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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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和:“从?来没有?人知道凉城军费中?少了一笔二百万,我确定我把相关的卷宗全都解决干净了,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二百万?”
赵铭和字字迸溅,拍桌欲起,高怒道:“寻常人不知道二百万,只有?高层武官才会知道,只有?程段两家的高级武官才知道……程段两家早已灭门,但是有?余孽活着,对不对?!程段二家有?人还活着……”
赵铭和愤怒欲起的动作?,被江鹭的剑压回去。
赵铭和脑中?只转两圈,便猜出来了,他哑声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身边那个门客……哈,可笑啊!程段两家的血脉,竟沦落到拿不起刀剑的地步。还要靠南康世子来救……”
江鹭沉沉笑:“弃武从?文,不正?是大魏朝最喜欢的吗?朝中?不喜武官,打压武官,这不是你们的功劳吗?你又嘲弄什?么……莫非你也知道,如?果没有?程段二家,凉城早就丢了!他们为国守疆,却落到这一步。”
赵铭和脸色阴晴不定。
赵铭和颓然坐在太师椅上,似陷入某种沉思,恍惚万分。一道闷雷自窗外惊响,他才一震,回过了神。
赵铭和盯着江鹭:“那么你呢?南康小世子……为什?么要查凉城?南康王府莫非早和程段二家勾结,欲覆灭我大魏?看来朝堂对你们的提防,从?来没有?错。”
江鹭大脑微空。
江鹭握剑的手?发白:“你说什?么?!”
赵铭和嗤笑:“你想到了,对不对?你以为朝堂全是傻子吗?你以为南康王府私下想和段家联姻,东京不知道吗?你们手?握重兵,一北一南,东京被你们压在中?间……谁不怕?
“你们还想联姻?怎能让你们如?愿!”
江鹭厉声:“南康王府从?未想过明面上和段家联姻。我爹正?是怕东京猜忌,才没有?上书。是我姐姐自请而去……我姐姐愿意不做郡主,孤身嫁去凉城。我姐姐不代表南康王府,我才是南康世子。
“南康王府未来如?何,看的是我,不是我姐姐!”
赵铭和:“可你性情柔善,不堪大用。听说你还为了一个侍女,想放弃世子爵位,离家出走?听说那侍女病逝后,你还萎靡了两年?,足不出户?
“谁不知道南康小世子不常出现?在军营,谁不知道永平郡主才是军营的常客?江南兵马习惯了永平郡主,南康王当真会放郡主孤身出嫁吗?你们分明心思有?异,分明不轨却欲隐瞒……南方海寇频发,朝堂不好动你们。可是北方的阿鲁国和程段二家关系暧昧……却是最好动的机会。
赵铭和微笑:“你以为凉城事变的真正?缘故是什?么?是你太废物了,是曹生那篇文章:将帅坐大,朝堂生畏。”
赵铭和缓声:“杜公不明白啊,杜公还想战下去啊。他怎么不想想,再打下去,你们势力更?大,东京话语权便更?低了。我得把杜公压下去……当年?大皇子还活着,那太子又不省事,大皇子急得无法,需要一笔钱。
“大皇子求到我面前,想让我帮着平账……我想到了那皇商……”
十?里亭的驿站中?,贺明矮身从?姜循的匕首下躲过。
可他胸腹出血过大,一动便痛得动弹不得。他摔坐靠墙,眼见姜循这样疯狂,真的要杀他,他不得不开口——
“我说!我告诉你——是‘神仙醉’。
“两年?前,‘神仙醉’便出现?在凉城了。”
东京樊楼中?,赵铭和神色诡异而恍惚:“我不知道贺家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贺家为了前程,拿了那笔钱,说去周全,帮大皇子把账做平。他们是皇商,他们会赚钱,只要多给些时间,他们可以把钱补出来。
“当时两国已经在商议和谈了,只要没人注意此事,不开战的时候,谁会在意多一笔钱少一笔钱?”
江鹭整整看着赵铭和。
江鹭心间绞痛,一时仿佛看着火海,一时仿佛看到火海中?的将士。
他喃喃低语:“为了一笔钱?为了……和太子斗法?为了权势斗争,动用了军费?为了……”
这么荒唐的理由?
