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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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报应。
这?是报复!
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姜循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大雨中。
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出她的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得出她的强弩之末,看得出她的崩溃痛苦。但这?里如此空寂,雨如此大,只有她一个人。
而在这?大雨中,忽有寒光袭来?。
姜循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只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人持剑现身,挡住了她的路。
那人厉声:“姜循!”
姜循抬起眼——隔着雾气与?雨幕,她看到简简风尘仆仆,衣发俱湿。少女脸色青白,眸燃怒火,看她的眼神尽是恨意。
简简回?来?了。
简简知道乔世安死了……就算简简不知道乔世安怎么死的,姜夫人临死前的话也说明,姜夫人见过简简了。
简简泪水夺眶,声色俱厉:“你把?我安排出去,就是为了支开我,杀我兄长?姜循,你去死——”
雨丝斜飞,简简身形如疾燕。剑光凛冽,眉心明亮,痛苦让少女周身发出常人勿近的气势。寒光凛凛袭向姜循,姜循竟一眼也不看,继续走?自己的路。
泪水与?雨水都如死水般压着肩,姜循累到极致痛到极致。
她模糊地想?着:死在简简手下,也是不错的归宿。
简简的剑自前方刺向姜循,姜循行走?间,那剑欲刺入她的眉心。而忽然旁有一道什么,“叮”地一声打过来?,打向简简的剑。简简被?震得后退,飞上屋檐。
长街上,江鹭纵步飞入杀局,用袖中匕首击退简简的剑,他反身一拧,落到姜循身边。隔着暮雨,他秀目白面,身如青松。他睫毛似乎下着雨,好像在和?她说什么话。
姜循闻所未闻,继续走?路。
天光乍亮,雷声轰鸣。
简简再次旋身击来?,江鹭没有武器,空手接简简一掌,用内力将?人再逼退数步。
姜循平静地走?着路。水珠啪打在簌簌树叶与?飞檐上,整个世界都是一场雨。武器与?肉身相博声,离她这?么近,又离她那么远。
电光雷声在眼在耳,轰鸣声阵阵,她死在此也无妨。但以她为中心,有两大高手对决——
简简要杀她,江鹭要救她。
电光赫赫,浩浩复浩浩。这?奇观凄然绝望,又惊心动魄,盛美壮阔。
第51章
雨声太大了,打斗至近至远。姜循湿漉漉地跌撞往前走,混不关心周边情形,围着她的打斗便不停歇。
江鹭惊怒十分。
简简绝不是他这种各方名师教出来的南康世子的对手,若是?光明磊落比试,简简绝对奈何不了他。但是?此时问题是?,姜循过于不配合——
姜循像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急切地让她躲开?,她仍朝着简简的剑撞去。他试着推开她,她趔趄退后几?步后,仍朝前走。
她一直在走,两眼空茫。她要走到哪里去??!
“噗——”
兵器砍中肩头,江鹭抵肩运气,抓着简简的剑借力跳起。他半身在空中斜飞,一脚将简简踹飞出去?。同时间?,江鹭终于趁简简脱战的功夫,将姜循朝自己?身后拽。
她是?行尸走肉也?罢,她无所?谓简简的寻仇也?罢,江鹭都救定她了!
寒雨如飞针,小世子凛冽又?强势,如破冰宝剑般,挡住简简的所?有攻势。风雨之下,江鹭眼?眸漆黑:“杀乔世安的人是?我,你要寻仇的对象应当是?我——”
雷声轰下。
被?他强力拖在身后的姜循,睫毛微微颤抖。她涣散的心神好像回?到?现实中了一些,隔着水雾,她此时才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简简心神一震,被?击得飞出去?三丈远,跌摔在了泥泞水洼中。简简剧烈咳嗽起来,她从地上爬起,喘着气,盯着雨帘后的江鹭。
而在这时,车马声追入这条巷中。
玲珑急促的声音追过来:“拦住简简,把简简扣起来!”
