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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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里刚掌上灯,七八只蜡烛照在各处,炕桌上也有一只,老太太在卧房榻上歪着休憩,半张脸苍黄,状若恬静,但空气中总有股临阵以待的机警。
她撩开眼皮看?见碧鸳冷着脸进来,看?着她把屋里的丫头?都赶了出去,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免端坐起来,“我正要找你呢,二老爷来信了,说郑家答应写?休书,下月就把休书送来。你二哥就是有法子,瞧,什么难事到他手里,都能?落得定。金铃虽是大老爷的女儿,可说到底,皇上还是看?你二哥的面子。”
碧鸳无心去高兴,想?到池邑一个人远居京城,在朝野中如履薄冰,把整个池家的荣耀风险都担在他一人肩上。她不能?不替他也担起一份责任,常年修的那颗佛心,今日变得又冷又狠。
她叫了那丫头?上前来,“你把头?先?对我说的话,再一字不差地?和老太太说一遍。”
老太太先?是一脸疑惑,听着那丫头?开口,越到后来,神色越往下沉,整张松弛的面皮坠下去,只剩下两只阴煞煞的眼珠子定着不动。
那丫头?说完,碧鸳使她先?回去 ,嘱咐她不许和一个人提起。回过头?来,把银釭挪到边上,冷笑道:“燕太太在自从嫁到咱们家这些年,看?着不言不语的,老太太还常说她人虽然?笨是笨点,却胜在老实?。如今您看?她还老实?么?”
老太太喘着短促急躁的粗气,显然?也气得不轻,“你二哥知不知道这事?”
“我看?他是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女儿不关心。老太太还记不记得?那年燕太太生产不久,府里有个小管事的就在外?头?摔死?了,当时跟他一起到外?头?办事的,就是常跟二哥的老房。我看?也许就是那个人。”
晓得老太太惯来好面子,这样的丑事,只怕她大事化小。碧鸳是铁了心要替她二哥出口恶气,绝不肯轻拿轻放,便沉下声来道:“如今咱们池家,全靠二哥的势力撑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家里这些人非但不能?体谅他,反倒背地?里给他难堪。别人就罢了,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她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哪里对得住二哥和老太太?竟诓着咱们家替她养个野种养了这些年。”
老太太自诩聪明一世?,到头?来却给个看?着蠢笨的人诓骗了这些年,自然?也气不过,凝着恨恨的目光道:“那你拿个主意,不给外?人知道,先?打发了那野种出去,等回头?我再和那媳妇算账。”
芦笙那张嘴,只怕给她知道点什么,少不得嚷得外?人知道,所?以要先?打发了她,免得她留在家里替她母亲喊冤。
“我看?,汪家不是想?讨芦笙么?就让他们讨去,外?头?看?来虽是低嫁,可亲上加亲 ,人家也不会多疑什么。”
老太太一番权衡之后,当下决定将芦笙许给志远,先?打发她出去,再治燕太太。
次日便请了汪姨妈来说,“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搞外?头?那些虚礼,我们什么也不要你们的,你只管先?把房子安置好,就打发花轿来抬了去。”
那汪姨妈虽是高兴得要不得,也有些奇怪,说这样的事,却不见燕太太在跟前。又听她这意思?,仿佛是什么三媒六聘之礼一概不要,一切从简,简直不像是嫁小姐,反而像打发个没?要紧的丫头?。不过不要钱的好事,自然?乐得占便宜,所?以满口答应下来。
燕太太那头?不过打发丁柔去说了一声,听得她满头?雾水,别的先?不理论,头?一件,前头?老太太分?明还和她一样,嫌汪家门第不好没?答应,怎么这会又忽然?变了主意?她一时没?敢走去问,只下晌叫来玉漏打听。
连玉漏也不知道,扣着额心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早起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也没?听她说起一句。”
“才刚老太太打发丁柔来和我说的。”
真是奇怪,怎么连燕太太也是后来才知道?玉漏正疑惑,就见金宝到后头?来说老太太叫。想?必也是为了这事,却不叫燕太太到跟前去,难道做母亲的,连到跟前商议的资格也没?有?
走到这边来,老太太问她从哪里过来的,玉漏故意说起燕太太,“才刚老太太打发人过去的时候,我正在太太屋里和太太说话呢,所?以来迟了一步。”
老太太从榻上起身,朝窗户前那鹦鹉架子走去,玉漏忙在旁搀扶。春意正浓,卢妈妈的儿子孝敬了一只会听话衔东西的鹦鹉,老太太拿着食逗它,“是太太问你芦笙和汪家的亲事吧?”