赵铭和低着头:“谁知那段老将军却多事,非要查那笔钱。我嘱咐贺家守住秘密,然后凉城便失火了……”
十?里亭的驿站,贺明喘息着:“此事我本不知道,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
他惨笑道:“我也不知道贺家多了一笔钱,我也不知道这两年?的开销,竟然来自那笔军费。我也是才知道——原来‘神仙醉’两年?前,就用在凉城了。”
两年?前,曹生的天下名文惊世后,东京朝堂的压力一日比一日紧迫。而阿鲁国王有?意联姻,程段二家便商议停战议和。
他们和阿鲁国打交道数十?年?,知道这位老国王的品性。这位异族国王年?纪大了,对马上战斗失去了兴趣,又希望给女儿一个好归宿。
那是段老将军死前最畅快的一段日子。
他的长子要娶南康王府的郡主,虽然那位娘子不能以郡主身份嫁来,还狮子大开口要什?么掌兵之?权,可是段老将军听长子提过那位娘子。他一听便喜欢,想要那位英姿飒爽的娘子来做儿媳。
南康王府不可谓没有?诚意。南康王府把自家的世子都送来,帮忙置办婚事。小世子如?名字一般,如?夜中?白鹭寒潭自照,何其洁白秀美。只看小世子的美貌和对姐姐的关心,便知郡主是如?何人物。
他的幼子又打算代段家,和阿鲁国的小公主安娅成亲。这两个孩子,段老将军从?小看到大。他们青梅竹马打打闹闹,正?是情窦初开之?时。若大魏不愿打仗了,成全这对小儿女又何妨?
段老将军春风得意,还要调侃他的多年?好友程老元帅:你家小儿子离家出走,至今没有?音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归家。程家的血脉,说不定就断在你这个幼子的身上了。
就在那时,段老将军例行?查军费时,发现?了一笔军费的缺口。
段老将军当即向朝廷上书询问:为何枢密院出了军费,他们却没收到?
赵铭和处理的这件事。
赵铭和说,段老将军可问皇商贺家。
贺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十?里亭驿站,闷雷滚滚。
贺明捂住脸,惨声:“其实我爹和伯父没想做什?么……只是段老将军逼迫过紧,我们家正?好在研制‘神仙醉’,我爹铤而走险……”
远方贺家人:“郎君,不可!”
可是姜循胁迫,又迟迟等不到援助兵马,贺明比他们更?明白如?今情形不利于?贺家。贺明只能用这些来拖延时间:
“我们只想用‘神仙醉’,让段老将军不要那么生气,让程老元帅劝一劝段老将军,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可是,那晚却失火了……”
姜循:“不是你们放的火?”
东京樊楼二层,江鹭从?窗口跳下,纵马出城。
皇城司的大部分人马留在樊楼缉拿住赵相,江鹭带着小部分兵马出城,直奔十?里亭驿站。
贺家出了“神仙醉”,贺家想求生……可是那把火不是贺家放的。
赵铭和到此已入败局,他不可能为旁人开脱,那便只有?贺家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姜府中?,姜明潮听完卫士关于?江鹭的汇报,他摆摆手?,示意手?下退下。
姜明潮站在窗前,凝望着昏昏天色。
天边闷雷再响,雨水噼里啪啦灌下,如?洪飞泻。
这让姜明潮想起两年?前的一晚,同?样的夜雨,同?样的幽黑,有?一人敲开姜府之?门,跪在这间书阁中?,跪地便泣:“请老师教我——”
十?里亭驿站中?,姜循失神间,地上的贺明拔身而起,抢过她的匕首便朝她刺来。
姜芜忽地从?旁边撞来,雨水淋漓如?涛。姜芜喘气:“循循!”
