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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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朝太傅恭敬行师徒礼,叫姜明潮“老师”。暮逊又半开玩笑,让老师管教好姜循。
而姜明潮盯着贺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太子的心越来越远。太子越来越不信任他,如?今连张寂都?不如?何召见。太子更信任贺家……
一介商贾,妄想?挑衅他们这样的大族,将他们踩在脚下。
姜家原先也不如?何显赫,只是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寻常世家罢了。姜家全靠姜太傅教出了一个太子,全靠姜太傅的数十?年经?营,才有了今日名望。
而今,姜太傅还没看到太子登基,如?何肯在此之前,就早早失宠?
姜循那?个叛逆的混账,能维持着太子妃的位子已然?不错,更多的是指望不上了。幸好姜太傅早有准备——
四月琼林宴时,姜太傅见到了贺明的父亲。登科才子,榜下捉婿,那?般美事美谈,姜太傅也凑了个热闹,和贺家戏谈两?家联姻。贺家出身商贾,若能攀上姜家,自然?也是欢天喜地。
之后贺家几次送帖来,太傅却一直犹豫。
而今日,太傅下定了决心。太傅离开东宫时,就和贺明表明了此意。贺明愣神,目有古怪,却只说回去和家父相商,并未拒绝。姜明潮便?看出这年轻后生是有意动的:姜家女配他,他当然?不亏。
然?姜明潮一回到府,便?见张寂居然?在他府上。
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姜芜正要与张寂出门?,笑靥浅浅顾盼神飞,粉衫素帛。她立在张寂身边,娇俏可人,仰着脸和年轻郎君说话,漂亮得像朵澄净梨花瓣。
姜明潮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神色。而见到他回来,姜芜瞬间如?同被抽干了血般,畏畏缩缩地躲到张寂身后,叫了声“爹”。
张寂一身青色宽袖道袍,见到老师归来,倒是淡然?,俯身朝老师行了一礼。
他如?雪如?月,如?松如?玉,端的是一派进退有度的轩昂之势。
张寂解释:“今日是师母祭日,阿芜想?去为师母烧纸,一人不敢去。正好我来府上为师母烧香,便?陪阿芜走一趟。”
姜明潮一怔:“……今日是静淞的祭日吗?”
张寂垂袖默然?。
姜明潮与亡妻情谊深重,闻言难免伤痛。可他一看到张寂身后的姜芜露出的怯怯眼神,便?重新冷了心肠。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姜芜。教也白教,书也读不出来,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姜明潮教的孩子没有一个废物,偏偏姜芜没有一项让他满意。
他越是严厉,姜芜便?越怕他。昔日有妻子在中间拦着,今日没了妻子,姜明潮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今日姜芜躲在张寂身后,天才亮没多久,便?想?出门?。
姜明潮淡道:“子夜去祭拜你师母吧。阿芜就不去了……我给阿芜定了亲,阿芜留下来,今日你亲家公婆会登门?拜访。”
姜芜霎时怔住。
她失声:“爹,你说什?么?爹,我不嫁。”
嫁不嫁由不得她,姜明潮懒得和姜芜多说,只嘱咐侍女将姜芜带回屋中去休息。姜芜纤瘦身子被人拽住摇摇欲倒,求助的目光看向张寂。
张寂僵立,感觉到几分难堪。这不是他这个学生该过问的事,他和老师的情谊也没有深厚到让他可以过问此事的地步。何况他性子清冷,素来对这些事不理不睬。
而太傅当他面这样说,岂不是警告他——莫要肖想?姜氏女。
姜氏女不是他这类出身贫寒的人可以高攀的。
张寂从未想?过高攀,他只是代?替不称职的姜氏父母,多照拂一下这个认回来的小娘子。却不想?在姜父眼中,他如?此不堪。
张寂转身便?欲走,却看到那?个叫绿露的侍女和几个凶婆子一起抓着姜芜拖走。姜芜咬唇挣扎,风过叶飞,乌发擦过她唇角,她竟在唇上咬出了一道口子。
张寂听到她细弱的哭腔:“爹,别让我嫁,我不敢,我害怕。”
炎炎烈日,冰雪覆心。张寂怔望着姜芜那?双眼睛,含着泪,带着茫,四处张望,战战兢兢。
处理完此事,姜明潮自觉满意。他负手而行,却是眼前光影一晃。
青年拦住了他回内宅的路。
疏离森茂古树在侧,廊庑下奔来许多侍女仆从踮脚偷看。
堂前花飞叶落,一片寂静中,姜明潮眯眸,见张寂神色僵硬地站在自己?面前,脸白如?纸。张寂缓缓地朝他拱手,每一个字都?费足力气,说得用?尽全力:“敢问老师将阿芜许配给了谁家?”
