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 by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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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世外高人,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
他昨日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不过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把亦泠给唬住了。
还好为了掩人耳目,亦泠只给了他几?个铜板儿,没损失太?多?。
就是可惜了,亦泠还以为当真?有了救这松远县于水火的妙方呢。
亦泠失落地坐了下来。
身子?刚沾着软垫,忽又猛地站直。
他、他染病有些日子?了,那亦泠昨日和?他靠那么近,还说了那么多?话?,岂不是……
亦泠突然惊恐地看向春叶。
春叶:“夫人,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
亦泠期期艾艾地说,“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等春叶一走,亦泠重新坐了下来。
这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章夫人也日日亲自来熏上三回太?乙流金散,她应当没那么倒霉吧?
可是她怎么开始觉得,自己手臂痒痒的呢?
亦泠掀开衣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肌肤,白?白?净净,连丁点儿瑕疵都没有,更遑论起疹子?了。
再摸摸自己的额头,不仅不烫,还有些冰凉,想来也没有发热。
一整个下午,亦泠都在厢房里坐立不安。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春叶端了晚膳进来,说道:“夫人,今日厨娘炖了些鸽子?汤,腥是腥了点儿,但?滋补养身。”
摆放碗筷的时候,她抬起头,看见亦泠坐在床上,拿着一面小镜子?,慌张地查看自己的脖子?和?胸口?。
“夫人,您怎么了?”
“我、我全身都在痒。”
亦泠说,“脑子?也晕乎乎的,后背也出了不少汗。”
春叶闻言,手一抖,“砰”地打碎了一个空碗。
“夫、夫人您……”
亦泠又抬手捂着自己的额头。
“好烫……我是不是已经在发烧了……”
亦泠其?实是在喃喃自语,春叶却以为是在询问她,一个字不敢应,双脚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后退。
浑身瘙痒、发热、昏昏沉沉,这分明就是染病的前?兆!
等亦泠抬眼看过来,春叶已经退到了门边。
“夫、夫人……您是不是被昨日那江湖骗子?过了病气……您、您……”
见春叶这模样,亦泠知道自己必定是遭了这无妄之灾。
她浑身一软,瘫坐在床榻上,双唇都失了血色。
尽管来松远县之前?她便?已经做了这个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才第二日,她连章府都还没有踏出去过呢!
眼看着亦泠的额头流下了豆大的汗,春叶连一句安抚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离这间厢房远远的。
就在她准备转身,迈腿的一刹,忽然听见亦泠大喊一声:“别过来!”
春叶心?想我不过去啊我只想跑啊!
抬起头,却见是谢衡之推门走了进来。
春叶心?头跳得更快了,惊慌地盯着谢衡之,连礼都忘了行。
谢衡之疑惑地看向床榻,亦泠已经一把拉起了帘帐,把他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只好问春叶:“夫人怎么了?”
春叶惶然道:“夫、夫人……染病了。”
说出这句话?,谢衡之的神情分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春叶却觉得这屋子?里的光亮都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她头顶。
“去请大夫。”
春叶如获大赦,恨不得手脚并用地逃出了这间屋子?。
而谢衡之,则盯着罗帷里晃动的人影,并没有停下脚步。
感觉到他的靠近,躲在床榻上的亦泠高声喝道:“会传染的!”
谢衡之脚步一顿。
透过轻薄的罗帷,亦泠看着那双一动不动,静止在原地的靴子?,还没来得及想通自己为何要喝住他——
下一刹,谢衡之靴尖一抬,越发快步地朝她走来。
罗帷被谢衡之一把掀开的时候,亦泠仰着脸,错愕地看着他。
章府的桕油蜡远不如上京的蜜烛明亮,昏黄的光影里,谢衡之神色凝重,垂眸细细地打量着亦泠。
见她双唇失色,脸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看着的确像是发热。
亦泠的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在谢衡之坐下来?的那一瞬,她酸软的双腿忽然蹬了蹬,侧着身?子朝床角躲去。
谢衡之却将?她一把?拉住,紧紧箍着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似是不确定她是否在发热,又把?手贴到自?己的额头上。
一番对比,谢衡之的脸色越发沉重。
亦泠颤着声说,“是不是很烫?”
