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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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睡午觉,玉漏怕吵醒他?,就没进去?,踅进这边罩屏里来?预备和?她们说话。可因为?毓秀的?事,一个两个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玉漏也?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坐在这里像个隐姓埋名的?凶徒。因此也?坐不住,还?回卧房里去?。
一看池镜倒睡得安稳,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毓秀的?消息。也?没准,他?就是听?见?了也?照样安然,比她还?没良心。玉漏讥笑着自床沿上坐下来?,觉得和?他?在这里倒还?自在点,不必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他?有本书撒在枕畔,她实在无聊,欲伸手去?拿来?读。冷不防一下给他?捉住了,他?人没睁眼,却笑起来?,“偷我什么?”
“谁偷你什么?”玉漏把腕子挣脱。
“几时回来?的??”
“才刚进来?。”玉漏见?他?睁开眼,便扭过腰睇他?,“才刚卢妈妈进来?回老太太,说毓秀死了,不知道是因伤死的?还?是因病死的?。”
池镜眼里并没有半点动容,只把双手垫到脑后去?,“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和?卢妈妈在那里哭了一场,赏了她三十两,又叫大奶奶在账房支五十两给她,还?说等孝期过了,再给她儿子配个媳妇。”
池镜“唔”了
一声?,又把眼阖上了,拉她的?手臂,“你也?睡会。”
玉漏给他?拉得歪了歪身子,撑着床沿,就是不肯倒下去?。池镜索性坐起来?搂着她倒下去?,“你强得过我么?”
两个咯咯笑着,这工夫,听?见?金宝凑在碧纱橱外头说:“二奶奶来?了。”
两个人皆是奇怪,自他?们成亲,络娴从?不到这屋里来?走动。玉漏忙整好衣裳出去?,见?络娴坐在那边暖阁里,丫头已?上了茶。她踅入罩屏,望着络娴笑了笑,“二奶奶难得来?一趟。”
络娴拿眼在她身上略略一瞟,呷了口茶才勉强牵动嘴角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桩小事来?和?三奶奶讨个情,不然也?不敢登你这个门。”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什么事二奶奶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什么讨情不讨情的?话,二奶奶言重了。”
“那还?不敢,你如今又不是丫头了。”
络娴时不时就爱旧事重提,仿佛就为?刻意提醒玉漏的?根本。玉漏最烦她这样,脸上的?笑敛了些,“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不过是要你句话,不是什么难事。我们院里管杯碟物件的?李妈妈,今年五十七了,家里一好几口人都靠她每月那一钱银子吃饭,要是放她出去?,阖家就没了指望了。求三奶奶行行好,许她留下来?,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当差,是在我自己院里,她做得好做不好,也?不给旁人添乱子。”
这些时为?裁去?这些上年纪的?下人,来?讨情的?不少,玉漏一律回绝,招了不少恨。但想着就是没这事,这些人也?一样瞧不上她,不必要留这个情面。
“话不是这样说,李妈妈虽是在你们院里当差,可照管的?东西都是家里的?东西,难道你们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不是费官中的?钱去?买?她岁数大了,眼睛不济,记性也?不好,从?前我在那里的?时候就常听?见?不是找不着这个就是找不着那个的?。何况既然定下了这个例,凡事就要按例来?,她家里等着吃饭,别人家里就不等着吃饭了?我知道她家有三个儿子,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成日在家游手好闲的?,真要吃不起饭,怎么不见?他?们发急,专把个老娘留在这里操心劳力的?,他?们也?真是忍心。”
络娴又道:“好,既然是你定下的?例,你自己也?说,出去?的?老人可以荐人进来?,她也?愿意出去?,只是昨日她荐她儿子进来?府里当差,你怎么也?不肯收?”
“是我不收的?。”旋即见?池镜懒洋洋地?搭着话进来?,“二嫂,她那儿子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跟着到铺子里去?收账,净想什么美差呢?咱们家不是朝廷的?赈灾救济的?地?方?,凡家道艰难的?都指望着来?赚咱们家的?钱,那我不如到街上办个粥厂算了。”
他?走到墙下椅上坐,翘起腿来?,反而笑络娴,“不是我说你二嫂,你就是心太软,经不住人软磨硬泡。把你院里这起混饭吃的?人换了,于你和?二哥也?有好处,难道你情愿你们房里什么事情都弄得马马虎虎?”