“是。听太太说,老太太将芦笙许给了汪家,问我知不知道。”
“早上你走后,我把汪姨妈叫来商议的。”
玉漏窥她一眼,“老太太又答应了?”
“我先?前不答应,是看?汪家的门第太低,没?得玷污了咱们家。可后来想?想?,汪姨妈是亲戚,连亲戚都嫌,不是咱们读书人家的品德,所?以就答应了。叫你来,是想?将给芦笙置办嫁妆的事情交给你。”
玉漏心里直犯嘀咕,这事难道不该做娘的亲自操心?可见是有别的意思?。
果然?老太太笑了笑,“我看?也不要繁琐,汪家此?刻有些艰难,我就没?要他们什么礼。咱们这头?若弄得大张旗鼓的,反而说咱们叫他们做婆家的难堪,就清清爽爽的办吧,只是要抓紧。”
按说芦笙的年纪又不大,何至于?发急?玉漏因问:“不知老太太和汪姨妈商议的什么日子?”
“日子虽还未议定,不过也不远了,等汪家找好了房子就张罗起来。”
玉漏辨其意思?,好像一刻不肯多留芦笙在家。她暗里忖度了半晌,拿话试探,“老太太说得是,以咱们两家的门第,怕太隆重了汪家面子上不好看?,东西少了呢,也不是咱们这等人户的做派。不如这样,我前日查检库房,见有许多搁着没?用处的东西,干脆都清理出来,用好看?的匣子箱笼装了,到时候随芦笙一起抬过去。”
老太太正犯愁,又不想?太丢脸面,又不愿拿钱出来贴个野种,倒是玉漏这个法子好,解了她两难之处。
便睐着眼望着她直笑,“我看?你这法子好,正好把库房清一清,许多使不上的东西乱堆在那里也是占位置。”
这厢回去,玉漏又立刻给燕太太叫了去,俨然?是翘首以盼了许久,不等她坐下就忙着问她:“可是说芦笙的婚事?”
见玉漏点头?,燕太太益发疑惑,“怎么老太太不叫我去商议?”
难为她还没?看?出来,老太太不和她商议 ,显然?就是不容她半句不肯的话,连求情的机会也不给她。也不知她这两日如何得罪了老太太,弄得这局面一时一变的。
玉漏只推说不知道,“兴许是老太太得闲下来,又想?着替五妹妹的事操心了。”
操心?要是真操心,也就不会将芦笙许给汪家了。燕太太越想?越有些不对,便欲去和老太太说理。玉漏想?劝她不要去,犹豫之下又没?劝,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碰冷钉子。
于?是自己回房来和池镜说,池镜一面当闲话听,一面勾老太太单开给他去办的金铃的嫁妆单子,满满当当写?了三篇东西,如今才勾去了十几样。
他口里嘀咕着,“这两样打发人去杭州办去了,大约夏天能?得。这四样——”
玉漏劈手抽了单子,旋裙坐在那头?,“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嗯?”池镜耳朵里只捕捉到“芦笙”“汪家”几个字眼,因而笑道:“听见了,不就是汪姨妈想?求芦笙,老太太和太太都不肯嚜。”
玉漏心里翻了个白眼,“你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黄历了?老太太今日又肯了!”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底是老太太,没?两天就河东河西地?折腾。池镜也不惊讶,笑着摇头?,“咱们家的事真是比朝廷里的事还要瞬息万变。那你说说,老太太为什么又肯了?”
“我要知道就好了。”玉漏眼睛怀疑地?向下斜着,而后凑来,放低了声音,“不过这事是老太太自己做主的,一点没?和太太商量。可见老太太是打定了主意,不许太太驳这话。我想?,是不是太太这两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太太?她自己像是还不知道呢,才刚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忙着换衣裳去问老太太。我要是没?猜错,一定是碰一鼻子灰回来。”
池镜见她面上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知道她是燕太太推着她平白替汪姨妈他们花费了些银子的事生气。他拖过单子来笑,“你吃了太太的哑巴亏,现?下好了,自有老太太给你出气。”
玉漏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有些幸灾乐祸,是吧?”
“是不是也不是你惹的,你有什么好过不去?”
