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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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的什么也都?是络娴用不上的,平日赏人也要赏,给秋五太太就像打发叫花子,偏她好的坏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揽过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戏耍她还是果?然?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玉漏气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垫在半边脸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会觉得身后有人睡下?来,是池镜。他僵了一会,慢慢自身后伸来胳膊将她圈住,“我晓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难堪,你真怄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反而?随了她的意了。”他顺着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气。”
很随意的口气,完全像是哄人的话,玉漏也没当真,就笑了下?。池镜没说话,只将眉头在她背后暗暗打了个结,思虑着什么。
一时听见“咕噜”一声,谁的肚子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午饭,这一混倒要将近晚饭时候了。池镜特地叫青竹吩咐厨房添做两样玉漏素日爱吃的,一面说些玩笑哄玉漏起来吃。
晚饭随意吃毕,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玉漏不知?什么事,忙过去。老太太因问?:“听说你母亲今日进府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好歹该治席请她的,谁知?我问?丫头,又说她已回家去了?你怎么不留她在家歇两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赶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问?清楚了丫头,知?道她娘是络娴私自请来的,那一双老辣慧眼,还会看不穿络娴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问?:“听说是二奶奶请你娘来的?事先也没告诉你一声?”
玉漏见她脸上有些坐观虎斗的自得,就知?道她心里?门清,不过她从不会明着替谁出头,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谁人对错,无非是要手底下?的人争锋相对的结果?。
这世上之?事,压根就没有是非对错可判,玉漏感到?一阵沮丧和灰心,脸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见我娘从没进过府里?来做客,就请她一回。”
看样子妯娌两个是彻底闹僵了,再没了摒弃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盖子,笑道:“我看她是闲得没事做,人家自己的亲娘,犯得着她去请?”
她年轻的时候也遭过如此奚落嘲讽,因此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们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么不如她们——这些心眼,我几十岁的人还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争点气。”
倒奇怪,池镜哄她许多话都?没能替她开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丝安慰。也许因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摆在眼前?,将来也要像她一样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变作追捧。
她横了横心,觉得一副愁肠比往日更坚更硬起来,偏要络娴也不得好看,便道:“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点算下?来,我看二奶奶院里?的人也太多了。从前?服侍二爷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来的,有二十来个了。我看倒使不上那么些人,想着打发去几个,又怕二爷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讨老太太个示下?。”
料定老太太会答应,因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为?府里?省检开销。
果?然?老太太明知?她是为?报复络娴,也欣然?答应下?来,“这话在理,二奶奶还不像大奶奶,大奶奶当初一进门,自己就打发了好些使不上的人,二奶奶面子薄,经不住丫头们央求,平白留了好些闲人在院里?。我呢,又想着贺儿身上不好,多几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因此也没裁他们的,一二年下?来,竟养出许多怠惰犯懒的人。就趁这回裁换人,你就掂度着打发掉几个蠢笨怠惰的,二奶奶若不依,叫她来问?我。”
话里?似乎有要给玉漏做靠山的意思,这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玉漏沮丧的心情立刻有些回旋过来,忙起来福身,“那我明日就去和二奶奶商议。”
老太太慢慢刮着茶碗口,“你去和她商议,她少不得和你使性?子闹。”
“我原是为?这家里?,二奶奶非不体谅,我也没法子。要是只顾着情面,咱们家这么些人口,顾得过来么?老太太想想我这话在不在理?”
老太太笑起来,目露赞许,“亏得你不怕得罪人。我看不如这样,免得和二奶奶扯不清,这事你就交代给老妈妈们办,你回娘家躲二奶奶几日。”
玉漏正有回家去一趟的打算,因此答应下?来,回房便和顾妈妈说明,叫顾妈妈次日一早去传话,脸上端得十分冷硬,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叫二奶奶自己拣选五个蠢惰的丫头打发了去,她要留谁赶谁,我们就不插手了。若她要和我来说什么道理,你告诉她,我不得空,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娘家去,要讨情只管找老太太讨去。”
顾妈妈还从未听见过她如此强硬的口气,不免怔了怔,“二奶奶要是一定不依呢?”