张寂那一方看到贺明动手?,却被卫士相缠而救不得。眼看贺明恢复了些力气,抓着那匕首,便朝姜循刺杀。姜循趔趄后退,她举臂相挡,拔过自己发间簪子便来回击。
她是弱女子,贺明是被下了药的失力男子。
二人如?同?菜鸡互啄,偏偏都想做赢家,都想掌控这个局面。
姜循从?地上爬起,贺明手?中?的寒光朝她迫来,他眼中?神色决然:“我没办法,姜娘子……”
万物相逼,万事相催。
恶事不是他做的,可是为了贺家,他必须杀姜循,必须除掉今夜的绊脚石。
一道雷光刺亮二人的眼睛,姜循被推倒,那匕首要刺下时,忽有?什?么东西隔空袭来,撞在匕首上。本就虚弱的贺明被击得朝后一跌,身上雨水和血水相混,握匕首的手?抖得厉害。
贺明却咬着牙,再次爬起袭来——
他听到了断续的马蹄声。
姜循就在他面前,他的匕首就要刺中?姜循的心脏了,却有?一颀长身影掠入此中?,背身抱住姜循。
那人扣住姜循的手?臂,姜循整个人被拔起来,身子被轻轻一旋,她湿漉沉甸的裙裾划出低闷的弧度,被撞得后退两步,却也被抱入了熟悉的怀抱中?。
“嗤——”
贺明的匕首,刺中?了她身前人的后背。
姜循脸色煞白,她仰着脸,和睫毛湿润、面容如?雪的江鹭四目相对。
雨水淅淅沥沥淋着二人。
一地血泊,一地杀斗,兵戈相交还在继续,而江鹭抱住姜循,他们目光盯着对方,却在众目睽睽下,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江鹭缓缓回头,贺明欲退,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在江鹭面前,已不可逃。
江鹭:“赵相已败,没人会来救你。你现?在必须说,是谁放的那把火——”
贺明倒在地上。
他惨然无比,失声笑出来。他终于?明白一切无法挽回,终于?明白贺家完了。他也不会放过另一个人:“是太子。
“太子出现?在了凉城。”
贺明恨声:“太子放的火,太子开的城门,太子亲自引动了战火!”
东京城中?的姜府中?,姜明潮看着豆大雨帘轰然而至,恰如?过去时光与阴晦丑恶无处可躲。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跪在他面前的男子抬起头,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那正?是太子暮逊。
正和二?十年的凉城事变,是东京朝堂至今不愿正视的一桩故事。
或许对这桩事变中出现在其中却远在东京的那些贵人来说,凉城、百姓、将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盟”,重要的是“平衡”,重要的是成为?权势党争中的“胜利者”。
所以,当朝堂猜忌武臣时,杜公和赵公各执一词,赵公之声渐渐压过杜公,让凉城和盟成为?大势所趋。若事情如此发展下去,那促成和盟的功臣,便会是赵铭和,以及赵铭和所支持的大皇子。
太子暮逊是万万不愿看到此事发生的。
可?若是皇帝默许和盟,太子难道要反对么?他难道要和杜公一样,因为?反对,而被?赶出皇权中心?暮逊不?愿意,暮逊选了另一条路——
和盟可?行。
但是和盟要成功,必须在暮逊手中成功。
暮逊连夜去求姜明潮,在姜明潮膝下痛哭流涕,说自己艰难,说自己对不?起老师,说自己要听老师的话,再?不?和老师对着?干。姜明潮未必相信暮逊的许诺,但出于?某种姜明潮自己的政务需求的缘故,姜明潮仍给暮逊出了主意。
于?是,曹生写出了天下名篇“古今将军论”,将凉城的将士们推入了口诛笔伐的疯狂时期。
暮逊悄悄离开东京,亲自去凉城,去促成一些事的发生。
十里亭驿站的打斗停了。
雨密如网,遮天蔽日。
皇城司的卫士们穿戴蓑笠雨衣,站在寒夜中,剑指那两方对峙的人马;张寂的剑架在了严首领肩上,严首领武器被?卸,绝望地闭上眼。
禁中三大军队,侍卫步军,侍卫马军,殿前司。
严北明统御侍卫马军,张寂统御侍卫步军。二?人实力旗鼓相当,两方兵马相斗难分输赢。太子是老皇帝膝下硕果仅存的皇子,他们不?效忠太子,又效忠谁?
但是如今,皇城司又卷了进来。
皇城司初设,军力与地位皆不?明,可?它直属于?皇帝,和三军一样听皇帝号令……严北明误以为?皇城司是皇帝派来缉拿他们的,便束手就擒。
他手下卫士们,便得以和那些躲起来的贺家人一同,和姜循、江鹭一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断断续续听到贺明的讲述。
贺明跪在雨地中,腰腹乌黑,不?知是雨还?是血。他脸白如鬼,喃喃说着?爹和伯父告诉他的那桩事:
“那一晚,程段二?家邀阿鲁国国王和他国将士们一同踏入凉城,商议和盟之事。我贺家承办了这次酒席,伯父想在酒席上趁段老将军兴致高时,再?次请求拖延军费、不?向朝堂上书质问之事。
“段老将军太固执了,伯父实在没有?信心能说服他。逼不?得已,他和我爹一道将‘神仙醉’,撒入了酒坛中。那时‘神仙醉’和现在的‘神仙醉’不?同,刚研制出来的药物,谁也没用过,谁也不?清楚药效。伯父和我爹,只以为?‘神仙醉’可?以让人高兴起来,好说话一些。段老将军高兴了,贺家就有?时间继续筹钱了。
“贺家既可?以完成赵公的暗令,又不?得罪段家。可?谁也没想到,‘神仙醉’的药效那么猛。我们更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出现在凉城,会趁所有?人神智昏沉时,让人放火,并悄悄打开了城门……”
站在江鹭身?边的姜循,能感觉到江鹭此时的僵硬。
他后背被?贺明的匕首刺中,淋漓渗着?血。可?他武功高强,非致命的伤不?足以摧毁他。但他此时的脸色,和贺明一般,灰白苍然。
江鹭从齿关中挤出字,都发着?抖:“你是说,当夜城门开启过?城门为?谁开启,你又有?何证据指认太子?”
