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系祸水by不配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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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伏诛于公堂之上,窈儿才能不背骂名,洗清冤屈!”
此言犹如清晨传来的佛钟,使人瞬间醍醐灌顶。
二人皆被毛韵娘这番话点醒过来。
若真将人杀了,那岂不是再无回头路了?
所以那恩人在林中拦着她,并非仅出于公法,而是让她留条后路以待将来?可细想想,尤妲窈又觉得此事难度极大,她眼睫轻颤,紧着嗓子道,
“可那厮在林中承认罪行时并无旁人,仅有我一人听见了……若此时我再因奸杀未遂而将他告上公堂,岂非真中他下怀?旁人定会觉得我是因那些谣言而恼羞成怒,所以干脆反咬一口……且那厮在京中多年,极善钻营,身后有摄政王庇佑…他不会轻易引颈待戮的……”
“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儿,还能让他翻出五指山去?”
楚丰强冷静了下来,又觉得此事确有些棘手,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便会陷外甥女于万劫不复之地,他来回踱了几步,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冒然打草惊蛇反而会让贼人心生警惕,不过你莫怕,一切都有舅父为你做主,我现下就安排人手下细查此事,但凡能搜检出一两样铁证来,老子必让他死在铡下!谁若再想保他,那便先过过老子手中这把刀!”
眼见楚丰强不会再轻举妄动,毛韵娘才彻底将心放回了肚中,她先是移步至桌前给他倒了杯清心的茶水,然后寻准时机将佩刀重新放回了桌上,紧而抱不平唾骂。
“且容那黑心烂肺的玩意儿再蹦跶几日!他高中皇榜后想要另攀高门,那就直说罢了,偏偏还不想要背负抛弃未婚妻的骂名,使了这么多丧良心的阴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竟还想杀了窈儿?我便擎等着,瞧瞧这样忘恩负义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通过言语泄了愤,毛韵娘又行至榻上,将外甥女往怀中紧揽了揽,眼中含泪感叹道,
“……要我说,幸亏是碰上那位路见不平的壮士,否则我们哪儿还有见到窈儿这一日?
他不仅特意折返襄救,且及时阻拦未让窈儿酿成大错,最后甚至还考虑到名声,将人毫发不缺送到了鲜少有人来往的偏门……
这桩桩件件想得这般周全,行事如此滴水不漏,绝非寻常世家子弟能轻易办到的,莫非那恩人是手眼通了天?否则怎就晓得将人送到葭菉巷来?分明咱家也只是昨日夜里才到的京城……”
“生人哪会这般尽心尽力?指不定是个老相识。”
楚丰强凝神细想了一番,
“这宅子是皇上念在我有军功的份上额外给的恩赏,朝中本就有不少人知晓,且之前启程赶赴京城之时,我就将此地告知了些亲朋好友……免不得就是哪个相熟世家的后辈,听窈儿报出了我的名号,后来才出手相助的。”
如此一来,那便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尤妲窈脑中浮现出了那人的影子,懵然放空了几瞬。
“那人将你送来菉葭巷,确是明智。
你那个窝囊父亲,还有那个狗头嘴脸的嫡母,通通都不做人,他们是死了?废了?招子烂得流脓生疮了?竟让你同那么个蚊蝇鼠蟑订了婚?好好的家宴上,竟能让个门房男厮随意出入客房,冲撞自家姑娘?那豺狼就是算准了他们没将你放在心上,才这般步步为营能以得逞!现在不仅你的名声毁了,尤家的名声也尽数都废了,我倒要看看你父亲和嫡母如何收场?”