“不依?那好,从此五个丫头的份例,就从她自家的月钱里?出,只要她肯出钱,别说五个,就是五十个也随她养着,我和老太太从此半句话也不说。”
那顾妈妈答应了出去后,这卧房里?进来小丫头掌灯,一盏一盏的幽黄的蜡烛亮起来,玉漏仿佛在其中看见络娴怒火中烧的样子,心下?只觉痛快,关于从前?她如何怜悯她的事,一律都?忘了。还是老太太有道理,怕得罪人,干脆就不要想当家。
一时池镜卷着本书由小书房踅进来,“你明日要回娘家?”
玉漏在榻上坐着洗脚,点了点头,“我方才回过老太太了,老太太也许我家去几日。”他和络娴有些自幼的情分,怕他为?难,又道:“我去了,二奶奶只怕就要来和你吵了,依她的脾气,恐怕要吵得你多日不得清静。”
“吵就随她吵几句好了。”池镜倏地烦躁,倒不怕络娴来闹,就是觉得她这时候回娘家去,像是别有目的。因在面前?慢慢踱步,“你这时候想着回家去做什么?要是想你娘,怎么今日又避着不见?”
玉漏就怕她娘贪婪无度,今日来了这一回,得了络娴一些小恩小惠,就有二回,不得不回去说她几句。可斜眼看见点灯的丫头,又不好说她娘不好,只弯下?腰撩着水洗脚,“就是因为?今日避着她没见,只怕她多心得很。”
这时候怕她多心?只怕是借口。同?样当着丫头,也没好说什么,他仍旧踅出去,把书丢在案上,在椅上独坐了一会。
一时见丫头们端水出来,他复回卧房,见玉漏洗漱完了,正在床上摊着个包袱皮收拾衣裳。他索性?一股屁坐到?床沿上去,将她叠好的衣裳抖开两件,“回去就回去,你预备回去就永不回来了?收拾这么些衣裳——”
玉漏见他些微焦躁,还奇道:“大夏天的,出汗又多,可不得多换几身?”
池镜不得不联想到?西?坡续弦就是这月的事,以为?她是预备在家等着吃西?坡的喜酒,因此歪着嘴笑了笑,又没话好说。
玉漏见他同?坐在床沿上,脸向那边偏着,不知?在想什么。手上不由得停顿下?来,原想他日日往史家去读书,不如下?学后到?连家吃了午饭再归家来,也是日日能见的。可转念之?间,又怕他常日和他们连家人相对,平白招他多少烦嫌。因而?没说,又叠起衣裳来。
隔日两个人正好一道出门,池镜因往史家去,顺道套了车送玉漏过去,见玉漏连个丫头也不带,晓得她是怕这家里?的人多瞅见她娘家的丑态,因此也没劝,横竖连
家也有下?人伺候,便只叫常跟他的几个小厮一并担了些鸡鸭过去。
玉漏坐在马车里?还听见那些鸡鸭在扑腾叫唤,一路寂寂的街巷上,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那里?,摆脱不掉的粗鄙。她有些不高兴,“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回去?”
“嗯?”池镜顷刻才晓得她是问?那两笼鸡鸭,就笑了笑,“昨晚上你回房才说要回娘家,大嫂想必已歇下?了,不好叫她预备东西?,早上咱们又走得这样早。所以我叫人看看有什么就带什么,总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
那布料带两匹回来也好了,偏是这些东西?,仿佛他们连家再发达也摆脱不了吃喝拉撒。当然?她们连家的确是这样,她也没话好说,只好闷下?声。
池镜想起玉娇说过的关于秋五太太的话,不外乎那句常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笑了笑,伸出胳膊来揽她的肩,脑袋也歪靠过来,“能吃能喝的东西?不好?送得金贵了,你娘又不舍得用,最?后都?落给了谁?”
玉漏因而?看他一眼,低声嘟囔,“我才懒得理她,是她自己不争气。”心上却柔软了些,有些恋恋的意味,不知?是对谁。
比及天还未大亮,池镜将车马停在连家门前?,先跳下?车搀她,一面了望街前?头。根本看不见西?坡那铺子,所以心里?益发不安,摸了摸鼻子道:“我送你进去?”
