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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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这日四府里的小芙奶奶来,两个人坐在那边暖阁里,小芙奶奶问:“这两日太医怎么说?”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还不如瘫子,瘫子好歹能笑能说能听。小芙奶奶禁不住替她叹息,“你也苦,好容易成了?亲,这才多久——往后怎么打算呢?”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第84章 两茫然(O七)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用食盒装了,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没?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可三嫂为?人又吝刻,待下人又严,还是?那样的出身。我才懒得去和她亲近。”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
说话便叫丫头提着食盒,带着芦笙一并到前头屋里来。赶上这里正摆午饭,池镜身上还虚弱,左边是?玉漏搀着,右边是?丫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给燕太太进来撞见,便淡瞅玉漏一眼,“他前日才醒,原该在床上多休养,你就?逼他出来吃饭,哪有你这样服侍的?”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不过她做媳妇的,也不能推给池镜,免得做婆婆的更有话说。只笑道:“太医说睡了一个?月,只怕他血气不通,叫他多下床走动走动,血气一通了,余毒散得快些。”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
池镜吭地一咳,掷地有声。
谁也没?好再说什么,燕太太只叫丫头把提篮盒提进去,“我叫厨房烧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你多吃些,前些日子睡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吃些汤水,人都?熬瘦了。”
话尽管这样说,眼却没?大看他,只想病的人一定是?会瘦的。
池镜看见她脸上照旧淡淡的笑意,真是?难为?她,这时候大家都?来关心,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
可事到如今,他对她已?是?万念俱灰,又不觉高兴,仿佛一向所求的东西,在玉漏这里得到了一份希望。原来希望这东西也会移转。他费力?地打了个?拱手,“有劳太太记挂,太太也请坐下来吃些。”
“我吃过了,你们吃。”燕太太也十分不习惯,待要说几句体贴的话,又无词可说,只得叫着丫头走了,单把芦笙留下,“你和你哥哥嫂嫂说说话。”
芦笙自然不情愿和玉漏说,绕去池镜身侧,把玉漏挤开,搀着他到桌前坐下,“三哥,你可觉得大安了些?眼看又要中秋,你可得赶紧好全?了,不然酒也不能吃,戏也不好听,岂不冷清?何?况我还要托你外头给我买几只花灯,像前年你买回来的那几只,又别致又精巧——”
她只管一路叽叽喳喳说下去,玉漏心里发烦不说,一看池镜脸色本来还苍白?,此刻又皱眉,偏这丫头惯来没?个?眼力?见,妨碍他休养怎好的?不得不笑着说她两句,“五妹妹,你若吃过饭了,就?先到外头逛逛,等你哥哥用完饭,歇过中觉,养起些精神你再来。”
芦笙听见赶她,脸色登时一变,“我和我三哥哥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不想池镜搁下箸儿,反叱她,“你跟着全?妈妈学了这些时的规矩,怎么还不见长?进?如此态度和你嫂子讲话,谁教给你的?”
芦笙不敢和他闹,只得旋裙出去。听见池镜又叫,“回来。”便又板着面孔走回去。池镜冷眼望着她道:“给你嫂嫂赔罪。”
玉漏见闹得僵,忙拿胳膊肘拐他一下。他却装不领会,仍瞪着芦笙,“说话!”
芦笙只得向玉漏福身,“是?我无礼,请三嫂宽恕。”
玉漏替她尴尬,忙笑,“没?什么的,你快去玩去吧。”待她走了,才睐着池镜,“你怎么忽然待她这样凶?”
池镜因为?待燕太太已?全?不抱什么想头了,自然就?没?了那份耐心去敷衍她的女儿,“不待她凶点,她就?要蹬鼻子上脸,这丫头一向教养不好。”
“再怎么样,她也是?好心来瞧你。”
池镜哼了一笑,“好心?这些人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面上好心,背地不知怎么想我死。”
玉漏听出是?意指这回投毒之事,自他醒来,她只和他说是?中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那碗百合莲子汤。但池镜却没?急着去问?,一来精神不好,一日多半是?睡着的,二则醒来就?是?心无旁骛地和玉漏说话,好像经年离别的夫妻一般,根本无暇去问?别的事。
不过玉漏看他那样子,像早是?心里有数,她也没?忙着去查问?,何?况他一醒,来探望的人又多起来,她还要忙着迎待。
只昨日晚间私下问?过金宝一句,“这些时怎么少见青竹进屋?”
“来探病的亲戚朋友多,她怕小丫头子们不仔细,每日只在耳房里盯着张罗茶水果?品。”
金宝说完,也觉得这理由很牵强,自从池镜昏睡过去后,青竹就?不大进屋来伺候了,她也不得不将这反常联系在池镜中毒身上。后来又想起,那日那两碗百合莲子汤正是?她抢着从小丫头手里端过去的。
哪有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又做得也如此显眼的?果?然是?她做的,投完毒又不是?没?机会往外跑,偏她又不跑,只是?避着不进屋来伺候,真是?奇怪。
金宝把灯向炕桌旁挪去,一面欠身过来,“你记不记得,那日是?青竹端的那两碗百合莲子汤进去?吃了三爷就?不好了。”
这哪里敢忘,玉漏自池镜醒来,抽空一想也想到了青竹身上,不过仍有些不信,“我不明白?,她素日在这屋里,从不和我们吵我们闹的。这回和二爷的事,原也是?成全?了她,怎么倒像是?得罪了她?”