没爹疼,嫡母欺压,嫡妹针对,庶母在后院说不上话,又被未婚夫算计至此……
毛韵娘越想越觉得心疼,又回想起楚慧寄回来的那些信,皆是岁月静好万事俱安的模样,如今看来都是些粉饰太平的虚言,她压根就无法想象这娘俩这么多年在后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干脆将尤家的一干人等臭骂了一通。
“我的儿,那样的虎狼窝,不回也罢。
那个后生既将你送到门前,那我们楚家必然不会放任不管,你今后只管安心在葭菉巷住下,咱家虽比不得京中那些世代豪门,可到底也攒下了些家业,不在乎添双筷子多张嘴,且也需得让尤家晓得,你并未当真无处可去,受了欺负也是有人给你讨回来的!至于如何让畜生伏法,咱们再慢慢谋算……”
这番话说得极为熨贴,反而让尤妲窈心生出许多顾虑迟疑来,
“舅母对我好我岂会不知?可我现在声名俱毁,住进来不知会给舅父舅母添多少麻烦,若你们为我所累,那委实于心难安……”
“有何难安?你只管安心住下,一切都有舅父给你顶着!
当年若不是你娘舍身卖艺换来半个馒头,我只怕早就饿死了,哪儿还有今天的好日子?我欠下你娘一条命,对你好莫非不应该么?他们尤家不是打着养病的幌子要将你送回潭州?在哪儿养病不是养?你今后就留在葭菉巷,哪儿也不必去。
莫说是住下,饶是今后出嫁成家,尽可全都让你舅母给你操办,嫁妆由我楚家门里头出。
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他们尤家不要,我楚家要!”
此事就这般拍板定了下来。
当即,毛韵娘就命人将西南角的院落收拾了出来,紧而添置了不少生活器具,让尤妲窈住了进去,又拨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请了大夫来为她看诊开方,煎了用以安神的汤药。
对比起在尤家的凄冷怠慢,现在的待遇简直是天差地别。
床铺厚实棉软,饭菜香甜可口,塌边置架上的美人觚中,甚至还妆点了几朵开得正好的应季鲜花……一切都这般平和美好,好似之前的那些遭遇都只是一场梦。
可尤妲窈并不敢太过沉浸其中,她满心满脑都是在林中发生之事。
所以那位犹如天神而降的恩人公子究竟是谁呢?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竟襄助她到如此地步?甚至费心费力将她送到了舅父的私宅?
那他又将王顺良那厮如何了?
那位公子不是苦主,所以并无立场压王顺良到官府报案,想必也会忌惮那厮身后的势力,不敢将那豺狼如何,如此爱莫能助之下,大约也只能将王顺良放了吧……
王顺良昏在林中。
后来是小厮顺着草木斜乱的痕迹寻了过来,找到人之后,将他拍醒的。
他睁眼的瞬间,由后颈处传来的痛楚便知,是有人救了尤妲窈。
被人遇上欲行歹事,原是该后怕的,可眼见自己毫发无伤,王顺良竟安心了下来。
毕竟就算尤妲窈获救了又能如何?
那救人者若知她此刻已声名狼藉,而他又恰巧是方才高中的新贵,两厢权衡之下,再热的心肠也得冷,必然会选择明哲保身,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上了公堂,以他在京中常年积累的人脉及这张三寸不烂之舌,罪名必然坐不实。
且尤妲窈就算从这林中逃脱了,她又能逃去哪儿?
她大抵只能回京,可尤家不是什么避风港,尤家人也护不住她。
这次能逃脱,是她运气好。
下次再毁了便是。
想到此处,王顺良又觉得通身舒爽。
他站起身先是活动活动下筋骨,后趁着裤腰带还未系上,干脆想着待小解完,再上马车回京。
可忽觉不对劲!
过程中不觉畅淋,竟有出奇的淤堵之感?它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王顺良心中大惊,又将其摆*弄几番,发现丝毫没有变化。
岂会如此?!
它,它竟举不起来了!