为他的理解和他独特?的宽容,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也歪着脑袋跟他看?那单子,嫌看?不清,便走到他身旁来坐着。
池镜些微惊讶地?瞅她一眼,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自然?而然?地?像两颗宝石呈在他眼下,他旋即笑了,将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肩。
单子上有一套吃饭的金器,都是成双成对的。玉漏想?到将要给芦笙办的那份嫁妆,何止相形见绌,简直云泥之别。老太太明摆着是故意的,这时候燕太太要是还有点眼力,还是不要和她老人家讲理的好。
偏生燕太太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一心只想?着替芦笙讨公道。走到老太太屋里来,话未出口,先?掉足了一筐眼泪。哭到后来,眼角的余光一瞄上去,看?见老太太坐在榻上,嘴上始终噙着丝冰冷的微笑,诡异地?沉默着,似乎就等她朝死?里哭下去。
她莫名地?心慌,不敢哭了 ,呜咽声渐渐转为了啜泣声,一时没?敢开口,只握着帕子一点一点地?蘸泪。
“哭够了?”老太太总算开了口,却没?打发丫头?们下去,并不打算照顾她的脸面,“哭够了就说正经事。想?必你是为芦笙的事来的?”
燕太太顺势点头?,但想?是哭久了的缘故,已有些气短了,“我听见老太太已将芦笙定给了汪家,我想?别是我听岔了,前头?老太太还不——”
老太太一口剪短她的话,“前头?我是顾虑着两家的门第太不登对,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什么配不配的,没?这话,那是你的亲姐姐,岂能?小瞧了他们?芦笙那性子,将来嫁到谁家不受点气?还只有嫁到他们汪家去稳妥,人家总不会和自己亲外?甥女为难。”
燕太太勉强笑起来,声音尽量压着,有些颤颤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敢轻易为难咱们家的姑娘?”
老太太将笑眼冷冰冰地?凝视过来,喃喃地?重复她的话,“咱家的姑娘——”
燕太太蓦地?心一凉,慌张起来。难道她知道了?不然?为什么偏咬住了这句话?可是这些年将瞒府里的人都瞒得死?死?的,谁会告诉她?
也许是她多心,不能?自乱了阵脚。她忙定住神,“我的意思?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将来芦笙不论嫁到谁家去,人家再看?她不好,也要看?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骨头?一歪,靠到旁边枕上去,“我有什么面子?我不过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罢了。”
这自嘲的意思?,好像真是意指些什么。或者是她姐姐为讨芦笙不择手段,透了什么话出来?这也有可能?。燕太太没?敢再说,在老太太幽幽的目光里落荒而逃了。
老太太只管望着她沉默地?逃窜,心下倒有点受用似的,觉得自己仍然?宝刀未老,真动起怒来,不必费唇舌,就吓得人如惊弓之鸟。她歪在榻上无声无息地?微笑,太阳照在一块大红的裙上,有种突兀的秾艳。
回去后燕太太总是心不安,怀疑老太太是知道了,故意说那些意味深长的话,不就是悬在头?上的刀?先?不着急杀她,要看?她在刀下自慌自乱,像箭头?瞄准了猎物,不急着射,先?看?猎物四处逃窜一阵,满足自己凌虐的趣味。
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慌了神,先?探清楚底细要紧。隔日请了汪姨妈来,打发了下人,关上门,掉进身来只管疑神疑鬼地?睇着人。
那汪姨妈坐在椅上,身子向着她慢慢转动,给她看?得不自在,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为你们老太太把芦笙定给志远的事情你不高兴,你有话只管找你们老太太说去,又不是我逼她的,况且我们什么身份,哪里逼得动她老人家?”
燕太太未敢坐回榻上,怕隔得太远了说话大声,走来她旁边椅上坐下,鬼鬼祟祟地?压着嗓门,“老太太是不是知道了?”
汪姨妈先?还不明白,后来看?她脸上有天下大乱的危机,方晓得在问什么。自己也不由得抻了抻骨头?,“老太太怎么晓得?你怎么忽然?问这话?”
“不是你告诉的?”
“我告诉的?”汪姨妈反而不可置信,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告诉她这些做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
她一面思?忖,想?明白了为什么怀疑到她身上,“噢,你以为我向你讨芦笙那丫头?你不答应,我就到老太太跟前去告你的秘?我就是再糊涂,也没?糊涂到那份上!”
“你低声点!”燕太太低声呵她一下,渐渐也觉得不会是她,到底她们是姊妹。可会是谁?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汪姨妈只管扯她一下,“你肯定你们老太太是知道了?”