巷口行来一辆马车,姜循那个侍女玲珑身子半湿,从马车中跳下,朝这边跑来。同时,马蹄声跃入此巷,几?个卫士一同下马跃来,向简简掠去?。
玲珑匆匆向世子俯身行礼:“世子能否先带我们娘子回?琼林苑?我们这里出了些事……”
她要看住简简,关住简简。她还要配合姜芜,封锁姜夫人的死?因,拖延姜夫人的死?期。虽然姜循可能不在意,但是?玲珑不想世人将“弑母”的罪名加诸姜循身上……姜芜要拖住生疑心的张寂,玲珑要关好简简。
而姜循如今状态……
若非万不得已,玲珑其实害怕小世子和自家娘子走得太近。只是?如今、如今……
江鹭点了头,玲珑大松口气。她含着泪匆匆拜世子一礼,指挥卫士带走简简。
姜循从没像此时这样安静,这样没有生机。江鹭猜姜家应该发生了些不利于姜循的事,此时他应当带姜循回?琼林苑,配合玲珑遮掩真相。
至于他和姜循的事……今日显然是?不适合说的。
江鹭回?头看姜循,他手稍微松一下,她便仍朝着雨中走。江鹭忙将她拽回?来,他左右环视,看到?一家关门的成衣铺,拖着姜循朝铺中奔去?。
姜循如同一个裂了缝的瓷娃娃,满身脏污,衣衫尽湿,由他人随意涂抹,缝缝补补。
成衣铺老板娘看到?二人闯进来,那清隽郎君抱着美人,二人看着貌美又?狼狈,不知怎么淋雨淋成这样。
江鹭将姜循推了过来:“帮她换身这里最贵重的衣物,若有钗饰,也?一并帮她打扮了。”
这可是?一笔大钱!
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那郎君你……”
江鹭:“不用管我。”
他如此疏离,又?一看便是?贵族小郎君。再是?好皮相,老板娘也?是?不敢招惹的。老板娘悻悻然带着姜循进里间?,小半个时辰后,江鹭进入里间?,见那老板娘已经为姜循换了一身衣装——
金云月冠,郁金长裙,香缨珠鞋。
她发鬓潮湿,睫毛沾雨。老板娘无法弄干她的长发,只好将这仍然半湿的貌美娘子还给郎君,让郎君自去?处理。
而江鹭确实有法子处理。
帘子落下,里间?只有二人,又?偶听到?铺外眼?角潺潺雨声如溪流。
方寸之间?,姜循坐在榻上,江鹭立在她面前。他一手捧着她散而湿的秀发,用内力为她驱潮;另一手点着粉末,极为快速地帮她上妆,又?为她涂抹胭脂,遮掩她脸上的疲态。
他不太会为女子上妆,但姜循这样的美人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妆容。
江鹭警告:“……你再继续这副样子,一定会被?太子他们察觉的。”
他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颊上。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暗的光线,老板娘还舍不得给铺中点蜡烛。晦暗光线下,姜循被?江鹭托着下巴抬头,她闻到?他身上的寒气、潮气,以及那丝丝缕缕如烟一般的兰香。
她看到?他浓长的低垂的睫毛像卷翘屋檐一样,淋着水,落着雨,眸心一派清润。
姜循听他说了一通教她如何掩饰的话,就像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蹙着眉:“姜循,你听到?我说话了。”
姜循:“我如何,干你何事?”
他手中的眉笔一颤,距她脸不到?一寸。
姜循道:“救我做什么?”
她讥嘲道:“你难道不想看我死?吗?我对你那么坏,骗得你团团转,遭你厌恶得你怨恨,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吗?”
江鹭在幽黑中盯着她。
他半晌道:“你的大业不做了?”
姜循的睫毛颤一下。
他又?咬牙:“你和太子那扑朔迷离的恩怨,你不再过问了?”
姜循眼?中波光微动,宛如一池幽水生雾,被?风徐吹,涟漪渐生。
江鹭心中气恨连连,偏又?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他说不清缘故,可他方才看到?雨中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神空白,他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是?他想了三年的小娘子。哪怕是?恨,是?怨,是?恼……那也?是?生生想了三年的。
自重逢,他无数次去?想该怎么办。他一时恨一时颓,一时进一时退……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应像今天这样。
她应该牙尖嘴利,应该将他气得半死?。她应该野心勃勃,应该时刻准备哄骗他。她应该和他针锋相对,应该在他的怒火下死?不悔改,在他的匕首下张牙舞爪……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这样奄奄一息。
江鹭手指蹭着她颊畔,他用力之下,她颊畔有些痛。可她痛也?不说……江鹭便又?收了力。
他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你骗我那么多,说补偿我也?没有补偿,你哪能这么便宜地死??”
