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 by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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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送去再?说吧。”
亦泠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重?重?叹了口气。
早知回落得如此地步,她前两日就昧着良心好生给?谢衡之道个歉了。
如此他定不会?这般绝情,就算不带她一同?外出,想来也会?尽早赶回的。
现在?可好了,他生气离开?,这封信也不知有?没有?用。
“好冷啊。”
入夜后,亦泠喃喃自语道,“果然,又开?始了。”
锦葵服侍着她沐浴上床,浑身已经开?始冒冷汗。
亦泠知道自己难逃一劫,还是让锦葵多留了一盏灯。
说不定……谢衡之这人半路上良心发现,又折返回来了呢?
申时一刻,整个大罗山滴水成冻,酷寒异常。
利春推开?门的一瞬间,雪虐风饕,吹得烛火差点熄灭。
“大人,外头雪好大啊!”
他一边搓手哈气一边跺脚,好将身上的雪抖落。
谢衡之没说话,正凝神看着案桌上的古灵宝经。
为?护国佑民、消灾禳祸,每年的罗天大醮都由圣上主祭,无论?内坛、外场都极隆重?庄严。
斋法以《灵宝自然斋》为?底本,奉《上清灵宝领教济度金书?》为?定式,旌旗鉴剑法物弓矢罗列皆有?次序,开?建门户具有?仪范,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
是以谢衡之对这些宝经也早已熟读在?心,巡查了醮坛后再?逐一对照宝经,便可知道有?无差错。
“如何?”
利春凑到谢衡之身旁问,“可是哪里?有?问题?”
烛火随着利春说话的声音晃动,谢衡之的眸光也明暗交替着,看不清神色,只摇了摇头。
利春顿时松了口气。
“属下见您一直盯着这些宝经,还以为?哪里?出了差错呢。”
差错自然是没有?的。
罗天大醮如此重?要,大罗山上的官员都是提着脑袋办事,哪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只是圣上远在?上京无法亲自监督,定要谢衡之来一趟才安心。
利春只看见谢衡之盯着这些宝经,却没注意到他许久都不曾翻动页面。
因为?他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些宝经上。
外头风雪交加,想必上京也冰封雪盖着,四处天凝地闭。
耳边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临行前亦泠泪眼婆娑的模样?。
也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太冷了,谢衡之竟莫开?始思忖亦泠的话有?几分可信。
以往他都是当亦泠烧坏了脑子胡说八道的。
屋子里?长久地静谧着,只有?外头狂风怒号的声音。
直到烛火“辟啪”一声炸响,谢衡之骤然回了神。
他兀自摇摇头,合上了宝经。
“大人要歇下了?”
利春转头就要走,“属下叫人去备点热水吧。”
“不必了。”
谢衡之叫住他,“这么晚了,别折腾。”
利春说好,退了出去。
谢衡之亦脱了外衣,准备就这么凑合一晚。
没多久,利春又回来了。
“还有?事?”
谢衡之问。
利春也有?些诧异,递出一封信。
“府里?来信了。”
谢衡之眸光微动,接过了信。
大半夜地来了信,利春也想知道是否府里?出了急事。
可谢衡之展开?信后,瞄了几眼,却一言不发。
就连神色也隐在?了背光处,让利春不知他在?想什么。
“大人,可是府里?出了急事?”
谢衡之并未回答他,只是轻嗤一声,“你去歇着吧。”
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利春按捺住了好奇心,转头出去。
可惜今夜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他刚踏了出去,便见一男子匆匆跑过来,焦急说道:“大人!大人!遮天的五色布被?雪压塌了!”
不等利春回过神,在?里?头听见消息的谢衡之已经穿上外衣走了出来。
大雪纷飞,狂风怒号。
谢衡之走得急,并未关门。桌上的信纸被?风吹得扬起,最后飘飘悠悠落到了地上。
翌日清晨。
亦泠睁开?眼时,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转了转眼珠子,又动了下被?褥里?的手指,随后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竟然……没昏死过去?
她又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额头。
还是有?些温热,却不是她想像中的滚烫。
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自己昨夜里?难受得捣枕捶床,什么时候莫名其妙睡着的?