贺明哑笑。
时到今日,赵相已败,贺家完了,贺明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仰着?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站在一起的江鹭和姜循:“……当夜,我贺家有?个?小厮去凉城北门给城门守将送酒,把掺着?‘神仙醉’的酒送给他们……那个?小厮,什么都看到了啊。
“不?认识的阿鲁国将士,好不?威风,被?太子亲自引入城。”
东京闷雷与雨水交错,暮逊站在寝宫外殿的明窗前,一阵心神难宁。
内殿中,陈医官正带着?学徒们一道,满头大汗地为?那有?孕的女子施展针灸。一枚枚细长的银针插在阿娅的额上、发间、手臂间,阿娅发抖并冷汗淋淋,陈医官艰难地判断着?施针的作?用。
阿娅如同置身?深海。
无边无际的海水吞没她,无数海藻水草从深海中伸出,裹挟着?她,将她朝深渊拖去。
在外界一次次的施针与救治中,她的记忆变得更加混乱。她艰难地在凌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一重水泡般的记忆。
她紧紧地将那水泡抱在怀中,她探目朝记忆中瞥去——
那一夜,安娅本想随父王一同去凉城。父王却说大魏人讲究女子矜持,她既要嫁去凉城,岂能一味以阿鲁国的公主身?份自行骄纵?听说小段将军都避开此夜,被?安排出城了;她怎能大摇大摆地去参加那必然会谈论小儿女婚约的夜宴?
安娅不?服气。
安娅好奇程段二?家如何看待这门婚事,于?是,在父王等人已经入城后,她悄悄换上凉城女子的襦裙长衫,梳起了发髻,溜入了凉城。
除了一双碧蓝眼睛,没人会认得她不?是大魏小娘子。而夜色幽黑,谁又会盯着?安娅的眼睛不?停看呢?
安娅本意好奇,却目睹了一桩恶事的发生:
她认识暮逊。
前几日,这个?人在城外问路,她为?他指过路。他用拙劣的阿鲁国话夸她美?丽得像个?公主,惹得她一通嘲笑,还?挥了他一鞭。
他说他来凉城做生意,安娅想带他去见段家人,他拒绝了。大魏人向来委婉,安娅没有?放在心上。
可?这人今夜为?何偷偷摸摸地在城楼下晃?
安娅好奇地跟上,她见暮逊和先前的商人表现完全不?一样。这个?大魏人,身?后跟了好多卫士。城楼下的守将被?他的人马解决,紧接着?,暮逊和他的人手一同打开了城门。
城门外大雾弥漫,雾中走出的人英姿勃发,是一群阿鲁国人。
而安娅认识为?首的那个?人——
去年被?父王驱逐出国的小舅舅,伯玉。
父王说伯玉好战凶狠,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若为?臣,必对未来的阿鲁国王造成威胁,不?如早早驱他去西域,让他另谋生路。
而这一夜,伯玉和暮逊,一同出现在了凉城城楼下。
暗处的安娅捏住了手中长鞭,咬紧牙关。她悄悄地转身?欲逃,去将此事告诉程段两位老将军。她不?知道那夜宴上的将士都被?下了药,都神智昏昏,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她说的话有?多严重……
东京姜府中,姜明潮凝望着?大雨。
他想着?当年,自己为?暮逊出的主意:
“我安排曹生写出文章,让和谈声势成为?大势所趋。殿下去凉城走一趟,看能否抓住大皇子的把柄。东京之争固然强盛,可?若不?深入虎穴,难知凉城变数。
“殿下尝试和边境的将士搭话吧。孔家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孔家不?得程段二?家重用,孔家最高武官和程段二?家有?隙。只要殿下稍作?文章,孔家便会倒向殿下。
“再?有?,殿下若认识新?的阿鲁国王,若是能和新?的阿鲁国王达成交易,跳过大皇子那一环,只要新?的阿鲁国王认你,那和谈最后的功绩,大约便在殿下身?上了。”
他为?暮逊指了方向,他不?知暮逊在凉城到底烧了一把怎样的火。
姜明潮不?会去过问。
可?南康世子江鹭当年就在凉城中,江鹭在追查此事……姜明潮十分好奇,江鹭能否查出真相,为?暮逊治罪。
君权专制这艘船,在姜明潮眼中早就该沉下去了。
姜明潮看着?这条船一步步地朝泥沼中滑去,摇摇欲坠。那不?肖女和江小世子,挥着?锤子敲打钉子,声势赫赫,能将这条巨船凿到什么地步呢?