姜循与他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又?见他咬牙片刻,憋出一句:“还有叶白……叶白如今风风光光进入中书省,你们的合作?应该不止于此吧?你那么在乎他,就这样不管了?”
其实姜循哪里在乎叶白。
真到?绝望之际……她谁也?不在乎的。所?有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到?谷底,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离开?……然而,江鹭低下头,他身上的潮气与兰香一同笼住她。
他轻声:“姜循,振作?起来。”
姜循鼻尖发酸,人却?不语。
但她终究不再是?木偶傀儡,不再浑浑噩噩了。
江鹭托那成衣铺老板娘雇了一辆马车,将姜循送上马车。又?和她隔了段时间?,二人先后入了琼林苑。
姜循的马车进入琼林苑的时候,正?值姜太傅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离开?琼林苑,赶回?家中。双方擦肩,姜太傅不知道这陌生马车中坐着的是?谁;姜循也?不会说。
姜循终于入了琼林宴。
未来太子妃孤身赴宴,众人猜忌不断。姜循今日精神低靡,坐入席间?,便默不作?声。姜循如此低调,让人不解。
但今日这琼林宴,本就不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还有一位沉着脸的人——一身黑衣、年过半百的章夫人,章淞之妻。
章夫人夫君死?了没多久,前几?日开?封府说她夫君是?被?青州刺史杀的。那青州刺史在多方压力下,认下了罪。此时席间?众人恭喜章夫人大仇得报,章夫人却?皮笑肉不笑。
章夫人道:“张子夜开?棺剖尸,却?还稳稳在朝。这叫什么大仇得报?”
身边人惊疑:“正?是?张子夜开?棺,才查明死?因……”
章夫人隐怒:“我夫君如何死?的讯报,是?开?封府给出的!开?封府可没有去?开?棺!我问那张子夜,张子夜不说话,显然开?封府找到?的确实是?真凶。那么张子夜开?棺做什么?我夫年过六旬,死?后还受此羞辱,是?看不起我章家吗?”
章夫人冷笑:“张子夜不过是?仗着他老师和太子的护佑,才无所?顾忌。但他又?能嚣张到?几?时?一介武官而已,随时可被?取代。他辱我夫君尸身,我章家没这么好说话。”
周围人讷讷不敢言。
章夫人还要再说,忽而一盏水泼到?了她脸上。她正?要发怒,抬头便见那十几?岁的小娘子,姜循手端一杯空了的琉璃盏,立在她面前,睥睨着她。
姜循说:“夫人喝醉了,我帮夫人醒醒酒。”
章夫人涨红脸:“你——”
姜循瞥她:“我怎么?夫人辱我师兄,背后嚼舌根。我信夫人年过半百,必然不会做那无礼之事,想来方才是?喝醉了酒,我帮夫人醒酒,如何不好?”
章夫人面容扭曲。
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而姜循分明找事。姜循眼?中的笑意冰凉,章夫人被?身边人扶住,才想起这小娘子的疯狂——
在东京年轻贵女圈中,确实没人压得住这种行事肆无忌惮的人。
可恨这种人居然是?未来太子妃。
……官家和太子真是?瞎了眼?。
在周围人讪讪的劝解下,章夫人绷着脸认栽。姜循见没有架吵,便意兴阑珊,回?去?坐着。她此时不断走神,想念起杜嫣容来。
可惜了,杜家闭门谢客,杜嫣容不来参与这琼林宴。
没有人是?姜循的对手,没有人能和姜循吵起来,让姜循痛快地发泄……
正?这时,他们听到?通报声:“太子到?——”
姜循拧身回?头。
黄昏暮雨,一行人簇拥着几?人朝宴中走来。
那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走在最前,自然是?暮逊。暮逊不是?独身来的,有一位异族少女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跟着他步入此席。他们身后,跟着今年的主考官,叶白。
众学子纷纷起身,拜见太子和叶白——顺便不情不愿地让那卑贱的异族少女也?受了他们一拜。
有人小声说风凉话,自是?那气不顺的章夫人:“太子殿下好疼爱那黄鹂鸟,这种场合都带着人。不知未来东宫的女主人,到?底是?谁?”
江鹭返回?前,段枫正?坐在席间?,和周围学子交际。
他年轻俊朗,虽有病容,但实则性格开?朗。他很快与周围人打成一片,探听了许多有用消息。旁人打听段枫的出身,段枫都用“南康世子的门客”来搪塞。
众人便敬佩:“不愧是?南康王府。一介门客便这样厉害。段郎君如此大才,前途无量。”
段枫哈哈笑。
他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连忙喝水掩饰。在这时,那前去?“上坟”的江小世子回?来了。
段枫弯眸:“二郎把话说清楚了吗?”
