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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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立不语,平静接受。
果然,姜明潮对姜循淡声:“你私下有话对为父说?”
姜循:“请爹去书?阁私谈。”
姜明潮若有所思地颔首。
他转身欲毫不留恋地离开,看也不看那瘫坐在地的姜芜,却多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寂。
姜明潮轻飘飘:“你我师徒之?名?,到今日?,便断了吧。日?后,你不必再登我姜家门了。”
张寂一言不发,撩袍便跪。纵是心间千疮百孔,他都?要坚持下去。面无血色的青年跪在地上,好像受伤的人是他一样。他膝盖在石砖上磕出重音,听者皆要惊心。姜明潮却再也不看,回头走了。
姜循看张寂一眼,又看了姜芜一眼,跟上姜明潮的步伐。
“你是说,贺家用?了‘神仙醉’,混在送给流民?的粮草中,致使很?多人死了?”
书?房中,姜明潮皱起?了眉头。
他近日?和?太子有了些罅隙,看到太子和?贺明走得近,却不想贺明为了讨好太子,做到了这一步。姜明潮闻此而生厌,心想到底商户出身,手段粗陋又残酷。
姜循:“是。只要我拿到证据,我便不会放过贺家。贺家的兴盛皆凭太子一言,太子让我和?贺明在朝堂出手前赈灾,本就是利用?我二人的意思——若是出事?,他不会保。”
姜循低笑:“我们那位太子的品性,爹还不明白吗?他舍弃身边人,舍弃得十分果断,一丝犹豫也没有。我猜他早知道‘神仙醉’一定会出事?,他才隐在幕后,把我和?贺明推出去。
“爹还想和?贺家联姻,难道是想和?贺家绑得更深,脱不开身吗?我必然会为了自保,而拿贺明祭天。我不可能让我的名?望在此间受损——我需要爹帮我。”
姜循:“爹是太傅,还是观文殿大学士,又在国子监做博士……学子们的舆情言论握在爹手中。这把刀应当向贺家挥出。贺明倒了,贺家倒了,太子才会重新依赖爹。于私于公,爹这一次都?应和?我联手。”
姜明潮面色淡淡。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姜循何其了解他。姜循知道他这个态度,便是默许之?意。姜循虽然早知他会同意,却仍于此时松了口?气,后背隐隐生了一层细汗。
姜循低声:“爹,我会保全姜家名?声,只要你不再逼迫阿芜。娘昔日?在的时候,不是许过阿芜不嫁人吗?你和?娘一向同进?同出伉俪情深,何不继续遵照她的意思?”
姜明潮坐在晦暗的书?阁后的檀木桌后,目光微微闪动。
姜循向他屈膝行了一礼,背身便要走。身后传来姜明潮的淡问:“你何必在乎一个姜芜?”
姜循顿一顿:“我日?行一善。”
姜明潮嗤笑:“你行善?”
姜循挑衅:“对啊,坏事?做多了,得偶尔做点好事?,否则怕雷劈下来。”
她意有所指,姜明潮闻若未闻:“我教你手握利刃,你娘教你隐藏心机。这些都?不是让你为了一个阿芜,就暴露自己……自此以后,你身处旋涡,便更加危险了。”
姜循侧脸轻笑:“怎么,爹要拿着这个软肋杀我?我身上有蛊,爹不会做更多的无用?之?功。”
姜明潮发须花白,闻言并不笑,只道:“阿芜的事?……孔益死了,太子也会死吧?你也想杀为父吧?”
姜循客气道:“爹不在意生死,我杀爹做什么?我还想和?爹联手对付太子呢。”
姜明潮轻轻一笑。
他态度不明,姜循半真半假。姜循一步步朝书?阁外走,原本唇角噙笑,却是背过身,笑容便消失了。她每走一步,神色就冷一分。快走到书?阁门口?时,她脸色已经阴沉无比,如黑云密布。
她咬牙强忍。
可她手扶在门上,终是没忍住,回头看向姜明潮。
姜明潮一直坐在书?桌后盯着她,见她回头,也不意外。
姜循脸色难看,语速飞快:“我实在不懂爹——至今不懂!爹是大学士,出身名?望,家世无不谐之?音。在我小时候,爹像个好人,像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和?娘一起?遍走四海,听民?生,记文史?,教出一个个学生,耐心聆听他人的困境……你在凉城时见我是孤儿,还用?李代?桃僵之?法,骗娘一起?把我当做亲女儿,收养了我。你当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可为何随着时日?变化,我越发看不清爹?爹既允我杀孔益,对付贺家,说明爹知道他们为恶。可爹难道不知道,首恶是太子吗?若非太子纵容逼迫,他们都?走不到自取灭亡的那一步……爹为什么要扶持太子上位?”
