,只有五位公子。”
池镜一看他神情就知他是明知故问,这有什么不?好打?听的?便?坦然一笑,“和你还是旧相识,江宁县丞连家的三姑娘,连玉漏。”
“旧相识”是委婉的说法,两个人心照不?宣,唐二不?好拂他的面子,尴尬地点着头笑,“那是旧相识,的确是旧相识——”笑着笑着,又撞了下?他的臂膀,“嗳,你老兄要是得空,下?晌到前头李姐儿?家来,我摆酒请你,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池镜笑道:“看我抽不?抽得出空子吧,今日有事缠身。”
唐二不?免郑重起来,“你可一定得来,我说的事情和尊夫人相关。要紧,要紧!”
池镜提着眼梢扫量他一回,敷衍着应下?。想他能说什么和玉漏相关的事?难道是要笑他拾他的剩儿??不?见得,要笑早笑了,何况他没这个胆量。便?怀着这疑惑登舆往连家去。
太阳高照了,连家前院里简直忙得如火如荼,前院的正屋是间大饭厅,前门后门开着,几?个丫头来回奔走往里头传茶递水,三个小厮也是跑得腿不?闲。饭厅右面分出来一间内室,原是用来款待女客的,只用一则屏风挡住了门。玉漏在厨房里要了壶茶,领着西坡到这里来坐,人进人出都只在屏风外头,瞧不?见他们。
说起王家新开张的铺子,就是何寡妇她?家的门脸。西坡道:“我爹现在铺子里帮我看着,我娘在家养病,她?身子骨也不?大行了。”
这个“也”字,不?免使人联想到梨娘,只怕他也想到了,笑意里藏着一缕哀伤。他娘上那时?玉漏在家时?就听说病了,因问:“家里没人照料她?老人家?”
西坡咽了口茶,坐在圆案对过半低着脸,“何嫂子现替我照料着。”
他声音很低沉,好像是怕给她?听见似的。玉漏还是听得清楚,他每字每句,都是针掉在岑寂的夜里,她?想不?听见也难。何嫂子就是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已先?尽起孝来了,看来性情倒还敦厚。
不?过算起来他们的日子也近了,玉漏握着半盅茶,假作松懈地问:“我听说你们的喜期是在夏天?几?月啊?”
“六月。”西坡向上抻了抻腰板,慢慢又变得坦然起来,“我娘的主意,她?老人家怕自己熬不?到秋天,所以想着先?办了。何嫂子的女儿?在家常受她?祖母打?骂,她?也急着要带姑娘搬出来。”
玉漏取笑道:“往后那丫头也是要叫你爹啰?看看,你一下?就要儿?女双全起来了。”然而笑得发僵,心里也在暗暗替他抱屈。
西坡好像自己不?觉得委屈,“虽不?是我亲生的,往后做了一家人 ,我自然也是拿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那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懂事,不?到八岁的年纪的就会洗衣烧饭。”
玉漏将嘴朝旁边暗暗一撇,咕哝着,“这有什么,这些我六岁时?就会。”
西坡没听见,只听见外头乱麻似的脚步走来走去,以及秋五太太在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肉少切点!”“明日不?过了?”“你们这没脑的下?人,敢情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不?晓得心疼!”他忽然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想要趁乱打?劫的贼坐在这里,便?欲起身告辞。
玉漏一见他起身心就跟着提起来,忙说:“你急什么,横竖铺子里有你爹看着,难道我爹净是请你来白帮忙?”说起她?爹她?又是那不?屑的神色。
西坡替连秀才分辨,“连老爷嘱咐吃了午饭再去,是我放心不?下?铺子里。”
“有什么放心不?下??叫你吃饭你就留下?来吃饭!好容易我爹请你,你岂能白帮他的忙?”玉漏很替他不?服,一定要强留他下?来。
西坡只好复坐下?去,沉默中有无数芜杂的声音沸腾起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厨房里的剁肉声,二门内的谈笑声,喷嚏声,吐痰声,以及连秀才受人吹捧时?谦逊而高亢的笑声。玉漏听着这一切,觉得并不?是回娘家来了,是到了另一个陌生乌遭的世?界。大概因为?新房子的缘故,从前他们蛇皮巷的房子里从没有一次进来这么些客人。
还只有和西坡坐在这屋里,才有了些熟悉和归属之感。她?愈发认为?其实她?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使她?遗落在外了。所以他对西坡的生活格外有兴趣,那是她?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她?一直问一直问,连西坡给何寡妇下?的什么定礼也问得清清楚楚。
终于轮到西坡问她?:“你这一月在池家还好?”
