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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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琼拭了泪微笑,又摇头,“今日一别,往后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日后有缘,自会相见的,琼妹妹快回去吧,日头大。”池镜忙敷衍两句欲要告辞,身怕惹起什么流言。
素琼仍旧站着不动,他一时也不好走,站在跟前,一脸焦躁尴尬的笑意。素琼原是想问问他从前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他,又怕问出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受打击。
想了又想,只得迂回婉转地问:“玉漏到底有什么好?怎么镜哥哥放着那么些名门千金不要,最后择了她为妻?”
所谓“那些名门千金”,无非是指她自己,池镜自然也不能说“那些名门千金”的不好。斟酌用词,只得说:“男女姻缘,是靠缘分,想必是我上辈子我欠了她什么账,或是她欠了我什么,没算清,归到这一世接着来算。”
“你说得太玄了。”
池镜默然下去,自己也说不清玉漏到底哪里好,也说不清到底是几时开始真心实意爱着她的。仿佛是月亮的诡秘,不知不觉中涨起来,抬头一看时,已是一轮圆月挂在那里。
◎生病。◎
时转五月,日子如常,玉漏又从翠华手里接过许多事来管着。翠华陡地失了大半的权力,自然一万个不服。又想起这一向老太太满心满眼都是仙哥,怄得当夜里便睡不着,在枕上翻来覆去。
偏生次日大早起来,早前送往成都府的两位姑娘又给送去的管事领了回来。翠华问那姓林的管事,那林管事道:“大爷说他是去当差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找乐子的,要两个女人在身边服侍做什么?在那头歇了一阵子,又命小的还给领回家来,叫奶奶看着安顿。”
那两位姑娘既是买来的孤女,退也没处去退,赏人又不划算,翠华念其年不过十七,只得留在屋里,将来兆林回来,她们也还年轻,正是好生育的年纪。
一面叫瑞雪领着下去安顿,一面又问那林管事,“想来大爷在成都府也弄上了女人,所以才不要我送去的。不知又是哪一路的妖精迷了他的眼,连这么年轻貌美的两个丫头他瞧不上。”
那林管事啻啻磕磕笑道:“瞧奶奶说的,大爷不是说了嚜,他是到那边去当差的,不是找乐子的,哪有什么女人。”
“少放屁!”翠华一手拍在桌上,端出股威势来,“你到那头去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本应当不等着我问就一五一十地说来,你倒长本事了,现下我问你,你还遮掩。那好,我去告诉三奶奶一声 ,派你到成都府去你大爷跟前当差好了!”
林管事忙跪下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小的该死,不是有意要替大爷遮掩,只是大爷看见小的去,想必也怕小的回来告诉,真没有什么胡兴乱作的举动,检点得很呐!”
“我不信你就没问问他跟前伺候的小的们,你要是没问,就是你差事当得不好,一样打发你!”
那管事的只得支支吾吾道:“小的问了,只是赵春那几个都是大爷的心腹,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不过那日吃酒,小的套赵春的话,倒套出了两句,好像是那个秦莺。”
“秦莺?”翠华凝着蛾眉想,“她不是曲中的一个娼妓嚜,你大爷竟爱她爱得这样,走得那么老远的还惦记着?”
“听说,那秦莺姑娘也跟着去了成都府。”
翠华一听这话,登时火气直冲天灵盖,“她跟着去了?!我怎么不知道?几时的事?”
“好像就是咱们大爷走的那日,两个人是在码头汇合的,奶奶没送去码头,自然不知道。”
“怎么,她还要把那皮肉生意做到成都去?她干脆两京十三省的生意都去做好了,全天下的男人,都让她一个人包了去!”
林管事唬得磕了两个头,“听赵春说,她跟着大爷去,不是去做生意的。”
“还用你说!”翠华怄得立起来,喘了两口气后,看见瑞雪回来,便冲才瑞雪冷笑,“好啊,他倒在成都府置起家业来了,枉我成日家在家里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人家在那头好不快活!”
瑞雪又问那林管事两句,才知是什么事,便上前劝翠华,“奶奶不要气着了自己,从前在家时就管不住他,如今山高皇帝远的,您再生气也无用。不如把心放宽点 ,原本买两个女人去,就是为了子嗣。他既不要,要那秦莺也是一样,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还不是咱们抱回来养着。”
说是一样,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翠华送去的人是翠华送去的,兆林山高水远地带着个人去,可见他用心!这时才觉得这秦莺非同小可,立刻打发这林管事上曲中打听那秦莺的来历。
隔日传进玉漏耳朵里,不由得担心,唯恐翠华真打探出玉娇的实底来,非但玉娇倒霉,连她也跟着倒霉。自己的亲姐姐沦落风尘,岂不叫满府里的人笑掉大牙了么!
