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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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枫谆谆教导。
他自己情途坎坷,却似经验丰富,教诲他人?时信手拈来,听着颇有道理。
江鹭听着听着,侧头?看他:“……你觉得她对?我意动?”
段枫:“……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听到了?这一句?”
江鹭似被调侃得羞赧,清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像玉石一样剔透打?眼。
江鹭手又去摸酒坛,他怆然垂头?撞在桌上,摇头?:“不、不行。我不能……”
江鹭颓然倒在桌上。
好久好久,段枫摇头?,对?醉酒不抱希望,正要扶起江鹭上榻休息时,他听到了?江鹭很轻的声音:
“如果、如果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段枫听住了?。
段枫颤抖:“如何?”
江鹭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说话。
屋中烛火已灭,江鹭喃喃自语,臣服于心间最难堪的念头?:
“我不想再被骗了?……可是再不甘心,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骗也没什么……若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要么恨你要么爱你,我只要说服自己。逼你或是被你逼,我总能给这桩事讨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我不能……我身后有凉城,我要为凉城讨公道,我不能抛却那些,去顾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必须为我的公道让路,你必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我必须不在乎你……我绝不能做危险的有可能害死?更多人?的事……
“若我不为凉城,或你不是姜家?女,我就不在乎了?。不用去试探去猜忌……”
段枫呆住。
凉风吹开窗子,吱呀一声后,灭了?烛火。段枫立在一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瞬间失力,趔趄后退,怀里抱着的江鹭便撞翻酒盏,噗通摔在地上。
而?江鹭不知自己摔倒,还抱着地上咕噜噜的酒坛,痴声:“我好想慕你……好想追你呀……”
暮色静谧,将人?的苦难压在凄然之下。段枫忽地背过身,觉得自己被无数异丝缠绕,被牵着坠下冰窟。
他始知为了?凉城,江鹭忍耐至此。为了?那段过往,江鹭必要承受这些。风月无边,爱无可忍。纵使江鹭说服自己放下怨恨,却说服不了?自己放下公道。
走上这条路,要绝情要断爱。寻常人?艰难无比,他必须要抛却一切,必须孤注一掷……可是这一切,又和江鹭有什么关系?
江鹭是高高在上的南康世子。世子本不用下凡,世子本不用沾染凡尘烟火,为此所?困!
段枫又想到了?叶白,想到了?那站在暴风雨中、发誓要毁灭一切的小表弟。
造化弄人?,悲剧已成。昊天不吊,癣疥成疾。为了?一桩旧事,为了?所?谓的光明荡涤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红尘人?间,皆面目全非。而?这一切、这一切——
若是太子死?了?就好了?。
是不是太子死?了?,江鹭就不会被困住,叶白就可以从仇恨中清醒一点,安娅就不必沦为他人?玩物?
是不是太子死?了?,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所?有人?从中脱困,得偿所?愿?是不是叶白说得十分有道理——真?相如何不重要,有人?付出代价就好。
姜太傅为太子办事,无论?过程是如何,太子是既得利益者?。若太子死?了?,所?有人?都会解脱!
这一夜,段枫神魂震悚,被多日的疯魔念头?折磨。
他既被叶白的邀请说动,又被端午夜怕火的阿娅牵动,还被吃酒吃得神志不清的江鹭困住……他浑浑噩噩,生了?魔心,生出执念。
他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纱和蓑笠,从包袱中翻出自己许久不用的长剑。他在夜中飞檐走壁,躲过重重盘查,前?往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后半夜,姜循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安。
她不悦江鹭依然不来找她,却只能就着烛火,幽幽等待——她有话和江鹭说。
后半夜,头?痛欲裂的江鹭睁开眼,忽然发现屋中少了?些东西。
他翻身而?起,意识到了?什么。
姜循不做无聊的等人事宜。
睡不着的后?半夜,她坐在窗边,着暗卫传了一条消息。于是,不到半个时?辰,被五花大绑的简简,便出现在了姜循屋舍。
玲珑睡在隔壁,姜循让卫士给简简松绑后?,退下。
距离简简试图刺杀姜循,已经又过了一个月。简简被关在柴房中,日日听玲珑唠叨劝说。玲珑为她翻来覆去地讲乔世安事件的前因后果、利害关系,说简简被人利用?……
玲珑多次叹着气揉简简的头发:“你年?纪太?小了,不懂得这些。但是娘子?不是世人口中的恶人,过了这么久,你总该想明白了吧?”