难道她这毛病……不药而愈了?
正好这时曹嬷嬷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亦泠已经醒了,也有?些意外。
“夫人,您醒了?”
随后又去探亦泠的额头,摸了摸她的臂膀,见她安然无恙的样?子,开?心地连连拍胸口。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奴见你昨夜那?模样?,还以为?今早又醒不过来了呢!”
说完便连忙让人进来服侍亦泠洗漱更衣。
一番忙碌下来,亦泠除了感觉格外虚弱外,竟与平日里?没太大差异。
“快去请大夫来瞧瞧。”
亦泠看着自己活动自如的手脚,还是有?些不相信。
“这就去这就去!”
曹嬷嬷连连应答,但还是先给?亦泠端来了平日里?的药。
看着亦泠喝下,曹嬷嬷笑着说:“夫人,昨夜里?下了好大的雪,您要出去看看吗?”
亦泠看了眼窗户,隐隐透出的天光十?分亮堂,确实是大雪后的景象。
不过她现在?虚软无力,哪儿敢去受这个冻。
何况上京年年都有?这样?的大雪,她也并无惊讶。
“我就不出去了。”
亦泠就在?暖和?的屋子里?待着,一会?儿下地走走,一会?儿又躺回床上去。
她此时虚弱乏力,应当不是痊愈了,只是不像以前那?样?,离谢衡之一夜便会?昏死过去。
那?这样?是不是代表时间久了,她也确会?平复如故?
亦泠心思萌动,问道:“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曹嬷嬷道:“路上积雪难行,恐是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也是……”
亦泠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立刻又问,“昨天那?封信送到了吗?”
“那?护卫做事利索,快马加鞭的,昨夜里?已经送到了。”
亦泠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心里?有?些莫名担忧。
若是谢衡之收到信后真?赶回来了,却发现她好端端的,她该如何解释?
算了,下这么大的雪,他不可能回来的。
转念一想,昨夜里?既然下了这么大的雪,上京的路都湿滑难行,何况大罗山,想必那?护卫应该冻得不轻。
“你多给?他些银子。”亦泠说,“这夜里?来回着实辛苦。”
曹嬷嬷点头说好。
亦泠又四处张望着,心里?没由来地不安定。
“锦葵呢?怎么不见她?”
“她去给?夫人买金钱酥了。”
曹嬷嬷道,“她说雪下得大,怕后头店家闭市,夫人吃不上,这就一早去多买点儿了。”
“又不是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
冰天雪窖的日子里?,亦泠心头软了软,碎碎念道,“肯定是她自己嘴馋了。”
曹嬷嬷笑了笑没说话。
不多时,锦葵果真?带着一大包金钱酥回来了。
还没踏进来,光是听见她声音,亦泠就急匆匆地走去了门外。
“这么冷的天还跑出去买东西,也不怕冻坏!”
“奴婢没被?冻着,坐了马车呢。”
锦葵耸着通红的鼻头说,“不过那?些将士可就挨冻了。”
亦泠抬眼:“嗯?”
怎么说到将士身上去了。
“凌将军要带一队人马去斥丘北营,今日出发的。”
锦葵把金钱酥放下,忙着搓手取暖,“好多人在?城外送别呢,我还看见了亦小公子。”
听到亦昀,亦泠的目光顿时凝住。
“他去送谁?”
亦昀上回惹下的祸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亦尚书?不把他关个一年半载都对不起自己这一身的软骨头。
惨是惨了些,到底能护亦昀安全。
可这才多久,他怎么还能出门送行去了?
“不是亦小公子送行。”锦葵摆手道,“他也是此行的一员,奴婢瞧见亦夫人在?送他呢,都哭成了个泪人,被?丫头婆子们扶回去的。”
“他?!”