池镜衙门一回来,就见她面上有些忧虑 ,午饭不知在那里摆了几时,冷了也不见动过。便和翡儿使眼色,翡儿暗暗摇头,也不知缘故。
池镜便道:“不是叫田旺传话归家,午饭不必等我么,我今日午间到府台大人府上吃饭去了。”
玉漏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忙拉着他到卧房里。池镜进屋还玩笑,“急什么呢,大晌午的,我才刚回来。就是白天不怕,也等我洗个澡再说嘛,我出了一身汗。”
玉漏剜了他一眼,坐下道:“和你说正经的,玉娇的底细,还有谁知道?”
“怎么忽巴巴问这个?”
“大奶奶这会正叫人在外头查‘秦莺’的底呢!”
池镜认真回想片刻,松缓了眉头,撩着袍子翘起腿来,“无妨,玉娇的底除了她那个妈妈,连伺候的丫头都不知道,她那个妈妈跟着她去了成都府,在南京她又没什么客人,连见过她的也没几个。”
“那大奶奶会不会问到镇江府去?”
池镜笑了笑,“她不会,不过是个女人,她也不肯那样麻烦。何况就是问过去也不怕,那个小夏裁缝——”
每逢说到杀人放火之事,两个人都很是默契地点到即止,连贺台也甚少提到。玉漏看他一眼,放心下来。
果然那林管事在外头没打探到什么,回来只对翠华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格外美貌,精通诗词,很有才情。”
翠华向地上啐了口,“呸,这年头不论是丫头娼妇、什么人都精通起诗文来了!”
那瑞雪又端茶来劝,“奶奶随他去吧,从前不管,这会鞭长莫及的,又忙着管什么?”
翠华怔了片刻,轻轻叹道:“从前不管他,是知道他没长性,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怕什么。你瞧如今,他跟那个秦莺姑娘有几时了?日子也不短了,到成都府去还舍不得,千八百里地将人带去,这不是奔着长远了去么?”
“他要奔长奔短,你也管不住,何必在这里自伤自悲。奶奶只管放心,那是个娼妇,他就是再喜欢,也不能把人领进家来。”
翠华鄙薄道:“咱们老太太的事,可说不准。三奶奶那样出身的都能进门做咱们家的正头奶奶。”
“那是二老爷和姑太太帮着,难不成二老爷和姑太太还管咱们大爷的闲事不成?”
翠华心想也是这道理,问不着,只好又不问了。
却是那林管事,听见她们三奶奶长三奶奶的短的,倒令他想起来一椿小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翠华眼一斜,见他还没出去,立在那里像是在想着什么,便放下茶碗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若是有一丁点帮着大爷瞒我,你试试你有几层皮够剥的。”
林管事忙到跟前来低声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成都府的时候,我听赵春说,这位秦莺姑娘和咱们三奶奶长得有几分像,比咱们三奶奶还要标志。”
翠华瑞雪听后都愣了须臾,打发林管事下去后,翠华也没想到秦莺与玉漏有什么干系,倒禁不住往歪了想,“和三奶奶长得像——你说,大爷是不是对三奶奶有些——”
在外头胡玩是一回事,在家又是另一回事,瑞雪怕人听见,忙走到门前去看看,顷刻旋回来,敛着眉道:“不应当呀,从前大爷在家的时候,连话也没和三奶奶讲几句。”
“他敢呐?给别人看出来来还了得?”翠华凛凛的眼射入地砖上的那片太阳里,止不住想,行动上不敢,不见得他心里不敢,“大约是得不到手,心里又放不下,遇见个和三奶奶长得像的,就拿人家当三奶奶。”
瑞雪觉得玄之又玄,“不会吧?”