此夜后?半夜,松绑后?的简简跪坐在地砖上,就着姜循手边的幽晦烛火,盯着姜循。
姜循实在美。她是那?类明艳不可?方物、诱人堕落的美人,她已经这样好看,偏偏杀人不用?美色,而是用?智谋、算计、博弈那?一类简简毕生不可?能看得懂的本事。
可?是如此,简简更加恨她。少女眼中憋忍不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
她是蠢货,小时?候看不懂哥哥,长大后?看不懂姜循。可?是她虽蠢,却乖。他?们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的人生由他?们安排也无妨,她有什么错?
哥哥使计,将她托付给姜循。期间未尝没有太?傅的人找来、赵相公?的人找来,要她帮忙传消息。她请示哥哥后?,全?都不搭理,只专心地侍奉姜循。
她不听旁人如何说。东京都说哥哥要死在秋决,可?是去年?哥哥便应死了,却也没死。简简觉得,那?类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活下去。她乐观地想,只要按照哥哥的吩咐办事,终有一日,哥哥会从开?封府天牢中走出来,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团聚。
赌鬼爹和凶继母都死了,欺负她的坏人也死了,哥哥为她报了仇,哥哥攀上了贵人。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大好前程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中途便结束了?
明明希望已在眼前,明明再?坚持一下……
哥哥死在世子?手中,简简却是被姜循派去凉城查世子?的。但凡简简晚回来一些,也许都不知哥哥如何死的。但凡简简早回来一些,也许她还有机会闯入天牢救走哥哥。
时?间安排得这样恰好。既有人为的算计,也有命运的作弄——
简简好恨。
此夜天未亮,简简跪在地上,一头蓬发,满脸脏污,只一双猫眼一般的眸子?透着清水一样粼粼的光:
“夫人告诉我,也许在我见到你的第一日,你就查清了我的身世。你知道我是谁,你可?能有利用?我,找出哥哥背后?贵人的把?柄的意?思。后?来你发现我没有跟贵人传递消息,你才放弃了我。
“夫人说,你从不做无用?的事。你救人必有救人的目的。你根本不是觉得那?时?候看起来像孤儿的我很可?怜,你是觉得我有价值——这些都是真的吗?你从遇到我的第一天,就在算计我?”
姜循俯眼,望着这个落泪的少女。
有一瞬,她心有动摇。
她想告诉简简,她看不得人哭泣,示弱,悲苦,无助。
昔日简简在街头流浪,让姜循想到自己小时?候;正如昔日姜芜向姜循求救,阿娅被人淹死时?向上递出的手……姜循不愿意?帮她们,但姜循每一次都帮了她们。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可?她确实做了。
此时?,姜循只淡声:“不完全?是。”
简简:“那?便是说,有利用?的成分?”
姜循沉默。
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并非姜循的本意?。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必是因为他?牵扯到了江鹭在查的事……姜循没有问?过,但她昔日和江鹭合作时?,便有了江鹭会动手杀人的觉悟。
她冤枉吗?
不。她分明预料到了——江鹭杀章淞时?那?般决然,江鹭早已不是昔日心慈手软的模样。
在简简到姜循身边的这一年?多时?间,姜循和叶白探讨过无数次,该如何撬开?乔世安的嘴。姜循不愿意?让叶白动用?简简,叶白也碰触不到乔世安。他?们卡在那?个环节上,直到江鹭入局。
姜循是想护住简简的。
不然,姜循不会将她派去凉城。简简说是支开?她,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她。
不然,姜循不会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江鹭,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她怀着一腔矛盾之?心,等小世子?自己去查。她做着一个梦,希望乔世安的结局和简简无关。
而今,姜循已然明白。怎可?能无关?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断了骨,连着血。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何况简简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离开?吧。”
简简目中燃怒:“你无话可?说?”
