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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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点头。
段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可为旧情所困,也不能被旧人所误。”
江鹭飞快:“不会。我已经忘了旧人,也不在乎旧人了。”
他脸如白雪,眸子漆黑,神色诚挚。
段枫不在乎他是真是假,只抬抬手,更加肃然:“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大约不忘了那故人更好。
“我方才和驿站吏员小卒们打听清楚了。那姜小娘子,在我们来之前,是从孔府过来的——陈留县县尉孔益,正是我们这次想找的人。
“我们不好直接接触孔益,但那姜小娘子在雪日独行,见一年轻男子……恐怕有些私情吧?
“你正好借着你那旧情人的名号,跟那姜小娘子打听打听孔益。”
孔益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孔家。
孔家在过去的两年中,家中上下皆掌北方军事。只是孔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家中贪腐之事闹得极大,太子监国,忍痛流放孔家全家。
孔益因未参与家中事务,命好一些,没有被流放。但他也从东京禁卫军的小将领,被发配到了陈留做一个小县尉。
而江鹭和段枫此去东京的目的,有一部分,与孔家有关。
一盏豆大烛火,江鹭与段枫坐于两畔。
待江鹭听明白了段枫的意思,一怔,垂下眼,道:“……我不认识姜小娘子,如何与她打听孔益?”
段枫:“你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人?”
……他可是听说,江鹭被那故人,骗惨了。
江鹭垂下的睫毛轻颤,如浅泓闪银,点点流光。
江鹭道:“我不会。”
段枫兴致勃勃倾前身子:“我教你。”
江鹭道:“我要睡了。”
他起身走到床榻边,以极快的速度盖上棉被,闭眼浅寐。他心脏跳得厉害,听到段枫沉默,叹口气后,吹了灯烛,也去就寝。
黑暗中,江鹭伴着段枫时不时的低咳声,缓缓睁开眼,望着幽黑。
姜小娘子……和他的阿宁吗?
他不知该如何比。
阿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她家贫体弱,身世不好,与她的好友一起,在南康王府做侍女。但她并不拘泥于云泥之别,她学读书、学识字,皆聪明伶俐。
她向江鹭请教学问。
江鹭端正,清洁,秀美。她于私下为他起绰号,叫他“白鹭公子”。
然她又那般心善,天真,纯洁……她连一只蚂蚁的逝去,都要伤心落泪。
江鹭性淡,喜静,情柔。他想自己找到了懂自己的佳人,可以与他一起春日煮茶,冬日赏雪,成就一段佳话。
在她病逝后,他伤痛欲绝,几乎要随了她一起去。
他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是什么时候粗心,没有注意到佳人的憔悴。佳人不愿他伤心,可他怎就没发现呢?
江鹭专注,安然,世间千人万事,他皆一丝不苟——
他全心全意地去查,去补救。
……他发现佳人的坟墓中空无一人。
他发现佳人没有家世,没有亲友,连与她同行的唯一好友也消失得干净。
……她告知他的一切,皆是哄骗他的。
陷入梦魇片刻后,江鹭被一推开木桌的刺声惊醒,猛地掀身坐起,眼神一瞬间凌厉锋锐。
待眼睛看到了光,看到了披起氅衣的段枫在半黑中摸索,他偏头问:“你要出去?”
段枫回头。
黑暗中,病弱青年回头的笑容几分苍白:“二郎不愿意去和姜小娘子攀交情,我思考半宿,觉得我皮色尚可,也许姜小娘子看得上我呢?”
江鹭静望他背影。
他明知段枫在博取他同情,但是段枫掀开门帘,被外面的寒气吹得摇摇欲晃时,江鹭还是起身朝他走去。
江鹭温和:“我去吧。”
段枫心中一软,鼻尖酸楚,他看着青年长身出门,不禁追上两步:“二郎若是勉强……”
江鹭:“不勉强,我可以。”
他抬头,看着天边泛白的银灰天幕,轻吐口气。
屋舍被火烧了一半后,玲珑和姜循只好同屋。
主仆二人不急着入睡,要先清点她们拿回的东西——从孔益那里拿回来的。
桌上摊着一些书信,凌乱无比,有几张被火灼了一点。
玲珑惶然且怀疑,今夜的火,是不是孔益派人放的?孔益发现信被偷了,放火想烧死她们,夺回信件?