“你大爷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什么荒唐事他做不出来?”何况那个人是玉漏,不知是个什么妖精,连一向浪荡轻佻的池镜也着了她的道,自从娶了她,仿佛收敛了许多。没见有这样的男人,成了亲反而更不爱胡混了。
翠华越想越觉得真,心下对玉漏的恨意又添了一层。这日一横心,趁着晚饭后无事,假意闲逛消食,打着把扇子,叫瑞雪提着一篮新鲜冰镇杨梅,走到络娴房里来。
进院时特地先走过媛姐屋前,见媛姐不在。瑞雪附耳来说:“咱们这位二姨奶奶才会服侍呢,这时候八成是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说话。”
她不在家最好,免得有什么话传到玉漏那里。翠华循廊进了正屋,见络娴坐在里头榻上,趴在窗台上发呆,不知又是几日未出门,是只受惊之鸟,开着笼子也不敢往外飞。屋里现今就一个蓝田一个丫头伺候,蓝田是她陪嫁过来的,当初和凤二爷的事她知情不报,虽未移送官府,可年纪到了也没人敢提给她许配人家的事,老太太要她和络娴主仆两个对着熬。
蓝田看见翠华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福身,把络娴惊醒,朝外间一望,看见翠华也没什么表情,照样趴回窗台上去。
翠华捉裙进来,笑嘻嘻地,“二奶奶吃过午饭没有?”
见络娴置若罔闻,她叫瑞雪把小篮子搁在炕桌上,“我给二奶奶提了点新鲜杨梅来。”
络娴方扭头看炕桌上,那一颗颗紫黑色的杨梅还挂着水珠,立时引出人两腮内的唾液。络娴从前最爱吃杨梅,今年一颗没得吃,不知是谁暗暗吩咐厨房里,不许给这屋里上瓜果点心,每日吃的饭也不过是粗茶淡饭。
她忙抓起两颗塞进嘴里,翠华望着好笑,摇着头道:“啧,二奶奶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多少时日不曾吃过新鲜果子了?老太太也没叫少你吃穿啊。”说着坐下来,恍然大悟一般,“噢,我想起来了,上回仙哥满月,三奶奶来请你,你把她打伤了,是自那日起,这屋里的茶饭就有些变了吧?”
络娴嚼咽的动作缓下来,呸地朝地上吐出两颗杨梅核,“我就猜到是她捣鬼。”
“嗨,猜到了又怎么样呢,且别说你如今是这副光景,就是还好好做着二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眼下她得了个儿子,好了不得,你只看见仙哥的满月酒,还没看见前些日子她过生日的风光呢。老太太什么都听她的,要紧的差事都紧着交给她去办,三弟封了应天府通判,人家好不赫赫扬扬的两口子。”
络娴要硬了腮角,听一阵,又松懈下来,“你来就是为和我说这些?”
翠华晓得她同样不信任她,索性赶了丫头出去,也不隐瞒,“这些话除了对你说,我也不知向谁说去了,你晓得,我娘家又远,大爷一走,更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我受了他们的闲气,找不到诉苦的人,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咱们妯娌两个从前虽不怎样要好,可自从三奶奶进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
络娴听出意思,笑起来,“你到底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翠华咽了咽喉,“也没什么,听说你娘家二嫂的儿子病了,我想替你打发个人去瞧,又怕你二嫂不肯见,想捎你个口信过去。”
络娴被关在屋里,消息不通,还是头回听见,“我外甥病了?”
“你不知道?”翠华也是昨日听下人说的,“好像是天花,听说你二嫂正忙着请大夫。亲戚一场,你不能去,我打发人去替你瞧瞧,怎么样?你给你二嫂带句话,免得她不放心我。”
“天花?!”
“你先别急,是瑞雪乱猜的,还不确切。我派人替你回去问问,要是真的呢,我还能替你二嫂找两个好大夫。”
络娴看出她是不安好心,想整治玉漏,娘家隔得远,外头没帮手,只好来勾结他们凤家的人。不过她实在恨玉漏恨得紧,连她二嫂也恨,翠华这一来,倒可替他们出头。二则她着实记挂家里,又出不去,连蓝田也走不出这府里,眼下更没别的可靠的下人可使唤。两头一思量,便说下两句话给翠华,替她牵了这个头。
次日翠华便打发了那林管事到凤家去,捎了几句话给凤二奶奶,凤二奶奶听了将信将疑,“真是我们三姑娘说的?”
