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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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看到了阿娅仇恨的眼神,他怔一怔,阿娅闭上了眼。
暮逊将阿娅捞在怀中,发现阿娅已经晕了过去。暮逊将阿娅救出水,急急带她?入寝宫。
御医连夜来诊,告诉暮逊一个震惊的消息:“恭喜殿下,阿娅娘子有孕了。”
而?暮逊坐在榻边守着?昏迷的异族美人,几?乎是御医开口的同时,他说?话:“先?前配的那?些?让人失忆的药,你还?留着?吧?”
御医怔忡。
暮逊听到“阿娅有孕”,同样怔忡。
他欢喜之余,想到湖中所见的阿娅那?仇恨的眼神。疑心?一切的人,在经历姜循和江鹭有可能的欺骗后,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阿娅不能变回“安娅”。
他难以揣摩这位太子的心思——太子到底要不要阿娅小娘子的孩子?
若是要,应当想法子给?阿娅名分,而?不是喂一个孕妇吃什么奇怪的药;可若说不要……御医抬头,见暮逊俯身坐于榻边,伸手抚摸榻间那异族美人的面容,目有?温情与怜惜。
暮逊尚未大婚,便弄出了一个异族孩子。陛下若是知道……
御医不敢想下去?,因暮逊正侧过头,目光幽凉地打量他:“陈医官,你我多年交情,此时就不用推脱了吧?当年喂给?阿娅的药,不正是你给?的吗?你对阿娅有?再造之恩,此时我要你救她,你又何必沉默?”
姓陈的医官无言。
两?年前,他想进宫中的尚药局,托门?路托到了太子面前。他本诚惶诚恐生怕太子不愿理会自己,没想到太子见他第一面,便问他世?上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失忆,性?情大变……甚至变成另一种人?
医为正,毒为邪。陈姓医官未曾碰触过太子想要的邪性?药,但为了前程,他咬牙答应太子,说愿意研制此药。
而?事到如今,陈医官看着病榻上的阿娅小娘子,心中登如透镜,明白无比:当年那些实验的药,应该是用在?了阿娅身上。
药服多了,让人记忆模糊,生钝,变痴,变傻。当年暮逊要用此药,自是因为他不在?意阿娅的生死。后来……
后来有?段时间,药用的剂量轻了。最近一季,暮逊更是压根没找陈医官取过药。陈医官松口气,以为那场噩梦结束了。谁知,今日太子又……
陈医官跪在?地上,一头冷汗,战战兢兢答:“殿下,这位娘子有?孕,若服药不当,恐会落胎,请殿下三思。”
暮逊三思后回?答:“那你便控制剂量,让她可以醒来,失去?记忆……同时,不能损害幼儿?。”
陈医官怔住:……太子尚未婚,却?当真想留下一个孩子?那姜娘子可不好惹……
而?且暮逊对他的医术要求,实在?过高。
暮逊淡声:“你若能做到,尚药局封御二人之一的名额,就是你的了。”
陈医官一愣后,强声应下。
医官和宫人们一同退下,前去?熬药。暮逊仍坐在?床榻边,冰凉的手拂在?阿娅的冷面上。内宦请他更衣,换下泡了湖水的湿透了的锦衣,暮逊也良久不动。
暮逊疲惫无比。
他今日和姜江二人斗法,耗损太多心力。他又下湖去?救阿娅,看到阿娅盯着他的仇视目光。如今想来,他心情恍惚,竟一时想不通自己在?湖中看到的阿娅的神色,到底是她真的开始恢复记忆,还是自己日夜担心的噩梦让自己生出幻觉。
这太子,当得实在?好累。
他和老皇帝斗法,和朝臣斗法。他没有?同行?者?,原本信任的也不再信任。身边人一个个离开,自愿或被迫,他没有?一个留得住。谁也不足以取信,信谁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他曾经信任姜循。可是姜循如何待他?
他也信过江鹭。江鹭又如何背叛的他?
还有?曾经的孔益,如今的贺明……他们全趴在?他身上,流露贪婪目光,等着吸食他的血。
昼夜恐慌,辗转反侧,时时思量。为了坐稳储君之位,他没有?一日放松。他少有?的放松时刻,便是在?阿娅身边。
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她和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是一张空白的纸,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涂抹掌控。他起初瞧不起她,后来却?心动于那抹“惬意”。
他因不必算计而?喜爱上阿娅,因喜爱阿娅而?想强留她。而?今,阿娅又怀了身孕……这几乎是最近遇到的唯一一件惊喜的事。
他越是沉溺,越是流连,便越害怕阿娅回?想起一切,变成他的敌人。
他已无法离开她,他想她也离不开他。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是最好的时机!
