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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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灵竹喃声?:“嫣容,我以为太傅只是听父皇的命令,来教?我们读书。可我今日发现,太傅似乎真的是将我视为学生……我也有资格做太傅的学生吗?”
看看姜太傅的学生,上?有太子,下有张寂张指挥使?。而暮灵竹在?其中,何其微渺。
杜嫣容柔声?宽慰她:“你?不必妄自菲薄。世间的老师教?学生,都是一样的。你?好歹是公主,何必总看不上?自己?呢?身处其位,你?当学会做一个公主才是。”
暮灵竹眼?睫眨动,默默思考。
杜嫣容的话,某方面听起来,和姜太傅的话异曲同工。他们都说要身处其位当明其身,只是怎样的人,才是合格的公主呢?
暮灵竹未深想,忽而在?人群中看到了一抹修颀的身影。
暮灵竹忙挽起杜嫣容的手臂,指给杜嫣容:“快看那里!”
杜嫣容疑惑地被暮灵竹掰过脸,朝向那些年轻郎君的筵席方向。杜嫣容起初不明所以,不知暮灵竹要自己?看什么,而只一瞬间,杜嫣容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刚刚入席,站在?人数不多的郎君后,差人三四步远,旁边有一儒雅的带着病容的年轻郎君侧脸说笑?。
夜里幽暗烟火微斜,噼啪炸开。
昏暗无光的环境中,人来人去喧嚣起伏,那人像水墨画中晕开的一抹光,又像白鹤额上?的羽冠,白得耀眼?。他足够沉静安然,一抹白身处一片幽黑中,有一种繁华过尽的泠然之姿。
足够好看。
足够动人。
杜嫣容捧着琉璃盏的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
不用暮灵竹提醒,杜嫣容心跳加速,猜出了此人是谁。而她的好友暮灵竹,又足够清晰而准确地告诉她,此人到底是谁——
“那就是你?一直无缘见到的江郎君了。昔日他还是世子时,你?们一直只有书信,却?没有缘分见面。而今你?终于?看到他了,他却?不是世子了。不知道你?们的相看,还作不作数了?
“但我私以为,提举皇城司,听起来也很厉害啊。你?们杜家应该看得上?吧?江郎君这样的人物?……你?不心动吗?”
杜嫣容垂眸浅笑?。
暮灵竹生怕好友再次错过江鹭,第一时间便迫不及待地将人指给杜嫣容,好怕二人再次无缘。暮灵竹观看杜嫣容面色,少?有地在?好友面上?看到局促而羞赧、羞赧中又带着几分古怪异色的神情?。
暮灵竹过于?年少?,不知情?事,却?也觉得二人相配,在?旁不断撮合。
杜嫣容便放下酒盏,悄声?:“我去打个招呼……”
杜嫣容起身朝那边席面走去,她盯着那位郎君的背影,算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一步一步地靠近,正像二人之间的缘分。而她看到那人侧过身,心跳竟不受控地揪一下。
紧接着,杜嫣容便笑?自己?的失态。
她真是有些被闹怕了。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最后一步时被绊住,永远见不到人。而今夜,杜嫣容环顾四方,姜循并不在?场,那位快要做太子妃的姜二娘子,应该不会再坏自己?的事了。
江鹭忽然朝此方向望来。
杜嫣容抬眸,她得以看到郎君隽秀的容颜,果然如她想得那样昳丽。江鹭朝她走来,衣摆飞扬步伐不慢,杜嫣容茫然又欣喜,垂首等?着郎君的靠近。
她斟酌着该如何打招呼时,江鹭和她擦肩而过。
杜嫣容怔一下,回头?——她瞥到一道纤纤身影在?贵女席间一闪而过,江鹭分明是追那道身影去了。
若她没看错,那是姜家大娘子,姜芜。
杜嫣容:“……”
她难以说清这种想法,只不得不承认姜循似乎生来就克她。没有了姜循还有姜芜……杜嫣容和江鹭,难道始终没有缘分吗?