姜明潮淡声:“不然我应当如何做呢?”
姜循盯着他。
姜明潮:“循循,我大约猜出你在做什么了。说实话,我不介意。某一段路,甚至你我同行。只是这朝堂之?事?,你才沾染三?年而已。你走了三?年的路,为父已走了三?十年。
“朝堂君臣,恰如晦烛明火,反之?亦然。我大魏国制至今,改之?又改,到此朝,文有中书?武有枢密,还有三?衙在旁专事?君主。翰林入禁中,学士通机要,御史?退宰相,彼此协作又彼此提防。臣权已被分之?又分,大权只在君主手中。而为父送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思考这个答案——
“倘若君主早已背弃,凡人该如何是好?”
姜循目光幽静地看着那坐在一团昏暗中的养父,她神魂受震,若有所悟,可她绝不承认。她行了一礼便告退,不再和?姜明潮多言。
姜明潮和?姜循走后,仆从们在玲珑的斥责下,慢慢散了。堂下跪着的只剩下姜芜和?张寂二人。
玲珑回头看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先将绿露那个不省心的侍女拉走。而人声渐渐寂寥,姜芜跪在堂中,那种被窥探被猜忌的感觉稍微退散。
她只剩抽泣,泪水沾在腮上,脸颊哭得又绷又干,精神还十分疲惫。
垂着眼的她,睫上沾着一滴泪。透过这滴浑浊的泪,她看到青如云的男式无纹衣摆,落在了她面前。一只手朝她递了过来,她抬起?头,看到是张寂。
他形容不好,半张脸苍如雪,半张脸赤如血,发冠也有些歪,几缕散发落颊。他因她的事?而憔悴无比,但他却仍站得笔直,俯眼望她。
甚至此时,他看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审度探究,多了几抹怜色。
张寂开口?的声音也不如平时冷寂,而是带着一种诸事?落尽的苍然沙哑:“起?来吧,我送你回院中休息。依循循的本事?,老师应该不会把你嫁过去了,你不必害怕。我会去贺家看看……你放心。”
姜芜仰望着他,看他落魄看他强撑。她心间剧痛,睫上那滴水终于落下。
她哽咽:“对不起?,师兄。”
张寂摇头:“是我的错。阿芜,起?来吧。”
他送她回院落。
她此时状态很?差,恍恍惚惚。过去的一路甬道上又没有仆从围观,张寂便干脆牵着她的手,在前领路。姜芜从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牵自己的手骨。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姜芜回了房,张寂劝她歇息。姜芜听话地上床,让张寂怔了一怔。他立刻背过身不看,榻上的姜芜却轻声问:“师兄,你会陪我吗?”
张寂静片刻。
他低声:“你睡着后我便走。”
他将内室与外室相隔的那张屏风拉开,自己背靠屏风而坐。青年倚着屏风,清寒孤绝,让姜芜看了很?久。
姜芜听张寂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芜。我此前不知你和?循循情谊好,而今知道……循循便有本事?说服老师。只是循循应该短期内不会来看你,今日?她也不会来了……她到底顾虑很?多。”
姜芜:“师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循循不会来,我并没有我爹以为的那么蠢。”
张寂认真道:“你不蠢。”
姜芜枕着手,目光看着屏风外的青年,自嘲而怅然地笑了一笑。她当然不是真的蠢,真的蠢货经过这么多事?,也该一点点长大了。譬如她今日?,已然这样虚弱,她仍在唤起?张寂对自己的责,对自己的护,对自己的愧。
他怜悯自己,心疼自己,愿意保护自己,她才能和?他走得近啊。
姜芜说:“你还叫他‘老师’?”
张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姜芜片刻后又道:“他不让你再登姜府了,不让我再见你了,怎么办?”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绷得发紧。这么多日?的相处,今日?的崩溃,她能否打动张寂的心,让这个不为任何人停驻的冷漠之?人回首?