江鹭知道他调侃自己?,江鹭此时心中有事,也?不多说,只简单道:“……还没。”
他坐在段枫身边,却?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张望。他分明是?在看那边的贵女席,在贵女那边寻找某人的身影。他看到?姜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怕她出事……
段枫正?要笑世子,忽听内宦唱“太子到?”,他便跟着席间?人一同起身,向太子拜去?。他无意识抬眼?一看,却?如被?雷劈。
叶白文质彬彬,青年才俊,进退有度。这样的人物,是?这一届的春闱主持者。
人人知此人曾是?科考廷魁,又?兼今年科考频频出事,朝廷派这样年轻的人当主考官,无可厚非。段枫早早知道“叶白”之名,早早从江鹭那里听说过“叶白”,但是?段枫第?一次见到?叶白。
段枫盯着这年轻郎君,心神俱震——
在很多年前,程家有一个“麒麟子”。
边关凉城程家的孩子,武学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那麒麟子最让人惊疑的是?,他不光有程家人的武学天赋,他同时才华横溢,文采出众。
那样的麒麟子,连东京都听闻了。
在那孩子很小的时候,皇帝甚至有和程家联姻的想法,想将程家这个孩子,指为驸马,送入东京。后来不知程家如何操作?,也?不知东京那边为什么打消了主意,小麒麟没有被?指为什么驸马,依然待在家中胡作?非为。
那孩子许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不服管教,过于调皮。
在小麒麟十来岁的时候,小麒麟离家出走,多年未归。之后程家的灭门,段家的灭门,凉城的归属……都和小麒麟没有了干系。
可是?段枫记得程伯母天天骂小表弟,程伯父提起小儿子便心烦,程家哥哥姐姐们也?将小表弟挂在嘴上。
程家人心大,一直乐观:“他总会回?家的。等他在外面玩够了……找他?我程家的孩子,需要找吗?被?拐?我程家的孩子要是?被?拐,那便是?他无能,更?不用找。”
小表弟始终没回?家。
程伯父程伯母死?前,都没见到?小表弟一面。
连段枫有时候都要忘了小表弟。他偶尔想起程家伯父伯母,便学着伯父伯母的语气,骂一声表弟贪玩。他偶尔想起表弟,便庆幸表弟离家出走,没有卷入凉城事件。他偶尔想起那些故人,便祈祷无论天涯海角,表弟都平安健康,让程段二家能留下一脉血脉。
他是?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有一个离家出走的表弟啊……
而今,而今!
段枫盯着那太子身后的叶白,全身僵硬眼?中忍泪,拼尽全力去?忍耐,去?说服自己?——
也?许只是?相似。
也?许只是?形似。
那孩子离家时那么小,段枫早就不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了。
可他为何此时心有泪意?为何他要拼力忍耐呢?
而且、而且——
段枫看到?了另一人,看到?了太子身畔的歌女阿娅。
异族少女阿娅怯怯地跟在太子身边,低头揪着自己?的卷发,湖蓝色的眼?眸躲过旁人的嫌恶神色。
段枫听到?周围人的私语——
“太子的小黄鹂。”
“太子带着玩物来琼林宴,是?打姜娘子的脸啊。未来太子妃与太子生隙,这可不是?好事。”
段枫看着阿娅,他脑海里有与眼?前少女怯懦神态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安娅骑马长行,飞纱舞扬,回?头间?,眉飞色舞:“小段将军,你追不上我的。”
安娅与他在沙漠中拼刀,与他在草原上抢粮。安娅把匕首插入靴裤中,朝他扮鬼脸:“这批货,是?我的了!不过小段将军要是?来阿鲁国做客,这些货给你也?无妨啊。”
安娅坐在沙丘上,声音婉转地唱着小曲。月光沐浴其身,她圣洁又?自由。
安娅笑吟吟:“我才不嫁过去?,我要小段将军嫁过来——小段将军,凉城我去?过了,你却?没去?过西域吧?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呢?”