姜明潮:“贺家。”
张寂一怔。
姜明潮目中生谑:“如?今太子面前的当红人物,贺明。贺家住着太子的小黄鹂,循循没本事赶走那?小黄鹂,才让贺家借此上位。贺明如?今帮太子赈灾,是中书省的有为才子。这位郎君今年弱冠之龄,虽出身商贾,但才学横溢,又少?有的通算学。我将阿芜许给这样的人,难道不配?”
张寂无话可说。
姜芜快被抓出月洞门?了,她在那?边抓着绿露的手臂,另一手抓着洞门?前的藤蔓不肯走。她见张寂为她说话,不禁生出希望:“我不认识贺郎君,我从来没和贺郎君说过话。”
张寂涩声吐字:“贺家……”
姜明潮打断:“贺家配阿芜,不算辱没阿芜。我倒是想?问你,你贫寒无家归的时候,我把你带进姜家大门?,你师娘亲自给你裁衣给你暖手。你微末之时,我教你读书;你弃文从武,我又将你推给名师,教你武艺。你无去处时,我为你租赁屋宅;你学成有得时,我举你进禁军。你平步青云走到今日,成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此话太重。
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张寂撩袍跪地:“老师!”
姜明潮一掌扇了过去,将他脸打偏。
乱发贴着青年半张脸,张寂脸上火辣辣的,听姜明潮厉声:“我可有哪里?对不起你,让你今日对我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姜芜本在和绿露相抗,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扇巴掌,一下子呆住。
她对张寂,一向半真半假,磕磕绊绊地学着姜循那?诱人的法子。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真心,但是此时见到张寂被姜明潮打,她宛如?自己?被打一般,心间大恸。
炎日下,姜芜眼睛瞬间渗泪,颤声:“师兄……”
姜明潮扭头:“叫什?么‘师兄’?他是你哪门?子的师兄?不提他早就弃文从武,就是你,你在我膝下读了几本书,学了几篇文,会写几首诗?你以为身为我的女儿,便?是我的学生了吗?”
姜芜脸色一下子煞白。
日头当空,众目睽睽。整个姜府正堂廊庑下的侍女仆从都?看着,见姜明潮呵斥姜芜不留情面。
姜明潮又冷笑:“在我眼皮下暗度陈仓?姜芜,你给我好好在屋里?待着,待到你出嫁之日。你喜欢张子夜是吧?我告诉你,我姜明潮的女儿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前程不明、不为我用?的人!”
张寂跪在地上,跪姿僵直,一言不发,咬紧牙关忍耐所?有。
姜芜尖叫:“你住嘴!”
姜明潮羞辱张寂,比羞辱她,更让她痛苦。她发着抖:“他是你学生,你不能这样……”
姜明潮:“怎么了,阿芜,平日胆小懦弱,这时候却敢和我还嘴?我说中了你的心事?张子夜是我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如?何对他,他都?应受着。张子夜,我说的可对?”
张寂低着头,半晌缓缓涩声:“……是。”
姜芜呆呆看着张寂,心如?刀剐。
他和她哪里?算有私情?可他被她爹那?样训斥,也没有离开。他为了她而跪得笔直,任人唾弃,青色袍衫委地:“请老师收回成命。”
张寂磕头:“请老师收回成命!”
他磕得用?力,姜芜盯着他挺拔的跪姿,忽然?戾声:“我不用?师兄这样!”