姜循托腮,盯着这些信纸,若有所思:几封信,就让孔益对她下杀手?信中内容是不是……
她想得出神时,听到玲珑忽然扭捏起来的好奇:“娘子,你是不是真的和那小世子是旧识啊?”
姜循眨一下眼,抬头。
她慢悠悠:“你确信火是孔益放的?”
娘子转移话题,玲珑只好跟着垮起脸,再次劝道:“娘子,那孔益失心疯了,都敢派人来杀你,已经全然不在乎你的身份了!我们留在这里夜长梦多,要不要赶紧先走?”
玲珑:“若早早见到了殿下……不,哪怕我们先搬到救兵,都比现在安全。”
姜循喃声:“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可是——
雪山路迷,千里无人。得有人绊住孔益,给她争取时间啊。
……谁能绊住孔益呢?
姜循思考时,听到窗子被叩敲声。
玲珑一下子紧张跳起:她以为是孔益派的杀手去而复返。
而姜循面色冷淡,神情恹恹,性情中的不在意,让她有余力听完那敲窗声——
窗外,传来青年僵硬而清泠的试探声:“我想与姜小娘子聊聊我的旧情人,姜小娘子有时间吗?”
屋中,烛火荜拨,墙上映出一道狰狞影像。
玲珑睁大眼,困惑又茫然地看向姜循:窗外那小世子……神神秘秘、偷偷摸摸,想勾引自家娘子吗?
姜循捂住半边腮,竟弯眸,似被逗笑。
她对孔益的事一瞬间有了主意,也找到了替自己挡孔益的“替罪羊”。她向玲珑做手势,示意玲珑躲去床底下趴着,捂住口鼻,不要被武艺高强的人听到动静。
窗外再次一声:“小娘子在吗?”
窗内女声漫然:“我在啊。”
姜循施施然走向窗畔,秉烛开窗——
添酒回灯请风来。
江鹭做好吃闭门羹的打算——哪位小娘子会对陌生人没有提防心,夜半三更邀请一男子入室?
……可是,这位贵女,和阿宁,真的毫无关系吗?
江鹭思量间,木格窗打开,美人手持一夹瓷盏,在窗内侧探身。
瓷盏上的烛火摇曳,柔光擦过美人耳下的灯球状耳饰,闪着金银烂烂之光。
他本赧然,但在察觉她那般无所谓的荒芜目光后,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江鹭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耳下:“小娘子没有睡吗?”
他自然而然地入室,堂而皇之的架势,让姜循朝后退了几步。
姜循偏脸持灯看他,江鹭低垂的眸心,些许柔情缱绻:“在下思故情切,会不会叨扰小娘子?”
他出色的皮相,让他像个俊美的采花贼。
贵女慵懒而大胆,邀请他:“小世子坐吧,我对小世子的意中人,也颇多好奇。”
江鹭抬眸,眸心中光如野火溅冰。
他道:“你好奇什么?”
姜循停顿。
她晃了一下神,才在混乱中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小娘子可知,你与我的旧情人,生得一模一样?”
姜循抬头。
她勾唇:“我不知道小世子在暗示什么。”
江鹭探寻的目光落到她脸上。
昏昏灯火下,江鹭俯下身,姜循面无表情,不信他会如何妄为。这位小世子的气息擦过她耳畔,浅浅气息撩得她耳下生出意味不明的刺激感。
姜循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你当真不是阿宁?”
姜循心向下跌。
她抬头时,露出无谓的神色:“我当真不是你的阿宁。我与你那阿宁,到底是长得多像?小世子让我更加好奇了。”
趴在床下,玲珑谨记姜循教她的方法,严密捂住口鼻——娘子说,习武人五感强大,容易听见屋中有另一人声音;不知江小世子武功足不足够听出另一人的动静,但好好遮掩,总是没错的。
只是,此情此景实在危险——
玲珑透过床隙,看到灯火的游离,女子金白色裙裾与男子的珠白锦袍交错在一起。
二人的身影投下浅黑一片,玲珑鼻尖渗汗,心跳加速,只觉得自己比那二人还要紧张。
她生怕娘子被陌生男子欺负了去,随时做好冲出去的准备。然而听动静,姜循声音慵懒中透着些生气,正朝年轻世子步步紧逼,二人周旋得有来有往。
玲珑怔住。
她听到“汩汩”声,慌了半晌,才意识到娘子并未被美色迷晕眼,正按照她们商定的步骤,将那涉世未深的小世子哄骗入坑。
“汩汩”声乃是倒茶声。
姜循背对着江鹭,为小世子倒茶。她耳边听着小世子的说话声,心跳则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地将一包“软筋散”,倒入茶水中。
她没有做贼心虚之感,倒好药,端起茶水,转身,朝他露出一点笑意。
江鹭眼皮微跳。
他垂下眼,看到姜循款款而来,步履如莲,金色裙裾如花开花落,处处皆见风流。
烛火影子在江鹭鼻翼上轻晃,光影朦胧:“小娘子夜半开窗邀我,不怕我是恶人?”