“我也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她。”金宝摇了摇头,叹着气,“三爷怎么说?”
“他一句没?提这事,我估摸着他也猜到了。”
金宝缄默片刻,向她笑了笑,“要是?日后追究起来,你好不好替青竹说几句好话?你听太医说的,那毒下得并不重,可见她也不是?狠了心要三爷的命。看在她服侍了这些年的份上,能饶她性?命就?饶过她性?命吧。”
玉漏忖度须臾,也微笑,“这事情我说了不算,恐怕连三爷说了也不算,你当老太太能饶过谁?”
“老太太也知道了?”
玉漏摇头,“就?算此刻不知道,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这时候没?有敲锣打鼓来问?,是?顾及着进出的亲戚朋友多而已?。等三爷都?好了,亲戚们渐渐不来
了,你看她老人家问?是?不问?。”
金宝心里替青竹发急,怎么不知道跑呢!可又不能去劝她,反而把自己牵扯进去。因此不好再说什么,只长?吁着。
后来听见池镜在卧房里咳嗽,玉漏依然回房去服侍,此事便没?再提过。
这厢吃毕午饭,又是?四府的人来,先往老太太那头请安去了。池镜回到卧房里,也不睡下,反叫人给他换衣裳。玉漏在旁看着他给金宝她们摆弄来摆弄去,暗暗好笑。
也是?这两日才看出来,他爱脸面竟爱得这样子,从前只觉他好干净,穿戴讲究。昏睡不醒时就?罢了,自前日醒来,凡有外人来看他,一定要支撑起来穿戴齐整了才见。
“你不来帮忙,背着在那里笑什么?”
玉漏原在长?案前抠弄着那香炉偷笑,听见他说,忙转过来,“不是?都?穿戴好了么?”
池镜穿了身苍色圆领袍,仍觉得从头到脚都?不干净,“你取我那玉色帕头帽来。”醒来这两日,虽洗过澡,可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洗透似的,还是?疑心哪里脏着,“我昏迷这些日子,你们也不给我搽洗搽洗?”
玉漏道:“每日都?搽的,这样热的天,不搽岂不捂馊了?”
他一时没?话可说,转头又怨,“一定没?认真搽,我总觉身上腻腻的。”
自他前日醒来,倏地很爱挑刺抱怨人,一会说喂药喂得不好,药汤成日浸在他嘴角,给他嘴角撩了个?疮。一会又嫌没?给他翻身,害他背上焐了些痱子。又不怪丫头,专怪在玉漏头上。玉漏不好和大难不死的人一般见识,说什么也凭他说,自己也随口跟着反思两句。
金宝倒替她分辨,“还要怎样才认真?奶奶一日给你搽洗两遍,正午大热时一遍,等太阳落山,不大发汗了,又给你搽一遍,你还待怎的?”
池镜嘴一歪,笑道:“她是?一张嘴吩咐你们做,不过费点唾沫星子,又不是?费她的力?气。”
金宝待要张口,玉漏不好意思,忙上前来拉她,“哎呀你和他分辨什么,这有什么可争的。”
“这人你不和他理论他还当是?你没?理呢,”金宝虽给她拉扯着,仍梗着脖子和池镜道:“你这话就?是?没?良心,给你搽洗,喂你汤药,一律都?是?她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一月,你醒来反说人不周到——”
一壁说一壁给玉漏推出去了,玉漏再回过身来,脸上发红,瞥他一眼,“你别听她说,我一个?人就?两只手,哪得来这许多?都?是?她们的功劳。”
池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是?么?”
玉漏给他看得发臊,走去推他睡在床上,“哎呀这时候计较这些做什么?谁服侍不是?服侍,横竖又没?有亏待着你。”
池镜靠在床上,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走,“我是?想,还是?你服侍我好些,到底咱们是?夫妻,岂不论夫妻情分的话,我身上什么你没?见过?你服侍我便宜些。”
“你这话——难道她们从前就?没?服侍过你洗澡?”
玉漏一面嘀咕着驳他,一面想到起初的时候,那傍晚给他搽洗,洗到那地方,随变怎么撮弄,都?是?怂头耷脑的,简直不像他往日。她那时觉得他恐怕真是?要死了,当即俯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每日搽洗,都?留意着那里,想着要是?那地方活了,人就?多半能活了。
此刻想来,真是?又蠢又臊,忙不赢地抽出腕子跑了,再和他多说一句,只怕脸上滴出血来。
幸而逃到外头,赶上四府的人过来了,玉漏又忙迎待两位奶奶,打发两位堂兄弟进卧房里和池镜说话。希望他们多绊他一会,免得一时没?人,他又要拉着她问?些使?人难堪的话。
那小芙奶奶说:“亏得是?醒过来了,昨日我们家里听见,上上下下都?高兴得要不得,我们老太爷还吩咐我们赶紧到祠堂里烧香敬祖宗。真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日一定和二伯一样。太医怎么说?”