络娴带着气歪着脸看他?,“看不出来?你从?前什么都不管的?人,倒句句是理。你是说道理呢,还?是护着你们奶奶呢?”
池镜笑道:“说道理也?没说错,护着她也?没有错,难道二哥就不护着你?”
从?前没有玉漏的?时候,他?何曾如此不留情面地?驳过她的?话?络娴想来?愈发生气,狠狠地?把眼皮一夹,起身道:“好个三爷三奶奶,真是夫妻同心,堵得人没话说。你们都是会治家的?人,我们不会,可就住口吧,免得给你们添乱子!”
言讫旋裙而去?,玉漏赶着送到廊庑底下,片刻走回来?,“那李妈妈不是有三个儿子嚜,你看哪个好,好歹派件差事给他?,也?算全了二奶奶这面子。”
池镜哼了声?,“我看哪个都是废物,要是顶用,怎么三十来?岁还?只管坐在家里吃老母亲的?闲饭?”
裁夺人事这事,里头是玉漏管,外头自然就落在了池镜头上。池镜比她还?严,不过人都晓得他?说一不二,再说二遍,他?脾气上来?,索性一分情面不留,因此少有来?向他?讨情的?。
玉漏望着他?那张不近人情的?笑脸,倒受了启发,又定下个例,打发这些上年纪的?人,原定给三两银子,便叫顾妈妈传下话去?,若三日内肯去?的?,照旧到账房里支三两,若赖着不肯去?的?,分文没有。
第78章 两茫然(O一)
自从顾妈妈放下?话去,络娴这院的李妈妈也不肯多留了,唯恐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三两银子的赏钱也拿不到?,因此下?晌就来和络娴磕头要回家去。
络娴午晌才在玉漏那里讨情不成,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又见连李妈妈也怕了玉漏,便坐在椅上骂起那李妈妈来,“你怕她什么?不过是为三两银子,她?那头不给,我给!你就?不去,我看她?还叫人来绑你出?去不成?”
那李妈妈又磕头道:“且别说我们这等没脸的奴才,就?连卢妈妈的亲家母三奶奶也没留情,奶奶又何必跟她硬碰硬?还是放我去吧,改明日自有好?的来服侍奶奶。”
李妈妈也看出?来,络娴并不是为舍不得她,单为与那头斗气,平白?倒把她?夹在中间,斗得赢还好?,斗不赢,将来非但也要去,恐怕连她荐来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几个?儿子虽不争气,三个?儿媳妇倒还过得去呢。今日走了她?一个?,明日换她?几个?媳妇进来,不论留下?哪个?,或是运气好?,看她?们能为,都留下?来也未可知。思及此,凭络娴如何说,她?也是万不肯留了。
有了卢妈妈与络娴这两个?作例,旁人也不敢再来讨没趣,不出?三日,一干老弱病残也都尽早打点了东西,辞了各自的主子争相出?去。
玉漏了结这桩事,又趁着给新进来的人立规矩的功夫,趁机一改经年宿弊,新定下?好?些规矩条例来。弄得底下?人无不战战兢兢,一面抱怨三奶奶严苛,一面不免又翻腾起她?那些旧事来骂。
横竖玉漏也习惯了,稍有哪里得罪了这些人,背地里总是要骂她?几句,连翠华也有人骂呢,何况是她?。不过她?的话柄比人多,骂她?自然?就?要难听些。她?仿佛也听得麻木了,再说她?从前如何不检点的话,她?那颗心?也不能起半点涟漪,只是说到?她?娘家的话,却不免还是会起波澜。
这日谁说她?娘在家因为姨太太多吃了两块肉就?骂人,给他爹打得鼻青脸肿,三日下?不来床。都笑她?娘上不得高台盘,做了官太太的人还舍不得给人吃两块肉。也有人说她?不是为两块肉,那两块肉不过是借口,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容人,还要和姨太太争风吃醋。
这是哪里来的话?她?们连家的事,连她?还知道呢,先给旁人传得沸沸扬扬!