亦泠是震惊的,却也并非无法相信。
稍加思索一番便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当初亦昀被?谢衡之打了一顿扔回府里?,亦尚书?必定也会?知道亦昀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亦泠原以为?他只是再?毒打亦昀一番然后关禁闭,却没想到他下手如此果决,直接把亦昀往边塞军营里?送了。
斥丘北营是什么地方,接壤北狄,苦寒荒凉不说,每逢年关便冲突不断,时时有?人丧命。
而将领又是当朝最铁面无私的凌将军,他可不会?因为?亦昀的身世就优待他几分。
管你是什么贵族子弟,入了他的营,就要同?他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把命挂在?刀尖上过日子。
亦尚书?能这么干,可见他是怕极了亦昀成为?他仕途上的绊脚石。
宁愿让自己儿子吃足苦头,也要在?谢衡之面前洗刷掉自己的不顺之心。
怅惘过后,亦泠忽然急切道:“备车,我要出去!”
亦昀原本应该过着他纨绔却安逸的人生。
如今多番得罪谢衡之,又被?送去了斥丘北营,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亦泠。
一开?始她根本没预料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眼下她自己生死难料,亦昀又将远去边关归期遥遥,不知会?走上怎样?一条路。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连累亦昀了。
马车驶得飞快,追出城门后,依然不见行军踪影。
在?亦泠的催促下,马夫又加了几鞭子,终于在?漫天风雪里?看见了军队的尾巴。
凌将军治军严明,将士们严整有?致地列队冒着风雪前行。
他策马行在?最前头,看不见身影,而亦昀作为?低等步兵,背着行囊跟在?队伍最末端,倒显得打眼几分。
亦泠打开?马车小窗,在?冥冥暮色中喊了一遍又一遍亦昀的名字。
终于,在?马车离队末只有?十?丈远时,亦昀回了头。
看见是谢府的马车,他顿时呆住,略显消瘦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无措。
待亦泠下了马车独自追上来,他看见亦泠急切的模样?,立刻警戒地退了一步。
“你别怕。”
亦泠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不等她说出下文,亦昀立刻道:“我当初没有?要杀你!”
亦泠点头道:“我知道。”
恰好此时走在?前面的兵头发现亦昀停下了行军的步伐与人说话,连忙道:“喂!你干什么呢!”
说着便要过来训斥,结果瞧见了谢府的马车,这才住了嘴,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往前走去。
亦泠知道现在?不是促膝长谈的时候。
“斥丘苦寒,你千万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多锻炼少偷懒,才可强身健体。”她顿了顿,说出最重?要的叮嘱,“切莫再?妄想着与谢衡之作对了,万事要以自己为?重?。”
这些话从亦泠口中说出,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
无论?亦昀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眼前这个女人为?何会?对他说这些话,困惑狐疑之后,只剩下满肚子的恨和?怨。
边塞苦寒他怎会?不知,一切还不是拜谢衡之所赐。
“别以为?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你们就高枕无忧了!”因前一晚几乎没睡,亦昀的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咬牙道,“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我一定会?给?她讨一个公道,你们夫妻俩给?我等着!”
真?是一头倔驴。
城外风雪大,迎面吹来让人眼睛发酸。
亦泠闭了闭眼,极轻地叹着气,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这时,亦昀已经掉队许久了。
他这几日待在?凌将军营下没少吃苦头,怕自己再?耽误下去又要遭殃,于是懒得听亦泠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拔腿就去追赶军队。
见他跑了,亦泠不得不开?口道:“你姐姐没死!”
亦泠的声音并不大,正好被?寒风送到亦昀耳边。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追赶军队的脚步慢了下来,又忍不住惊惶不安地回头看亦泠。
“她没死,我见过她!”
怕他不信,亦泠又开?口道,“新街路口卖大糖,过去就是红瓦房。红瓦房,绕过河,过去就是张阿婆。张阿婆吃瓜子壳,过去就是六面佛。还记得吗?”
亦昀听到这首童谣果然愣住不动了。
约莫二十?年前,亦尚书?从翰林外放渚岳府,姐弟俩在?那?个小城出生长大。
那?时亦昀总记不住回家的路,亦泠便编了这么一首歌谣教他记路。
这是属于他们姐弟俩的秘密,若不是姐姐亲口告知,眼前这个女人绝不会?知道这首歌谣。
风吹得越来越大,亦昀的双脚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直到兵头实在?忍不下去掉头来拎他。
“再?不跟上去你又要挨棍子了!”