“你这会要进去,我娘还不紧绊着你说话?倒耽搁你读书。”说完,玉漏又觉得不大好,不论他喜不喜欢,哪有到?了家门口还不许进去的道理?因而?又道:“真要拜见,下?学后到?这里?来吃午饭好了,我叫厨房多预备些好菜,等你。”
池镜听了这话不免高兴,“那我就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也是顺道的事。”
玉漏一面答应,一面让开,朝他挥挥手,招呼着担东西?的小厮进门。可巧那大门留着缝,看门的小厮不知?哪里?去了,玉漏一径引着人将东西?搁在前?院。
赶上秋五太太刚打发了连秀才往衙门去,正往里?头走,蓦地听见前?院有响动,便又折身从前?厅钻出来。一看是玉漏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倚在那门框上笑道:“我当是谁呢,大清早的,原来是飞上高枝的人又肯飞回我们这地界了。”
听这口气便知?是为?昨日没有款待她的事,玉漏也懒得同?她分辨,回头打发几个小厮,“你们还去史家候着三爷。”
那几个小厮也不指望连家的赏,忙慌走了,剩两笼活鸡活鸭摆在地上。玉漏掉过身来,向她娘一笑,“我可不是打空手回来的。”
秋五太太少不得走来数笼子里?的鸡鸭,一数十二只,心里?喜欢,面上仍将嘴撇着,“有什么不得了?这还是亲生的姑娘呢,人家二奶奶跟我非亲非故的,还送了那么些料子给我裁衣裳。”
“你当她送你几块散碎料子就是好心么?难怪人笑你上不得高台盘,随便施舍你点东西?,你就当人活菩萨似的供起来,还不晓得人家背后怎样笑话你。”玉漏一面说,一面捉裙踅进前?厅,一径往里?走。
秋五太太忙跟在后头,左手打右手地和她理论,“笑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人笑的?我看是你不惯把人往好处想!我看你们二奶奶就是个极和善极大方的人!”
那是她没听见络娴如何到?处同?人形容她粗鄙贪婪的嘴脸,不过昨日一个下?午,玉漏就听见满府里?传遍了她的笑话,都?说她为?了省点灯油钱,平白将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又有人说不是,还是给连老爷打的,只是强撑脸面不肯承认。还有笑她进一趟府里?,管它野猫野狗嚼剩的骨头,都?肯包回家再嗦一遍。
但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也不会觉得痛痒,她这几十年,早习惯了没尊严,一力维持的“体面”也全不对地方。
第80章 两茫然(O三)
玉漏冷笑?着坐在椅上,紧着叫人上茶,吃了半盅,火气不由?得消了点下?去,又忍不住去看秋五太太脸上的伤。那张脸没有脂粉遮掩,伤痕明显,有一道斜长的划痕很是触目。
倒不信她爹会动手?打人,便?待理不理地问:“你这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秋五太太憋了好些时候,总算有个可亲的人抱怨,那嘴便?似开了闸,一泻千里,又拍桌子又骂人:“那杀千刀的小浪货,我?好吃好喝养着她,她非但不孝敬我?,仗着你爹喜欢她那副妖妖俏俏的样子?,竟敢和我?动起手?来!反了天了!”
“不是爹打的?”
“你爹几时打过人?还不是因为厨房里炖的那锅肉,第二天她说闻着味是坏掉了,不肯吃,我?就和她吵起来,从前咱们在蛇皮巷的时候,常是炖一锅肉吃上几日,不也没吃死人?我就看不惯她不晓得省检,又打她几下?就罢了,她竟敢还手!都是你爹惯的她!”
原来还真是为几块肉,玉漏简直气她不像样,“从前是从前,如今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又搬到?这大房子?里来,人家也叫你‘太太’了,你好不好做出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呀!”
秋五太太以为说了原委玉漏会帮着骂梅红几句,不想反说她不是,心里更恨了些,乜兮兮笑?道:“我?生是这样的人,做不成什?么‘太太’样,因为做不成嚜,所以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也看我?不起,走到?她家去,连杯热茶也不请我?吃就赶我?出来。”
玉漏和她分辨什?么,咽了口气,咕咕哝哝道:“既容不得人,当初就不该做出那副很有肚量的样子?,爹说要讨小的时候,就该一力反对。当初又不说,等人进来,又做出这样子?给人笑?话?。一向是这样,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不舍得不舍得穿,一味省检,他要你如此替他省检呀?自己常弄得灰头土脸老婆子?似的,他可曾谢你一谢啊?”