正怄在榻上,偏遇上池镜才从史家回来,进门便问:“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若要回去,趁我那马车还没解,就?坐了车回去。”
想必连他也听见了,玉漏马上瞪他一眼?,“好?端端的我回家去瞧什么?”
池镜蓦地给她?眼?睛一射,楞了须臾,明知道她?是不高兴,还笑着说:“回家瞧瞧你娘去,他们说的话你没听见?”
果然?玉漏的眼?睛里迸出?丝尖利的光,狠狠地扎在他脸上。他却忽然?有点不可理喻的兴奋,以为他们大?概是要吵架了,人家说没有夫妻是不吵架的,他们竟然?从未吵过。
马上也悔悟到?方才是她?口气不大?好?,便敛回那目光,泄下?了气。他很有些失望,反而没好?再说什么,也不叫丫头进来换衣裳,顶着一额汗坐在那椅上,有些自讨苦吃的讪然?。
隔会玉漏低着脸向那墙下?瞟他一眼?,可这时候也实在也没有心?情去讨好?他,便仍在榻上干坐着。
坐到?谁都有点受不了这沉默的煎熬,开始苦寻话头打破这气氛,分明有千百句可说的话从彼此心?里闪过去,又奇异地谁都没有开口。
好?在青竹发现池镜回来了,这天气按例要打水给他搽脸,便叫小丫头端了盆水进去,她?也跟进去绞帕子。玉漏却也立起身说:“我来吧,你们自去吃午饭。”
青竹见两人脸上皆是悻悻的,才刚又没听见吵架。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他们两个?,从不吵架的人,却常为一丁点不对就?闹僵。然?而那一丁点不对的地方,旁人都瞧不出?哪里不对来,自然?也不好?劝,她?也只好?叫着那小丫头出?去。
池镜已先自走去绞了面巾,反递给玉漏,“你也搽把脸,消消火气。”语气带着嘲讽,指望还能挑动她?的神经。
谁知她?倒先抱歉起来,“方才我不是和你置气。”
他倒希望她?同他置气。只好?勉强笑一笑,“我知道。”
“那些话我也听见了。”她?走去面盆架前挂帕子,“想来是别人乱传的,我娘家的事,没道理我还不晓得,他们倒先知道了,他们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平日从不见这府里有人和我们家里有什么走动,还不是他们胡编乱传的。”
那丁香外头听见,打帘子进来道:“倒不是他们胡编,我听这话是打大?奶奶那头的项妈妈说起来。她?前日告假回家去,到?裁缝铺里给她?孙子扯料子做衣裳,碰见了珍娘也去扯布,是珍娘和她?说的。”
玉漏听了益发火大?,珍娘没事和人说这些做什么?在自己家里闹闹笑话就?罢了,还怕外人听不见?
丁香看她?一眼?,抿了抿嘴,“午饭摆好?了。”
怄得她?全无胃口,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丁香见喊她?不懂,懒得再喊,撇撇嘴就?自去了。
池镜也没去吃,想着她?娘果然?是挨了打,便坐下?来问她?:“要回去瞧瞧么?倘或回去,我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玉漏想她?娘就?来气,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做得庄重点给人看,还为几口吃的就?和人闹。便赌气道:“不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自己又架不住有点担心?,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听他们传得打得有些重,她?爹是从不动手的人,就?怕素日不动手的人一动起来手上就?没个?轻重,何况她?娘也委实怄人。
她?自想着,抬眼?一看,池镜又进来了,就?疑惑,“你就?吃完了?”
池镜笑道:“你都吃不下?,我去吃饭,岂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去打发田旺往你家里跑一趟,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玉漏低着头,半晌叹道:“我那个?娘,也是太不争气了点。”
说完看他的表情,虽没有嘲讽,也是认同的微笑。好?在他没说什么,多劝一句或是为她?娘开脱一句,都会使她?难为情。这一刻她?忽然?感?激他一向对她?娘家忽略的态度。
下?晌田旺去连家转来回话,隔着帘子道:“去了赶上亲家老爷不在家,听那管事的王福说,太太是跌跤跌了点皮外伤出?来,不大?妨碍,差不多已好?了,这不,咱们家派人请她?,她?都能往府里来呢。”
玉漏一听这话便把门帘子挑起来,“你把她?接来了?”