姜明潮早已厌烦:“把她拉出去。”
烈日将后颈晒出了薄薄一层汗,张寂耳目过敏,能听到周遭仆从的同情或打趣唏嘘声。他跪在姜明潮脚边:“老师,一切都?是我的错。师妹此时不适合嫁人……”
姜明潮:“她和循循差不多大,循循若不是被孝期所?拘,此时早就嫁入东宫了。我今日给阿芜定亲,一年后,阿芜才会出嫁。此事和你无关,你回去吧。看在我教你一场的份上,你日后莫找我女儿了。”
张寂不肯起。
他仍跪着,不堪却沉静,顶着旁人的鄙夷和不解,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阿芜性情柔弱,又没学过理中馈。师娘生前最后几年病得厉害,什?么也没教会阿芜。阿芜不会是合适的主母,她入了谁家,都?会被欺负……”
姜明潮:“和你无关。”
姜明潮欲走,张寂跪行到老师面前:“她和别的贵女不一样。别的贵女学的东西,她都?没学过。她会的东西,在东京用?不上。姜家明明有二女,世人却只知姜循不知姜芜。姜芜回来快四年了,今年才敢出姜家府门?。
“她确实尝试着走出去,但是没有人帮她,她走得很慢很难。她这个样子,嫁出去便?会被人瞧不起,会被当摆设,会被欺负死……老师,请你三思。”
姜太傅惊怒他冥顽不灵的态度:“我已说过,和你无关。”
张寂倏地抬头:“是我将她从建康府带回东京的,是我把她送回来的。怎就和我无关?”
青年眼中迸溅出的冰雪锋寒之意,让姜明潮愣住:“你放肆!”
张寂仰着冰雪面:“我将她带入这团混乱污浊中,我让她来做这不受重视不受欢迎不被喜欢的姜家大娘子。我把她送入火坑,怎么就和我无关?!”
姜明潮气笑:“火坑?她是我的女儿。”
张寂直面恩师,凛冽如?剑:“你可有一日将她当做女儿?”
多少?年,姜明潮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还是被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姜明潮儒雅的一张脸变得铁青,再次抬手。然?而这一次张寂抬手,握住了他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庭院廊庑,本花木丰茂,这时却有了枯萎凋零之意。一片死寂中,师徒二人对峙,剑拔弩张,仆从们大气不敢喘。
绿露说是姜芜的侍女,更像是姜父派来监视姜芜不出格的细作。绿露见大娘子闹得这样狼狈,非但不心疼,还和其他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一起拖拽着姜芜,将她往内宅带去。
绿露口上道:“娘子,自古姻亲听父母的话,哪是你这样的小娘子该操心的?”
姜芜怕得遍体生寒。
她不能嫁,不想?嫁,不愿嫁。无论是谁,她都?不愿意嫁。以前姜夫人还在世时,准她不嫁,准她侍候。没想?到娘才过世了两?月,爹就变卦了。
什?么为了她,她不信爹会为了她。在爹眼中,权势野心最重要,子女只是前世冤孽。可是姜芜怎能嫁?
爹说的好听,给她一年备嫁时间。可这契约一成,时间难保不会缩短。她不能再整日缠着张寂,张寂必会回避,她又如?何信守和循循的约定?循循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连最简单的兵权都?无法拿到一二。
而且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她想?到就恐惧,想?到就浑身发抖。艳阳天下她如?坠冰窟,宁可死了,也不愿嫁人。
姜芜想?得凄然?,想?得无力。在她要被拖出另一道月洞门?时,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推开了侍女和嬷嬷。姜芜奔到正堂中央跪下,从袖中冷不丁地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喉上:“别过来。”
哪有人真敢逼死姜大娘子?
仆人们不敢上前,姜明潮和张寂赶来。张寂望着那?跪在地上、握匕首的手尚在发抖的少?女,心间剧沉,生出震意痛意。
他这个旁观者尚且心痛,姜明潮只哂笑:“你拿着一把假刀子,吓唬谁呢?”
张寂:“老师!”
姜芜面无血色,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颈上一压,便?压出了一道血痕。她额上渗汗颈上渗血,看得姜明潮目瞠,姜明潮听姜芜哽咽:“爹,求求你,不要把我嫁人。”
姜明潮放缓语气:“阿芜,你是我的女儿,我焉能不疼你?可你看看你如?今样子……不如?早早嫁人,为姜家做些贡献。”
姜芜惨笑:“爹,是我愿意走丢的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是我愿意被人贩子拐走吗?没看顾好我的人是你们,事后草草寻找就离开的人是你们。抛弃我的人是你,十?年不闻不问的人是你,要我长?大后就瞬间变成你希望中的贵女的人也是你。我非石木,我非草芥,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当年就不要留下我。既然?只喜欢循循,就不要告诉世人说姜家有两?个女儿。既然?这样厌恶我,你和娘就不要生下我!”