姜循见他坐得板正,面色雪白,鼻尖却有些红,便知他不管面上如何,心中恐怕早已不自在至极。
姜循俯身:“小世子怎会是恶人?”
她低下腰身倒茶,袖摆才要擦过他手指,便见他不着痕迹地换个姿势,竟将疏离圆了过来——他接过她的茶,主动将加了料的茶水,倒了两杯。
江鹭:“……所以,你当真和阿宁没有关系?”
姜循睁大眼眸。
她眼瞳漆黑,刻意睁大时,更见幽暗。
她倾身靠桌,十分诚恳:“我当真不是什么‘阿宁’。我也发誓,我家中虽有姐妹,但我的姐妹也绝对和阿宁毫无干系。”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说到这里,竟然笑了一下。
江鹭注意到:向来冷脸的贵女,这一夜,已经笑了好几次。
烛火耀耀,在江鹭浓长眼睫下照出一小片阴翳。姜循注意到,他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敲着桌几,一下又一下:“我自然,也希望小娘子和阿宁,毫无干系。”
姜循盯着他的手指:“为何?莫非我配不上小世子?”
“自然不是。”江鹭抬头。
他依然是秀白面孔,无害美色,浅色瞳孔看人时,一派的干净清朗。
而他就是用这样的面容,带着笑和她说:
“阿宁负我,我与她有未完的账要算。小娘子若是和她没有干系,便离她这样的人远一些——省得我杀她时,血溅湿小娘子的裙子。小娘子难道不心疼裙子吗?”
在他的浅笑下,姜循心头重重一跳,微有钝痛。
姜循声音悠缓:“看不出小世子这样的人物,会杀人。”
他垂下眼,温声:“我是怎样的人,小娘子难道了解吗?”
他见她面色苍白、傲意收敛,便觉得自己大约警告成功。
江鹭心中吐口气,心想果然如此:情爱如何,阿宁如何?他总会克服自己的心病,无坚不摧,不会再被万事万物影响。
江鹭将自己这边有些放凉的茶盏,轻轻拨动,朝姜循那边推。
瓷盏在桌上拨出刺耳声音,挠动人心,让人心烦。
他将茶推放到她手边,平静无比:“茶里下了药?”
姜循盯着他。
床板下的玲珑吓得发抖。
姜循一目不错,见貌美小世子抬头,冲她笑一笑:“小娘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你也不知我过往几何。你我萍水相逢,你对陌生男子有提防也很正常。不过我不是小娘子可以戏弄的人,小娘子也不是阿宁。
“你我之间,界限分明些好。”
他起身:“这盏茶,我就当做不知了。
“也许你我有合作机会呢……小娘子可以想想。”
他朝窗边而去,似要原路返回。但江鹭才走了一步,手腕蓦地被身后女子冰凉的手指拽住。
他被她的冰凉冻到,又因为二人手指的碰触,而生出一些久违的恍惚战栗感。他没来得及分清楚这些,就听到姜循清晰无比的声音:“我答应你了。”
江鹭:“答应我什么?”
他没用力,她用了大力,将他扯拽。
他转过身,见姜循竟然朝他欺身而来。
江鹭被一侧矮榻木围栏绊住,跌坐下去,姜循迎身跨来。他不禁一把扣住她手腕,僵硬瞠目,厉声:“你做什么?”