亦昀还是不肯动,兵头只好拽着他走。
行步如飞的兵头拖扯着频频回头的亦昀,走得很急切。
亦泠又在?雪里?追着跑了几步,朝他喊:“你要好好活着,待时机成熟,她会?和?你见面的!”
风这么大,也不知他听见没。
濛濛雪花迷了视线,亦泠只能看见亦昀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平时胡作非为?的贵公子与人高马大的兵卒格格不入,逆着风雪,要跟上他们的步伐十?分吃力。
光是盔甲和?行囊仿佛就要将他的身子压垮一般。
亦泠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擦了擦微润的眼角。
待亦昀待身影彻底消失在?雪雾里?,亦泠也被?吹得头晕目眩的。
她脚步虚浮地退了两步,险些站不住。
正疑惑着怎么没人追上来扶她,回头一看,只见在?马车停驻的地方,锦葵和?护卫们各个站得笔直笔直,像石雕似的一动不敢动。
在?那?附近,连风都似乎停了,静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亦泠:?
好诡异的气氛。
亦泠立刻警觉起来,在?漫天风雪中仔细打量。
这才看见于她身后不远处,谢衡之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身上的大氅还未来得及抖落雪尘,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
四目相对之时,亦泠心头咯登一下,没想着怎么解释,已经被?谢衡之的眼神看了个哑口无言。
第38章
两人之间分明有很长?的距离,隔着雪尘,亦泠甚至都看不清谢衡之的五官,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如刀如剑,穿过层层风雪,架在她的脖颈处。
早知他会回来,亦泠定不会……不、不是,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夜里下了这么大的雪,连将士们都寸步难行,谢衡之竟然回来了?
难不成真是因为她那封信?
那就完了。
现在亦泠不仅没有像信里?说的那样病重不起,还眼?泪汪汪地冒着风雪来送别他人。
还被谢衡之逮个?正着。
裹着貂鼠风领的脖子又泛上一股细细密密的凉意?,亦泠思?忖着,似乎应该先擦掉自己眼?角那令人尴尬的泪水。
就在她僵硬地抬起手臂时,那头的谢衡之终于收回了他那剐人的目光,打马进城。
亦泠忽然就有些泄力,在雪里?摇摇欲倒,还好锦葵总算跑过来扶住了她。
谢衡之驾马走在前?头,不紧不慢,驱车的马夫自然不敢越过他去,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
狭小的车厢里?,亦泠都没好意?思?大声说话。
“他什?么?时候到的?”
锦葵:“就、就是您刚刚追着跑的时候。”
亦泠:“……”
她闭眼?顺了几口气,才又问:“不是在大罗山吗?怎么?突然就在城门口了?”
若是谢衡之从外头回上京,应该停在她前?头,怎么?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呢?
锦葵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亦泠事实。
“不、不是的,大人骑着马从外头回来的。”她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还有些头皮发麻,“就从您身边走过,您没看?见他……”
亦泠:“……”
她打开轩窗偷偷望出去,这混茫的雪天里?,行人皆缩着脖子拢着手,只有谢衡之的身姿依然傲然挺立如松柏,气宇轩昂引人频频注目。
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对?他视而不见的。
但凡多留个?心?眼?儿,也不至于陷入眼?前?的窘态。
现在可好,谢衡之亲眼?看?见她活蹦乱跳地在雪地里?给别人送行,难不成还能?说自己是回光返照?
更让亦泠无法心?安理得的是……
他竟真的冒着风雪连夜策马赶回来了,连随行的护卫都没带。
残冬腊月的切骨之寒,只身一马,未尝言苦。
望着他的背影,亦泠心?里?涌出了一个?令人惶然的念头。
行至府外,管家早已带着众人在门口迎接。
随着谢衡之翻身下马的动作,大氅上的雪抖落一地,昭示着他的一路风尘碌碌。
脚刚沾地,他便转头去了马车旁,等?着里?头的人下车。
至此,谁还看?不出来谢衡之为何突然回来。
有人错愕有人感慨,在外呼风唤雨的男人对?内体恤至厮,世间寥寥可数,以前?也没见他这样。
当然也有声儿都不敢吱的曹嬷嬷等?人,为亦泠的境况感到理亏心?虚。
亦泠本人则板滞地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已经到家了。
门子安置好马凳等?了许久不见车厢里?有动静,下一步下车的锦葵也探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亦泠:“夫人?”