暮逊欢喜且哀伤,他颤颤地伏下身,将病榻上蹙眉昏睡的异族小美人搂入怀中。他亲她卷发吻她睫毛,轻语:
“阿娅,你别怪我。恢复记忆带来的只会是痛苦,你已无法接受以前的你……只有?现在?的你,才能留在?我身边,才能得到保护。
“生下这个孩子吧,阿娅。这是属于你我的孩子——我如今确实不能给?你名分,但我一旦大婚,一切便都不一样了。我若大婚,若有?了孩子,那老不死的也活不了几年,总该退位给?我了。
“你也别怕姜循……呵,她再也拿捏不了你,欺负不了你了。她能不能当上太子妃,都要变得未知了。”
想到姜循,暮逊面上的阴鸷难以压制。可他又担心自己的狰狞吓到阿娅,便努力收起,露出沉郁的低笑:“我会保护你,给?你一切荣华富贵,让你、让我们的孩子得到该得到的一切。再坚持一段时间,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暮逊眼?中,天?下人都在?逼迫他。他孤军奋战,长剑渗血,独独要保护好自己的心爱人。
他欢喜地闭上眼?:“我们一定可以得偿所愿。我会给?你妃子位份、贵妃位份……只要你是阿娅!”
这一夜,几人欢喜几人愁。
姜循难以入眠。
她被太子软禁在?府邸中,他人不知缘故,只能胡乱猜。而?姜循必然要自救,绝不能坐等最坏的结果?。
思来想去?,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和暮逊抢时间。暮逊今夜试探她和江鹭,是因为暮逊没有?证据。暮逊但凡有?证据,便会解除婚约。可这个婚约不能解除……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对姜循的好处实在?不少。
暮逊是不可能信她的,她最好,还是找能压住暮逊的人去?诉苦——比如那位不理朝政的老皇帝。
那位皇帝是一个厉害人物。
养病福宁殿,却?眼?观八方,将朝政和他们这些人的斗法看得一清二楚,再稍稍挑拨,坐收渔翁之利。太子和朝臣都受制约时,那位皇帝的大权才无人动摇。
暮逊也许不满她,可是皇帝满意她。
她在?暮逊找到证据前讨好老皇帝,让老皇帝不信那些流言,让老皇帝认为私通之言,是暮逊想摆脱姜家的借口……那姜循的地位,便仍可以稳下。
思及此,姜循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微微放松。
她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信,慰问那位皇帝。玲珑跟着她,见她重?新镇定下来,便也跟着松口气。
姜循一口气写了几封信——
给?中书省的,给?宫中请安的。还有?给?叶白的一封密信……最后一封,是给?江鹭的。
姜循坐在?窗下,怔望着这些信。
暮逊无缘无故地将她关禁闭,她写的给?中书省和宫中请安的信,自然能送出去?。但是她的卫士在?此时最好不要生事,那后面两?封信便……
姜循忽然抬头,望着幽黑夜空,淡淡唤了一声:“简简”。
屋外?树影婆娑叶摇簌簌,并无人影出现。
姜循仍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玲珑每日背着我,悄悄给?你留饭,你当我不知道吗?整个府邸都是我买的……若无我允许,玲珑真的敢对你好吗?”