姜循倏地抬眸:“我要说什么——简简,你扪心自问?,你哥哥不该死吗?你那?仇人怎么死的,你父母怎么死的,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和豪强勾结,买断田地损害农事……你知道因为这些,会死多少百姓吗?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你哥哥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却都在做些什么?”
简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她说不过姜循,只怒叫:“你胡说!”
姜循刷地从榻上站起。
披帛曳地,裙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简简,俯身掐住简简的下巴。她一贯强势,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她睥睨着这个苍白的少女,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你和我算的哪门子?账?你哥哥手里的钱不清白,你那?些跌打创伤药也不清白!他?问?心有愧,满腔义愤给谁看?你哥哥读的书多,却识人不清,做尽助纣为虐的事;你不读书,同样识人不清,为他?人作嫁衣也不知道。
“你以为我娘为什么见你?她是要用?你来吊着我,用?你的愤怒来杀我。如果当日不是江鹭,我就如她愿了。你以为你在报仇?别开?玩笑了,蠢货——你在做和你哥哥一样的事。
“读尽圣贤书,做尽负心事。家国不分,是非不问?……简简,这世上可?以审判我的人必然有,但你不是。我养你供你,不曾虐你,你却来杀我?你对得起我?”
简简暴怒:“我兄长不是你口中那?样,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姜循:“那?你知道你哥哥该死吗?你承认你哥哥该死吗?回答我,简简!”
简简说不出话。
她被质问?,满腔愤怒委屈,突得失声。她好像置身冰雪天中,看着冰霜一点点覆盖己身。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姜循愕然。
简简半晌,艰难道:“我会证明,我和我哥哥,不是你说的那?样……死有余辜。”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豆,挂在简简睫毛上:“我会证明,你错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类人,我哥哥也不是。你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不做恶事不杀错人,我和你说的……全?然不一样!”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带着裂帛一般的颤音。
姜循无言,尴尬地朝后?退:“你离开?吧。”
简简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她忍着屈辱和愤怒,此时?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她必须要想明白。聪明的人都离开?了,蠢货要自力更生。
临走前,简简忽然扭头:“你不想知道凉城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南康世子?为什么查凉城吗?”
姜循撇脸:“你会告诉我?”
简简目中含泪,尖戾一笑。她此时?只能用?这种接近报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快意?与仇恨:“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简简摔门便走,掠入清晨寒风中。
天未亮,雾未散,从今日起,姜循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叫“简简”的侍女了。
若玲珑醒来,得知姜循对简简做的事,恐怕又会念叨——简简单纯好糊弄,又有一身好武艺,姜循没必要把?人赶走。
可?姜循意?兴阑珊:走便走了。她又不缺武功高手保护。
只是简简的离开?,也让姜循微有郁卒。
天色熹微,姜循歪靠在窗边,以手支颌。半宿失眠与审问?简简让她疲惫,此时?微微头痛;她闭着目思考,简简能从凉城查到些什么。
简简离开?前的那?个眼神,仇恨中,带有微弱的怜悯。她怜悯什么?姜循和江鹭一起促成乔世安的死亡,简简痛恨怜悯的,也应该是他?二人。
姜循确定自己和凉城毫无干系,有干系的人只能是江鹭。到底是多深的渊源,才导致南康世子?跑去查凉城事变?