“只是比平日里热一些。”
谢衡之问,“你浑身?瘙痒?”
亦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顿了顿,又说:“时而痒,时而不痒。”
谢衡之闻言没说话,只是分别掀开她两只衣袖,没看见疹子,倒是发现她的手臂因抓挠而红了一大片。
他皱了皱眉,又伸手去翻亦泠的衣襟。
手指触碰到领口的那一刻,亦泠还是下意识躲了开去。
谢衡之一撩眼,对上他的沉静的目光,亦泠才僵住不动。
不过谢衡之的动作到底是放轻了些,没扯开太多衣物,只瞟了一眼她胸口的肌肤。
是有一两颗红疹。
想起之前的经历,谢衡之尚存了一丝疑虑。
总不能又是上火了?
可是他们这一路上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到了章府也从未大鱼大肉,实在是不应该。
看着谢衡之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亦泠仿佛听见了自?己心里绷着的细弦一根根断掉的声音。
她的身?子一软,眼看着就要瘫倒下去,还好?谢衡之一把?给揽了回来?。
“我的命果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我死?后你记得——”
“不至于。”谢衡之沉脸打断她,“大夫还没来?,你或许只是水土不服。”
听到这话,亦泠浑身?又有了力?气,忽地坐直了。
“对对对,我水土不服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谢衡之点点头:“嗯,多半是这样。”
亦泠:“人家章县令日日都去看望染病者也没出?事,我怎么会染上呢?”
谢衡之:“嗯,你说得对。”
亦泠:“苍天有眼,我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从未作恶。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会那么倒霉呢?”
谢衡之:“嗯……。”
不出?半刻钟,大夫便?赶来?了章府。
年过半百的老?头胡须都是乱的,走路也偏偏倒倒,可见是被谢衡之的下属驮在马上一路疾驰而来?的。
和大夫一同过来?的还有章县令夫妇。
章县令是个男子自?然不能进?去,只让自?己的夫人和大夫进?了厢房。
床榻的罗帷已经拉了起来?,谢衡之则坐在床边的绣墩上。
章夫人往床上看了一眼,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到罗帷后传来?亦泠的声音。
“章夫人别过来?!快出?去!”
她脚步顿住,焦急地瞥向谢衡之。
“大人,夫人她……”
谢衡之抬了抬下巴。
“出?去吧。”
章夫人紧抿着唇,再次看了看罗帷,才躬身?退了出?去。
而赶来?的大夫便?是章县令去邻县求来?的大夫之一。
他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坐馆大夫,可不是上京的御医,从未见过什么大人物,是以进?来?了半晌,还拱着双手不停行礼。
“大夫不必多礼,先去替我夫人看诊吧。”
直到谢衡之发了话,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匆匆走向床榻。
问过亦泠的情况后,大夫从药箱中掏出?一条丝绢搭在亦泠手腕间,细细地把?起脉来?。
窗外章县令夫妇人影晃动,屋子里三人也都静默不语,安静得落针可辨。
亦泠从未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此之慢,盯着罗帷外的大夫,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气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终于收了手。
“夫人这脉象……确实像是染了瘟疫。”
话语徐徐落下,屋子里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
亦泠没说话,也没动,连伸出?来?的手腕都依然僵在半空中。
“什么叫做像是?”
听到谢衡之的声音,大夫转过头去,差点儿没吓得腿软。
方才还算温和平易的钦差大人突然冷下了脸,目光沉沉如幽潭。
“是,或不是?”
大夫顿时把?心都提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虽然症状都符合,但也未必是染了病。”
亦泠一听,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可是紧接着,那大夫又说:“毕竟夫人没有去过悲田坊,也没有接触过染病者,或许……”
亦泠那半悬着的心,在听见大夫这句补充后彻底坠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天色黑如稠墨,偶有三两星光,冷冷清清地挂在夜幕里。
谢衡之端了一碗药往厢房走去,在门口碰到了又来?探望的章夫人。
瞥见谢衡之手里的药碗,章夫人急忙说道:“这种事情吩咐下人做便?好?了,大人怎可亲自?动手?”