林管事躬着腰道:“那还有假?我们二奶奶还说把这东西给您。”说着摸出个扇坠子,是颗笼着套子的玉珠子。
那珠子是络娴的陪嫁,笼珠子的络子是凤二奶奶亲手打的,看来果然是络娴的意思。
凤二奶奶还了珠子走回椅上慢慢坐下,“我是恨她,要不是她,我丈夫也不会死,我们凤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你们二奶奶也不会给禁闭在屋里。可我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拿他们夫妻能有什么法?”越说越伤心,从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林管事瞧她那样子近来定然没少哭,看来他们小少爷还真是病了,便走上前来搭讪,“所以我们大奶奶才想着要替你们姑嫂拿个主意,特地打发了我来。”
“你们大奶奶有什么主意?若能报仇,我就听她的。”
“大奶奶问,您家小少爷是不是病了?”
凤二奶奶犹犹豫豫地斜睇他一眼,“你们怎么知道?”
“是不是,得了天花?”
这个病过起人来厉害,凤家上下都忌讳说出去。凤二奶奶掏出血本,叫奶母和两个不怕死的丫头在小少爷屋里陪侍,自己也不能进屋去瞧。这一阵连大夫也不大好请,是人都怕。
林管事笑道:“凤二奶奶不必见外,我来时大奶奶嘱咐过,若真是得了痘疹,我们大奶奶倒听说过一位治痘疹十分在行的名医,兴许能治好小少爷。”
凤二奶奶听后大喜,“可是这个病都说悬。”
“悬也要治不是?那位名医手上治好过好几位患痘疹的人,请他来试试,好过在这里干着急不是?”
凤二奶奶迟疑着,“你们大奶奶要我做什么?”
“根本犯不着您怎样受累——”
林管事凑到耳边去说了几句,只见凤二奶奶眼色慢慢沉下来,嘴角颤动着,似乎是个笑。
此后几日倒也风平浪静,玉漏这头听说催翠华并没打听出玉娇什么底细,就放宽了心,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仍旧忙她的事。
这日晨起,石妈妈忽地慌慌张张跑到后面来,奔进卧房,见夫妻俩正在梳洗,也顾不上,随便福了个身便道:“不好了!仙哥出痘花了! ”
众人一听,皆吓住了,小丫头更吓得跌了水盆,翻了一地的水。池镜楞了回神,马上起身要往前头去,玉漏也忙跟着去。
一时众人都聚外院西厢门前,顾妈妈拦着夫妻二人不许进去,“这病厉害,只放奶母和丫头们在里头就行了,爷奶奶不得进去。”说着只让了石妈妈进去,并问:“仙哥痘疹出得多不多?”
屋里那年纪稍长些的奶母走出来回,“发觉得早,还不多,身上长了几个,脸上长了三颗,还有些高热。”
池镜忙回头吩咐众人,“快去请何寥二位太医来共同看诊,再打发人去回老太太一声。”
这一日便不去衙里,告假在家,连早饭也没吃,心乱如麻,只在屋内踱来踱去。
◎总算轮到她。◎
一时下人皆乱忙起来,金宝三个大丫头也不在屋里,各自去吩咐忌讳,预备东西,又打发人去往庙里烧香拜佛。玉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吓在榻上呆着,不一会才哭起来。
池镜原也慌怕,回头一看她哭了,忙定下心,走过去宽慰她,“没事的,咱们仙哥是‘万福仙人’,自有神佛庇佑,定能熬过去。只要挺过这一劫,往后就不会再得此病了。”
玉漏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可仙哥还这么小,还不足半岁呢!”
“神仙岂论年纪大小?”池镜勉强挤出个笑来,俯身捏着袖管子替她搽泪,“不哭了,你是他母亲,血脉相连,你一哭,他恐怕会更难受。”
玉漏一看那截鲜红的袖口,吸了吸鼻子道:“既不去衙门,还穿着补服做什么?先把衣裳换下来吧,一会弄脏了。”
换了衣裳出来,赶上两位太医来了,老太太也赶了来,一堆人站在廊下焦心地等着。老太太伸着脖子朝那屋里头望,罩屏上放着帘子,只望见太医和几个丫头满屋里打转。
那几个小丫头都是新进来服侍仙哥的,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玉漏瞧着她们也可怜,小声在老太太边上道:“不知府里有出过痘疹的丫头没有,若是有,拣两个来放在这屋里伺候也就罢了,那几个丫头年纪小,染上了也不好。”
老太太睐着眼看她一回,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那几个小丫头也怪柔弱的,也可怜,过了病去,她们爹娘也心疼。”
当下便吩咐人满府里问几个出过痘疹的丫头过来服侍。
一时顾妈妈由人堆里挤出来劝,“老太太先到后头屋里坐一会,大夫且得诊断一会呢,站在这里天又热,别把老太太晒得中暑了。”
便由池镜玉漏左右搀扶着,先回到后边屋里去。老太太坐下来便埋怨了两句,“你们做爹娘的也真是不当心,咱们府里一向是干干净净的,仙哥去哪里染的这病?”