姜循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在阿宁身在南康府时?,她不曾听闻南康王府和凉城有关联。江鹭若有关联,也应该是阿宁离开?后?的事。南康王本就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寻常情况下,南康王不会让世子?和边军扯上关系,除非是不得不……
姜循一一排查南康王府的人际关系:南康王,南康王妃,南康世子?,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姜循敲击桌木的手指停住,想到了昔年?一则趣闻:江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娘子?,在去练兵时?,和一个小贼不打不相识。人家并非小贼,江飞瑛自然嘴硬不肯认错,便被人一直追着……后?来江飞瑛就定亲了。
因为阿宁昔日讨厌江飞瑛,并未多打听江飞瑛的婚事。
而今想来,这婚约果真有些古怪。
南康王因为江鹭想娶阿宁的事,气得恨不得将江鹭逐出王府;却对女儿的婚事看着分外满意?。
莫非对方和江飞瑛实则门当户对……对了,江飞瑛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姜循正专注思考,慢慢有了些灵感时?,忽然外边叫唤声惊醒她:“有刺客!抓刺客——”
姜循一下子?站起。
段枫一门心思来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天黑风高,云间无月。他?一路躲过巡逻卫士,摸清了他?们换防时?间,摸向太?子?居住的院落。一直到后?半夜,段枫才摸入太?子?的房间,提着剑一步步朝室内走。
暮逊睡得分外不安宁。
他?心烦意?乱。脑海中一会儿是阿娅病恹恹、畏惧火海的模样,一会儿是戴着帷帽的姜循似笑非笑站在身旁,灯火阑珊处,那?戴着面具的郎君朝他?拱手行礼。
那?郎君颀长如松,衣摆微扬。此时?在暮逊的梦中,暮逊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得越发心惊,越发心起波澜。
梦境将暮逊的疑心放大,暮逊一遍遍审视着那?人的衣着。他?看到那?人的锦衣华服,看到那?人飞扬的袖摆,看到那?人的宽肩窄腰……好是熟悉。
好像他?应该经常见到。
白日时?,暮逊得到卫士禀报,说他?查问?的那?人,并不在皇城中,也不在王府中……
那?么此夜此梦,暮逊站到了面具郎君面前,蓦地一咬牙,掀开?那?人的面具——
一道寒光在他?眼皮上晃过。
梦中的惊怒让暮逊瞬间清醒,现实中的寒意?袭杀而来时?,他?本能地朝旁边一滚,狼狈非常地跌下了床榻。暮逊浑浑噩噩地抬头,周身血液凝冰,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当真有戴着蓑笠的黑衣人持剑刺他?,一击不中,那?人再?次杀来。
暮逊张口便想唤人,那?人武功身法实在厉害,逼得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顾着在地上没命地滚,希望借一些声音,引起外面卫士们的冲动。
暮逊还未这样狼狈过!
他?抓过花瓶砸去,花瓶被剑击碎,碎片挟着那?人的深厚内力,带着杀气寸寸袭来。暮逊的中衣宽袍被割伤,长发凌乱散下,一国太?子?也会些拳脚功夫,此时?在真正的行家那?里却施展不开?。
暮逊心生绝望——
大相国寺布满卫士,外面守卫巡防森然,竟有人夜刺太?子?,成功摸入!
暮逊走到今日步履维艰,他?亦曾在痛苦至极时?想过自己的死因。无非是被父皇废除,被弟兄们陷害,被流放,被贬庶人……却不包括死在国寺中!
暮逊走到今日,绝不认输!
暮逊爬到地衣边,从旁边的箱子?夹缝中抽出一把?剑,反身自卫。他?连身都起不来,手中的剑在对方眼中如同玩具一般。寒光凛冽如霜,照亮暮逊眼睛——
暮逊以为自己必死,却忽然间,见那?刺客身子?一凝,一口血吐出。
暮逊当机立断,手中剑砸出。趁对方如此关头,暮逊高声:“来人,有刺客——”
一刻钟后?,暮逊沉着脸,要求封锁整个大相国寺,追捕那?刺客。刺客被他?封在寺中,必然逃不出去。
天已熹微,鱼肚白微亮,清风凉澈。
段枫跌跌撞撞地在寺中各门院处疾行,试图在卫士们的追捕封锁下,找出一条逃出去的生路。天快亮了,一次刺杀失败,他?已微清醒,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命运似乎永不站他?。
段枫喘着气,手扶着花架上的藤萝,整个人被体内乱窜的内力折磨,一阵阵的带着血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而他?眼前阵阵发黑。
从正和二十年?开?始,他?便一直被命运抛弃。
昔日他?去巡察周边,遭到西域兵马的堵截。他?与手下士兵中埋伏,怀疑那?是阿鲁国的计谋,却也只能等离开?再?说。这只兵马死战沙漠,要被沙漠吞噬时?,是江鹭找到了段枫。
昔日段枫被伤了眼,伤了肺,又要面对家人惨死,百姓流离。故土自此归属他?国,庇护多年?的民众成为俘虏……段枫也要活不成了,是江鹭带他?离开?。
他?缠绵病榻两年?,江鹭便花了两年?时?间派人去西域。他?们试图找那?些昔日阻拦段枫的躲在暗处的敌人,可?南康王府的势力不在西域。南康王府不肯接受段枫,不肯救凉城遗民……于是江鹭便背着段枫离开?,独自救人。
段枫被江鹭安慰幸运。可?背负着一族人的冤屈,行走于魑魅魍魉间,又幸运在哪里?