站在?一旁为她磨墨的玲珑一怔,面颊绯红。
姜循仍对着黑夜自言自语:“吃我的用我的,平日我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只今夜我需要你帮我送两?封信。一封给?叶白,要他助我,在?朝中造势,放我出去?;一封给?阿鹭……你不用管信中写什么。”
黑夜大雾弥漫,姜循像在?唱独角戏,说了一通,并无人理会。
而?姜循将那两?封信扔在?窗下,转身便走了。她自去?熄灭灯火、洗漱入睡,不再管那信会不会送出。
她表现得那样傲然,似乎诸事都在?掌控中,心上却?到底拴了一把锁,紧张了一夜。到次日,姜循在?窗下没找到信件,才彻底放下心,唇角翘了翘。
不提叶白那边如何,江鹭这边,已然在?静静穿夜行?衣、戴斗笠、戴面罩,佩戴武器。
段枫知他今夜遭遇,他初初得知阿娅帮了姜循和江鹭,心生宽慰。他想无论何时,无论何境,安娅总是那样好。看来她如今过得非常不错……若她正如他昔日端午节看到的那样,和太子情投意合,他、他亦没有?旁的牵挂了。
江鹭这样装扮,分明要夜行?,段枫为他捏了把汗。
段枫低声:“今夜太子闹了这一出,分明已经疑心你和姜娘子。当务之急,你应当仔细想一想,你身上是否留下什么姜娘子的物件。若有?,当快快毁去?。如此才对你二人好。”
江鹭垂着眼?。
戴上斗笠的他,铁质面罩也覆住了大半张脸。江鹭只露出一双眼?睛,清如春水,潋滟生波。
他又窄袖劲腰,黑衣凛然,俊俏得十足动人。段枫几乎疑心他特意打扮,江鹭却?是低着那双长睫,在?心中思忖自己这里留下的姜循物件:
他自己私藏的一枚玉簪;她写给?他的许多张纸条;她送他姐姐珊瑚树时,顺便送给?他的一包红豆;她不小心丢下的本用来装萤火虫的兜囊。
她是一个大胆又谨慎的人,几乎不留给?他什么。他少有?的这些物件,皆靠他自己珍惜珍藏。
他和姜循本就见不得天?日,本就前途暗淡,他本就不知未来能如何……若是连这些物件都没有?了,他便连念想都没了。
江鹭回?答:“我心中有?数。”
段枫便知他心中没数了——
他舍不得。
段枫无言,只好说服自己相信江鹭。可是江鹭欲出门?,仍然不妥:“太子有?可能布下陷阱,专门?等着你自投罗网。”
江鹭转身看向段枫。
江鹭:“段三哥,我都知道。你想的这些,我全部明白。所以我会十万分地小心,谨慎地避开所有?陷阱……我不敢托大,只能说尽力,可我必须去?见她。”
段枫;“你到底为什么必须要见她?你们今夜才暴露……你不应该蛰伏吗?”
江鹭:“她会害怕。”
段枫:“……”
他的满腔不解和劝说顿住,他怔怔地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双玉水眼?睛的江鹭。
隔着面罩,江鹭说话的声音难免听着闷闷的,却?十分安静淡然:
“今夜我和循循一起被太子算计,不管面上表现得多么完美多么镇定,循循离开宫后,被太子软禁起来,她都会害怕。
“世?人总说她厉害,她身边的人总是依靠她,好像她是最镇定最聪明的那个,她不怕任何事不在?乎任何艰难。可是她同样是人,她亦会畏惧亦会慌乱,她只是不能表现出来。
“世?上岂有?真的无所畏惧的人?段三哥,我不能在?此时丢下她一人,我要去?见她。”
段枫半晌说:“也许她当真比你想得更厉害,她可是姜循啊……她也许真的不怕。”
江鹭便低下睫毛。
他喃声:“可我担心她害怕。”
他声音低闷,段枫没听清,多问一句,江鹭便道:“可我害怕。”
世?间情爱迷人心,江鹭本不应重?入情网。可再不能入也已经入了,又能如何呢?