恰逢池镜进来时?,便?听见她?在屏风后头冷冷清清的声线,“还不?就是那样子,他们家人口多?规矩大,自然有些不?自在。况且那样的人家,妯娌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下?人们也都见过大世?面,还指望谁能瞧得起你么?好在我早想到了这些,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还以为?她?是在和亲戚说话,谁知竟又听见西坡安慰的声音,“凡事有利有弊,小家有小家的苦,大家也有大家的难。不?过你自小就聪明,想必也没什么难得到你。池三爷如何?待你好不?好?”
“我嫁给他,又不?是图他待我好。好不?好也没所谓,做夫妻只要客客气气就行,也能捱过一辈子去。”玉漏自己也有点没信心,笑得怅然。眼睛略垂一垂,又望到他面上去,“难道夫妻之间,一定要什么情投合意?”
西坡也朝她?望着,她?感到他那不?慌不?乱的眼睛里也有一丝夙愿未了的余光,不?知是不?是她?多?想。
倏听见外头有人咋呼一声,“哎唷!姑爷!”是王福的声音,登登登跑到屏风外头来了,“姑爷几?时?到的?怎么没个人招呼!”
今日客来客往的,门上只得一个小厮,简直忙不?过来,池镜进来时?赶巧那小厮进来传话,因此无人招呼,他便?自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玉漏踅出里间一瞧,有些意外,“你这么早就赶过来了?没人跟着?”
他在这饭厅上站了多?久?大概也是刚进来,要进来多?时?,下?人不?会看不?见。玉漏一面猜想,一面又劝自己,没什么好慌的,她?和西坡不?过是闲谈,又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难道旧日邻里间连句话也不?能叙?何况人家是来帮忙的,客气也总要客气款待的吧。
旋即西坡也跟出来,和池镜拱手作揖。池镜一看两个人面上都很坦荡,倒显得自己肚子里窜起来的那股火很没道理似的。便?抑住火气平心静气道:“事情办完自然就赶来了,永泉在门房里。”
那管家王福一听跟来的人在门房里,忙叫了个小厮去陪,又摆出条胳膊十分殷切地请池镜,“姑爷姑娘快往里请,老爷他们都在二厅上呢。”
池镜先?一步往后头走了,玉漏只得跟从。一面回头看西坡,他还在屏风前站着,身影在她?目中慢慢摇晃,给背后院内东奔西忙的人影衬托得多?余和寥落。她?倏地想哭,人已穿堂到了廊下?,却不?管不?顾地扬起声嘱咐:“你可要吃了午饭再走!”能占点便?宜尽管占一点,不?然太不?上算了,白来帮他们家的忙,太不?上算了!
西坡只是老远朝她?笑笑,将手抬起来朝她?摆了摆,那意思是叫她?“去吧”。
玉漏麻木地
朝前走着,掉过头来时?,碰见了池镜幽愤的目光,他轻轻冷笑了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
玉漏马上装作若无其事,“胡说什么呢!”不?过是留客而已。
心下?却觉得是陷在个两难的境地,与其是两个男人,倒不?如说是她?自己的目的和感情,谁叫这两者之间完全是分裂的?她?这么些年,一直向着目的奔走,走到了又想起给自己摒弃掉东西,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如此贪心?
大概是他们连家的本性。他们夫妻进到二厅上来,满屋的目光马上争相落在池镜身上,如若眼是钢刀,这班人早把池镜宰割瓜分了。玉漏太了解那些夸赞慇勤背后的贪婪,忽然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恨不?能提把斧子大劈大砍,将这些攒动的人头都砍下?来!然后在血光中朝着池镜放声大笑!她?想像那情形,觉得痛快。
后头正屋里的女眷们纷纷也赶到厅里来,因为?夫妻俩要给岳父岳母磕头,都等着看这一幕,好像池镜的膝盖一软,就表示他们都有了使唤他的权力?。
她?四婶站在下?首,兴冲冲向隔扇门外招呼个丫头,“快去厨房里叫二嫂来,小两口要给爹娘磕头了!”