东宫中,迟迟收不?到来自驿站的消息,暮逊焦急不?已:“阿娅怎么还?不?醒?”
陈医官手哆嗦:“快了、快了……”
他狠下心,蓦地将一枚针,朝阿娅头顶刺去——
在阿娅的记忆深处,她目眦欲裂地看着?城中杀戮起;然而眼前一切忽然化成雾,自她眼前消失。
她惶恐地扑上前要抱住自己的记忆,可?她眼睁睁看着?伯玉消失、暮逊消失,倒在路边的将士们消失。
她跪在段老将军尸体前大哭:“我去找小段将军,你别?死啊——”
鬼狱渺茫,恶鬼遍地。她冲出火海,看到的是暮逊和他的兵马。她趔趄后退,那些人却也化为?烟雾,一点点消散。
阿娅抱着?自己的头惨哭惨叫:“不?要、不?要——”
她意识到什么,她猜到了什么,她抗拒着?这些。可?那一枚枚针刺下,就像当年的一条条长鞭落在她身?上。
不?由她本性,摧毁她神智,但凭意志无法抵挡。
十里亭的驿站中。
江鹭眼神空寂,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剑指贺明,可?是诸事发生,岂是贺明一人之误?
姜循怔怔然,想到了自己曾在暮逊书阁中见到的那幅奇怪的话——
身?着?大魏服饰的少女和穿着?异国服饰的男子,在草原上骑马并行。
原来如此,原来画中怪异从一开始就将罪恶昭然若揭。
这正是贺家对暮逊的威胁:少女是安娅公主,男子是本不?该出现在凉城的太子殿下。
暮逊看到画的第一眼,便明白了贺家的威胁。贺家从一开始,既投靠暮逊,也威胁暮逊。难怪暮逊必须用贺明,又必须杀贺明……
雨水浇灌天地。
姜循心间时轻时重,沉闷闷的。她不?觉朝江鹭望去。
江鹭的神色极为?难堪,仇恨与颓然共存,茫然与愤恨并行。他何其?狼狈何其?怨恨,真相何其?肮脏何其?可?笑。
他该怎么告诉段枫?
他要怎么告诉段枫,凉城落到那一步,仅仅是因为?上位者的各种私心融合到一处?
他怎么面?对死去的英灵?
他跪在他们的尸体前,不?敢看他们流着?血的眼神。而今他已然明白:“神仙醉”的药效初试,非常不?稳定?。是不?是那些死去的人,在死去前,就已经从幻觉中醒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死不?瞑目。
他情何以堪?
他到底要还?给他们怎样的真相,才足以慰藉一切?
赵铭和、孔家、贺家、曹生、阿鲁国新?王、姜太傅、太子暮逊……甚至也不?能将南康王府置之其?外。
狼奔豕突,缄默包庇。他们一边愚弄天下,一边肆意地用手中权势践踏他人视若珍宝的东西。他们又在事后粉饰太平,标榜正义,彰显大国之威,豪爽地将凉城送给他国,全然不?顾子民的生计存亡。
他们称之为?,“不?得不?的牺牲”。称之为?,为?了大魏和平,为?了不?再?开战,就让凉城人民苦一些吧。
这不?是“必要的牺牲”,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权势的丑陋让人沉浸其?中浑然享受,却也让人闻之,便恶心欲吐,欲催,欲毁!
雨夜中,江鹭又寥寥地想:其?实自己也错了。
若是一开始,没有?南康王府和凉城的议亲,朝廷的猜忌,是不?是就不?会到那一步呢?