段枫沉默片刻后,露出轻松神色,又笑又叹气:“小二郎啊,你就是这样过于真挚……我真怕你再次栽在?她身上……不过我不拦你了,替我向姜娘子问好。”
他目光闪烁而?别扭:“问问安娅……”
他帮着江鹭推开窗,忽听到外?面异响。段枫只是不能动武,耳目却?不受影响。他和江鹭一同凛然看去?,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在?他们开窗的一瞬间朝树上弹开,又借着树身弹力跳窜到墙头,逃之夭夭了。
而?江鹭低头,看到窗棂上,放着一封书信。
江鹭打开书信。
段枫道:“别看信了,你要出门?便趁早。那个小贼……”
江鹭:“那是‘简简’。”
段枫知道简简,不觉挑一下眉,神色复杂。而?看完信的江鹭,默默摘下斗笠,取下面罩。
段枫一径茫然地看着他。
江鹭说:“我不必出门?了。”
姜循托简简,给?江鹭送了一封信。
她怕简简被人所截,信件内容便十分简洁,只写了几个只有?她二人看得懂的字——
“别怕。
“帮我。”
寒夜之下,姜循夜半起身,推开窗子,凝望着窗边月明。
她心中想:阿鹭,别害怕,也别来找我。
阿鹭,继续做你正在?做的事,加快进程,和暮逊赶时间……如此才能帮到我。
我心中什么都明白,也自认自己不会为情而?耽误大局。可为何想到今夜装醉装疯的你时,心中生出一些冲动——想和你远走高飞,哪怕一刻。
月明之下,江鹭立在?窗边,静望着天?上皓月。
他心想:循循,别害怕,我和你同行?。
循循,我会继续查那刺客,查凉城,查贺家……我若查到太子失德的证据,便能帮到你。
今夜你那般无助,被暮逊那样逼迫。我总想待你更好一些,可是哪一样的我,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想抚平你所有?不平慰你所有?哀伤,哪怕一瞬。
时入八月,贺家流放,离京已过三日。
阿娅仍在?昏迷,姜循却?被解了禁,被重?新召入东宫。
短短数日不见,暮逊脸色冷淡,连昔日的做戏也不坚持了。
暮逊歪在?一张榻边,低头翻看奏折。他余光看到她进屋,眼?睛盯着地上的剪影。
殿中寂静,好一会儿?,暮逊才手撑着额头,淡声说:“循循,你帮我杀人吧。”
姜循抬眸。
暮逊同样一点点抬起头:“贺家已经离京了,脱离了东京范围,盯着他们的人就少了。贺明此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又自以为是想要威胁我。我不好动手……不如,你去?杀了他一家吧。
“你杀了他,替我解决此隐患,我便不疑心你。我们和好如初,你觉得如何?”
姜循缓缓道:“殿下又想用对付孔益的方法,对付贺明吗?可这一次,恕我不愿为殿下做事了。”
暮逊靠着竹榻,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听到姜循的拒绝,他也不如何惊讶,还突兀地笑了一笑。
天?闷沉沉的,偶听到外?面几声雷。墨云弄得室内黑压压一片,雨却?还没下来。
姜循微笑:“我昔日帮殿下解决孔家,事后却?留下隐患,让殿下怀疑我和江世?子。我亦是人,亦会心寒。我生怕这一次我帮了殿下,过了许久后,殿下又来怀疑我和贺郎君有?私……”
姜循唇角的笑意冰凉,挑衅着暮逊:“殿下总这样,我不知该如何行?事。”
她向暮逊行?一礼,便转身欲退。
暮逊:“看来孤对你的禁足,并不足以让你担心。”
姜循:“我自认自己无错,生疑的是殿下,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暮逊冷笑。
他懒得和姜循辩什么对错,也懒得查她和江鹭到底有?没有?私。他已然认为那二人有?私,便不会饶过那二人。江鹭背后有?南康王府,此时不好解决……可是姜循,要好解决得多。
他要解决姜循,解决姜家……他要给?阿娅和阿娅腹中胎儿?铺路。
于是,暮逊凝视着姜循的背影,淡淡笑:“那可怎么办呢,循循?
“恐怕你不得不出京,替孤杀人啊。因为,两?个时辰前,姜家大娘子离开了东京,前去?追随贺家了。”
姜循蓦地转身,冷目看向暮逊。暮逊唇角笑,和姜循的眼?神一样冷。暮逊施施然从榻上起身,走向姜循:
“循循,你瞒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那姐姐差点和贺家定了亲,却?被你搅和。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你姐姐的感情,你也要插手?
“可惜啊,她不领你的情。你自认为在?帮人家,人家却?只要好夫郎,对贺明生死相随呢……此时,他们应该已经到驿站了吧?贺明若是见到你姐姐,会不会十分感动,在?贺家那些流放长辈的见证下,做一对好夫妻呢?”
姜循周身的血一点点冷下,又一点点被火灼得沸起。
她朝前走,面如冰雪目中灼灼:“……你又动了姜芜?”
二人在?殿上相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撕开所有?虚伪面具后,二人的冷漠残酷敌我难明。他们是盟友也是对手,他们想要万事如意又想除掉绊脚石,而?最大的绊脚石,就是彼此。暮逊在?这种对峙中,品出一丝快意。
暮逊笑出声。
姜循:“殿下,你这样对我,当真不悔吗?”