方才林中身形魁梧,太阳穴高高隆起的车夫,此时已换了身装扮。
他身着修身的妆花罗绢质成的绯红官袍,系着金钱翠带,头戴圆形冠帽,此时正埋首阔步行走在红墙黄瓦之下,因衣料摩擦而发出微微异响,勤政殿外层层把守的御卫们抬眼一瞧,认出此人乃是御卫统领陆无言,便任他入殿并未阻拦。
殿门处置了块高约三丈整玉雕刻的翠玉飞龙屏风,端的是庄严威武,富丽堂皇之气。
再入殿内,两侧垂挂着及地的黄灿灿帷幔,用锦绣绸带斜斜系着,悬出个完美无缺的圆弧形,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金光璀璨。
金丝楠木桌后,身穿九龙戏珠皇袍的男人,正静坐在官帽椅上批阅奏章,听见动静神色并未有丝毫异动,有种四平八稳的帝王气度。
陆无言屏气敛神,撩起袍子朝男人单膝跪下,拱手禀告道,
“已按皇上的吩咐,以奸污未遂的刑律,提前给王顺良施以阉刑。
那碗药灌下去,形未动,气已散,今后已再不能人道。”
犯下此等作奸犯科之事,还偏生不巧捅漏到了御前,未曾当场结果了他,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在伏诛之前,让此人偿还些代价,自是无可厚非。
斜阳顺着窗橼洒了进来,落在青年帝王英朗非凡的侧脸上,愈发衬得矜贵无双。
清矍干瘦,骨节修长分明的指尖,略带几分随性,翻着由户部递呈上来的奏章,正是事关今年高中的麒麟儿们调任排官。
王顺良的名字赫然排在前列,对这个未来女婿,户部尚书倒也不敢太过偏颇,按照惯例,以二甲的成绩让其入翰林做了个庶吉士。
奸淫掳掠,杀人害命的鼠辈,竟也能入仕登朝为官了。
李淮泽眸底的戏谑一闪而过,他合上奏章将其堆在书桌右侧,紧而又翻看起另一本折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颇有帝王的威仪。
与书页声同时响起的,是他冷冽淡漠的嗓音,
“传朕旨意,王顺良文采斐然,破格命其在翰林院中,任编修一职。”
虽说同是翰林院的职位,可编修与庶吉士的起点却大不相同。
编修只有每年位列一甲者才能胜任,而二甲者大约都会被发落为庶吉士,且是否能够留任,还需得通过两年后户部的考检。
这两者之差,至少也需花费三年的光阴才能填平。
分明方才还惩戒将其施以阉刑,为何现在又破例抬举擢升?
陆无言一时间未能明白此举的用意,可作为保护皇上安危的最后一道防线,必要时亮刃退敌,平日里收鞘听令就是了,他并未多问,只起身的动作难免微滞了滞。
可气定神闲坐在桌后的尊首,宛若有种能洞察人心的机敏,一眼就看穿了下属的困惑,他剑眉轻抬,寒星般的眸子微亮,颇有些点拨指教之意。
“脚踩扶云登天梯,却又身有隐疾难为医。
心态扭曲之下,必出错漏。”
陆无言当下顿悟,心悦诚服埋首道了句,
“皇上英明。”
葭菉巷,楚府。
清霜院中样样不缺,两个婢女也未曾怠慢,可换了个陌生的居所,尤妲窈心中到底还有些不适应。
她心中有万千忧虑,不禁去想舅父舅母虽心软收留她住了进来,可他们膝下的儿女,听说了外头那些关于她的斑斑劣迹,又岂会愿与她同住在一片屋檐下?
虽说毛韵娘为了让她安心,早些时候也曾温言安抚过,
“好孩子,若早知你们母女俩在尤家过的是那样的苦日子,只怕你舅父早就将尤家的大门劈开,将你们娘俩接回来了。你现在从那虎口中囫囵个逃脱了出来,这是好事。今后你只管在楚家住下,我与你舅父看顾着你,你表哥表姐也必然会善待你的。”
说这话便是纯属是让她宽心了。
毕竟按照常理,尤妲窈身为后宅女眷,轻易是不能在亲戚家长住的,楚丰强是能以长辈之尊,出于庇佑之心,将她这个外甥女强留下来,可若是想让入了妾籍的姐姐完全脱离尤家,那几率是微乎其微。
且表哥表姐们当真会接受她么?