燕太太沉默一阵,慢慢摇头?,“我也说不清,横竖这事奇怪,老太太先?还不情愿,如今又莫名其妙改了口,我想?不明白。”
原来说来说去,还是替她女儿抱屈,汪姨妈垮下脸来,拽了拽襟口,“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我和你们老太太难道讲的不是道理?你只想?着要芦笙嫁户和你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看?不到芦笙到底配——”说到此?节,咽了下口,改口道:“你是她亲娘 ,自然?看?她什么都好,可别人眼中不是这样,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你们府里的下人都是怎样议论芦笙的。”
燕太太别着身子坐,不看?她的脸。可她的话却是一句一句砸进耳朵里来,满府的下人自然?没?好话,她又不聋,这些年怎会听不见?可做娘的心总是偏颇。
不过眼下没?办法了,经过这一遭,她也不敢再去和老太太拗,只好吃了这亏,认下了这桩亲事。
没?过几日,这亲事便传得上上下下人尽皆知,芦笙听见拣来拣去,竟给她定下了汪家,哪里捺得住脾气,这日早饭还没?吃,就来和燕太太闹。
燕太太看?她哭得厉害,满心无奈,只得打发人下去,拉着她劝,“这是老太太的意思?,我去争了一回,老太太不依,我也没?办法。汪家虽比不上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家,可你姨父是很会做生意的人,我听见他近日已寻着了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做,将来想?必还能?发财,你好歹吃穿不必犯愁。何况你婆婆是你的姨妈,也少了许多婆媳间的嫌隙,他们家又没?有兄弟妯娌,只志远一个,这也是个难得的好处。”
芦笙听她也反了口,一时顾不上哭了,拽着她的袖口几番拉扯,“娘也糊涂了?前头?是怎么说的?怎么如今连您也说这样的话?老太太先?前还推说不管我的事,如今要管又管成这样,您不去和她理论,反来劝我!”
燕太太呆了一会,一面抬手给她抹眼泪,一面长叹,“娘在这家里说得上什么话?你大了,也懂事点,不要叫我为难。”
芦笙甩开她的手,陡地?拔座起来,“娘就是这样软弱,老太太说句话您都不敢驳,说不管我就不管我了,算什么?您不去和老太太说,我就去求姑妈,叫她和老太太说去!”
“嗳、你别去!”燕太太自己碰够了钉子,不忍叫她去碰。可哪里拦得住?追到廊庑底下时,芦笙早跑得没?了影。
那芦笙直奔秋荷院来,甫进远门便哭起来,一壁抬手揩着眼睛,一壁走进屋里。谁知还未开口,就见碧鸳由罩屏内踅出来,严厉地?呵了声,“大早上的你跑到这里来哭什么?我这里是清净之所?,岂容你哭哭啼啼地?撒泼?”说着叫了丫头?来吩咐,“赶她出去!”
芦笙泪还未干,惊圆了一对眼睛,稀里糊涂给那丫头?拽出院门,这才想?起来问拉住那丫头?问:“小晴姐姐,姑妈这是怎么了?”
那丫头?拂开她的手,身子冷冷地?向旁转过去,“姑太太早起诵经诵得不顺,脾气自然?不好,五姑娘有事改日再来说吧。”
芦笙楞在原地?,回过神来时,那院门已阖上了。她只得往回走,在园中听见燕噎莺啼,那声音不知打哪里来的,仿佛就在身边,又像隔得很远,让人觉得渺茫无措。
分?明前几日还在欢欢喜喜地?憧憬未来,就算做不成王妃,也势必要做位风光体面的少奶奶,绝不能?输给金铃太多。这才过了几日啊,忽然?风云突变,简直叫人不能?反应。她出神地?走着,陡地?踩着裙角跌了一跤,十分?木然?地?坐在地?上,手摸着那些崎岖不平的鹅卵石,像摸到了一地?幻想?的碎片,苦痛而茫然?。
第96章 结同心(O四)
芦笙这回求碧鸳无果,次日又去,谁知碧鸳跟前那丫头竟把着院门不放她进去,“五姑娘,姑太太今日起要闭关清修,往后一月都不见客,连老太太那头她都不去请安了。”
芦笙还只?管要往里闯,“我有要紧事要对姑妈说!”