恰巧翠华此刻赶来,在门口听见,搭着腔走进去,“我看大约是前两日新进来那丫头带来的,她一来,仙哥就得了痘疹,不然哪会这么巧?”
说的那丫头叫四兰,只有八九岁,玉漏有心要给仙哥找两个玩伴,因此特地要拣几个十岁上下的,这四兰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可怜家里太穷,养活不起才托牙子卖进池家。
玉漏疑惑道:“那日牙婆领着她进来,是我亲自看过的,她身上干干净净,没见有什么病灾,想来不会是她。”
翠华笑道:“这病又不是当下就能看得出来,兴许只是痘子还没长起来,谁能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呢。仙哥年幼,一过身便先发了痘也是说得通的事。”
老太太听她说得有理 ,扭头望着丁柔,“你去门口告诉一声,把那个叫四兰的丫头先提出来锁进柴房里,等回头仙哥的病好了,我再问她。”
丁柔刚一出去,两位太医便进了屋。翠华忙迎上去问:“二位太医,诊得如何,我们仙哥要不要紧?他小小的年纪,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您二位可得齐心合力,好歹把我们仙哥治好!”
那何太医一面答应着一面踅入暖阁,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放心,小公子得是水痘,没有天花那样险,恐是奶母年轻认错了。我们二人暂且先斟酌了一副药,按时辰喂给小公子吃下,先退他的热。想必熬过这半个来月,水痘能消就不妨碍了。只是旁人还是不要近身,这水痘过起人来也厉害。”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唯独翠华反而提起口气来,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凤家那小少爷得的不是天花!好在这水痘也是能要人命的,她仍抱着期望,仙哥年幼,未必挺得过去。
老太太先命池镜送二人到预备好的屋子里住下,扭头和玉漏说:“虽不是天花,你们也要千万仔细点,叫镜儿这一阵不要到衙门去了,什么事再要紧要紧不过他儿子的命。还有,告诉服侍的人,等仙哥好了,我有重赏,不许他们这时候犯懒,我每日是要派人来查的。”
玉漏一面答应着一面送老太太出去,连翠华也一并送了出来。
翠华到院门前要走不走的,又掉身回来劝了玉漏两句,“三奶奶不要怕,大夫说了没有天花险,想是没什么大碍。我先回去,你这里要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去叫我。”
玉漏满口应着谢着,可心里急得一句没听进去。掉身进院厚,又到那西屋那门前站着看。倏地听见仙哥哭起来,像支利箭,直插在她心上。她愈发焦急难安,攥紧了扇子,一横心就要走进去。
正赶上池镜安置了太医回来,一把拽住了她,“不能进去,就是水痘过人也厉害!不是玩笑的!”
玉漏眼睛里泪花一闪,打定了主意,“我是他亲娘,难道连我也害怕躲开?”
“你进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有这么些人服侍着呢,她们难道不比你会服侍?”池镜拉她出来,自己往门里走,“我去瞧瞧,你先回房。”
进去便将两扇门阖上了,玉漏在外面拍门,急出些哭腔,“你这个人!不许我进你自己又进,你要是染了病,不是一样过给我么?”
他隔着门道:“你叫丫头把我的东西收拾去小书房,我这几日就在小书房里睡。”
随她如何再敲门也不理,踅进罩屏来,奶母和丫头都让开叫他瞧。只见仙哥睡在襁褓上,襁褓铺在床上,雪白的脸上冒着几个痘,兴许是痒,他一面哭,一面挥着手向空中乱抓。
池镜握住他的手,将他抱起来拍着,拿脸去贴他的脸,“怎么这样烫?”
石妈妈抹着眼泪道:“这会还比早上好些了,太医叫用凉水沾湿了帕子揩他的手心。”
池镜有点自言自语 ,“太医说只要不长久发高热就不算险,你们按太医说的给他搽着。”又抬头问:“太医说放下了什么药膏,他痒时给他抹一点。”
有丫头转头去将药膏取了来递给奶母,奶母弯着腰在跟前搽。池镜望着那丫头,是小时候患过痘疹的人。他看见她有些看见希望似的,因问她:“你是几时生的痘疹?”