亦泠恍然回神,忙不迭弓腰出去。
上半身探出车厢的那一刻,一只骨节匀称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其实亦泠早已习惯了谢衡之体贴周到,她只当是他在外人面前?的伪装粉饰。
毕竟是圣上亲自赐的婚,他又最擅昧地瞒天,亦泠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她伸出的自己的手,即将装模作样地放到他掌心?时,她注意?到谢衡之那只修长?白净的书生手因在风雪里?握鞭策马而泛了红。
一时间,心?头那股念头又卷土重来,冲破迷惘的感知,变成一瞬清晰的洞悉——
谢衡之……莫不是喜欢她了吧?
这个?念头如阪上走丸,在亦泠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瞬息间,似乎已经从一种猜测变成了定论。
她惊慌抬眼?,对?上谢衡之眸光的瞬间,一些不起眼?的回忆细节联翩而至。
刚从庆阳回来时,他不是这样的。
至少他的眼?睛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明显的情绪。
随着两人手掌的贴合交握,体温相融,亦泠更是浑身肌肤都在顷刻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感。
她霎时抽回了自己的手,甚至都不敢和谢衡之直视,慌慌忙忙地下了马车。
看?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谢衡之倒毫不意?外,就是抬了抬眉梢,懒得质问。
两人进了林枫院便各走各的,一个?闭口不言径直进了书房,一个?神色仓皇地回了寝居,往榻上一坐就是闷声不响。
皇帝不急太监急,曹嬷嬷在亦泠面前?踱了几个?来回了,见她始终抱着手炉不知在出什?么?神,忍不住道:“夫人,您去跟大人解释解释呀!”
亦泠的回应延滞了片刻,才抬起头:“什?么??”
“解释呀!”
曹嬷嬷说,“大人定是收到了您的信才连夜赶回来的,如今见您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嘛!您快去跟他解释解释,省得他误会您!”
亦泠没说话,只摇摇头。
曹嬷嬷便急切地说:“您昨晚的确旧病复发,咱们都瞧见了的,您去跟大人说说,他肯定会消气儿的。”
亦泠本就晕头转向?的,被曹嬷嬷一顿念叨更是烦躁,不由得拧眉道:“你先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这一安静,便安静到了黄昏时分。
谢衡之没出过书房,亦泠也在寝居里?窝着。
就连晚膳都是各吃各的。
眼?见着天色渐晚,利春也从大罗山赶回了上京。
他脑子里?记挂着许多冗杂事务,心?里?盘算着轻重缓急,哪些需汇报,哪些无须叨扰谢衡之。
一走进谢府,却发现气氛和他想像中不同。
怎么?一个?个?屏声息气得跟鹌鹑似的,难道夫人出大事了?
利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进了林枫院,却得知谢衡之在书房。
他打量四周一圈,挠着后脑勺,一头雾水。
转头踏进书房时,谢衡之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吃饭。
面前?摆了几个?简单的菜色,看?着倒是卖相极好。
只是谢衡之的注意?力却不在饭菜上,眼?睛沉沉地盯着某处,透出几分思?忖之时的深幽。
利春进来时候瞧见他这眼?神,迟疑片刻才开了口。
“大人。”
谢衡之神色未收,只“嗯”了声。
利春便在他身边低声汇报了大罗山的后续,说完后等?着谢衡之的吩咐,却见他只是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碗里?的清粥,偶尔碰出几声又脆又闷的响动。
先前?看?见亦泠在雪地里?追着即将离京的亦昀时,这两日本就沉抑的谢衡之心?头莫名蹿出一股无名火。
想不明白她和这亦昀究竟有什?么?渊源,竟一次又一次庇护他,还在这种天气追出去送行。
但只需稍作细想,理智便占了上风,他随即品出几分不对?劲。
连带着往日的蛛丝马迹,联成一串匪夷所?思?的疑团。
据他所?知,商亦泠自小长?在江州,出嫁之前?从未踏足上京。
亦昀虽随父亲辗转过几地,但那是幼年的事情,如今也是十余年不曾离开上京了。
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前?尘往事。
自成婚后,商亦泠更是深居简出,连他都几乎不与任何上京权贵结交。
更遑论与亦昀那毛头小子生出任何男女?之情。
可她为何就是如此在意?他?