姜芜屏住呼吸,攒着被褥的手指捏汗,她终于在很?久很?久的寂静后,听到了张寂的回答——
“府外会见面的。”
姜芜登时如虚脱般,松下了那口?气。
她唇角浮起?一丝笑:她终于赢了一次。
张寂回过头,隔着屏风,便看到她那个清浅温婉的笑。昏暗室内,她团在褥间,脸白唇翘,发丝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张寂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忽然不敢多看。
他扭头,平复自己呼吸。顷刻,他取出一片树叶放于唇边,生疏地吹起?了一只小曲。
姜芜怔忡,听出了这小曲是金陵调子,来自江南,来自建康。张寂竟然……
她含着笑,在绵绵潺潺的小曲声中,步入了梦乡。
姜芜梦到了三?年前。
某一晚,日?暮昏昏,倦鸟归巢。姜府明堂已熄烛火,万籁皆浸在一片寒鸦聒噪的死寂中。
这是夏日?的一夜,姜芜在所有人睡了后,走出了自己的闺房。她脱了鞋袜,摘了钗饰,站在潮热的碧湖前。雪白的裙裾被水打湿,她踩着湿滑泥泞的布着青苔的石头,一点点朝湖心走去。
活着已让她痛苦。
富贵比贫穷更让她无以为家。
她以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养,可是姜母生病姜父沉迷权术,他们都?不是很?关心她,却希冀她成为像他们养女一样出色的贵女。
他们发现她不是,便决意抛弃她。
姜芜听到了姜夫人和?姜太傅的私谈:他们说,阿芜已然不中用?,不如让循循回来吧。
太子妃之?位不能落到他人之?田,一个女儿既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便换另一个更坚强的女儿吧。
明明是夏日?,湖边也很?热,但一点点朝湖心走去,姜芜开始感觉到寒意,冰凉刺骨。这种寒意在骨缝间战战,就像她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一样。
她流落街头十年都?不曾绝望,却在回东京半年的时间中感到了然无趣。
既然姜芜总是不重要的,既然没有人喜爱姜芜在乎姜芜,那么生命对她来说便难以忍受,不如死去。
只要闭上眼,只要没了呼吸,她就可以获得永远的平静。再不会有人斥责她,嘲讽她,利用?她,欺骗她,最后再奚落她。她再不用?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阿芜了。
冰冷湖水漫上姜芜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
可姜芜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沉浸在自己的荒芜自堕中,没有发现姜府的灯火一重重亮了起?来,有一个人穿过一层层廊庑,奔跑在姜家府宅中。
姜循奔跑在夜幕中,穿过廊风石阶,掠过华叶满枝。
她久不归家,姜家却人人当她是“小娘子”,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久不归家,她跳下马车推开府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病重的姜夫人,而是四处寻找那个无人在意的姜芜。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中,姜循踩着水,朝湖心游,急促地唤人:“阿芜,阿芜——
“我回来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十分恨你,恨你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恨你抢走了本该是我的太子妃。
“你还没有偿还干净恩怨,你想躲到哪里去?你便一点担当也没有,只畏畏缩缩地躲着吗?躲能躲一辈子吗,躲能——”
姜循看到了湖心的水泡,看到了姜芜漂浮的发丝和?衣裳。她霎时失声,霎时脸上失去血色。
然而姜循咬着唇,仍然向湖心游去。
她在建康学会了凫水,因自己初见江鹭便是落水,被那小世子抓着狠狠练会了凫水。姜循从没想过,因欺骗而起?的一段情缘,带给她会凫水的本事?,让她在这一夜救下了姜芜。
姜循抱着湿漉的不断咳水的姜芜,姜芜抱住她哽咽,哭得喘不上气。
两个少?女在寒夜中相依偎,姜循握着姜芜的手,与姜芜抵额发誓——
“你来帮我吧,帮我成为太子妃,帮我获得权势。让那些欺辱你的人都?下地狱。我可以帮你复仇,你信不信我?”