或是由于以往在尤家后宅中,与那两个妹妹相处得并不怎么样,所以尤妲窈对与表兄表妹们相处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只担心若是脾性不合,遭人嫌恶,岂不是愈发给舅父舅母添麻烦?
毛韵娘明白她寄人篱下的忧虑,又轻拍了拍她的手,
“你只放心,我膝下那两个都是极好相处的。
你表姐潇潇比你大不了几个月,是个有吃有喝万事足的心大性子,这不,阖家才刚刚入了京,她就吵嚷着去逛集市现在还没回来了。
你表哥文昌是长兄,原是跟着你舅父走了行武的路子,前两年不知为何转了性,决意要走仕途,现如今一面在兵部领了个闲职一面苦读呢,至于后院里其余妾生的,不必过多理会……待会儿等他们人到齐了,咱们再聚在一起用晚膳。”
眼瞧着天色渐晚,前院也派婢女来清霜院请人去膳厅。
尤妲窈换了套浅色家常衣裳,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移步跨出了清霜院,才刚刚踏进前院,远远就瞧见穿着个烟色云裳上衣,下着天青绣花绸裙的姑娘跨出膳厅迎了上来,她声量略高几分,眉眼带笑,眸底尽是明媚,瞧着像是个极开朗的。
身后的毛韵娘立马佯唬着脸,“你这莽头莽脑的劲儿,可莫要吓着人家!这位便是你京城姑母家的妹妹,可比你矜静多了,你以后可该好好学着点儿。”
楚潇潇被这般数落了也不生气,两只溜溜的眼睛含笑朝尤妲窈看,尤妲窈确实不太适应这般的热络,微微屈膝手腕翻转,垂头轻唤了句“见过表姐”。
到底是头次相见,楚潇潇先是还完了礼,紧而就上前来挽住她的手,“今后在咱家,不必在乎这些劳什子虚礼。”
这略带些混不吝的姿态,便透出来这位表姐是个十成十的爽朗性子。
现在京城中处处都是关于她的艳闻,想必表姐也是听说了的,可还能待她如此亲厚,看来竟是不排斥她的?
正在尤妲窈揣摩之余,楚潇潇凑近了些,带着了几分义愤填膺悄声道,“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今后自然有我护着你,若是谁再敢乱嚼舌根,或给你身上泼脏水,我就用鞭子将其抽得像陀螺打转转,给你出气!”
对于家中平白无故多出了个表妹之事,毛韵娘总要给个交代,可考虑到楚潇潇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知道太多内情或也并不是好事,所以略过了许多细节不提,只让她模糊知道了个大概,饶是如此,也激起了楚潇潇万千的怜悯之心。
楚潇潇望见她脸上还未愈合的细微伤口,愈发觉得这位妹妹生得分明如天仙般,怎得就如此命运多舛呢?