田旺摇手道:“不是小的,小的去的时候就?没见亲家太太在家,那王福说是咱们府里派车接她?来了,难道不是奶奶另派人去请的?”
可没这话,玉漏巴不得她?爹娘永不进池家的门的才好?呢!偏又不知是谁多事去请她?的?也不知人到?没到?,又没听见谁来告诉她?一句。思想片刻,便叫金宝去老太太屋里哨探哨探,是不是她?娘给请到?那头去了。
谁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络娴的请,络娴因存心?要给玉漏个?难堪,便私自做主,请翠华预备车马往连家去接了人来。翠华明知她?什么意?思,乐得看笑话,就?没知会玉漏,果然?派车将秋五太太请了来。
这秋五太太因是头回到?池家来,端得格外隆重,将素日舍不得戴的几件首饰全缀在身上,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蓝软绸长袄,湖色罗裙,脸上扑了二斤粉,抹着二两胭脂,自觉打扮得雍容富贵。谁知自从进府一瞧,来往走动的妇人,谁身上穿的衣裳不好??
走在园中,因指着那一个?悄么问珍娘:“那是大?太太?”
“哪里是大?太太,那是个?管事婆子。”
又指过去的这一个?,“是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不过是个?下?人媳妇。”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烦,拂下?她?的手,“您别瞎指,府里规矩大?着呢。”
这般便老老实实紧跟着婆子踅入飞流轩那道角门,又换了婆子引着往络娴院中去。
络娴早命人摆好?了茶果,听见人进来,迎出?正屋,走到?场院中去,上下?将秋五太太打量好?几遍,笑起来,“这就?是亲家太太吧?瞧,我们小叔成亲这样?久了,我们这些妯娌还没和亲家太太见过面,真是失礼。也不怪我们呐,怎么亲家太太从不到?我们家来走动?”
秋五太太见她?周围簇着几个?锦绣琳琅的几个?丫头媳妇,一时唬住了,也连福了几个?身,“二奶奶纳福!”
没有这样?子给晚辈回礼的,络娴心?想,果然?是个?乡野村妇,左右扭头和仆妇们相互笑笑,拿扇掩着嘴道:“亲家太太快请屋里坐。”
一面在前引她?进屋,一面说着:“我们三奶奶那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多心?,唯恐给府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叫她?常请亲家太太来做客,她?也不肯。其实一家人,谁会看不起?实在无法,我这个?做二嫂的,总不能眼?见亲戚们不走动,又听说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就?私自做主,请您来家坐坐,就?当是散散闷。”
秋五太太连声答应,“我们那三丫头就?是小心?眼?,我常说做了亲家,也要来拜会拜会老太太太太,可她?偏拦着不许,所以我也没好?来。今日二奶奶请,我忙不赢地打点了些东西,是个?意?思,请二奶奶千万代家里收下?。”
语毕一进门,招呼珍娘将些几个?大?小不一的纸包搁在正墙底下?那桌上,不请便自在旁边椅上坐下?了。络娴一瞅那几个?油皮纸包,不知是包的什么吃食,有油浸出?来,她?直攒眉,忙叫佩瑶收下?去。
跟着也坐在另一边椅上,“亲家太太请先吃杯茶。”
秋五太太竟没听见,一双眼?只顾左右乱看,只见帘笼掩映,家具奢华,陈设精美?,内外几间屋子连成了一座仙宫似的。嘴里啧啧称颂不完,“您这屋子真是大?,不知是多少人住?”