姜芜只是哭,只是抱紧她。
从那以后,一条无形的看不见的线,牵连在姜芜和?姜循之?间。她们在白日?剑拔弩张,在黑夜抱臂取暖。她们可以是没有血缘的姐妹,也可以是不见天日?的密友。
她们不再需要亲人,她们成为彼此的亲人。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早已明白,其实姜循的计划中不需要她。
无论是复仇蛰伏还是夺权大计,姜循一个人就可以做好。姜循只是在那一夜,拉住了她下坠的手,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让她看到了一点幻梦般的希望。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已经平静,已经足以从那段污秽中走出。她已经知道姜循为了帮她,牺牲了些什么;她心想没关系,她亦愿意为了姜循牺牲。
她将日?夜为姜循祈祷。
姜循愿身坠泥沼不复活,姜芜祈她有身退的机会;姜循放弃了未来,姜芜祈她有未来;姜循绝情断爱,姜芜祈她会得到真心的爱。
愿姜循终有自由日?,身披五彩翼,脚踏华林枝,挣出樊笼,得天垂怜。
姜循离开姜家,身心疲惫。
她终是没有去看姜芜,因玲珑说,有张寂在。张寂在也好……姜循给姜芜安排这条路,既是为了获得张寂的兵力?支持,也是为了让姜芜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张寂此人,冰心雪魄,不为万事?万物动摇,不为私情胁迫折腰。姜循少?时,十分讨厌这种人。她与张寂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更是在张寂带回姜芜、威胁到自己时,痛恨此人不顾私情。
可是当人脆弱时,找不到依靠时,又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姜循遍观东京男女,大约只能寻到张寂这唯一一个不轻易背叛、不推人下火坑的郎君。
姜循至今不喜张寂,但她知道姜芜需要什么。
所以……就这样吧。
姜循让玲珑和?卫士们不要等自己,她不愿驱车,想慢慢走回府宅。玲珑知她心乱,不作多事?。姜循便抛开所有人所有事?,也放空自己,孑孓独行。
她走过市廛。华灯初起?,大魏不禁夜,许多摊贩们纷纷出摊,唱卖声渐起?,比白日?更有一些喧嚣。
她路过几个出内城的流民?。那几个流民?本有说有笑,认出了她后,想起?了她赈灾又烧粮的事?,笑容收回,充满敌意地看她。
她路过一家父母带着小孩来逛街,买新衣,买灯烛,买日?常用?物;她路过相携的戴着帷帽的女郎们说笑,擦肩时香风徐徐,尘烟中也带着胭脂艳色;她路过乞丐被打被驱逐,流氓朝着她吹嘘调笑,大腹便便的商人对着跪地的仆从指手画脚。
她路过一重重灯火,点亮整个大魏内城。
多么繁华的东京。
多么肮脏的东京。
姜循穿过厢坊,进?入了自己居住府邸所在的巷中。
落日?余晖已淡,昏昏暗暗中,她步入此巷,便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她的心神回到现实中,看到在这条长巷深处,靠墙倚着一位年轻郎君。春衫拂风,半肩已凉,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而他比她更敏锐,她才踏入此巷,他便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张十分晃眼的男子脸。
自然是江鹭。
只能是江鹭。
姜循静静地立在巷头,看着巷尾的他。稀疏的孔明灯从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夜幕中几点寥寥星火,将此时的江鹭映得皎皎,添了不太寻常的韵味。
深巷中的江鹭看着她,轻声:“我此来,有两个问题。
“一,白日?时,你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不是,你现在想要爱?”
姜循想到自己白日?时与他说的话:“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姜循不答,只问:“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鹭立在巷风深处,面容模糊身形秀拔。一重重飞上天的孔明灯下,他眼睛似有水似生雾,又有几分红意——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做你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
熟悉又悸动、伤怀又惊喜的感觉如海风,如松啸,向姜循兜头袭来,淹没她,吞噬她。
黄昏之风伴着寥寥星火,冲击着姜循。
万般颓然,万般疲色,都在看到江鹭等于此的一刹那,流入滚烫的血液间,跳跃着沸腾着向上冲击,最终混入鼻端,凝成一股欢喜与酸楚共存的复杂感情。
姜循走上前。
起初是走,中途便跑了起来。她目光笔直而灼灼,目的性明?确。而从?她?微亮又微湿的眼眸中,江鹭窥到了她的心意。他便张开手臂迎接她?。
晚风徐徐,琅琅如?玉。
在姜循只离他三步时,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失而复得,得而不愿再失。他的后怕与心痛只是不说。姜循被满怀的君子兰香包围,被他的滚热心跳包围。她?今夜不快乐,他似乎情绪也格外起伏。
这是为什么?姜循懒得询问原因。
她?只知道,白?鸟坠夜,落她?怀中了。
姜循低声:“你想好?了?”