可好在她并未被打垮,眸光坚韧,透着倔强刚毅,好似冬日里悬崖边迎着肆虐寒风生长的傲骨寒梅。自己有时候常容易迷糊拿不定主意,可这位妹妹却好似却是个敢想敢拼,撞破南墙才回头的性子。
这样的人,才愈发让人觉得心疼。
目光落在妹妹脸上粉嫩殷红的伤口,“我待会儿就让婢女将那盒上好的平痕膏取来,妹妹只需每日抹一抹,脸上必不会留疤。”
这一句话语,消解了尤妲窈的万千不自在。
她平日里极少应对亲戚,尤家那头有两个做寻常营生的叔父,可嫡母钱文秀心高气高向来看不上他们,逢年逢节都很少来往,而钱氏的娘家近些年身家水涨船高,两家倒是经常走动,可她只是个庶出,并非钱文秀亲生,所以每次出门交际时,都只带着玉珍与玉娴,甚至直到这桩丑闻传出来,旁人才晓得尤家竟还有个大姑娘。
遭冷遇久了,没想到却能在楚家受到这般的礼待。
尤妲窈心中感慨,面对这般好意,愈发觉得有些赧然,“这伤不打紧的…倒让表姐见笑了。”
“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妹妹可莫要和我生分。我在家中惯来都是做妹妹,以后可得过过当姐姐的瘾,清霜院与我那儿离得近,今后你若是想吃什么喝什么,院子里头缺了什么,想要去何处,都只管同我说,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毛韵娘见二人相处这般融洽,也是打心底里高兴,
“你不是老嚷着后院没有女眷么?如今你窈妹妹可来陪你了,两个姑娘家有个伴儿挺好的,要我说,今后也不必老在后院淤着,大可多出门走走,散心踏青也好,焚香赏花也罢……十一月以后啊,你可就要收心待嫁了,嫁去何家之后便是为人妇了,上要伺候公婆,又要应对郎君,更加要掌家理事,便不能如在家中时这般自在了。”
此话一出,楚潇潇闹了个大脸红,
“母亲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若真如您说得这般,嫁了人就要束手束脚的……那,那我就不嫁!”
尤妲窈听姨娘提起过,楚潇潇是早就订了婚的。
对方是楚家知根知底的故交,二人自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着一同长大,两家早就默认了这门亲事,已过礼敲定了婚期,只待来年春天迎新娘子入门了。虽说表姐遭了这桩婚事的调侃,眼瞧着有些羞恼,可却并不反感,她便心知表姐是愿意的。
二人挽着手入了膳厅,精致的菜肴已被婢女们一道道传了上来。
八宝清蒸鱼,七珍鹅,香芋排骨,各种各样的时令小菜……将整个桌面几乎都堆满了,这还不止,每个座前还放了小盅,里面有根极难得的硕大海参,另还备了精致可口的点心。
毛韵娘先让她们坐下,“府中的厨子更擅长潭州的风味,怕窈儿你恐吃不惯,又命人去明月楼买了些京中的特色菜,你待会儿吃吃看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便让厨子琢磨琢磨做法,让你时时都能吃得上。”
毛韵娘说罢,又啧了一声,
“快派人去前头瞧瞧,这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怎得老爷与文昌还没有来?”
话正说着,就听得院外传来阵脚步声,楚丰强走在最前头,身后跟了个穿着黛蓝色襴袍的青年。
此人身材高阔,眉目疏朗,走起路来很有些四平八阔的武将风范,气质却内敛许多,那身山泼黛,水挼蓝的衣装衬得他愈发通达沉稳,有种泰山当前,万物可纳的沉静。
“窈儿,这便是你文昌哥哥了。
他如今常驻在京中,平日里也得闲,你若有什么要支应差遣的,只管寻他。”
毛韵娘将尤妲窈往前引了引。
澧朝历来重文轻武,泥腿子出生的行伍人家,最大的心愿便是家中能出个走仕途的麒麟儿,由此以后能迈入书香门第的槛儿。文昌这个名字虽简单,可也是寄托了厚望在里头。
尤妲窈上前恭敬行了礼,“文昌哥哥万福。”
楚文昌也在与家人的入京的途中,在茶寮酒肆间听说了那桩艳闻,原本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直到尤妲窈的名字传入耳中,他才意识到这桩丑闻中的主角竟是京城姑母的女儿。