秋五太太没听清,只听见说什?么讨小不讨小的事?,也自有一番唠叨,“当初是想着不要绝了你们连家的香火,我?才?大大方方许她进来,谁知竟是这么个骚里骚气的行院货,成日背着我?不知和你爹说了我?多少不是。还亏得你爹不是那烂心烂肺的汉子?,没有偏着她,不然你娘早给人害死了!”
玉漏听得又可气又可笑?,“不偏着她,难道偏着你?”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朝秋五太太脸上瞅,“你们打闹,爹怎么说的?”
“你爹在旁劝,又劝不住。那骚货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那样大——”
果然连秀才?当时就在跟前,玉漏想都想得到?他是如何冷坐一旁,作壁上观。只怕还是他自己碍着情面不好打秋五太太,便?放任梅红去打。偏她这蠢货行子?的老娘想不到?这一层,还一味袒护着汉子?。
她知道多说无益,笑?得直摇头,“那梅姨娘今日哪里去了?”
“给你爹送回娘家住两?天。”秋五太太还沾沾自喜,“怕了我?了,晓得躲出去了。”
暗里一掐算,人家是该日子?回门去的,只她肯想人家是躲回娘家去。她倒很是擅长自我?安慰,靠这一套,敷衍自己如此甘之如饴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她的一份本领。
玉漏全没奈何地坐在那里笑?,觉得浑身都笑?得疲软,便?说要回房去歇歇,“午饭多预备几个菜,三爷下?学要过这里来吃。”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呵了声?,“你可再不要把那些剩菜剩饭摆上来!”
秋五太太回嗔一眼?,“还用你嘱咐?你娘不至于如此没眼?色!”言讫便?乐乐呵呵往厨房张罗去了。
玉漏回到?房中,阖上门来,依然能听见秋五太太在前院高吊着的嗓门。他们这房子?虽是三进院,里外却靠得太拢,三块场院也不怎样大,几面屋檐搭着屋檐,一合拢,便?将场院挤逼得像块天井。玉漏抠着窗上的雕花向外望,看见场院中模糊的一块金色的阳光,也给几面屋檐挤得可怜。
“把那鱼杀了!蒸着吃,姑爷午饭来家吃。嗳、嗳!再把那火腿割一块下?来煨!”秋五太太只在厨房里调度,声?音在那两?间厅上荡进荡出,显得极其亢
奋,“嗳!先去告诉老爷一声?姑爷来了,快去!”
下?人不必问“姑爷”是哪位姑爷,阖家只有玉漏是明媒正娶,按理名正言顺的姑爷也只有一位。他们同样跟着亢奋,因为知道池镜的身份,何况他大方,进出都习惯赏人。
她忽然迫切地想同这些人拉开一段天长地远的距离,不是有“爱屋及乌”这话??就怕池家也会“厌屋及乌”。她得摆脱他们,像玉娇当初毅然决然地逃离此地一样,纵然临走前还有点对秋五太太放心不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玉娇也知道他们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只是拖累。谁还禁得住这常年累月的盘剥?
因此预备着翻脸,所以午饭的时候,就对秋五太太怀着一分格外的依恋与柔情。秋五太太竟有些不习惯,她这女儿对着她一向很少温言软语,以为是池镜在的缘故,因此又多感激他一些。谢天谢地,不知哪世修来福,摊上这么位姑爷!
她忙着给池镜搛菜,隔着八仙桌,把胳膊长长地卷着殷切切的目光伸过来。池镜面上虽笑?,心里却抗拒得很,她是用她自己的箸儿。给他搛在碗里,她又把箸儿缩回去,放在嘴里嗦了一遍,仿佛今日烧得好菜,一滴油腥也舍不得虚掷在空气中。
池镜益发?胃口全倒,搁下?箸儿道:“怎么岳父大人不在家?”