丫头看见他目光汲汲,便笑道:“是三四岁的时候,还不比仙哥,我生的是天花。我爹妈都当没救了,预备把我丢到山上去,可不足十日我就好了。三爷放心,仙哥福大命大,又是水痘,保管能好的!”
池镜听她说话说得好,勉强笑了笑,“回头他好了,我要重重赏你。”又睃了众人一眼,“你们也都有赏。”
这工夫仙哥在他怀里又睡着了,睫畔还挂着泪珠,却睡得格外安详。他还是头回一抱他抱这样久,手脚都僵麻了也没放下,还是到午间丫头来敲门叫他吃饭他才想到玉漏还等着听消息。
绕到里头正屋门前,没准备进去。谁知玉漏不管不顾,一径走出来强拉他进屋。他要挣也没用力挣,“你难道不怕?”
玉漏回头剜他一眼,“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只许你当爹的心疼儿子,我做娘的就不心疼?横竖你是从那屋里出来的,要染病也会染给我,我总算可以去瞧瞧了吧?”
说话便要往外走,给池镜拖了回来,“我是男人,身子比你健壮得多,我不妨事,你不能去。”
玉漏急得在他怀里跳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是他娘我倒不能去了!”
蹦得眼泪四撒,池镜心疼了那个,又心疼这个,忙着给她擦眼泪,“你替我省点心不行?你去了也是白去,那屋里不缺你一个。”
玉漏挣不开,实在没办法,慢慢缩下去,蹲在地上哭起来。这时候才体会到为什么人家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的确是会身不由己地心疼的。
午饭摆好在那里,池镜搂着她过去,“先吃饭。仙哥才刚吃过药,睡着了。”
玉漏坐在凳上没反应,他只好又道:“等他醒了你再去瞧。”
她这才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应付着,一双耳朵仍是竖着听外院的动静。
午饭后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媛姐亲自过来了一趟,和玉漏坐在屋里刚说了几句话,连翠华那头也打发了人过来问。
待人走后,媛姐随口小声道:“大奶奶竟也十分挂心起仙哥来了。”
玉漏当下也没听进去,满心记挂着仙哥。媛姐见她气色十分不好,少不得宽慰,“三奶奶只管放心吧,两位太医不是在咱们家住下了?有他们在,不要紧的。从前听老人们说,小孩子家都是常病,病着病着反倒皮实了,往后长大了身子益发强壮。”
“道理我是知道,架不住还是放心不下。”玉漏勉强笑着。
“你听,外头静得很,想必仙哥还睡得踏实得很呢,要有什么奶母们早嚷起来了。”媛姐因不见池镜,伸着脖子问:“怎么不见三爷?”
“噢,他到太医那头去了。”
媛姐又再坐回便告辞走了,一时池镜并太医一道过来,又进屋里瞧仙哥。玉漏听见动静,忙赶到外头去,池镜再拦她也不忍心,便放她进来,等候太医看诊。
何太医看了一会道:“热有些退了,早上开的那副药方还是接着吃,吃三天看看。”
多半仍是早上那番话,不过为人父母的,一定时刻要太医安抚着。那寥太医走来笑了笑,“三爷不必过分忧心,我看小公子虽年幼,身子倒不弱,经得起这风浪。”
池镜起身打拱,送了太医出去,又折回床前来安慰玉漏,“你听见太医说的,热已经退下去了一点,再吃三日药,都退了就没什么大碍。”说着站直了吩咐众人,“这几日千万要留心,不要他再热起来,也不可叫他着凉。”
众人轻声答应。玉漏坐在床沿上,盯着仙哥的脸看。他又阖上眼睛睡着了,才刚醒来也没再哭,太医说小孩子没哭就是不大难受。可她仍不放心,看着看着就问:“他怎么老是睡?这没要紧吧?”
“没要紧。”石妈妈坐在床沿另一头,话里有丝埋怨的意味,“小孩子就是吃和睡,他素日也是这样,奶奶瞧他瞧得少,难怪不知道。”
说得玉漏愈发愧疚,低着头不言语。
池镜晓得她心头不好过,便拉她起来,“瞧也瞧过了,屋里这些人,你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的,等他一会又醒了咱们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