他直觉是不信的,这些年来两家常有通信,姑母信中常提及她,在他的印象中,她绝不是个那般妖妖娆娆的不安分女子。
果然他今日方才下值,父亲将他唤去书房,将所有实情告知了他。
现在见了面,楚文昌只觉这妹妹与他原本想象中并无二般,贞静清晖,就如同暗夜中高悬在空的冷月,心中由原本的怜惜,又更生出几分可敬来,他有心想要关怀几句,却又怕惹了姑娘家的伤心事,只先话了几句家常,
“转眼不见,窈儿妹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毛韵娘道了句可不是,扭头同尤妲窈说道,“文昌比你大六岁,当年尤家还未进京时,你们儿时也曾见过,只不过那会儿你还将将会走路,说来也是奇怪,文昌那时已七八岁了,他这么个见着孩子就躲的人,竟也能耐着性子给你剔螃蟹肉吃。”
说罢,舅母又引荐了跟在后头的小郎君,小郎君唤为文俊,眼瞧着不过十岁左右,接人待物却已很有模样,是舅父在军中另纳的妾室马氏所生,妾室不能上正宴,所以这次并未露面。
人到齐了,一一落座后开宴,席上诸人有说有笑,气氛很是温馨融洽,除了自家的事,文昌也时不时将话头牵引到些女儿家们觉得新鲜的事儿上,也好让尤妲窈能说几句,不至于觉得尴尬,有种润物细无声的周到。
楚丰强望着阖家欢乐的场面,一时间心有所感,“这道白玉鱼烩是阿姐最喜欢吃的,要是此刻她也在这桌上,咱们这一大家子才算是真正团圆。当年自她主动卖身养活了一家老小,我就暗暗发誓,待在军中拼杀出番功绩之日,便是我将她从那虎狼窝中赎出来之时,可未曾想后来我领了军功捧着银子去满春院,却是太迟,她当时已怀胎有孕。
她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托生到她腹中,便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且与其回娘家拖累我,还不如干脆捏着鼻子嫁人,你爹好歹是个官身,人瞧着又是个老实的,以她这样的出生能入尤府做妾,算起来也是高攀。”
楚丰强眸光隐有湿润,说着说着愈发愤慨,
“我原以为这些年你们母女在尤家过得太平,现在才知你们竟遭人欺*辱至此?尤闵河他就是个孬货!骟了的狗都比他强!试问哪家的爷们在后院中似个缩头乌龟般大气都不敢出,全由那钱文秀作威作福?我也不敢指望他对你们母女二人多好,当寻常妾室对待便可,可现在看来,你们的待遇甚至都比不上使唤用的奴婢,否则那贼妇人岂敢一声不吭就对你下了蒙汗药,说扔回潭州就扔回潭州?
回想起来,他当年指天发誓求娶阿姐的模样竟都是装出来的,我们竟都被他骗了!都怪我当时昏了头,才松口让阿姐入了他尤家的门!”
这些话终究是在论长辈的长短不齐,尤妲窈虽身受其害,可也不好出言附和,只颇难为情垂了垂头,低声劝了句,“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不值当舅父为此生气伤身,现下我同舅父舅母在一处,心中不知有多欢喜……只是我实在担心姨娘,她还不知我在此处……”
毛韵娘放下玉箸,一面伸手轻拍着楚丰强的背部帮他顺气,一面对尤妲窈说道,“此时我们自有安排,你只管安心住下,其余的不用操心。现在也就是姑姐儿还需在尤家门里过活,这门亲戚我们到底还要认,否则那尤家的门槛,我光瞧上一眼都嫌脏!原还想着将家中事务收拾妥当了,便备上厚礼去尤家走一趟,可眼见尤家这般处事,若再不好好敲打一番,委实对不住这些年来你们吃的苦。”
楚文昌的眸光落在尤妲窈面颊的伤口上,也愈发觉得心气不顺,哪里能想象得到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今晨差点遭了怎样的荼毒呢?偏偏她嘴上还云淡风轻,心中定然不知有多苦,他将落在膝上的手掌攥成了拳,沉声道了句,
“尤家倒是其次,要我说,头一个不能放过的便是王家。我方才已经调派人手去彻查此事,但凡能揪出王顺良一点错处,必追究到底,让他偿报恶行!”