暮逊柔声:“说什么啊,循循。我在?给?你自救的机会啊——帮我做成此事,你就还是太子妃。”
暮逊俯身,扣住她下巴,轻笑:“杀人的刀和救人的刀,我同时交给?你了。出门?回?姜府的马车和出城的马匹,我也同时为你备下了。
“莫让我失望啊,循循。”
在暮逊和姜循对峙的两个时辰前,姜芜收到了一则来自姜循的暗号消息。
姜循一向通过暗号来联络姜芜,约姜芜出门相?见。这种暗号,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姜芜并未察觉异常,以为姜循有急事寻她,便匆匆出府相?会。
姜芜在约好?的地方没有等到姜循,她察觉有异便欲离开。然而她转身?时,便有黑衣人从后?袭来?,一把捂住她口鼻,将她打晕了过去。
一辆古朴马车载着昏迷过去的姜芜,极速出城,将她带去未知的命运。
两个时辰后?,姜循在东宫和太子不欢而?散,便急匆匆出了皇宫。
正如暮逊说的那样,他为她递好?了刀——马匹和整装待发的卫士就在某道?宫门外,端看姜循如何选。
姜循一言不发地上马,那些卫士是太子的人,自然得到了命令,纷纷跟上姜循。姜循不先出城,而?是到御街旁的第一道?巷边,见到一个小孩,她便下?马,对那小孩耳语两句。
这小孩,是昔日太子生辰宴夜、帮姜循向江鹭传纸条的小孩。小孩是个小乞儿,在街上无聊地溜达,看到美人披帛飞扬、纵马长街,小孩便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不想那美人认出了他,还交给?了他一桩新任务。
这任务不难。
尤其是姜循淡着脸道?:“找到那人,把我的话传过去后?,你可以管他要一两银子,说是雇你的钱。只有他会给?你……若是你见不到他本人,没人会给?你钱,也没人相?信你说的话。”
小孩连忙拍胸脯保证。
跟随姜循的卫士们踟蹰,不知该不该上前查探姜娘子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是太子的人,此次出行,既要听?姜循命令行事,又代太子来?监视姜循。
如今姜娘子和那小孩说了话,他们不知话中内容,为首的卫士便犹豫着下?马,欲上前打探。然而?卫士们刚下?马,那小孩便一溜烟跑开,姜循站直身?子转过肩,回过头来?,目光幽微地凝视他们。
卫士们低头。
姜循理?也不理?他们,重新上马后?,便勒缰御马,马速越来?越快。众男子没想到姜循的骑术这样好?,怔愣一下?后?,在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日热风吹拂姜循面颊,吹乱她的钗饰和鬓发。
一路御马穿过长街,阴暗天色和灼风让姜循思路越来?越冷静。
她猜出了暮逊逼她出城的目的。
暮逊既想除掉贺家,又想除掉姜家。暮逊想效仿上一次解决孔家后?患的手段,让姜循像杀孔益一样,杀掉贺明?。贺明?大约知道?很多东西,暮逊早就不想留贺明?了。但是暮逊又心知肚明?,此时的姜循没那么好?说话。
怎样逼姜循呢?
用姜芜。
他用同样的手段,再一次对付姜芜。这种手段上一次作?用在姜芜身?上时,姜循不在东京,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今日姜芜再一次出事,姜循分明?有机会救,她会救吗?
只要她救,只要她出城,只要她去杀贺家,那暮逊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暮逊想除掉她,再通过她来?打压姜太傅,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姜氏女?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姜循和贺家有勾结。
姜太傅曾想将大娘子嫁给?贺家。此次姜家二娘子出现在流放贺家的必经路上,姜家到底是不满朝廷的判罪,还是想救下?贺明?一家呢?