江鹭抱紧她?,抑着心酸和怜惜,轻轻“嗯”一声。
他彻底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愤懑与挣扎。他和姜循之间,必须要做了结。不能这样,可是已经这样了。他们之间,不能做情人,不甘做友人,那做什么呢?
若想与她?同行,只能接受这种“扭曲”。
他一朝被蛇咬,至今不信姜循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然他待她?的真心,逼迫着他必须走这一步。只是在走上这条路时,江鹭心中亦有觉悟——
“曾经在她?的选择中,我是最不重要的。而今再踏入此河,我也要做好?再次被弃的准备。”
前日因,今日果。若她?再抛弃他,他将心甘情愿。
江鹭随姜循回了她?的府邸。
二人之间关系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甚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姜循这两日经历的事太多,已十足心烦,但一腔诡异的兴奋感支撑着她?,让她?指挥江鹭悄悄带她?避过府上卫士,潜入她?的寝舍。
江鹭熟门熟路,姜循在怀指引。
美人的芬芳馥郁满怀,贴得与他这样近,又因远离了太久的疏离与柔色来回轮替,江鹭心跳极快,几分恍惚。
他一径沉默,姜循不以为意——能将他拐到手,已然不错了。
她?在自己?的府邸如?同做贼一样,摸回自己?的寝舍。她?再将江鹭藏入内室,自己?去外室打开门,嘱咐侍女送水送食。
前来服侍的玲珑和其他侍女百思不得其解:娘子是怎么突然就回来的?
姜循摆出讳莫如?深的冷淡模样,玲珑便不多问。众女一同收拾妥当,便退了下去。而屋中静下后,姜循深吸口气,笑?盈盈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阿鹭——”
她?只叫了个音,便怔住了。
她?挨着屏风,看到帷帐微扬,秋罗帐配锦带钩,楠木床上坐着一个美男子。他和这一室的闺秀馨香与处处浮艳布置格格不入,坐得挺直端正?,大袖摆曳在侧,如?亭亭莲花,绽于幽夜。
尤其是……他面颊诡异地红。
纵姜循一向知道他皮薄,也些许震惊于他此时的坐立不安。而江鹭抬头?,看到了她?,目光轻轻眨一下。
此间有一股香,不是花粉不是熏香,来自于她?,时清时浓,直扑人鼻孔。锦衾、丝褥、画帐、秀帷无一不精不雅,他分明?之前来过,这时却仍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问:“你忙好?了?”
姜循不知他这个“忙好?了”的意思是什么,姑且顺着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便看到晕火暗光下,小世子颈侧的红意渗到耳根。他垂下眼,纤长睫毛根根漆黑如?墨,隐隐闪着光。她?窥探他时,听他语气倒温和淡漠:“要来吗?”
来——来什么?
姜循满心不得解,疑惑看他。而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说辞过于隐晦,抬头?,望她?的眼神如?火如?星,灼灼欲焚:
“周公?之礼,枕榻兵法。你要来吗?”
江鹭:“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不就是做这个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本?意吗?你为何如?此错愕,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姜循:“……”
他当然没有会错意,她?只是没想到小世子有这种雅兴和自觉。她?以为按照小世子那纠结而正?直的观念,必要她?三诱四惑,他左支右绌,实在撑不住了,他才会羞答答、半推半就被她?推倒。
万没想到小世子觉悟如?此之高,这才第一日,他就直接问了。
姜循对他突然要来和她?好?,心中始终不解,又生怕他反悔,她?便将原先的计划推翻,不作犹豫:“阿鹭相邀,我岂会不应?”