“无妨。”谢衡之说,“她不喜陌生人近身?伺候。”
章夫人双手交握,满脸焦急。
“这可如何是好?啊,夫人只不过与那人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染上了病?”
没听到谢衡之应声,章夫人摁了摁丝帕,惶惶瞥了屋子一眼。
“那我便?不打扰夫人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大人您随时吩咐。”
谢衡之点点头,便?端着药进?了厢房。
药是刚煎好?的,还冒着袅袅热气。
他将?药碗放在床边案几?上,俯身?往床上看去。
自?大夫离开后,亦泠便?嚷着难受。而后没多久,浑身?越发滚烫,又连连冒着冷汗,一口粥都吃不下去。
眼下虽然昏睡了过去,眉头却依然紧蹙着,仿佛梦里都不安宁。
谢衡之也没出?声,就静静地坐在床沿边。
约莫一刻钟后,那碗药凉了些,他才轻拍被褥,将?亦泠叫醒。
睁开眼睛,亦泠的眸子里蒙着一层雾气,没什么光亮,似乎都没认出?他是谁。
好?一会儿,她的意识才回笼。
目光在谢衡之身?上游离片刻,随即朦朦胧胧地看向窗外。
“方才谁在外面说话?”
“章夫人。”
谢衡之说,“她来?询问你的状况。”
亦泠闻言一直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才哑着嗓子说道:“我搬出?去吧。”
谢衡之抬眉:“你要搬去哪里?”
换作平日里,亦泠都不知道这松远县除了章府还有哪里能住人,何况她现在还烧得晕乎乎的,更?是没有一丁点儿主意。
她鼻头酸了酸。
“我总不能住在这里连累了人家。”
“那你要搬去悲田坊吗?”
亦泠一听这三个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密密麻麻的帐篷里全躺着病入膏肓的染病者,她若是住进?去,和住进?了乱葬岗有什么区别?
思及此,亦泠惊恐地看向谢衡之,眼睛里写?满了拒绝。
“若不去悲田坊,你还能去哪里?”
谢衡之轻声细语地说,“现在的松远县都空了,你便?是住去了客栈,也找不到人照顾你。”
理是这个理。
可是想起今日春叶那恐惧的模样,亦泠心里更?酸了。
“留在章府,也没有人敢来?照顾我这个病鬼。”
她说完,凄凄凉凉地抬起眼,却撞进?了谢衡之温柔的目光中。
“不是还有我吗?”
“当真?”
亦泠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要确认。
她本就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此刻风一吹就能倒。
若是再被挪出?去自?生自?灭,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假的。”
话语落下,亦泠感觉自?己的气儿都快断了。
下一刻,谢衡之却伸手将?案几?上的药碗端了过来?,“先喝药吧。”
“……”
亦泠怔然好?一会儿,才坐了起来?。
她难受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汤,但是治病的药是一滴都不想剩。
谢衡之每喂来?一口她都乖顺地张嘴,没有丁点儿扭捏。
偶尔抬眼偷觑谢衡之,见他也只是平静无波的模样。
直到药喝完了,谢衡之终于抬眼,对上了亦泠的目光。
“怎么了?”
亦泠眨了眨眼,茫然中随口说道:“好?苦。”
“你喝过不苦的药吗?”
话是这么说,谢衡之还是起身?去桌上拿了蜜饯来?。
亦泠连咀嚼的力?气都堪忧,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咽下去。
然后又看向谢衡之。
“太甜了,我要漱口。”
谢衡之径直起了身?。
“用什么水漱口?有讲究吗?”