秋五太太忙道:“他不晓得你来,否则早家来了。这会八成是在她大伯家吃饭,我?已?打发?人去告诉了。”
玉漏也很想待她体贴,但很难做得到?,总是说着说着口气就不耐烦,“急着告诉爹做什?么?他吃过饭就要家去的,爹忙慌赶回来,人都走了。”
不想池镜却道:“回去也是睡午觉,我?在这里多坐会。”
玉漏心下?诧异,他从前一刻不肯在他们家里多坐的,上次回门省亲连午饭席面还没散就迫不及待走了。
秋五太太笑?得眼?缝全无,就怕连秀才?赶回家来不见女婿又有气生,因此愈发?哄着池镜,“那你回房去睡会,那屋子?我?昨日才?叫人扫洗过,赶巧了,今日你们就家来了。”
便?吩咐王福媳妇去铺上新被褥,又叫丫头瀹上等的茶端去屋内。玉漏还想催他回府,怕她爹一时回来拉着他说些烦嫌的话?。于是阖上门来,立在门后把着那门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池镜反而踏踏实实坐到?榻上,望着那新铺的床,想到?从前在那床上对她说过的话?。他总是想将她拉入他的一片苦闷的生活里,却从未想过要踏足她的生活半步。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改观,觉得不在她的日子?里转一转,怎能真正和她贴近?
尽管听见外头秋五太太咋咋呼呼的嗓门还是觉得厌烦,他仍很有耐心地将屋子?睃一眼?,笑?道:“比上回那披红挂绿的样子?清爽多了。”
如此一说,玉漏反而不好开口催他走了,不然像是赶客,“上次是回门嚜,那样子?喜庆点。”她向床上递一眼?,“我?服侍你睡中觉?”
池镜转过脸来,用隐晦暧昧的目光盯着她看,“你要如何服侍我?睡觉?”
该死不死的,给他误会了!玉漏倏地不自在起来,兴许因为这屋子?连她也很陌生。她把唇角稍微一撇,半转开脸,“我?是说睡中觉。”
“是睡中觉啊,我?哪里说得不对?”
她在他那目光里脸红起来,索性不搭话?了,只端起茶来吃。
这种气氛之下?,偏连秀才?赶回家来,听见他在窗户外头急切地问:“姑爷呢?”
“嘘!”秋五太太朝窗户上指一指,“才?吃过午饭,此刻在歇中觉呢。”
连秀才?声?音便?忍耐着低下?去,“噢噢,那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说。”
难得有岳父如此体贴女婿的,玉漏更愈发?不自在,脸皮也更红了些,骨头也有点僵。觉得接下?来无论再和池镜说什?么,都有巴结奉承的嫌疑。所以更是一言不发?,木木地和他坐在榻上,磕得那茶碗冷清清地响了两?声?。
池镜也听见连秀才?回来,不得不放低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
“那你到?床上去睡。”
“谁来服侍我??”他打着哈欠走去,反身坐在床上,把两?只脚伸出来,望着她笑?。
在家脱鞋穿鞋都由?人服侍,玉漏自诩体贴贤良,只好走过去。待要弯腰,却一下?给她揽着揿倒在铺上,“服侍人也不全是这个服侍法,难道我?讨个奶奶,是为叫她做这些事??”
玉漏睁圆杏眼?,“那是为什?么?”
“净和我?装傻。”他笑?着将手?伸进她的斜襟。
玉漏稍微噘起嘴道:“不要闹了。”
他没理她,将她两?个手?揿在头顶,贴下?来亲她。玉漏原来还在偷偷笑?,眼?睛一瞥,却瞥见窗户上嵌着个猫腰哈背的人影,一看就是她娘。
她猛地一阵厌倦,扭着脑袋摆脱他的亲吻,“不要闹了呀。”
池镜只当她是欲拒还迎,还是亲她。她忽然不知哪里迸出的力气,一下?掀开他,坐起身来。
床架子?“吱嘎吱嘎”几声?,伴着秋五太太嘁嘁的嬉笑?,说着话?走开了,“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生个儿子?,就是他们池家的头一份!”
连秀才?没应她的话?,但玉漏可以想像,一定是一副赞同的微笑?。生下?个儿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别想!