这些话题放在饭桌上讲,未免有些太过沉重。
楚潇潇到底不知全部内情,只以为尤妲窈不过是被下人攀污,所以王家才执意退婚,眼瞧着气氛有些沉闷,她也无意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只使尽浑身解数撒娇,软语憨言将话头调转到了别处,这才让这顿饭不至于难以下咽,气氛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随着天色渐晚,宴席也进入了尾声。
楚潇潇本就是个十分开朗的性子,一顿饭的功夫便觉得与尤妲窈十分相亲,用过膳后,就手挽着手往清霜院的方向去了,楚文昌回了自己的院子,楚文俊入了书房,楚丰强与毛韵娘回到霞香院中,一天快忙到了头,这会子才有时间来说说夫妻间的私房话。
房内烛光闪耀,照得屋子透亮。
楚丰强连年征战,身上旧伤隐患不少,此时正褪了上衫,由毛韵娘在给他按摩右肩上的成年隐痛的老伤,毛韵娘先是交代了些家中无关紧要的琐事,紧而又叹了句,
“若非皇上开恩,我们哪里住得起这样好的宅子?配在葭菉巷与那些世家公卿为邻?你是未曾看见,今日下人们在外头搬挪时有多少人投来艳羡的眸光,这皇恩浩荡,你可当面对皇上谢恩了么?”
肩上传来的力道,使得楚丰强伤痛稍解,他闷哼了声,
“我倒是有心想要谢恩,可也需见得到皇上的金面才行。
摄政王一手遮天掌控朝堂,皇上眼见无插手余地早就撂挑子不管了,接连两三年都不上朝,只半旬看次奏章,其余时候只憋闷在太和殿中钻研木工,那每日清出来的木屑,都足够腊月里给阖宫取暖用,现下能与圣上打得上照面的,也只有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一品大臣,公卿宰辅,以你夫君目前的官职想要近身到皇上面前,这仕途还且有得攀呢!”
毛韵娘笑笑,又拧了块浸满了药汁的热毛巾给他敷在肩头上,
“那你就攀呗,我可还等着你哪日给我挣个诰命娘子当当呢。”
楚丰强嚯了一声,“你这胃口倒是不小。”
说完了外头那些事,他到底还是挂心家中这个历经了磨难的外甥女,脑中想的尽是今日她那些遭人欺辱的晦事,又长叹了口气,“后宅的事儿你多关照着点,那孩子不容易,莫要再让她寒了心。”
毛韵娘隔着热毛巾轻拍了下他的肩头,颇不服气啐了他一口,“这是瞧不起谁?我是那般刻薄小辈之人么?”嘴上说是这般说,可又另取了块帕子来给他擦身子,“你个五大三粗的兵鲁子,只晓得一味护短,却丝毫盘不透后院中这些弯弯绕绕,你可曾想过,就算眼下护得了她在这院中一时,却绝护不了她在院中一世。
窈儿她到底姓尤,庶女出生,父母健在,尤楚两家同住京城仅几里之隔……这便断没有自家女儿在外戚家养病长居的道理,我只这般问你,若是哪一日尤家上门来要女儿,你给还是不给?想来你也是不愿让她回尤家再受委屈的,可若是不将她送回去,一顶不孝不顺的帽子扣下来,窈儿今后在这京城中只怕更难做人。”
“那竟是进退两难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万全之策,便是给窈儿快快觅一门好亲事,如此才能早日脱离尤家,另立门户。
可你也知,她被王顺良那豺狼算计得名声尽毁,只怕现在这天底下没有哪个郎子能慧眼识珠,敢冒着全京城的诋毁与笑话迎娶她,所以你要在外头使劲儿,早日调查真相还她清白,我也需在内宅中疏通疏通,多多带她参加些宴会雅集,谣言是越躲越显得心虚的,还不如她落落大方立于人前,长此以往内眷妇人们明白了她的品性,自然而然也就会对她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