那丫头忙将门又阖拢了些,不耐烦起来,“您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姑太太一向不理会外头的事,在你是天大的?要紧事,在姑太太这里,就是些闲事。您回去吧,往后也别再来了。”
吱呀一声,那院门阖拢来,芦笙总算领会了意思,果然?如她娘说的?,碧鸳这是懒得理她的事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去,顶着日益热烈的?太阳,脸上晒出些汗,皮肤有小刺扎着似的疼。
燕太太赶来劝她,她没?给好脸,一味恨她娘不中用,这么些年了,在这府里说什么都不算。从前是有个桂太太压着她,后来桂太太隐匿了身形,她也照样立不起来。
这时候谁还能帮她?二老爷山高皇帝远,就是在近前也不会管她,她早看出来了,也许是嫌她不是个儿子。
后来左思右想,想到?玉漏,这时候兴许只?玉漏能劝得动老太太。但从前和她闹得太僵,谁知道?她肯不肯?不过再没?有别人了。于?是次日吃过午饭,便在首饰匣子里拣了个素日嫌
老气的?翡翠镯子,走到?前头房里来。
玉漏在小书房的?窗户上看见她从廊下走来,就猜着了她过来的?意思,忙将几本账册阖起来往卧房里跑,丢下话给丁香,“五姑娘找我就说我到?大奶奶那头——”
不想话音未断,芦笙已走进来,在罩屏底下喊她,“三嫂。”
玉漏忙掉回身来笑迎她,“是五妹妹来了,五妹妹吃过午饭了么?”
“吃过了。三哥哥还没?回家来?”
“噢,你三哥今日在史家吃午饭,要晚些。”玉漏请着她往那边暖阁里坐,打发丁香上茶,只?管和她扯闲篇,“五妹妹怎么不睡午觉?天越来越长了,这会不睡,下晌反而没?精神?。五妹妹那屋里热不热?我们?这屋里,还不到?夏天就觉得闷。”
芦笙不理?她说什么,只?管把?那只?翡翠镯子拿出来给她,“三嫂 ,这个镯子送给你戴。”
现如今连她也送起礼来了,可见真是来求人的?。玉漏推脱着,“你自己留着戴吧,我也没?有衣裳配它,别糟蹋了。”
“我年轻,这个镯子我戴倒不好看,我看和三嫂配些,虽然?样子老气点,可水头很?好的?,不信三嫂看。”
她把?镯子对着窗户举起来,这人就是送礼还学不会说话,难道?是说她老?汪姨妈主意打得不正?,但有句话倒说得不错,芦笙这样的?姑娘,真嫁到?那些显赫的?家里,公?婆妯娌,兄弟姊妹,哪个会不给她些暗气受?
玉漏讪笑着点头,“五妹妹的?好意我心领着就是了。”也没?说要收下。
芦笙本不会绕弯子,把?嘴轻轻一撇,镯子塞在她手?上,“三嫂,你替我去求求老太太吧,我不想嫁给志远表哥,不想到?汪家去,求老太太另给我定一门亲吧,好不好?我知道?如今家里,老太太就愿意听你的?,你好歹帮我说几句话。”
“我?”玉漏勉强笑着,“你也太瞧得起我了,老太太怎么会听我的?呢?昨日我和老太太还说起这事呢,我不过多问了两句,老太太就骂了我说:‘要你管她的?事?你虽是她嫂子,可家里她这么些长辈还在呢,轮得到?你问?你只?管照着话办事就是了,不该你问的?不要多嘴!’你听听,我还敢去劝么?”
芦笙默住了没?说话,脑子里还想着说辞。可巧此刻池镜回来,玉漏忙抽身出去,“你在史家用过午饭了?”
池镜一面走到?外间椅上坐着,一面瞥见芦笙坐在罩屏里头,也没?问,和玉漏笑说:“不然?会回来这样晚么?你吃过午饭没?有?”
“你昨日说今天史家请吃饭,我就没?等你,先吃过了。你坐会,我去给你倒冷萃的?茶来。”只?管把?芦笙丢给池镜,躲出去了。
芦笙听见池镜的?声音,眼泪不由自己地掉下来,迎面走出去喊他:“三哥,你要替我做主啊!”
池镜好笑道?:“做什么主?没?头没?脑说这些话。”
她走到?身边来拉扯他的?衣袖,“老太太把?我定给了汪家,他们?家是做买卖的?,我怎么能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那你想嫁户什么样的?人家?”