张寂身子轻晃,靠墙支撑:是他带姜芜回来的。他不忍见孤女流离,他误以为一切回归原位当是好事。是他害了阿芜,也害了循循吗?
姜明潮道:“事已至此,休要怨天尤人。”
姜芜:“爹还想?要我如?三年前那?样,再‘死’一次吗?”
张寂抬眸:三年前,姜芜回到姜家不到半年的时间,他隐约听过这位娘子寻死过一次。然?而那?是姜家的私密事,后来无人说起,张寂便?以为自己?听了流言。
而今姜芜这样说,姜明潮脸色这样难看……
张寂轻声:“老师,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姜明潮深觉羞耻,何时被小辈连连逼问?他让卫士把张寂轰走,又道:“把姜芜带走,所?有寻短见的利器都?拿走。她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神志不清,半疯半癫。
姜芜眼中那?滴泪掉落,目中空茫,竟然?释然?地笑了出声。
见她这样,姜明潮更是连连让人带她走,不要丢人。不曾亲不曾爱,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他急于抹去这个污点。
茫然?四顾,孑孓独行。姜芜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她蓦地用?力,朝自己?脖颈上重重扎下——
张寂:“阿芜——”
张寂被卫士阻拦,他出刀甩开这些人,却救援不得,眼看着那?个梨花一样纤柔的女孩儿第一次如?此勇毅,却是寻死。
他目眦欲裂,双目泛红,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月洞门?的另一头奔来。那?人跌撞扑上来,徒手握住了姜芜手中的匕首,阻止了姜芜的动作。
姜芜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烈日下,姜循站在自己?面前,手握着匕首锋刃。姜循侧立发抖,面容紧绷。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嫣红残酷。
姜循俯眼看她:“凭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
姜芜倏然?崩溃失力,大哭出声,软倒在姜循怀中:“循循,对不起,我受不住了——”
江鹭打算离开姜家。
他听说姜家大娘子出了事,出于君子之风,不愿窥探未嫁闺秀的私事。姜循走后,江鹭便?重新戴好蓑笠,翻身上横梁,准备走檐上路。
他踩在横梁上时,衣摆扫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啪”的一声被从横梁扫下去,江鹭生怕这是姜循的什?么重要物件,人还在半空,便?拧腰朝下坠。
他抱着一叠书信落地,书信上沾满了灰尘。书信封页写着“姜循收”,鬼使神差,江鹭打开了这些书信。
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学字的笔迹——
“妹妹,我想?如?旁人一样,唤你‘循循’。我本就是姜家女,嫁给太子的人本就应是我,我不觉得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便?错了。只是我归家,你就得离开,我……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
“循循,你不要记恨我。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女,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实在想?过些好日子。张郎君问我要不要回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循循,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不如?去建康府吧?江陵此时应当草长?莺飞,又人杰地灵,是个好去处。
“我以前四处流浪,从西北走到东南,我本还要继续走,是建康府的世子为我们建了房子,找了活计。我始终记得,小世子蹲在我们中间,给我们分发食物的样子。世子和我说,把建康当做家,他会毕生庇佑他的子民……他如?梦如?幻,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南康小世子必会如?照料我一般,照料你。”
江鹭握着信纸的手轻颤。
这信用?白话写,错字连篇,言语稚嫩。他猜出了这封信出自姜芜之手。
怎么回事?外界一直传言姜芜和姜循不和,但是姜芜给姜循写信,姜循将这些信藏在了横梁那?种不常有人去的地方。
江鹭翻开了下一封信:
“循循,我今天见到了太子,他像天人一样。虽然?我觉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但是太子是我未来夫君。这样的天人要娶我,我像做梦一样。我跟着娘学绣嫁衣,总也学不好,娘安慰我说时间久了就好了。爹让我读书,夜里?抽查,我背不出来,爹一言不发就走了。
“循循,娘说你做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娘和爹有时候话语里?都?带出对你的赞赏,我心里?羡慕又嫉妒。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为什?么我处处不如?你?循循,我有些恨你。”
再下一封:
“循循,你有去建康吗,你有收到过我的信件吗?你从不回复,可驿站也没有退信回来,我不敢去问,就当你收到了吧。没收到也没关系,我只是说些胡话,毕竟身边没有人理我。
“循循,当贵女好难啊。我分不清她们的态度,听不出她们的言外之意。我上次出门?,淋湿了衣服,借她们的春衫。我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多看了两?眼,我听到她们嘲笑我。可她们嘲笑我,我也不敢置喙。我穿着湿裙子回家,又被爹训斥,娘又掉眼泪。”
再下一封:
“循循,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样,不嫌弃我,愿意接纳我?这次我要好好准备,不再丢脸了。循循,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很担心你。”
再下一封,字迹凌乱:
“循循,人生是否遍是算计,蝼蚁是否堪受碾压,权势博弈是否永无止境?我以为太子心悦我,可我遇到了豺狼……”
江鹭靠坐在墙角,一封封读着这些信。他几乎读不下去,他猜出会发生些什?么。他既痛心姜芜的遭遇,又伤怀姜循眼睁睁旁观罪恶却无能为力。
姜家正堂前,姜循长?立。
姜芜抱着她哭泣,她握着匕首不松手。
掌心的血让她如?此冷静,姜芜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姜循冷睨那?错愕的姜明潮:“你想?让三年前的事重演,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儿吗?你和太子的争斗输了阵,为什?么要阿芜承受?”
姜明潮大震,后退两?步。
他脸色煞白:“孽女,你说什?么?!”
张寂:“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循?”
姜明潮急声:“把他们都?带下去,疯了,全都?疯了。”
姜循目若冰雪:“你才疯了!你贪权望势,拿着女儿当祭品。她才回到东京不到半年,你要求她和东京的老狐狸们耍心眼不输阵。孔益那?样对她,你事后不除孔家只骂姜芜,指责自己?的女儿不够聪明不够用?心……你才是混蛋!”
姜明潮:“闭嘴!”
他倏而明白了一切,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被你骗了,姜循。你一直都?心向姜芜对不对?你和姜芜根本没有不睦,怎么,你要为她讨公道,要为了她对我持刀相向?”
姜芜惨哭无助。
姜循抬头:“有何不可?”
姜明潮:“你别忘了谁每月给你药。”
姜循:“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张寂撇开那?些卫士,将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三年前,阿芜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野无风,天干物燥。遍是狼藉,仆从呆滞。
江鹭从书信中得知,三年前,姜芜欢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中途吃了酒,弄脏了衣。晌午时分,其他贵女都?在休憩,她悄悄去换衣,屋中却有一个孔益等?着,孔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入内舍。
事后,太子只将孔益打发出东京,算是给姜家一个交代?。太子并未说过不娶失贞的姜家大娘子,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
太子要捏着这个把柄,用?这个把柄来拿捏姜家。一个懦弱又失贞的太子妃,纵是太子不说,姜家又有什?么底气?
姜太傅斥责女儿无用?,连这么简单的手段都?躲不过。
姜芜跳下湖水,欲溺死自己?。
她在不断的自我羞耻和他人怨怼斥责中,失去了活在东京的勇气。她跳湖前,仍在不断地给姜循写信。给姜循写信,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唯一泄口:
“爹和娘又在为我的事情吵架。娘喂我吃避子汤,我说我吃过了,她说不够,她发了火,又抱着我哭。我夜里?洗浴,觉得自己?好不干净,到处都?是窥探嘲笑的目光。
“循循,这里?太可怕。我想?念建康的花,想?念秦淮河,想?念小世子……若能梦里?再见,也是好的。”
江鹭闭目。
他从信中窥到了死志。
姜循必然?也能窥到。
院中姜芜抱着姜循大哭,喘不上气:“循循,对不起……”
屋中江鹭靠着墙,将一切串联起来——
所?以姜循要杀孔益。姜循在陈留说的话不是假的。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而是姜芜。
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芜的一封封书信。在最后一封信中,姜循窥到了姜芜的死志。她坐立不安,许是纠结很久许是当机立断,她要回东京救人。
而过了一年,程段二家出事,叶白无家可归,身怀仇恨。姜循决意和叶白一同复仇,付出所?有,共沉地狱。
……坐在半明半暗的闺房中,青帐纷飞,江鹭脸色惨白感同身受,只读信便?觉窒息,身在其中的人,又何其绝望。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这世上受苦的人实在太多,他帮也帮不过来,救也救不过来。每日还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
她为何不说?为何不辩解?