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段枫尽靠着江鹭的承诺,尽靠着江鹭的支持,尽靠着复仇的希冀。他?本应是死人,若非故人恩惠,岂得流连人间。若不复仇雪恨,岂得安心赴死。
大片大片的血从段枫的指缝间流出,段枫在逃亡中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如今知道自己失败,便靠着意?志逃跑,只怕自己被抓到,连累到江鹭……
在这样仓促的逃跑中,段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的失败,只因那?些脚步声中,竟夹杂着暮逊的脚步……连太?子?都亲自跟着卫士来了。
段枫跌入一月洞门,猝不及防间,和一个披着羽巾的异族少女撞了一怀。
熟悉的气息驱逐眼前的血雾,段枫失神地抬眸——抱着一束春花的阿娅,立在门口,被他?撞得后?退了三步,迷离而吃惊地仰起头。
浑身血液在段枫体内沸腾,又在阿娅陌生的眼神中凝为冰。
暮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给我搜,这边——”
声音朝着他?们过来了。
阿娅忽然回神一样地眨眼,她盯着这个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刺客。对方蓑笠的飞纱扬起,露出对方面容。她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在紧急关头生了一腔大胆狂妄之?心。
阿娅指了一个方向,将段枫朝那?个方向退。
段枫怔忡看她。
她小声嘀咕,用?阿鲁国的语言:“奇怪,我怎么想救他??算了不管了。”
阿娅抱着花朝月洞门跑去,回头间,她发间羽巾飞扬,纵着卷发一同拂过柔润雪白的面颊。她懵懂的眼睛,在看到那?刺客回头时?,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有些迷惘的笑容。
阿娅主?动跑出去找太?子?,磕磕绊绊:“殿、殿下,我正要找你……”
段枫听到月洞门外暮逊压抑的声音:“别闹,我有事……”
阿娅:“不,我要你哄我。殿下,别走!”
段枫面色惨白,咬紧腮帮,忍着一腔屈辱与愤恨,掉头继续逃——不能辜负阿娅。
大相国寺被封,段枫如今伤重,期间几次被卫士追上,腰腹受了一箭。段枫觉得自己断无可?能逃走,在望到外面越来越多的卫士后?,他?靠在墙头喘气。
他?不能落到敌人手中。
若是逃不出去,便不如一死……段枫在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靠近时?,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开?。
他?欲自尽时?,那?从高檐上跃下的人一掌击开?了他?手中的剑。那?人虎口被刃刺伤,身形稳住落地,在段枫出手前低声:“段三哥。”
段枫猛怔。
他?看到江鹭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的夜行衣,一样的蓑笠,一样的打扮。
段枫心头五味杂陈,盯着这天未亮、便出现在大相国寺的江鹭。分明江鹭吃醉了酒,分明江鹭说不愿意?来大相国寺找姜循,分明……
江鹭:“段三哥,你体力不支,会落到他?人手中。我扮作你,帮你引开?敌人。你好逃出去。”
江鹭探头看眼外面的卫士,便要走,手被身后?的青年?郎君握住。
江鹭不回头,只淡声:“事情等出去后?再?说……你以为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到我?别再?犯糊涂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这种结局。”
江鹭回头。
微光中,他?眉目沾霜,神色坚定:“段三哥,活下去。你在哪里,程段两家的血脉就在哪里。”
江鹭听到段枫低哑的哽咽:“……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二郎,你也要活下去。”