宫中甬道小径,一个侍女狼藉无比地奔跑。
她和今夜进宫的众多贵女身边的侍女一样装扮,此时却?跑得披头?散发,满面苍白。她摇摇晃晃,几次跌倒,每一次颤巍巍摔倒时,都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在?靠近。
最后一次,侍女倒在?道旁的树荫下,磨破皮的手掌颤抖地抵着泥土地,睫毛上?的泪珠和汗珠黏在?一起,一同惶然地滴落而下。
侍女声?音沙哑:“娘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靠近她的女子轻笑?,温温柔柔:“绿露啊,你?还是学不会听话。”
脚步声?清悠。
绿露靠着树身,惶恐地抬头?,看到她这半年的噩梦——四周静谧,只有姜芜好整以暇地朝她走来。
姜芜折磨了绿露将近半年。
所有的亲人都以为绿露死了,绿露被关?被吓被各种欺凌。她昔日对姜芜做过的,姜芜奉还到她身上?;她没有做过的,姜芜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今日是除夕。
绿露终于?找到机会逃跑,扮成其他侍女的模样爬上?马车。她以为这是进宫的马车,她进宫后找太子求救,便有一条生路。她不知道姜芜早发现她的逃跑,姜芜一直跟在?后,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绿露想求助太子?
姜芜也很好奇,绿露怎么联系太子。
可惜,联系太子只是一场痴人说梦。姜芜发现太子根本不给绿露什么见面机会,她便也不会让绿露在?外到处折腾,暴露了自己?。
……毕竟,张寂那边还在?起疑,怀疑她的侍女怎么消失了。
甬道深长,烟火在?墙外绽开。
绿露靠着树桩,看姜芜步步逼近。姜芜微笑?:“你?跑什么?你?吃了药,本就没什么力气。这药还是你?昔日给我用过的,你?不知道效果吗?哦,你?不知道。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绿露眼?泪从眼?中砸下,恨道:“姜芜,你?蛇蝎心肠,世人却?不知道。总有一日,你?的真面目会暴露的。”
姜芜叹:“可惜你?却?见不到那一日了。”
绿露一怔。
姜芜慢悠悠道:“我留你?一条命,本是想看你?怎么联络太子,怎么把我卖给太子的。但我现在?才发现,太子根本不关?心你?。你?看,你?进了宫,也没有太子的眼?线来找你?。你?求爷爷告奶奶,每个人都当你?得了癔症,竟敢说想见太子。
“你?只是一枚弃子……和我一样。可惜你?还不如我。既然是弃子,没了用处,那就不用再受委屈了。”
姜芜蹲下来,保持着那种笑?吟吟的模样,却?倏然从袖中拔出一匕首,扎向绿露的肩颈。
绿露一声?惨叫,被姜芜捂住口鼻。
喷溅的血落到姜芜面上?,绿露剧烈挣扎,然而被囚禁半年被下药半年,绿露根本挣不开。绿露只能努力求饶:“你?在?这里杀我,你?没办法把我带出去……”
姜芜弯眸;“不用你?费心。”
绿露唇瓣颤抖,睁大惶恐的眼?睛:“有一件事……”
姜芜:“什么?”
侍女无力,声?音越来越小。而侍女的性命被拿捏在?手,姜芜没有太多担心,便俯下脸贴人唇,想听绿露说什么。在?此千钧之际,绿露眼?中迸出狠毒的神色,用尽全身力气去拔姜芜发髻上?的银簪,抓过这簪子就要刺中姜芜的颈部。
无论如何,绿露活不成,姜芜也别想活。
姜芜不可能躲开求死之人迸发的恨意,可姜芜今夜又足够幸运。那簪子即将刺中她时,忽有一道劲风隔空打开,打偏了那簪子。
绿露失力地倒在?树身上?,死不瞑目。而颊上?溅血的姜芜握着匕首轻轻发抖,她侧过脸转过肩,看到从甬道尽头?走来的人,是江鹭。
他洁白秀颀,如梦似幻。
那是她少?时美好至极的梦。
她在?梦中将小世子极近渲染,而现实中,小世子从云端跌落,看到了她的真面目。
姜芜跪在?死人身旁,失力与迷惘、害怕让她发抖。
她不知如何面对江鹭,而江鹭道:“我帮你?处理此事,将人带出宫。”
姜芜抬头?:“郎君大恩……”
江鹭:“今日便报了吧。”