她这样自苦,他竟然?、竟然?……江鹭将脸埋于掌间,痛得周身发颤。
姜府中的对峙如同暴雨挟剑,每一丝呼吸似乎都?带着锋刃。
只有姜芜的泣音虚弱。而即使姜芜,在极大的痛苦后,也努力?收敛,不想自己表现得过于弱小。
过廊风过,吹来的凉气惊动这里所有人。
内圈站着姜明潮,身后是拿剑抵着他的张寂。姜明潮的身前是姜循,姜循身后是抱着她双腿哭泣的姜芜。而外圈,密密麻麻围满了姜府的卫士。
只要姜明潮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他弄清楚姜循和?张寂在为姜芜鸣不平时,轻轻笑了一声。
姜明潮看着姜循:“循循,为了隐瞒你和?姜芜的关系,你当花了很?多精力?吧。而今又为了一个不堪重用?的她,你放弃这种隐瞒,与为父为敌。你可做好准备了?”
姜循睥睨嘲弄:“爹,我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你今日?不放过阿芜,你也走不出这里。”
姜明潮抬头,看到墙头树上檐上,站了些卫士。那是姜循的人。
姜明潮:“放养你几年,你倒养出了一些忠心的狗。你别忘了,你如今的所有,是谁给你的。没有了我的支持,你还能肖想你那太子妃?”
姜循:“我愿与爹同生死,共进?退。”
她语调轻柔温和?,似有深情,可这话放在这里,显然不是表忠心的意思。
姜明潮望着姜循眼中闪烁的凉寒之?色,轻蔑扯嘴角,又侧过头,看向那拿剑抵着自己的张寂:“你呢,张子夜?你也要跟着我的一双女儿,做一个狼心狗肺之?徒,弑师求荣?”
张寂面容紧绷,神色分外惨淡。
若说姜循此时是疯狂,他则是拼力?收敛着自己的一腔痛意,违背自己的心性,来做这昔日?绝对厌恶的恶徒。
张寂:“老师,我只求你放过阿芜。我只为阿芜求一个公正。”
“公正……”姜明潮低喃,然后笑出声,他笑得平静而冷漠,让人胆颤,何尝不是另一种疯态,“这朝野之?下,权势横行,政治诡谲,谁也不能幸免。我亦得不到公正,你们小辈凭什么肖想‘公正’?往上走的路当有适当牺牲,循循,我早教过你的,你不记得了?”
姜循微笑:“爹,阿芜不值一提。”
即,不牺牲姜芜,也不会影响你太多。
姜明潮:“可我若偏行此事?呢?我为恶,你要诛杀为父?”
他轻生死,任何人不能用?生死来威胁他。姜循握紧手中匕首,匕首锋刃让她掌心血流得更多,掌心愈发刺痛。
对付敌人,若不能夺走敌人最在意的,那又叫什么报仇?可姜循没退路了,如果今日?姜明潮不退,她就只能、只能……
她想得越深,眼神越亮。她即将开口?时,玲珑赶到了这里。
玲珑扶着月洞门旁的藤蔓,一眼看到对峙的几人。那几人势同水火互不退让,再那么下去,必生战祸。玲珑的开口?,打破了那种僵持——
“郎主,娘子,张郎君,请你们冷静!自相残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既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非要闹到明面上,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呢?
“多少?人在外等着看姜家的笑话,烦请几位三?思。”
姜循绷着的面容上,一双眼盯紧姜明潮。
她的“台阶”来了,她还不想在此时和?姜明潮翻脸——姜循跟着玲珑的话,快速低声:“爹,阿芜不能嫁。”
姜明潮凝望着她,既因为那小侍女的话,有了退一步的台阶,又从姜循这重复了几遍的话中,窥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姜明潮半晌后,改了主意:“卫士撤退。”
主人有令,卫士虽犹疑,却仍毫不犹豫地收刀退后。与此同时,姜循下令:“撤退。”
墙头树上的卫士也离开了,张寂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刀。他立在最尴尬的位置上,看姜家的局面似乎发生了变化。而他这个外人,必是第一个出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