江鹭微笑:“那?自然。我是南康世子?——今日的事,还难不倒我。”
江鹭今日武功非段枫可?比。
他?虽醉酒未完全?醒,但醉酒本就不太?影响他?的思绪。他?代替段枫,溜着那?些卫士。暮逊被阿娅缠住,江鹭身上无伤,那?些卫士被从段枫那?里引走,他?们以为江鹭才是他?们要抓的刺客。
只是奇怪,方才那?刺客行动迟缓,怎么如今突然身手迅疾了很多?但也无妨——殿下在此布了天罗地网,再?厉害的刺客也只能在寺中逡巡,等到刺客体力被耗尽,便是自投罗网的时?候。
江鹭在寺中疾行,暗恼自己没有去看大相国寺的院落布局,竟不知该如何逃,逃去哪里更安全?。身后?卫士被他?吊着,其实他?自己也如无头苍蝇一样。旁人以为他?在设陷阱,实则他?只是不识路。
江鹭寻思着更好的法子?。
忽然间,他?在奔跑中跃入一长廊,长廊尽头日光微落,有一个步履匆忙的年?轻娘子?从路尽头提裙奔来。
江鹭步履一缓。
……来看热闹的姜循抬头,看到了蓑笠黑衣刺客就在廊子?尽头。
姜循神色一空。
此时?非昔日。
许是因姜循最?近在那?人身上下了些功夫,当那?人出现时?,姜循虽看不到蓑笠后?的脸,却凭身形,认出了江鹭。
她怔住。
她是来看暮逊笑话,来看暮逊这里有没有可?承之?机。她没想到刺客竟是江鹭——怎么可?能?江鹭疯了,敢刺杀暮逊?退一万步,就算成功,他?也逃不出去……卫士们会拼命找到凶手,没人敢为太?子?之?死担责。
但那?些凌乱思绪此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江鹭和她撞到了一起。
她自然不可?能帮暮逊拦江鹭,可?她应该救江鹭吗?
这桩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她若插手,很容易引起暮逊的怀疑。如今她和暮逊的关系摇摇欲坠,她不应在此时?引得太?子?更加猜忌……江鹭武功那?么厉害,也许本就不需要她出手。
姜循立在原地,静望着廊尽头的江鹭。
江鹭看到姜循的一瞬,脑中便生起一个挟持人的计划——绑架未来太?子?妃,太?子?为了面子?,也一定会让他?离开?大相国寺。只要离开?这里,江鹭便有本事逃出生天。
但是不行。
之?前他?便挟持过姜循,此次故态复萌,难保不引起有心人的猜测。比如张寂,便会猜出他?和姜循的关系。何况姜循近期应和暮逊关系不佳,姜循方在科举上将了太?子?一军,太?子?不可?能无芥蒂。
他?会连累姜循。
想清楚这些的时?候,江鹭眸心未动,神色如常。
他?如同没看到姜循般,长身凌空,掠过姜循,便欲继续自己的逃跑。他?身后?的追兵们近了,江鹭垂眼看着美人的衣袂,迟疑自己是否应当稍微弄伤她一点,身后?人才不会怀疑她。
姜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黑衣刺客身如魅影,毫不停顿,欲与她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时?,风轻拂。
他?侧过脸,俯眼望她一眼,神色冷淡,近乎无情;姜循睫毛轻轻颤抖。
冽风袭来,落花飞叶,一重重间,花叶和辰光一同照来,卷上姜循的裙袂衣帛。姜循倏地伸出了手——
她冰凉的手,握住了江鹭的手。
姜循拽过错愕的江鹭,将他?从廊上拽走,牵着他?的手,带他?跑上一条泥泞小径。她带着他?跑过一座小院,绕过一湖,又机灵地撇开?了两波生疑的卫士。
她喘着气,跑不动时?,被他?从后?抱起。
清晨风吹拂,二人手紧握。这不像逃亡,更像夜奔。
姜循终于在重重排查下,将江鹭带入了她居住的院落,她居住的屋子?。他?被推后?靠墙,她虚弱欲倒间,被他?揽臂抱住。二人贴着墙,心跳急促,俱是畅快又紧张。
姜循抬头,他?俯眼看她,目中生柔。他?轻轻地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姜循在方才那?样挣扎之?后?,此时?才觉得自己没选错。
她要和他?说话,忽然被他?捂住口鼻。
江鹭垂眼:“……太?子?来了。”
姜循:“……”
有刺客刺杀太子,外头尽在捉凶。玲珑即便是睡神附体,也不可能再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