“就?只我和二爷居住,二爷今日跟着大?老爷到?太平寺进香去了,不在家。”
屋里却站了好?些丫头婆子,秋五太太睃她?们一眼?,拿手掩着嘴巴直笑,“我还当这么些人都是住这屋里呢。”
“哪能呢,她?们都是我这里的丫头妈妈们,听见您来,不敢怠慢,都赶来伺候。”
哪里想到?络娴特地叫了这些人来跟前伺候,无非要她?们看耍猴一样?看她?的笑话,明日自然?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看玉漏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因此也没急着派人去请玉漏。
秋五太太浑然?不知,还当人是以礼待她?,高兴得要不得,不免端起亲家太太的架子来,说要赏,也算有备而来,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珍娘便将一个?银子包递给她?,她?接在桌上解开。众人一看,里头稀里哗啦不过一吊钱的散钱,连颗碎银子也不见,都暗暗发笑。
她?细数一堆在手上,走来挨个?发给人家,每人两文?
钱。大?家都不肯接,用一种?轻微的蔑笑推辞着。连珍娘都在发窘,分明告诉过她?的,这府里打赏下?人散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数,或是没数的,匣子里抓起多少算多少。她?还在那里朝人手里塞,“拿着,拿着嚜!”外头街上够买个?馍馍吃。
他们推搡了好?一会,络娴才道:“既然?是亲家太太的赏,你们就?拿着好?了,这会又装什么客气。”
“对对对,不要讲客气!”秋五太太放完钱,笑嘻嘻走来,且没坐,一径走到?罩屏前摸挂起的帘子,咕哝道:“不知是什么纱。”
络娴道:“那是银条纱,掺着银线织的。”
怪道有些晃眼?,秋五太太直咂舌,“可惜了,做成裙子倒好?看。”
“做成裙子有些硬,又不好?穿了。”络娴拿扇掩着嘴笑,众人也都在笑,络娴向她?们瞟一眼?,又请:“您快来坐着吃茶。”
茶也好?,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茶来,点心?有几样?玉漏倒是带回去过,只是玉漏从没告诉过她?,这家里的屋子竟然?如此奢华,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散着一缕幽香。背后长供案上的香炉也不知是什么玉,晶莹剔透,袅袅轻烟只管从里头飘出?来。丫头们的裙子五光十色,好?些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心?里头不由?得发痒。
络娴见她?盯着佩瑶穿的长袄看,鼻管子里就?哼了一声笑,“这是内造妆花缎,织造局里产的,供给朝廷里使用,外头倒是不卖的,有钱也难买。我这里还有一匹,本来是给丫头们裁衣裳的,亲家太太走的时候带去,给家里的丫头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
秋五太太马上“呸”一下?,乜眼?道:“她?也配!”说完便觉鼻梁骨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络娴立时关切地问:“家里下?人不好?约束?”
珍娘在旁搭腔,“我们家里哪比得府里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野货行?子。”
“这话从何说起?下?人没规矩,就?给他们定规矩呀,三奶奶在我们家里就?好?来得,定了多少规矩,谁敢犯?”
秋五太太叹道:“她?们不比你们府上,都是有教养的人,我们家里那几个?,都是外头胡乱买的。就?说我们那姨太太,从前从没服侍过人,乡下?来的,没见识,冷不丁一进城里来,眼?就?给迷花了,成日家好?吃好?穿,前头我说她?两句,她?还不服,竟和我吵起来,谁家姨娘有这胆子?还不是怪我自家心?慈!”
“她?做了什么您说她??说她?还不服?”
“可不是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招笑。”
络娴正洗耳倾听呢,“您只管说好?了,咱们亲戚间坐在一处,不就?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您可见是和我们外道,难道和那些亲戚也这么不好?启齿?”
秋五太太感?到?些亲切,便也当寻常亲戚一般抱怨起来,“那日我叫厨房里煨了锅肉,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往里头再添些菜蔬,嗳,又是一顿,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一面说,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第二天,她?说那肉馊掉了,背着我叫厨房倒了去,什么馊掉了,我那是煨的腊肉呀!按说乡下?人最会过的,我看她?啊,是瞅着到?了我们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忘了根本了。”
众人都听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秋五太太兹当她?们是笑姨太太,也笑着摇头,“为这个?,我说了她?两句,她?不高兴了,眼?泪滴答的告诉我们老爷。”
络娴扇着对大?眼?睛接嘴,“亲家老爷和您吵了?”