异族公主在草原间?潇洒肆意;异族歌女在东京格格不入。
异族公主在夕阳下朝他挥手;异族歌女在筵席上眼?睛掠过贵族男女,不认识任何一人。
公主的声音被?火海吞没,在段枫的梦境中消散,在记忆中撕心裂肺——
“小段将军!小段将军——”
她在梦中落泪;她在现实中流露天真的笑容。
她在火海中消失;她在现实中跟在太子身边,懵懂无知。
段枫感觉到?喉间?滚烫,血意上涌。腥甜涌上咽喉,而他周身无力。
不能发作?,不能发作?!
他此时若是?露出异常,必引起猜忌。他此时但凡做错一步,故人魂魄便再难归。
段枫咬着舌,强力忍着一切。他甚至怕旁边的江鹭发现他的异常,怕江鹭担心,他连呼吸都要忍着。
段枫跟着众人一同坐下,他坐在黑暗中,用内力压抑下所?有痕迹。他不能多用内力,不能多动武。他早该在两年前死?了,他如今的命,是?世子用昂贵药材吊着的。他每一次动武,都在消耗性命,都在离死?近一步。
可他没办法。
他理智尚存,他要用理智压下情感,他只能用内力冲洗周身,让周身的筋脉又?一次断裂,心肺又?一次承受巨大压力……
段枫保持着笑容,甚至在江鹭侧头看他时,还对江鹭眨了下眼?。
段枫快压不住喉头的血腥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已经看不清江鹭的脸。他必须支开?江鹭——
段枫啧啧:“姜娘子真可怜。”
他的心在泣血。
他面上在笑:“原来这就是?小黄鹂……太子在挑衅姜娘子啊。”
段枫也?曾是?一代强将。他若全力压制,江鹭很难发现他的异常。何况今夜,江鹭坐立不安,确实一眼?眼?朝姜循看。
他担心姜循的状态,担心姜循撑不住。
他到?凉城的日子太短了。他既不认识阿鲁国公主,也?没见过程家的麒麟子。他不认识段枫那些故人,他不知段枫此时的心间?剧痛。
他听到?了席间?诸人对姜循的低声嘲笑,他看到?姜循坐在灯火后,连太子来了,她也?没起身相迎。
她和太子的矛盾显而易见,太子刻意冷落她,江鹭生出焦躁:他竟然放着未来妻子不管不问,让人嘲笑未来妻子,只和爱宠同进同出。
旁边段枫还在笑:“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小世子。”
丝竹管弦声下,太子带着阿娅入座,叶白与臣子们入座。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间?,江鹭思考片刻后起身,到?筵席司令那里,说了几?句话。
司令惊讶地看眼?江鹭,派人去?告诉殿下。于是?一会儿,司令唱道:“诸位静静——南康世子要舞剑。”
众人惊住:南康世子!
众人喝彩,连暮逊都拍掌大笑:“那就让夜白尽兴吧,孤一会儿也?舞剑可否?”
郎君们纷纷应和,娘子们捂帕吃笑,席间?气氛极好。
姜循听到?“舞剑”,便在失神中抬起头,朝那灯火通明处看去?。
贵族郎君兴致盎然时舞剑不算稀奇,但南康世子舞剑,少之又?少。贵女与郎君们跟着太子,一同前去?围观,为世子助兴。
姜循没有去?,她和那脸色不虞的章夫人一同静坐席间?。如此距离遥远,前方又?人头攒动,姜循看不清楚人群中江鹭的英姿,但偶尔也?可以看见——
游龙矫行,飞鸿雪爪,惊涛拍岸。
夜中灯笼围绕一圈,雨声连绵,众人为看清世子,也?不撑伞,陪世子一同淋在雨中。
世子身形瘦劲,腰肢细窄。平时看不太明显,此时江鹭袍袖飞扬时,帛带飞雨,腰肢斜拧,贵女们纷纷面颊绯红。
贵女们不甘心地打听:“杜家娘子既不出门,也?不是?世子未婚妻。我们许是?还有机会?”
“南康王府想和东京联姻,东京又?不是?只有杜家。我、我家里伯父以前和南康王一同喝过酒……”
“我爷爷也?认识南康王的。可恨,我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小世子啊。”
“说过又?怎样?就你那卖草鞋的出身,世子看不上你。”
“我家卖草鞋卖出了一个爵位,你是?不是?嫉妒死?啦?”