一张青帐半悬,月在窗外,闺房内室一派清静。
姜循坐于榻上,与江鹭并肩,与他面面相觑。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今夜只需和江鹭把酒言欢,说些温存闲话?。若是江鹭心软些,她?便可哄得他如?白?日那样上榻,让他拥着她?,待她?睡着了他再走。
“神仙醉”的药效早已过了,却有更多的琐事扰她?烦闷。她?需要江鹭,需要在他怀中休憩,得他安抚,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大约是睡不成了。
姜循赶鸭子上架,因怕江鹭反悔,而一口应约。然而她?此时坐于此间,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夜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没料到江鹭会突然回应她?,更没料到他答应后就提出上榻的邀约。她?没有做好?准备,什么都没备下……
江鹭观察她?的神色。
他虽紧张又激荡,但他已足够冷静。再是情绪起伏之际,他也能勉力压下,让自己?不会被冲昏头?。他袖中那只手在榻木上不自觉地轻弹,如?同计时一般;他本?人则微垂脸,盯着旁边的姜循。
江鹭道:“你不愿意吗?”
姜循立即:“我没有不愿意。”
她?望向他,他清隽沉敛,澹泊安然,目光温静。在这样的凝视下,姜循缓缓咬唇。
……她?实在没必要事事憋于心间。
姜循诚实道:“我没有做足准备。”
江鹭怔一怔。
他于此道生疏,但他已经这么大了,不至于全然如?白?纸一样一问三不知。她?的话?把他说倒,他跟着迷茫了起来,轻声质疑:“你……要做什么准备?”
姜循叹气:“我不能有孕的。”
江鹭静看她?。
姜循:“我不瞒你,阿鹭。你莫要生气——我心动于你,想与你行男女之乐。可我尚没有糊涂,我还有不足一年?便会嫁入东宫。我再有本?事,也没办法瞒着孕身,和太子同行。
“我若知道你今日会来,便会让玲珑去……”
她?倏地收了口,傻眼看江鹭。
江鹭朝她?摊开的玉白?手掌间,置着一枚乌黑剔透的药丸。
江鹭道:“避子丸。”
姜循:“……”
她?迟疑片刻,伸手要接过,江鹭却又收回了手。他垂着眼,秀丽如?山水迂回:“我服用的。”
姜循:“……”
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带这种奇怪的东西,来小娘子房中私会?而且这是他用,非她?用。说明?他一开始便做足了准备,一开始就打算和她?……
姜循的脸,后知后觉,到此时,开始微微烫了。
江鹭没去看,他一径低着头?自说自话?:“我下了决心,自然并非搪塞你。我思索之下,欲行此事,大约需要两方准备。一是避子,二是生情。
“我想你我之间,生情应当不算难,大约不需要催、情之类的药物。若连此药都需我备下,那你我之间,也没必要走到这一步。那便只剩避子。
“我府上请了一位大夫,我问过他,他说避子汤虽有用,于女子身体总归有害,怕日后子嗣艰难,最好?少用。那便是男子用吧。大夫之前没有听过这种要求,但索性避子丸并不难制,他临时帮我制了这一枚。我想有此丸在,你当不必担心。
“我不会害得你声名狼藉,名节不保。”
姜循怔忡看着江鹭。
她?先前心烦意乱,此时才发现江鹭原来已换了衣,玉兰花绣在衣襟口,与清晨时见他的那一身夜行武袍不同。原来离开姜府后,他特意回了世子府一趟,却是忙这种繁琐事情去了。
姜循心间微颤。
她?说不清自己?的念头?,只突然觉得神台一空,心脏砰地跳快了一分。
江鹭说完自己?的见解,便侧头?欲问她?还缺什么、自己?可一并备下。他侧过脸时,美丽的娘子张臂相拥,唇瓣在他唇上轻轻一擦。
他本?能后仰,微躲开这个吻。
姜循跪于他身前,目有微火,隐隐噙笑?。
烛火映在帐帘上,江鹭慢慢地将手放在她?肩上,低头?亲上她?。
帐中终于有了本?该有的气氛。
郎君的气息渐渐从?沉静变得紊乱,呼吸变重;姜循被他扣肩,仰着脸与他相就,她?的气息也变乱,却依然如?溪流般清浅。
不断地加深、探索,唇齿生香。
男女之情,由身体的契合而诱发。二人头?皆有些晕,热意在交转的气息间流动,熨得肌肤一同生烫。
你追我赶的戏码百看不厌。姜循有一腔促狭劲儿?,她?本?性难掩,即使情热,也如?灵动小鱼一般调皮难捉;江鹭如?剑如?松,挺然无畏,他被她?激起斗志,悍勇之意攀升,她?便要开始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