姜循似十分无辜,又似坚定要坐到他怀里。
他撇过脸,朝旁边一避,她的长指甲划过他手背,激得他浑身一颤。
俯身而就的姜循十分郑重:“我知道小世子的手段——
“你用你的旧情人激我,又用美色惑我。你深更半夜来找我,不就是中意我吗?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知小世子有没有向驿卒们打听我的身份?不清楚也没关系——我对我那夫家并不满意,他全身上下比不上小世子一眉一眼。小世子若是想与我春风暗度,我是愿意的。”
江鹭雪白的面上染上红霞,绷紧的玉颈上,喉结滚动得厉害。
她俯身靠近时,他闻到她身上的幽香。他一时间心迷神乱,以为她真的弄错了自己的意图,开口:
“我绝非此意。”
姜循幽声:“你就是。”
她手指搭上他颈侧,眼中映出他绯红的脖颈。她勾他脖颈时,耳畔乱发擦过他脸颊。
江鹭猛地别过脸直视她,箍住她的手:“我绝不是……”
他浅色瞳眸倏地一缩。
因在他转脸朝她解释时,她抓紧时间,一杯清茶就来,在他开口时,快速地喂到了他嘴里。
江鹭定住。
他瞬间拔身而起,将姜循推开。同时,一把雪剑拔出,三尺寒意抵在了姜循肩头。
姜循跌摔在地,靠着矮榻木,捂住半张脸,金簪摇晃着断裂,一截秀发贴面。她抬起脸来,看江鹭时,眼中疯意如野草般,蔓蔓而生。
江鹭冷声:“什么药?!”
姜循弯眸:“让你与我春风一度的药。”
江鹭:“解药。”
姜循故作吃惊:“江小世子爱慕我,要什么解药?”
她简直是个疯子。
和他的阿宁毫不相干。
江鹭判断出这个贵女不会说实话,也知道和她浪费时间无意义。他收剑掉头,就窗欲走。
江鹭听到姜循沙哑笑声清晰:“三……”
冷风拂面,他扣着窗子的手一紧。
姜循:“二。”
江鹭探窗动作停住,身子虚软,无法运用内力。
姜循:“一。”
江鹭回头。
黑暗与光华交界之处,他摔下去,冷然目光中,最后倒映着的是——
她施施然从地上站起,乱发玉容,朝他走来。
……江鹭想:待他醒来,定要杀了她。
烛火晃悠,玲珑趔趄着从床下爬出。她惊愕且害怕,战战栗栗地配合姜循,一起将晕过去的江鹭绑了起来。
玲珑齿关打颤:“这这这可是、是……”
姜循慢悠悠:“南康王府小世子嘛。”
她手指轻轻抬起昏迷男子的下巴,喃声:“真好看。”
她的痴迷纯粹而无用。她一向欣赏他的美好,但她手上一圈圈勒紧绳子,毫不迟疑。此人武功好,可不能醒来。
玲珑原本猜娘子和小世子有旧,此时却不敢猜了:哪有人会对自己的旧情人这般狠?
说是仇人也无妨。
她见姜循贴过去,手捧小世子的面孔端详:“拿香膏兰泽来,我帮小世子添些妆容。”
玲珑很畏惧:“真的要给小世子抹上妆,让他扮作女子吗?那孔益若是追来……”
姜循轻声:“你不是说了吗?江小世子是南康王府小郎君,孔益不想活了吗?若是孔益当真……”
她露出恶劣的神色,阴狠无比:“让孔益感受一下南康王府的威力,不是很有趣吗?”
玲珑瑟瑟不敢言。
而这正是姜循与玲珑商量的主意:她与玲珑先逃;小世子扮作她,来迎接孔益的追杀,为她争取时间。
此夜,一场火没有烧尽驿站,还惊动了客人。驿站的客人彻夜难眠时,陈留县中,被许多人记挂的孔益,脸色难看至极。
孔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孔家排行七。原本他不显山露水,日日做着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孔家总不会不管他的死活。
然而,孔家倒台后,一切都结束了。
做了二十多年纨绔郎君的孔益未必懂得“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却至少明白孔家族长在牢狱中死得不明不白,孔家族长死前交给自己的“保命符”绝不能丢。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
孔家不是很得太子信赖吗?
多年前,他不是还帮过太子忙吗?
为什么如今——太子派姜循那个女人,“偷”走了他的“保命符”?
太子已弃孔家,连最后一条路,都不给他留吗?