众人皆嘁嘁地兴奋起来,“二哥这个老丈人算是做得风光了,要我看,比他做县丞还要风光点嗳。”
“这话不?错,那县丞到底没意思,一月俸禄不?过就那点银子,头上还压着个县太爷,衙门里也不?全是他说了算。”
“虽不?是他说了算,可好处也不?少哩。”
“好处再多?,也不?及池家的老泰山来得实在。往后只要做女婿的一拉扯,随随便?便?就要飞黄腾达的呀。”
玉漏有一字没一字地听在耳朵里,脸上一片木然。
连老爷一看池镜脸上也有些冷淡,立时?抬手止道:“不?必叫太太了,不?过是个礼数。”他旁边椅子空着,也有一碗茶摆在那里,全代?了秋五太太的位置。
池镜垂目瞥了眼面前的蒲团,微笑着朝连秀才打?拱,“请岳父大人见谅,小婿今日在外不?慎把膝盖摔伤了,就作揖代?礼吧。”
满屋里的目光陡一变,又失望又更兴奋了。摆明是不?给岳父面子,不?过是他,又不?觉得意外。连秀才脸色尴尬,很快转得自然,笑着点头,“好好好,不?过是个礼而已,不?要紧的。”
独玉漏跪下?去磕了头,起来连秀才便?说:“你快搀姑爷回房去歇歇,一会开席再叫你们。找点药膏子给他搽一搽要紧。”
她?那间闺房在三院西厢,不?过出阁前住了两天,焐都没来得及焐热,屋里也没来得及保留下?她?的气息。还像出阁前那样,窗纱上贴在“囍”字窗花,床上挂在大红帐子,铺的也是大红被褥,仿佛是人家做喜丧用的棺材,有束阳光倾斜在里头,照得那红是一种凉丝丝的气氛。
玉漏此刻觉得,她?筹谋这样久的婚姻也不?过是一桩喜丧,进行起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去翻找药膏,找不?到,这屋里的斗厨柜子都是空的。
池镜坐到床沿上去,一手摸着那大红牡丹花暗纹的被面道:“不?必找了,我膝盖没伤。”他也很坦荡,“我不?过是不?想给你爹磕那个头。他也配?”
玉漏睇着他讥笑的脸,只得摇头,“不?配。”她?怕和他坐在一处,便?走到榻上坐,也怕他问起她?和西坡的事。其实她?和西坡有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又或根本什么也没有。所以她?也没资格问他去办什么事。
沉默一段,池镜忍不?住还是问了:“那王西坡到你家来做什么?难不?成?你爹娘又忽然看得起他,将他请为?座上宾了?”
玉漏苦着脸一笑,“请他来分猪羊肉,不?是带回来的回门礼嚜。”
“你爹娘倒真是物尽其用。”
玉漏笑出了声,心下?却替西坡感到哀哀的,后来又是替池镜感到些悲哀。他只怕也知道,厅上那些人都等着“用”他呢。连她?不?也是一样?
慢慢又觉得这愧疚来得很没道理,何必替他悲感?他要什么没有?从没听说过这世?上叫花子去怜悯豪绅的。
听见他走过来,她?抬额看见他脸上有些气汹汹的神色,有点惊惶,想要避让。果然他到跟前便?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不?能转脸,“那你为?什么留他吃饭?”
玉漏早预备了说辞,“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人家来帮忙,留人吃饭不?是礼?噢,难道帮完忙就赶人走啊?”
池镜冷笑起来,“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是问为?什么留人吃饭?”
装傻充愣是她?一贯擅长?的伎俩,只要人家不?挑破,她?也不?必去分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刚好他也不?惯挑破,她?认为?他只有这点最好,许多?事最怕说穿。
池镜有打?她?一巴掌的冲动,所以把手放开了紧攥在袖中,掉过身又往床上走去,语调冷冷淡淡的,“我要这种人的命,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
玉漏心陡地一跳,目光警惕地凝在他背上。
谁知他走到床前,回身又是那倦淡的笑脸,坐下?说:“不?过我犯不?着要他的命,我听说他夏天就要迎那寡妇进门。你瞧,连个寡妇的命也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