仿佛亦昀于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切的不对?劲都是从她落水之后出现的。
谢衡之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心?里?自然就排除了中邪着魔的可能?性,只当她是生病烧坏了脑子。
如今看?来,远远不止烧坏脑子这么?简单。
昏睡一夜后醒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是性情大变,还是她放弃了伪装,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又或是,他在庆阳那段时间,商亦泠来了个?金蝉脱壳?
许久过去,谢衡之终于开口了。
吩咐利春的,却是与大罗山无关的事情。
听完后,利春还愣了愣,才道:“属下这就去查。”
谢衡之又道:“再盯着点儿亦家那小子。”
“是。啊?”
利春走了两步才回头道:“亦家哪个?小子?”
“亦家还有哪个?小子?”谢衡之本来就烦,语气很不客气,“亦尚书那个?四十多的小子?”
“……哦。”
静悄悄的谢府刚掌上灯,谢衡之便回了寝居。
本就一夜未睡,又鞍马劳顿地赶回来,加之带病负伤的,饶是铁人也扛不住。
谢衡之索性放下一应事务,把剩下的时间留着处理家务事。
沐浴更衣后,才不到亥时。
他倦怠地坐在窗边榻上,就着烛光翻阅闲书。
等?了不久,亦泠果?然回来了。
她的脚步明显带着几分畏避,甚至都没有往谢衡之这头看?一眼?,迳直去了浴房。
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了淋淋水声。
谢衡之放下书卷,抬眼?看?向?浴房,沉吟不语。
他知道亦泠不会如实道来,但他倒是要听听看?亦泠这回又是如何狡辩。
如他所?料,亦泠这个?澡果?然洗得格外久。
曹嬷嬷和锦葵窃窃私语的声音时不时传出来,偶尔也听见亦泠的嘀嘀咕咕,就是不知主仆三人在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亦泠终于带着涔涔热汗走了出来。
谢衡之也重新拿起书,挡住了半张脸。
当亦泠经过他面前?时,他的余光才注意?到她的寝衣之外,还裹着一件厚厚的披袄。
她的脚步极轻,似乎想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腰都微微猫着。
只是从床上抱起自己习惯的软枕后,一回头,还是对?上了谢衡之的目光。
他凉飕飕地看?着她。
“这是何意??”
亦泠后背寒丝丝的,讪讪道:“我?今晚去东厢房睡。”
沉默片刻后,谢衡之并未追问,只是多打量了她几眼?。
随即将手头的书籍往案几上一撂,起身往床榻走去。
长?夜漫漫,山寒水冷。
这一晚的谢府格外寂静,连风都不敢鼓足劲儿刮。
东厢房那头一整夜都没什?么?动静,主寝居更是安然无事。
第二日天不亮时,谢衡之便离开谢府入了宫。
今日圣上难得在早朝露面,百官都比往日去得更早,谢衡之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圣上本就是为了罗天大醮才上的朝,见谢衡之回了京,迳直便问起了大醮筹备事宜。
待谢衡之作答后,圣上也没过问其他朝事。
往下头扫视一眼?,问道:“怎不见太子?”
谢衡之道:“殿下昨夜里?感了风寒,今日晨起体力不支,这才缺席。”
他平平说来,圣上的脸上已经有了不满的神色。
“他倒是娇弱,既无力上朝,该是孤这个?做父亲的下朝后亲自去侍疾吧。”
殿下文?武百官闻言个?个?变脸变色,不敢多话,心?中直道太子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每年的罗天大醮都是圣上主祭,由太子和谢衡之辅弼,事事须他二人亲力亲为圣上才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