孔益茫然而沉默地坐在县尉府邸中的一偏房中,胡子拉碴,煎熬无比地等着时间,等着自己想要的捷报。
后半夜,他派去的死士回来。
孔益从惶然猜测中惊醒,急急点开火烛。
死士十分惭愧:“属下放了火,姜娘子却没有死,被人所救……那驿站中突然多了南康王世子一行人,小世子要进东京,还要多管闲事救姜娘子,属下才失手。
“属下不敢和小世子为敌,只好仓促逃走……”
孔益一下子抬头:“南康王小世子?”
死士颔首。
孔益迷惘:连他这样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南康王足够尊贵,在建康府当着好好的“江南王”,无事时,东京许他不必进京参拜。为何小世子却要进京?
东京可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
孔益无从判断,他只能痛恨自己昔日的无所事事,让自己对政务毫无了解。此时此夜,他除了派死士杀人放火,竟想不出别的法子救族人。
死士低头:“不过,属下抢回了一卷卷轴,不知道是不是主人想找回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孔益连忙惊跳起,迫不及待地去捧死士递来的一卷卷轴。
他希望这正是自己想拿回的“保命符”。
卷轴被火烧了大半,剩下的半截乌黑,一碰就要被抹散。孔益心惊胆战,不断祈祷中,打开了卷轴——
只剩下一半的绢布,不是孔益希望的东西,而是被当做画布,画上画着一个年轻郎君。
眉如远山,眼若含雾,质若云月,人若萧竹。
毁了一半的绢布都无损男子的风韵,然而……
孔益绝望跌坐,用画盖面,泫然欲泣:“这是谁啊?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天要亡我孔家!”
死士看郎君悲愤至此,不觉无措。
孔益很快丢开那画,沉着脸站起,狠下心来:“姜循、姜循,她把我骗得好惨!
“我和她势不两立。
“让所有人跟上,随我一起走——老子要亲手杀了她!”
此时天已快亮,烛火将尽,天泛鱼肚白。
姜循穿戴好风帽氅衣,靠倚在桌边,持笔写一张纸条。
玲珑悄悄推门而入,告诉姜循,马匹已经备好,整个客栈都被厨娘下了一丁点儿蒙汗药。药量很浅,只足够姜循主仆二人离开此地。即使驿站众人醒来,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下药。
玲珑齿关仍在打颤:“娘子,快走吧。”
姜循慢悠悠:“稍等,我做好最后一步。”
玲珑凑身探望,见姜循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此字迹隽永而风流,绝非姜循平时所用字迹,更像是男子字迹。
而此纸条上的内容……
玲珑涨红脸,支支吾吾:“娘、娘、娘子,这样毁你清誉,是不是不太好?”
姜循兴致勃勃:“这才好玩儿。”
她吹干墨迹,悠然起身,还就着微弱烛火,最后望了自己模仿的字迹一眼。
在离开驿站前,二女经过段枫所住的屋子——
玲珑见美人风帽微扬,美人递出一只手,将字迹清晰的纸条贴到了木门上。
玲珑怔怔然跟随,想到此时屋中躺在床上、被五花大绑、还被换了女装的江小世子……
玲珑福至心灵,忽然脱口而出:“这字迹,莫不是模仿的小世子字迹?娘子,你怎会……你当真和小世子是旧识?”
风帽美人手扶楼梯围栏,回头望她一眼。
姜循手抵唇前,轻语:“玲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乱打听的人,死的早。”
玲珑当即被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话。
天亮后,驿站重新忙碌起来。
驿卒们带着厨娘,一一向客人们致歉,并请求客人们不要责怪昨夜的火。
段枫被外头的热闹吵醒,头晕了一阵,有了些精神,才推门而出。
段枫寻思江鹭何在时,一眼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条——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段枫脸色一变,猛地拿过字条,仔细端详,又忍不住盯着那位姜娘子所住的屋子。
不错,这字条上的字迹,正是江鹭的字迹。
循循是谁?必然是那贵女的闺名。若不是关系匪浅,怎知贵女的闺名?