姜芜怔怔仰头?,见江鹭长身玉立,垂下长睫遮掩神色:“你?只消告诉我——姜循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听实话。”
姜芜迷惘。
江鹭:“她为什么要提前大婚,为什么急切地要动手。无论她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无论我如何应承她,我都想不通这个原因。她不爱说实话,不爱和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原因吧。”
江鹭终于?垂下眼?。
他琉璃玉一样的眸子凝视着姜芜,轻声?:
“你?昔日在?建康府时,我应该照看过你?吧?我应当对你?有些恩情?吧?今日你?在?除夕宫中杀人,我再一次照应你?,应当也算恩情?吧?你?我有些缘分,不知这些缘分,够不够你?对我说句实话。”
姜芜跪坐在?地。
一旁是死去的侍女,一旁是扔在?地上?的匕首和银簪。她浑浑噩噩如身处梦境,而梦境中,是她少?时第一次见到江鹭的场景。
姜芜仓促地笑?一下。
她有时分不清梦和现实,不知明日和厄运哪一个先来追捕她。
四野无望,骥马捕风。长夜漫漫,行则将至。
甬道中,姜芜和江鹭一坐一站;筵席上?,杜嫣容心不在?焉地看着喧闹,听旁边人玩笑?;大相国寺后山,姜循带着卫士们眺望山上?烟火。
千里内外,宿命分离又重聚。盛大烟火与无尽寒凉相融,共同拼凑出如此荒唐的除夕夜。
姜芜在?烟火声?绽中,握着匕首,告诉江鹭:
“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烟火噼啪,江鹭蓦地大脑空然,眸子缩住。
江鹭穿过行人,走回筵席。
他没有?和姜芜同时回席,筵席上,无论?是张寂还是杜嫣容,都多看了他一眼。世人看不出江鹭此时的压抑,只觉得他一贯如此。一片青荷莲绶的官服间,江鹭朱白襕衫,秀丽如玉。
哪怕没有了南康世子的名号,这位郎君也吸引着诸多贵女。
张寂离席去寻找姜芜;杜嫣容见有?几女试图和江鹭搭话,而江鹭不言不语。杜嫣容思忖他比旁人内敛沉静,似乎不适应此间活泼,便略一思量,起身?欲帮江鹭解围,顺便,再次搭话。
然而杜嫣容刚站起,便见江鹭将面前酒樽中?水一饮而尽。江鹭对?凑上来的贵女视若无睹,惹得他人生恼,而他面无表情起身?,朝旁边宫人说了?一句话。
江鹭起身?退席,眼看?要走了?。而杜嫣容看?到?宫人那边小小骚动一下,便有?着赭黄礼服的贵人上前,拦住江鹭:“夜白怎么这便走了??”
杜嫣容品味出其间蹊跷,便重新落座,只默默旁观。
阻拦江鹭的贵人上前,江鹭身?边围着的那许多人便退开了?。坐在一旁的段枫便一边和旁边人喝茶逗趣,一边目光闪烁,看?出那些人应当本就是安排好的人,想在此夜纠缠江鹭。
段枫看?向来人——贵人气度雍容,言笑间目无笑意,是过了?整整一夜、此时才第一次和江鹭说话的太子暮逊。
江鹭倒是一贯垂眼低脸,闻言只朝暮逊拱手致意,淡声回答自己累了?,要回府歇了?。
暮逊心生恼意,暗恨江鹭如此淡漠的态度。
昔日江鹭是南康世子时,自己需要拉拢江鹭,不得不忍下这位小世子身?上那惹人讨厌的、面对?他从来不谦卑讨好的贵气;今日江鹭已经被南康王除名,不过领着一个皇城司,做老皇帝手里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依然维持那小世子的尊贵?
例如此时,自己和江鹭说话,江鹭头也不抬。
他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啊,江鹭当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江鹭若是怕自己敬自己,就不会和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眼皮下私通,还逼得自己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夜,江鹭早早离席,是想去哪里?
去见姜循吗?!