亦泠没说话,用仅存的力?气瞪着他。
谢衡之不再开口说话,去倒了一杯热茶。
亦泠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在嘴里囫囵漱了漱,又吐回了杯子里。
谢衡之一言不发地把?杯子放回去,刚坐下,又听亦泠说:“好?冷啊,我要一个汤婆子。”
他这回都没看亦泠一眼,直接走出?了厢房。
屋子里霎时变得空空荡荡,脑子晕乎乎的亦泠甚至都没回过神。
不一会儿,却见谢衡之单手抄着一个汤婆子回来?了。
他走到床边,掀起被褥一面,将?汤婆子放到亦泠身?旁,又重新盖好?了被褥。
这才开口问道:“还有吩咐吗?谢夫人。”
病中的亦泠思绪转得格外慢,半晌,才说道:“你当真要贴身?照顾我?这瘟疫可是会传染的。”
谢衡之轻笑了声,不甚在意地直起了身?。
“这不正合你意吗?”
也不知他是不是玩笑,亦泠被他说得莫名有点心虚。
却又想确认。
“我可没有这么说。”她低声嘀咕完,又说,“你可是钦差,你不用去视察疫情吗?”
“反正你也都看见了,谢大人根本不想踏进?悲田坊。”
谢衡之慢悠悠地说,“索性我就声称要照顾妻子,好?安安稳稳躲在章府里。”
直到深夜。
谢衡之当真没有再离开这间厢房。
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床榻,待亦泠再次睡了过去,他才起身?去洗漱。
所有动作都放得很轻。
虽然他知道即便?弄出?动静,床上的人也不会醒。
背对着床榻脱衣时,身?后突然响起几?句模糊的话语。
“什么?”谢衡之回头问道。
床上的人却没有回答他。
安静了片刻,又喃喃唤道:“阿娘……阿娘……”
谢衡之轻步走到床边,俯身?看着呓语的亦泠。
即便?是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蹙着,不曾舒展。
“别赶我走……我不想离开家……我不想走……”
“不走。”
谢衡之半蹲下来?,明知她听不见,还是伸手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低声哄道,“不赶你走。”
大夫开的方子加了几?味安神的药,但亦泠睡得并不踏实。
翻来?覆去许久,到了后半夜,她似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退热了,被汗水沁湿的衣物黏糊糊地贴着她的身?体。
呼吸越来?越重,身?子却越来?越冷。
亦泠好?像梦见自?己孤零零地走在雪地里,眼前一片漆黑,只寻着温暖的地方而去。
迷迷糊糊中,她翻了个身?,钻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如温泉般的感觉霎时间蔓延了她的全身?,如饥似渴地靠近。
忽然间,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亦泠倏地睁眼,对上了谢衡之近在咫尺的脸庞。
屋子里的灯留了一盏,微弱的光亮中,亦泠看见谢衡之也没有睡,睁眼看着她。
——我这是在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钻进?了谢衡之怀里,亦泠终于缓慢地回过了神。
可是她没有躲开,甚至忘了眨眼。
“真想传染给我啊?”
谢衡之的声音随着交缠的气息飘进?了亦泠的耳朵。
“砰”一下,仿佛炸开了她此刻脑子里的迷雾,找到了可以解释她此刻行为的理由。
“是、是啊。”
两张脸本就快要贴到了一起,亦泠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又靠近了些。
鼻尖刻意蹭着谢衡之的下颌,她含糊不清地低声说道:“要死?一起死?。”
闻着他颈间的热气,亦泠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我命硬,死?不了。”
下一刻,她的下巴被抬起。
双唇被很轻地触碰,谢衡之低头亲了她一下。
亦泠睁开眼时,窗外的日光已经有些晃眼。
她知道这会儿大抵已是午时,可整个?章府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丁点儿人声。
恍然间,亦泠差点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抬手撩开罗帷,看见支起一缝的支摘窗吹进缕缕微风,拂动桌上展开的信件,这才放下心来。
死?是没死?,可她现?在的感觉比死?了也?好不了多少?。
一夜的高热几乎烧光了她所?有的体力,连呼吸都?费力。
身体的温度也?没有降下来,掌心依然热烘烘的,比昨日?更难受。
此?时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脑子嗡嗡蚊鸣半晌,游离的意识终于缓缓归拢。
冷不丁,她想起昨夜的梦,整个?人都?颤了颤——
无声的耳鬓厮磨,在黑夜里交融的灼热气息……
谢衡之低低的喘息声似乎还?萦绕在她脑子里。
还?有那股……
亦泠抬手,轻抚自己的双唇。
那股被谢衡之浅浅亲过的触感,仿佛至今还?没消散。
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都?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难不成她……
不,一定是谢衡之此?人日?日?在她跟前晃,总担心他会兽性大发才会梦见如?此?荒谬的事情。
可、可是,这么真实的感觉,真的是梦吗?