秋五太太摇了摇手,“哎唷,我们老爷那个?人从不和人吵架的,读书人哩!斯文?得很!我们老爷说,一家人嚜,几句口角,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听说和亲家老爷打起来?”
秋五太太不肯承认,仍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连骂人也不大?骂的。”
络娴看见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当面指去,“那您这脸上——”
“哎唷这是摔的呀,那晚上起夜没点灯。”
“您老也是,怎么不想着点灯呢。”
“起个?夜,没得费灯油!”
众人终于憋不住都噗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旷世笑话。玉漏才刚走到?院外,就?听见这阵笑声,像万千撕裂的蝉声向她?扑来,险些将人扑倒。又听见两个?小丫头说着话出?来,她?一时怕见人,忙藏到?洞门旁的几杆翠竹后头。
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怕人家议论她?和唐二凤翔的事,因为那还可以证明她?是受人喜欢的,她?们议论她?和男人的话,多少是带着点酸意?,能给人嫉妒,总归算件好?事。唯独说到?她?娘家,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厌恶和鄙夷。
她?艰难地走回到?房里来,知道池镜在卧房里看书,也没敢进去,怕面对他天生的那份从容。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这份难堪,他无非是安慰,“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她?也同自己说了许多年这话,所以知道它多么苍白?无力。人就?是树,从一片土壤里发芽,往后移栽别处,要么水土不服栽活不成,就?是活了,也永远带着这片土壤的腥气。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怨毒,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遗症。
她?只好?推金宝往那头去,“你去二奶奶院里将我娘请出?来,打发人送她?回家去。”
金宝见她?脸色不好?,犹犹豫豫地问:“不请亲家太太来咱们屋里坐坐?”
“不要,”玉漏慢慢摇头,“不要。”笑也像哭,“你就?说我今日事情多,忙得很,先送她?家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金宝去后一会,池镜由?卧房踅出?来,在对过小书房的碧纱橱底下?站着看了她?一会,她?的侧影远远嵌在那屏门后头,那屏上镂空的冰裂纹像是她?七拼八凑在身上的壳。
要是从前,他一定不敢走过去,自己身上的软肉怕给人碰的人,也会怕触碰人家身上的软肉。但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是夫妻,应当过去陪她?坐坐。
他走过去,撩开挂起弧形的帘子,隔着屏门向她?一笑,“三奶奶要哭了。”
玉漏马上就?不敢哭了,眼?睛挤一挤,只觉得干涩,瞟他一眼?,笑道:“无端端的我哭什么呢?”
“不知道,看着像要哭。不过这会又不像了。”他踅进去,兀的坐在那榻上,又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
玉漏还乔作没事人一般笑着,好?像是个?脱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就?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遮住她?觉得最要紧的地方,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
其实看见别人难堪的人,往往自己也很难堪。他不会安慰人,只好?顶着这难堪僵硬地坐在这里。从前宽慰丫头们的话有一箩筐,常逗得人家破涕为笑,不过真到?要紧的人身上,却是手足无措,觉得那些玩笑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和她说:“成日在家怪没趣的,不如我领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没兴致,这时候也有点怕见人,“哪里逛去?谁家奶奶往外头闲逛?”
是没这道理,又不是庙会灯节,不成体统。不过池镜却说:“没成三奶奶的前?,你常坐在我马车里跟着我四处乱逛。”
那时候能一样么?玉漏嗔他一眼,又垂下?脸去,“我去睡会午觉好了,你爱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厌厌走入房中,看见他也跟进来了,便回头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么?”
池镜待要说话,金宝进来回话了,“已送亲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来一趟,必定不肯这样轻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因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的话说的,说这屋里?忙得很,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她就肯?”
金宝尴尬一笑,“她先不肯,还说你这里?忙的话,她就在二奶奶那头多坐会,是我好说歹说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兴,抱怨了几句。”
“抱怨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容易来一趟,做女儿的连杯茶也不请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饭又送东西?的——”
金宝越说声音越低,方才去络娴屋里?请人时,看见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为?她可笑才笑。金宝在那院的丫头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