池镜见她一脸愤懑,以为她真生气,也忽觉无趣,坐起来讪然一阵,才?微笑?起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如此不情愿。”
他声?音沉沙卷石一般,玉漏不禁扭头看他,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可这一刻她没想去辩解什?么。误会也好,免得叫他以为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感情上的回报。她这样掉价的人,不论还有什?么,也不会值钱。
其实他要她爱他做什?么呢?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偏要这百无一用的东西。
她立起身来,向前头走,没敢看他,“三哥,你回家去吧。”自觉这话?显得冷漠,又添上微笑?,“这里的床不好睡,连我?也睡不惯。”
池镜在后面看她那伶俜单弱的骨头,忽然又不觉怨恨了,笑?着站起来,“好,我?去和岳父说几句话?就走。”
玉漏一下?转过来,显得有两?分紧张,“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他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废话?也不好不听听看,为上回我?提早离席,想必他生气,这会再走,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执意要走入她的世界看看,然而真和连秀才?相坐下?来,才?发?现和所料的一样,她的世界既粗鄙又市侩并且无聊。连秀才?说来说去,无非拐弯抹角奉承他,他奉承人也不直接,还要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脸面,池家门下?多得是这样的读书相公,他连市侩也市侩得毫无新意。
池镜听得打瞌睡,好在秋五太太进进出出好几回,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偶然笑?盈盈地搭话?,“是嚜,我?看那县太爷的才?干还不如他哩!”声?音总是像说书人的醒木,掷地有声?,点明连秀才?不能言明的话?。
每逢此刻,连秀才?便?要板住脸乜她一眼?,“我?在和姑爷说话?。”意思叫她不要插嘴,但总给她插嘴的机会。
池镜坐到?后来坐不住,只好起身作揖,“岳父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回头待我?写信上京去和父亲说一说,若是查明罗大人果有此事?,自然是该革职的革职。至于叫谁补这个缺,我?只好尽我?所能替岳父大人说几句,可到?底还是吏部的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那秋五太太又忙赶紧来笑?,“姑爷都说话?了,哪
还有不成的道理?”
连秀才?瞪她一眼?,便?起身送到?廊庑底下?,“贤婿不要多心,若是为我?,那些话?大可不必对老爷说,我?并没有私心,不过是看不惯官场宿弊,所以才?和你多说了两?句。”说话?向西屋乐呵呵地扬声?,“三丫头,姑爷要家去了,你出来送一送。”
玉漏仿佛是给人擅入了她脏乱不堪的闺房,脸皮没处搁,抬不起头来,狼狈极了,对这个闯进来的人不免生出点怨意。她低着脸将他送至前门,立在那扇大门边,小声?道:“你明日下?学后还是回府里去吃午饭好了,我?们家的饭恐怕不合你的脾胃。”
纵然他们家处处污秽,但因为有个可心的人长在这里,使池镜不得不驻足下?来。大概从前西坡也是这样听着或看着她这不堪的生活,她也许未必没有过排斥,但因为躲不开,所以也只好慢慢朝他打开了门,这才?有了后来相知相爱的时机。池镜想到?此节,忽然原谅了她一时冷一时热的态度,没人可以比他懂得她的抗拒,那不过是因为怯懦。
他立在门前低声?笑?了笑?,偷偷抚了下?她握在门上的手?,“多吃几顿就习惯了。你记不记得同你说过,从前北京南京两?头跑,路上什?么野店都去吃过。”
可是不行的,他们家怎么好和野店比?那不过是银钱两?讫的生意,真牵扯上人情,哪里那么好脱身?连她也是痛定思痛,才?下?了决心。
她推他登舆,脸上没有情绪。可他知道她是怕给人看见她的难堪与慌乱,好在他已?做好了常给她“拒之门外 ”的打算,这一刻也很体谅,丢下?话?说:“我?明日还来,不信你要拿扫帚赶我?。”
未几池镜气定神闲地坐在车内,想着方才?那句话?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自己也摸着鼻梁好笑?。
那帘子?给风吹起来,迎面看见西坡的铺子?没开门,便?笑?问永泉,“他的买卖果然给你搅黄了?”
永泉不知该不该担下?这个虚名,权衡之下?,到?底是实言相告,“我?原本找了两?个地痞无赖来他店里寻衅挑事?,谁知前头来了两?日,第三日再来,他就关?了门了,说是赶着成亲。”
池镜也感意外,“他不是原定这月才?成亲?”
“听说他那老娘病重了,怕等不起,他老爹催着他先成亲要紧,免得老娘一死,给热孝耽搁住。也未大办,前日在家治了两?席酒,请了几房要紧的亲戚。”
“亲事?都办完了,怎么还不见他开门?”
永泉扭头打起帘子?来,“他这买卖大概是做不成了,也不必三爷费心,他们家早精穷了,他娘病得那样重,依我?说干脆就不治了,可他也算个大孝子?,仍想着治,所以这间铺子?要抵出去,拿钱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