一道悠悠的“吱呀”声响起,忽然打断了亦泠的思绪。
她惊惶抬头,见陈旧的菱花木门被推开,谢衡之单手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于是亦泠立刻躺了下去,假装自己还?没转醒。
可惜由于动?作太慌忙,她弄出的响动?不小?。人都?躺下去了,罗帷还?飘飘荡荡着,停歇不下。
好在谢衡之似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只垂着眼睛,将食盒放置在八仙桌上,随即慢条斯理地把里头的一碗清粥和?一碟小?菜取出来,
一面摆弄,一面问:“渴吗?”
连看都?没看床榻那边一眼。
亦泠自然是渴的。
口干舌燥,嗓子像是含了砂石。
但她没敢应声儿,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心跳平复了下来,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甚至都?没有抬头,盯着地面,看着谢衡之的鞋靴一步步踏近。
等人停了下来,将茶水递到床边,亦泠伸手接过,头快埋进了胸口里。
“谢谢。”
原以为他会客套一下,结果他竟冷不丁问:“脸怎么这么红?”
亦泠:“?”
有吗???
她差点拿不住茶杯,还?好里头都?是温热的水。
正想着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模样,就听谢衡之又说道:“是不是还?没退热?”
亦泠:“……哦,应该是。”
一只温热的手贴上了额头。
他俯下身来,明明和?她有半臂的距离,呼吸却好像拂到了她脸上,很像昨晚梦里的感觉。
亦泠立刻闭上了眼,刚刚平复下来的气息又变得紊乱。
片刻后,谢衡之收了手,低声道:“怎么比昨天还?烫。”
随即起身走向一旁的三足面盆架。
亦泠偷偷睁开眼,看着他将挂置的面巾放到温水里泡软,然后才拧干,拿过来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你先?吃点东西,等大夫下午过来再瞧瞧。”
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模样,亦泠心里已经?浮出八百个?问题。
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你昨晚睡得好吗?”
说完,她便仔细地盯着谢衡之的脸色。
“挺好的。”谢衡之抬眼,“你睡得不好?”
亦泠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病成这样能睡好吗?”
谢衡之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才说道:“我看你睡得挺好的。”
亦泠:“是、是吗?我睡得……一动?不动?那种好?”
谢衡之点头:“嗯,你没动?。”
亦泠终于长舒一口气。
看来真的是梦。
她就说,怎么可能……
唉,都?要去见阎王了,她竟然还?做这种梦?
真是烧坏脑子了!
勉强吃下小?半碗清粥,又喝了药后,亦泠再次躺了下来。
睡自然是睡不着的,只是她浑身还?是酸软无力,也?做不了别的。
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浑身依然发着热,亦泠心里焦灼得像被热油滚过。
这大夫开的方子怎么一点儿用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
大夫的方子若是有用,这松远县便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想到这些?,亦泠鼻尖一酸,默默在床榻上红了眼眶。
比起毫无预知的死?亡,这种明知自己无药可救,又束手无策的绝望实在是可怕。
自己的小?命仿佛有了形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流逝,什么都?抓不住。
无声无息地给自己哭了会儿丧,亦泠翻过身,透过帘帐看着坐在八仙桌前的谢衡之。
章府的厢房小?,屋子里除了床榻便只摆得下一张桌子。
谢衡之要处理公务,只能屈身在此?。
眼下他正握着一支笔,也?不写字,仿佛只是思考时手里把玩的工具,偶尔在白纸上画上两道。
这松远县的瘟疫光是靠他在这里动?脑子就能解决吗?