寻常时候,段枫自然不信江鹭会做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事。可是江鹭昨夜亲口说贵女和他的旧情人长得像。
端秀正直的小世子不会被美色所迷,却会被他的旧情人所迷。
这世间的情爱甚难,段枫不信小世子看得透。
何况江鹭怀有目的——为了他和段枫二人共有的目的,江小世子自我牺牲至此。
段枫翻来覆去地看字条,半晌,他斯文的面上现出几抹好笑的神色。
段枫喃声:“好吧,小世子……小二郎。我不打扰你,你和你那‘循循’温存时,可莫忘了打听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啊。”
风寒刺骨。
二女共乘一骑,飞驰于茫茫雪原间。
她们朝着张指挥使的营帐奔逃——有了朝廷兵马,孔益就不敢乱来了。而且,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正在等候娘子。
一匹棕马上,玲珑抱着娘子的腰身,借闲聊来缓解自己的害怕。
玲珑:“娘子,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家主是文臣,主母也不会武,你怎么骑术这么好呢?”
姜循扣着马缰的手微紧,她晃了一下神:“有人教过我。”
教她的人——拥有最修长有力的手指,最温暖的怀抱,最善解人意的脾性……
她恍神间,察觉玲珑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没入风中。
姜循:“你说什么?”
玲珑鼓起勇气:“我是说,娘子这样做,不怕得罪小世子吗……不过,他真的有些漂亮。”
姜循眯眸。
天地无雪,御马疾奔时,雪粒子却从树梢上飘落,溅上她浓卷的睫毛,飞入她漆黑的眼瞳中。
姜循声音飘离,带着几分柔意:“他一向漂亮。”
今日所见的江鹭不过被迫穿上女装,就让玲珑惊艳。小侍女又怎知,三年前,十六岁的小世子,才是足够动人的?
那一年——
姜循初下江南,初遇江鹭。
那年黄昏,友人有事离开半晌。十五岁的姜循,蹲在建康府的秦淮水畔,洗着自己的镯子。
因为一些事,她可能再也回不去姜家,回不去东京了。无家可归的姜循蹲在秦淮水边,看着日光渐渐落下水面。
日头落下去了,她的人生是否也如这日薄西山一般,一直要沉下去呢?
她出神时,手掌微松,手中攥着的玉镯脱手入水,向水深处飘去。姜循一急,跳下水去追她的镯子。
玉镯是母亲给的旧物,是她如今与姜家的唯一联系。镯子若是没了,她是不是更加可怜了?
姜循毕竟年少,一味地偏执,却忘了自己初到江南,自己尚未学会凫水。她在水中挣扎,看着黑雾一样的水铺天盖地吞没自己,胸腔中一点点泛上绝望……
“噗通——”
巨大的水浪溅起,是有人跳水。
昏昏水光下,姜循被人抱起。
她睁开眼,昏黄日光入水,柔波潋滟,春柳一样的少年面容拂在她眼前。他用手臂护住她,乌发散开如墨,唇瓣嫣红,鼻梁高挺,秀气非常。
姜循茫茫然中,轻轻喃语:“娘亲……”
抱着她的少年郎看到她唇型,怔了一怔。这怔忡,却没有影响他救她。
一刻后,回到岸上的姜循咳嗽着,趴在地上喘息。
水流滴答顺着睫毛朝下落,她耳畔听到一群人乌泱泱奔来,齐齐簇拥住那救她的少年,叫那少年什么“世子”。
姜循对此不感兴趣。
一氅衣当头罩下,笼住她。
她抬头,看到少年蹲在自己面前。
他周身潮湿,睫毛滴答下雨,发乌唇红。她盯着他,鬼使神差地想:真是漂亮。莫不是女扮男装?
小世子自然不是女扮男装。
小世子明明那样俊俏,却板起脸,刻意压着声音教训她:“小娘子,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你轻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有想过你父母的心痛?”
姜循心想:奇怪。她怎样,关他什么事?
这小世子念叨了一刻钟,待看到她捂住口鼻打喷嚏,他一愣之下,涨红脸,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小世子尴尬起身:“……我不是要训你。我是……哎,我走了。”
他的衣摆,被少女手腕轻轻勾住。
他低下头,看到少女苍白秀丽的眉眼,听到她细声细气的话语:“若我无家可归呢?小郎君,你愿意帮我吗?”
那时,姜循未尝不抱有恶意——
她想逗一逗这小郎君;
她想和他玩一玩,看他是否真的如他表现的那样,是个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