暮逊没有疯到跟天下?人说“未来?太子妃和南康世子有染”的地步,但他要通过除贺家这事,引申到当初的孔益,再引出世人对姜家、对姜循的猜忌。
轻者,姜循丢掉入主东宫的可能;重者,姜循死在这场大祸中。
这是一场明?晃晃的“阳谋”,等着姜循自己跳入坑中。
这是姜循的一场生死局。
这同样是暮逊的一场生死局。
她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只要她抓住这个机会,她便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姜循既要救下?姜芜,也要让暮逊付出代价。
这一日,江鹭亦在查他手中的那桩案子。
在春山追杀他的刺客,曾被他看过案卷的“神仙醉”贺明?案……终于?被他连到一起。
江鹭重新登上春山一次,那些刺客的话加上那夜差点弄瞎自己眼睛的一家“守山人”的话,让江鹭追查到了真正刺杀他的人:贺显。
虽然贺家误导他,让他以为想杀他的人是太子,但是江鹭始终不信暮逊会蠢到雇江湖人杀他的地步。果真,他顺着这条线,查到了贺显。
江鹭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去缉拿贺显。贺家这旁系子弟的府邸,门外管事一看到纵马而?来?的皇城司人马,便慌地关上门,前去通报情况。
贺家早已乱了套,贺显可不肯乖乖被皇城司追捕。贺家胆大包天,他们竟敢让府中卫士和皇城司的人动手,与此同时,贺显从后?门卷着包袱带着卫士,悄悄逃走。
江鹭一路追踪,一径出了城。
看到城门时,江鹭便有了猜测,对一个卫士吩咐两句话。那卫士掉队而?走,江鹭仍带大部分兵马出城。
他们在山路上,遭到了围堵。
贺显果然混不吝,又无法无天惯了。或者说,走到这一步,贺显已经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贺显曾雇人想杀江鹭,今日,贺显同样雇了人,来?反杀江鹭和皇城司这些人马。
他们在城外一无名山坡后?开战,江鹭武艺高强,贺显是有所?准备的。眼看雇的杀手解决不掉皇城司,贺显仍骑马掉头就跑。
期间,两山树影婆娑山径孤寂,无数大石头从高处被推下?,朝皇城司的人砸下?。
众人色变,江鹭仰头看山间落石:“跳马——”
他率先从马上飞跃而?下?,用剑与肩抵压,挑开一山石。他抬头间,见阴郁天幕下?分明?无风,两山巨树却簌簌作?响。
江鹭:“有埋伏,走——”
数不清的黑衣人在江鹭开口时,从山上飞袭而?下?,杀向皇城司一众人。
远远的,贺显已骑马跑过了山头,回头看过来?,哈哈大笑:“世子,我看你还是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咱们各为生计,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吧?”
贺显看到巨石砸落间,江鹭身?如魅影行得极快。几个眨眼功夫,那世子不只躲开山石,还转头杀了一偷袭的人。
贺显脸稍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江鹭没有像他一样喊叫,声音却带着内力?,清晰地传到了他耳边:“你想引我去哪里?
“我记得贺明?等人流放,走的就是这条路。你不会想把这条路重走一遍吧?”
贺显色变。
他只知江鹭武功高,他不知江鹭敏锐至此。想到贺明?交给?自己的任务,贺显不敢再恋战,冷笑道?:“小世子你坐不端行不正,我给?你制造机会,你还不愿意?”
江鹭挑眉,锋锐目光朝他望来?,将贺显惊得,差点以为那人杀至面前。
然而?那无妨。
贺显鼓起勇气说下?去:“不妨告诉世子你吧,太子那里那幅画,是我堂哥送的……你若想解决此事,这恐怕是唯一机会。世子不如和我联手,一同救出我堂哥?”
话音一落,远方便有箭朝贺显射来?。
贺显吓得忙缩头,趴在马背上就跑。
皇城司那边,诸卫士惊疑不定。他们不知那贼人和江世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没空思量那话,因山顶落石不断,贼人不断从两边杀来?。
江鹭厉声:“贴着石壁走。”
贴着石壁,至少守住一个方向。
江鹭凝望着贺显消失的山头,知道?等着他的,还会是更多的杀手。鱼死网破之时,谁都要努力?求生。
江鹭听?懂了贺显的话。
江鹭打斗之余,思量着贺显到底想将他引去哪里——逼他救贺明?吗?贺显凭什么笃定,他们可以联手?
……贺显凭什么觉得,他江鹭会任由人牵着鼻子走?
姜循从南门出皇城、出东京,再晚小半个时辰,张寂带着兵马,从北门出皇城、出东京。
张寂伏在马背上,锦袍如雪,眼神沉寂,回忆着方才?,那小乞儿带来?的姜循传给?他的消息:姜芜被太子设计,被弄出了东京,恐要出事。
姜循那边有太子的人,她凑不出更多的人马。时机紧迫,她求到张寂面前。
姜循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理?会这些腌臜算计,可你此次若不与我同行,阿芜恐怕真的无法活下?去。”
张寂满心惊怒且茫,握着缰绳的手指隐隐发抖,又因发抖而?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