玉漏这一刻倒是?陪着些真心的笑意,“几位太医都?说不要紧了,好好修养一阵,把余毒排出来就?好全?了。”
那小圆奶奶嘁嘁哝哝地问?:“说是?下头服侍的人不仔细,错放了有毒的蜂蜜。到底查对清楚没?有?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厨房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有毒的花蜜?可不能掉以轻心。”
老太太对外都?说是?下人不仔细,横竖这些人也不是?真关心,多半对此事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玉漏也和老太太一个?风向,道:“谁敢这么大胆?要命了不要?还是?粗心大意 。不过你虑得有理,这样马虎的下人谁敢用?一定是?要查对出来的,只是?此时三爷的身子要紧,还没?顾得上。”
“也要赶紧查对出来,否则总是?不安心。”
玉漏只是?点头答应。下晌人一走,老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多半也是?过问?此事。
因想着青竹到底是?和池镜主仆一场,过去前便先和他商议,“下毒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
池镜笑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我有数,你也有数,你也知道我有数。”
玉漏微微扣眉,“你看你说的话,弯弯绕绕的。”
“不是?你先来和我弯绕?”
“我弯绕嚜是?因为?那到底是?你的丫头,又不是?我的,我总要试试看你的意思嚜。要是?你想饶过她,老太太那头,我就?先敷衍过去。要是?——”
池镜慢慢敛起笑脸,“你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一时叫了青竹进来,夫妻俩一个?欹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双双将她睇住。青竹反而平静,心上悬了的石头早就?在池镜醒来的那一刻落定了,这两日不过是?等待,终于等来了。她一片坦然地捉裙跪下来,挺直了腰,和平时一样娴静。
玉漏只坐在一旁不言语,没?想到池镜开口却笑,只是?笑意阴鸷,“你怎么不跑呢?按说我病这一月,你有的是?机会跑出去,往后官府拿不拿得住你,还是?两说。”
“跑到哪里去?”青竹笑了一下,“三爷不是?不知道,我是?从小给拐子拐出来的。”那挂起的帐子的圆弧挡着池镜大半张脸,她只看见他的一片下颌,苍冷的发青,“三爷一定是?忘了。”
的确池镜也是?经她此刻说起才记起来,笑道:“二哥可以给你找个?地方嘛。”
青竹却道:“我自己做的蠢事,何?必牵连别人?”
池镜不得不撩开被子放下腿,面向外头塌着背坐,睨着她好笑,“你要做这蠢事,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是?不是?二哥许诺你,只要你投下毒,我死了,他就?不封别人,只封你做姨奶奶?”他有点不可一世的得意,向上瞟一眼,“可惜阎罗王不收我,我终究命大。”
他就?是?想到老天爷身上,也没?能想到,青竹到底不是?天生歹毒的人,事到临头,她对他手下留了情。自然她也对贺台下不了狠心,她想,也把贺台的命交给天意吧,反正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和二爷不相干,是?我自己的主意。”
池镜认准了是?贺台主使?,除了贺台,她没?道理。他走过去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要是?实话实说,我兴许还能替你在老太太那里讨个?情。”
青竹却望着他微笑起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什么人都?不相干。”
他把她的脑袋狠狠向旁边一撂开,冷笑一声,“你的主意——那好,你说说你什么道理要杀了我。”
她的鬓发给他摔散下来几缕,潦草地遮住伴着笑脸,“我——”
她停顿了片刻,把目光垂到地上,那油亮亮的地砖反映着她自己的脸,那笑像是?嵌死在她脸上的,她总是?一日一日这么文静地笑着。
池镜回身走回床上坐着,一副很有耐心等她编慌的神气。
“我喜欢你啊。”一起头,她便侃侃说起来:“我从进这府里来,就?是?你的丫头,人家都?说,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将来大了,等你娶了奶奶,我自然就?是?要给封姨奶奶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奔着他们说的这条路在走,一心一意伺候你,等着你。你每次回来,和我说笑,和我逗趣,但不过半年光景,就?又走了。我的眼睛就?这样跟着你来来去去,你看我却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后来你回来就?不走了,讨了新奶奶——”
她说着,把眼望到玉漏身上去。天色越来越暗,热烘烘的空气从窗户外涌进来,身上腻腻地发着汗,一种不分明的感
觉。玉漏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激烈的愤懑,只在她眼睛里看见一望无际的苍凉。
她却说:“有了新奶奶,你就?更看不到我了。所以我恨你。”
池镜由始至终只是?漠然地笑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他显然是?不信,“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把二哥供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