“怎么着也得是六品以上之上的?官爵之家呀。”
池镜半笑不笑地立起身,抽开了手?,“那好,你自己去对老太太说。”言讫便向卧房里行去。芦笙忙要追过来,他回头凌厉地瞥她一眼,她没?敢再追,立在原地呆呆了掉了会眼泪。
玉漏在耳房里坐了半晌,及至丁香进来说芦笙哭着走了,她方端了两碗茶回房。池镜换了家常衣裳歪在榻上翛然?地翻书,她看了看他神?色无异,走去问:“芦笙没?缠你?”
“她晓得缠我也是无用,我不像你,可没?那耐心敷衍她。”
“你以为我想敷衍她啊?老太太这回像是故意的?,连嫁妆的?事也很?敷衍。”
池镜搁下书来想了想,大约是有什么隐情,不过终归不与他相干,他也懒得往深了去想,一两句话就丢开了,“横竖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
“汪家的?房子找好了么?”
池镜方想起来这档子事,田旺看了处房子,正?要告诉汪家去,叫他们?自己去瞧瞧。便起身欲往花萼居那头去。
玉漏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道?走,老太太问我二奶奶的?身子,我也好些时没?过去看过了。”
园中百花正?艳,不免想到?贺台,从前他总是避着这些花走。那回到?底是怎么发起急症来的?也没?查出个究竟,太医只?是大约是哪里惹了些粉尘,这些东西千防万防也难防住。
玉漏睐着眼看了看他,见他眼睛放得老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凤二奶奶给下人引着,也是往络娴那边去。听说这一向总来,池镜上回说的?,凤二在外头闯祸,花了不少钱。
“大概是来借钱的?。”玉漏道?,拉着他在夹竹桃花丛中避了避。
池镜因问:“躲她做什么?”
万一凤二奶奶和络娴借不到?钱,看见她,朝她张口?怎么好?从前在凤家的?时候她和风二奶奶虽没?多少交情,也还算和气,逼急了的?人,也不怕尴尬。
她心里这样想,却没?说,怕池镜觉得她过分小器,只?咕哝道?:“免得碰见了彼此都要没?话找话说。”
池镜会看不出来?闷着头在旁边笑。
玉漏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摇着头,故意逗她,“近来在外头给金铃置办东西,我看见一块羊脂玉的?镇纸很?好,想买下来。”
玉漏犹豫着,“多少钱?”
要是价钱太贵,走官中的?账,老太太少不得要唠叨,自家出钱,又舍不得。
“三百两银子。”
光是听着就肉痛,她抬起头来,“你小书房里好几块镇纸,哪块不要二三十两银子?又买个三百两的?来做什么?都能办两所宅子了。”
池镜叹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平白讨个奶奶来,倒把?我越管越穷了。”
玉漏偏过脸去没?说话,隔会他扯她的?袖子,“不是我要,是想着将来入京送给宫里的?总管的?,为金铃办婚事,麻烦他们?不少,皇上晟王那头的?赏归那头的?赏,咱们?女方家里,也要有些礼数。”
玉漏有点松口?,“一块镇纸要那么些钱?你别被人骗了。”
“这些东西还骗不了我。”
他等了一阵还不见她答应,慢慢吭哧吭哧笑出声,转来捏她的?脸,“我的?奶奶,你不过先垫了这钱,回头官中还要补还你的?,这种事不会要你割肉!”
玉漏这才道?:“我不是因为钱,是怕你哄我。”
看见风二奶奶已走得没?影了,她先往前走去。
池镜两步追上来,“我哄你做什么?难道?哄你三百两银子花?我又不是大哥,你几时见我有过如此大的?开销?”
那可难说,兴许是外头那女人要。她只?顾往前走,“丑话说在前头,银子给了你,要没?见东西,我可是不依的?。”
“你果然?不依,又能怎么样?”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能怎么样,只?好吃了这哑巴亏,算来算去还不是一家的?账,分不清的?。不过想到?他在外头养个女人还要花她的?钱,觉得不上算,一气之下,要和她比着花钱似的?,“你在外头替金铃打金器,也给我打顶金缠枝的?冠子来。”
“你要冠子做什么?从没?见你戴过。”
“你管呢。”玉漏嘀咕了句,没?给他听见。
两个人一并到?了花萼居去,可巧汪姨父在家,池镜和他在外间说房子的?事,汪姨妈则拉着玉漏到?里间七曲八拐地打听芦笙的?嫁妆,也不知她哪里听说的?,老太太将这事叫给了玉漏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