暮逊绝不可能忍这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踩着自己,暗自得意。
暮逊微笑:“天还早着,筵席达旦,夜白何?必早早退席?孤和夜白许久未碰面,平日见到?不是朝堂针锋就是他人挑拨,让人心中?唏嘘。这样吧,来人,再给?夜白斟酒,孤和夜白不醉不归。”
暮逊伸手来搭江鹭的手。
江鹭垂着眼,极快地朝后挪了?一步。他仍避着暮逊,暮逊却偏要为难他。
席间一处角落中?,另一个叫“叶白”的人,慢吞吞地斟着自己杯中?酒,好整以?暇地欣赏江鹭和暮逊的敌对?。
叶白和暮逊有?一样的心思,猜江鹭离席是要找姜循。叶白不能和暮逊做一样阻拦的事,但叶白心中?那抹阴暗,也让他盼着暮逊和江鹭打出一场好戏来。
而暮逊逼近那始终侧着脸似想躲开他的江鹭,轻声在江鹭耳边含笑:“夜白还记得当初吗——孤的小妹过生辰,你好不威风徒手杀猛兽,惹贵族男女尽为你折腰。
“可你想救下那些罪人之后,不还是要和孤饮酒,陪着孤吗?当初那场饮酒,至今想来,也很痛快啊。”
江鹭倏地抬起眼。
他目如冰雪,冰雪上不知何?时溅了?许多细微裂缝,殷红无比,如滚热的血做成的火焰。他突然这样看?来,眼神锋锐寒意重重,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杀气。
暮逊不受控制,被惊得当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心跳砰然,几乎以?为江鹭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杀自己。
不然这遮掩不住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蕴在江鹭眼中?,根本收不回去。暮逊此时才懂江鹭始终不看?自己,是不愿情绪流露。而江鹭一旦看?向自己,暮逊身?边卫士手置在腰间,差点就要拔刀。
但今夜入席的人,显然不可能佩戴刀剑,江鹭也不可能徒手杀暮逊。
江鹭只是盯着暮逊,开口时,声音沙沙的,仍努力掩着情绪:“殿下,别在此时招惹我。”
暮逊:“……”
江鹭朝他走,暮逊迫于太子之威不肯后退,脸色却已难看?十分。
江鹭重新俯下眼,浓长睫毛挡住那眼中?情绪:“殿下,我非要出宫不可。”
暮逊正要冷笑,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步来,凑到?暮逊耳边。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江鹭也听到?那宫人说的话:“殿下,东宫方向失火了?。”
暮逊刷地看?向江鹭。
江鹭缓缓掀睫,眼中?血丝如水一般流动。这种?流动的狂意,被暮逊捕捉。
江鹭面色白净姿容优美,站得过直,近乎一种?执拗:“殿下,这世上的火或许有?些烧得无缘无故,有?些,却并非没有?缘故。有?些火,也许永远找不到?源头和证据,可那火过于不公,总有?人记得,总有?人会来讨。”
他说的话好奇怪,暮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
暮逊咬牙低声,仍怕周围人知道二人的龃龉:“是你做的?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多人,你竟……”
江鹭眸心明亮,瞳孔间那冰雪眸子上的血丝蔓延,几乎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望着暮逊。他视野里染着那种?近乎亢奋的红,亢奋又平静,在一片喧哗中?造就此处的寂静至极。
……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他靠在巷子墙壁上,眼神空茫赤红,想着姜芜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要再确认一下——
是的,姜循也许和姜芜并不是关系那样亲密的姐妹呢?姜循谎言成篇,说什么都张口就来,她对?他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她对?姜芜也一样。
也许那二女只是虚假的姐妹情。
也许姜芜根本不了?解姜循,或者姜芜在骗自己。
靠着这股执念,江鹭重新打起精神。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万事难以?求其源,探其底。而知道一些细节,想朝深处查,便简单很多。
小半个时辰后,江鹭到?了?姜循的府邸,找到?了?那被关押的苗疆少年,并从苗疆少年嘴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苗疆少年还以?为江鹭是来救他的,折腾半天发现此人冷硬不吃,气势可怕,当即萎靡,喃喃自语:“你们?太奇怪了?,下蛊的人是我,可这是你们?要我下的。我是想解,可是解了?,那个姐姐就死了?嘛。她现在体内多了?一种?毒呢,还得靠我的蛊吊命。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去苗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是大巫女,你们?去得早,我姐姐说不定有?法子。去得晚的话,说不定就没救了?……”
苗疆少年眼珠乱转:“我只是给?个主意而已,我不保证哦!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个毒……去问?我姐姐!对?了?,找我姐姐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江鹭离开姜府,太阳穴抽得更加痛。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再过十五天,便是太子大婚之日。
这么短的时间,马匹跑死也不可能从苗疆带回消息。毕竟传话问?话,找人找路都需要时间。
大婚日似乎是一个绝路,是姜循留给?自己的死期。熬不过那天是死,熬过那天也会死。
凉城是他和叶白约定好、留给?自己的死路,大婚是姜循留给?她自己的死路……他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人想求生,想活下去吗?