他分明就是想躲着悲田坊的那些?染病者。
可是他若当真这么日?日?陪在自己身边,又和?去悲田坊接触染病者有什么区别呢?
亦泠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不过见他如?此?沉着冷静,亦泠又觉得……兴许事情并没有她想像中严重?
思及此?,亦泠稍稍心安了些?。
日?光透过窗棂缓缓移动?,细碎地洒在谢衡之的背影上。
许是汤药起了安神的作用,亦泠的倦意又徐徐来袭……
“大人!谢大人!”
双眼刚刚合上,门外焦急的惊呼将亦泠那可怜的睡意吓得落荒而逃。
她猛然坐起来,比谢衡之还?先?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衡之放下笔,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好好躺着。”
许是怕敞了太多风进来,谢衡之出去后把门关上了。
亦泠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只听声音,像是章夫人身边的婢女,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老爷、夫人”。
她焦急地等了好一会儿,谢衡之终于沉着脸回来了。
“是不是出事了?”
谢衡之抿着唇,紧紧盯着亦泠,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她这个?消息。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道:“章县令染病了。”
“什、什么?”
亦泠只觉得眼前一黑,看不见丁点儿希望,“连章县令也?染病了?!”
半个?时辰后,这安静的章府终于有了喧闹的声音。
谢衡之就站在厢房门口,看着章县令的屋子。
亦泠则站在他身后,想看个?清楚,又不敢出去,只能探出一个?脑袋。
章县令今日?上午去了一趟悲田坊,回来便觉得头晕目眩。
在榻上歇了片刻,便发起了热,身子上也?冒了不少?红疹子。
这等情况,无需大夫来看诊,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却也?不意外。
毕竟连亦泠都?只是和?染病者说了几句话便病倒了,章县令日?日?在悲田坊照顾染病者,事事亲力亲为,若是不染病,那才奇怪了。
只是亦泠没想到,章县令得知自己染病后,竟主动?要住进悲田坊。
他甚至都?没让下人们近身搀扶,自己带了些?取暖的衣物,便要离开章府。
章夫人则哭哭啼啼地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敢靠近。
走至庭院中时,谢衡之看着他年迈的身形,开口道:“章大人,悲田坊艰苦凄寒,你还?是留在府里养病吧。”
“大人的好意下官感激不尽。”
他远远鞠了一躬,颤声道,“悲田坊既是为了收容染病者,下官便理应住进去。”
亦泠一听,连忙扯了下谢衡之的衣袖。
“章、章大人在点我!”
“……你别多想。”
谢衡之把亦泠的脑袋摁回去,才对着庭院里的章县令说道,“那章大人务必保重自身。”
“大人和?夫人也?要珍重。”
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悲戚地说道,“此?番瘟疫尚无药方,大人是朝廷肱骨,若是实在无法,还?是……尽早离开此?地吧!”
章夫人跟着章县令走出了章府。
待他走远,章夫人还?眼泪汪汪地目送着。
而亦泠,则是在章县令踏出大门的那一刻,便晕了过去。
不久前,亦泠还?心怀侥幸。
如?今连章县令都?住进了悲田坊,她只觉得这松远县已然是人间地狱,染病者只能认命等死?。
绝望到了心底,哭都?是哭不出来的。
她只是目光空洞地靠坐在床头,回想自己短命的两辈子。
就连谢衡之开门迎了一个?陌生人进来也?毫无察觉。
直到谢衡之带着人走到床边,开口道:“大夫来了,再给你诊诊脉吧。”
亦泠死?气沉沉地将手伸出罗帷,并未说话。
但是大夫却没有直接诊脉,而是掀开了罗帷。
亦泠这才抬起眼,发现?今日?来给她诊脉的竟然是一个?女大夫。
她裹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仔细瞧了瞧亦泠的面色,又扶着她的手臂,轻轻掀开了衣袖。
看见手臂上并无红疹,她直接转头看向谢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