他们吵吵嚷嚷,眼?睛却?灼灼发光。寒夜清寂,世子如夜中白鹭,那只白鹭翩然盘旋,羽翼丰盈洁白,世间?难求。
姜循坐在烛火昏昏处,隔着人流,看着那其实看不太清楚的剑舞。
有个时候,她在医馆病得神志不清,记忆混乱。她暗示江鹭说想看他剑舞,他如同没听到?。
姜循想看啊。
她在建康府那半年中,就想看。她早就听南康王妃和郡主说过,江鹭剑舞英气,却?因他性情内敛,少于见人。
在建康府做侍女的阿宁,心中乐观非常:如果江鹭做了她的夫君,她日日都可看到?。等他们成亲了,她就要把小白鸟关起来,只剑舞给她一人看。
此时此刻,姜循静望着雨夜,静望着江鹭。
她忽然捂住脸,难以忍受此景。
她忽然明白她的失魂难过,明白江鹭的愤怒,忽然明白世间?加诸于她身的惩罚——
她确实付出了代价。
她失去?了江鹭。
她曾经不觉得那是?代价,她不在意那些过往,她今日才明白她的欺骗之下,大厦已塌,繁华已灭。
她本可以忍受一切,可江鹭却?出现了——
姜循不堪重负,咬着腮,眼?中噙泪,走得仓促。一旁的章夫人怔了一怔,只以为她是?嫉妒太子和阿娅的亲昵,心觉痛快。
玲珑在半途回?到?琼林苑,找到?了姜循。她想陪姜循说话,想告诉姜循此时姜家情形,但姜循坐在竹帘后的角落廊角,虚弱得像一道烟。
一会儿,玲珑听到?迟疑脚步声。她茫然抬头,看到?打开?帘子的人,眉目清正?,暗蕴雨水,是?江鹭。
玲珑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里,她不应让世子和娘子继续亲昵下去?。娘子行事过于无羁,会酿成大祸。而玲珑通过一月观察,已看出小世子对娘子的吸引力……
可是?姜循今夜这样难过。
玲珑朝世子行了一礼,掀开?帘子出去?望风。
姜循落落靠着廊柱,出神地看着池中未开?的荷花。雨丝落在湖面上,凉风习习,她在这里吹风很久。
清而凉的男声说:“你没看到?吗?”
姜循静了一会儿,才迟钝抬起脸。清爽凉气扑面,郎君站在她身前。
姜循默不作?声。
她一声不吭的时候,总是?过于寡淡。她不笑的时候有些凶戾,既冷漠,又?苍白……没人会喜欢这样子的姜循。
江鹭却?许久不动。
他坚持:“方才的剑舞,你没看吗?”
姜循靠着廊柱,看到?他鬓角的湿意,袍袖的沉甸。他低着眼?看她,睫毛长翘,如蛾翼一样扑翅。那蛾翼张开?翅膀,在昏昏灯笼光下,飞上姜循的心头。
蛾翼栖息在她的心尖上,微微地扇着翅膀。
姜循心想:原来他的剑舞,真的是?给她的啊。
姜循看江鹭垂着眼?在说话,他说了很多,可她走神走得厉害,一句话也?没听到?。
江鹭大约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他大约以为她还在简简的事伤心。他没见过她这样的模样,便踟蹰片刻后,低下头,弯下腰。
他身上的兰香又?拂到?了姜循鼻端。
他在黑暗中轻声:“就这么难受吗?这不像你啊,姜循。”
是?啊。
这不像姜循。
可什么才像姜循呢?
姜循仰起颈,盯着他的脸。她缓缓开?口:“阿鹭。”
他眉心微微荡起,垂眸聆听她想说什么。
雨丝连连,空气潮湿。远方喧嚣沸腾,近处灯影落湖。湖波灯影照着美人,美人凝望着他,静静道:“叶白……”
发音相同。
但是?江鹭知道她说的是?“叶白”,而不是?“夜白”。
他温润的面色瞬僵,他眼?中隐有怒意,他半俯的动作?顿住。他起身便想走,但他还是?听到?了凉风细雨中,姜循很哑的声音:
“……是?你的替身。”
他怔忡看她。
她面无表情:“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替身。”
她苍白疲惫,眼?中潮湿,似有泪意,又?似只是?湖光映照:“……我以后试着不骗你。你、你……”
——能不能把她的白鹭鸟还给她呢?
灯影湖色,雨丝飞斜。水雾在她眼?中倒映着,波光如银。
江鹭垂眸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