是否正如赵铭和所说,都是江鹭的错……
如果江鹭不?是从前那个?江鹭,如果江鹭更强硬些更威猛些,如果江鹭早早独当一面?……朝廷的猜忌会不?会只针对江鹭,而不?会惹到无辜人?
……是否全是他的错?
性柔是错,性善是错,诸事迟钝是错,要身?边的人全都抛弃他离开他……他才能醒悟过来,才能成长起来?
江鹭袖中手发抖,生出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像是孤身?持剑入深山,剑指四方,举目皆人,人在雾后。
他静静地看着?一切,忽然想到乔世安死前,在狱中念叨的那一句:“君主已背弃……”
雨夜中,江鹭喃声:“君主已背弃……”
下一句,当是什么呢?
“圣旨到——”
大批兵马带着?圣旨踏破寒雨,穿过迷雾,围向十里亭驿站。
黑魆魆中,众人回头朝来人看去。张寂和严北明都认出,来人是殿前司兵马。
好热闹。
禁中三军,于?此夜齐了。
在众人各自心神难宁时,姜循忽然朝前走了一步。她悄悄地伸出手,极快地,在黑暗雨夜中,握了一下江鹭的手。
他睫毛颤一下。
她在他手中,轻轻写了几个?字:“你若是有?罪,我与你同罪。”
雨大如注,人流如海。
谁也注意不?到他们,谁也不?知隐秘与惊慌。这私情不?可?为?人知,又在背着?光的暗处探出触须,渗着?泛毒的甜汁。
乱哄哄中,江鹭眼睛缓缓地聚起明光,如星子落在湖泊中,潋滟动人。周身?忽冷忽热,他却找到了些力气。
他在昏暗脏污中,并不?低头看她。而她同样不?看他,专注地和众人一道迎接圣旨——
“官家召诸人入宫,重审贺家罪案,重审凉城之案。”
东宫中,陈医官跪在暮逊面?前赔笑:“殿下放心,阿娅小娘子醒了。”
暮逊欣喜地飞奔向寝舍,他看到阿娅睁着?迷茫的眼睛,眼神空空地看着?他。她好像第一次见他,好像不?认识他……没关系,暮逊心想,只要她不?变回安娅,一切都没关系。
暮逊柔声:“阿娅,喝药吧。”
他将药碗递向阿娅时,外面?有?宫人急声:“殿下,官家急召,让你去福宁殿。”
福宁殿的老皇帝不?理?政多年,今日却少有?地将诸人召来。
他先见过江鹭和姜循,听了他们的说辞,不?置可?否;他又见了赵铭和,从赵铭和那里串起了所有?;他最后才让暮逊进殿,让暮逊跪下。
暮逊入殿前看到江鹭和姜循等在外殿,神色平平,便心里忐忑狐疑。他见到父皇,才要问候,便被?老皇帝一掌挥来,被?箍在地:
“混账!为?了拿到那功绩,你竟然做下这种事,你可?知此事严重者,便是叛国?!你一介储君,如何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暮逊跪坐在地,被?打得发懵。
一国储君,多年不?曾被?如此训斥。老皇帝屏蔽左右,殿中清寂,只有?他父子二?人。老皇帝为?他留了脸面?,而暮逊想清楚一切,却捂着?脸,低低笑出声。
殿中龙涎香幽密,偶有?汩汩水声,不?知来自哪里。
殿中昏昏,坐在地上的暮逊分不?清今夕何夕。
皇帝咳嗽得气喘,怒道:“你笑什么?你还?觉得自己有?理??”
暮逊僵硬抬头,眸子赤红。他的眼神,让老皇帝为?之一愣。
压抑到极点,暮逊如困兽般昂然逼问:“父皇怪我?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乐见其?成吗?难道不?是你推波助澜吗?如果不?是你,我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如果你一直支持我,那些朝臣和兄弟们岂会一次次欺我?
“君臣、父子、兄弟,尽是扭曲肮脏啊。没有?一样是我能得到的啊。你夺走我的一切,坐视我被?左右夹击,生存维艰。所有?的恶事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仁术都是你施展的。你从来什么都不?做,你看着?我和那些猎物厮杀,只在最后指点江山。看似赏罚分明,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丑恶乐趣吗?
“你所为?,早就超过了‘权势平衡’之术。
“君主若已背弃,那背弃之人,绝不?只有?我!”
福宁殿中,老皇帝颓然无比地倒在卧榻上,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暮逊。
雨如隔世。恍惚间,老皇帝心神欲碎,几乎泣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