江鹭心中?惨然无比。
“卖痴呆咯!卖痴呆咯!”
街上小孩们?奔跑,嬉笑间撞到?了?那走路跌撞摇晃的江鹭。平时江鹭是不可能被小孩子撞倒的,今日他却被撞得摔靠在墙头,低头望向那撞人小孩。
除夕夜氛围好极,小孩也不怕他。
小孩笑嘻嘻地仰着脸,朝前伸出掌心讨要:“哥哥,要买痴呆吗?”
江鹭眼睛怔怔看?着小孩,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这是东京除夕的一种?习俗。
这一夜到?天亮前,小孩子和大人上街,会装作?痴傻模样,四处向人求问?要不要“买痴呆”。所?谓的“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意为旁人将小孩的痴呆买走,许愿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千百年,实乃一种?有?趣而美好的嘱咐。
江鹭看?着这小孩,眼中?的光快要落下去。
他眼睫上沾着水,眸子泛红,看?得小孩好是茫然,瑟瑟问?:“郎君买吗?”
江鹭哑声:“买。”
他蹲下身?,将手置于小孩头顶,声音喑哑地遵照东京的习俗,来许愿这小孩伶俐聪慧至百年。
而他心中?难过地想:他人都能长命百岁,许愿长命百岁,为什么他的循循不行?
他要怎么救她啊?
姜循的除夕夜,过得不算多畅快,却也不难过。
她戏耍那些前来监视她的卫士,带着他们?将大相国寺的后山耍了?大半夜,又一径扮着骄奢嘴脸,指使他们?为她做这做那。于是,花也赏了?,茶点也吃了?,寺中?的和尚们?都人人得一串太子妃送出的福袋。
到?子夜时,卫士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
他们?跟随着太子妃回到?太子妃的院落前,为首的人语气努力压着不耐:“姜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循慢悠悠:“需要的很多啊。今夜是要守岁的,严指挥使不知吗?”
此话另一种?意思,分明是要折腾他们?到?天亮。
姜循立在台阶上,转过身?朝向身?后色变的严北明,声音淡凉:“指挥使今夜不当值,纡尊降贵来大相国寺陪我一同守夜时,就应该有?这种?自觉了?,是吗?”
严北明抬头看?向姜循。
这位小娘子向来盛气凌人,嬉笑怒骂皆在一瞬间,总是笑吟吟地说一些可怕的话。而她不笑的时候,则看?着更加尖锐寡淡。旁人总说姜循美丽高贵,足以?配上太子。可严北明只觉得这位娘子难缠。
难缠的人已然可怕,难缠且聪明,更加可怕。
严北明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姜循说:“严指挥使太负责了?,除夕夜不当值,也不回家过年。你家中?妻儿,想必十分寂寞。”
严北明厉狠抬头,喘着粗气朝前逼近一分:“我的妻儿?你做了?什么?”
姜循朝他笑一笑:“没做什么。你要回家看?看?去吗?或者,继续陪我守夜?”
严北明神色莫测,经旁人提醒,发现姜循的卫士们?果然少了?几人。严北明猜大婚在即,姜循不会生事,可是太子说此女疯狂不能以?常理?揣测,严北明难以?估计此女会对?自己的妻儿做什么。
半晌,严北明面色灰败,拱手告退。
首领走后,其他卫士们?被姜循一一看?去,一个个俯下脸低头,生怕被姜循叫住。
姜循冷嗤一声,她兴致勃勃,显然还没玩够。她暂时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忽而冷不丁,看?到?了?屋中?本不该出现的一个人。
那人站在不点灯烛的暗室中?,在门外光华照入的一瞬间,他的衣摆轻轻扬了?一下。
只是一个站姿与衣摆飞扬的弧度,姜循心口一跳,认了?出来。
她与暗室中?那道掩在昏光角落中?的身?影直面,身?后跪着一地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卫士。这一幕足够荒唐又足够让人悸动,足够隐晦又足够光明挑衅。
姜循眼中?的光如星子般,落了?满满一湖春水。
她声音无异样,慢条斯理?朝身?后那些跪地卫士吩咐:“我先前和你们?开玩笑而已。你们?辛苦一夜了?,我准许你们?不必陪我守岁,下去吧。”
卫士们?齐齐松口气,生怕姜循反悔。他们?客气的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个纷纷低头拱手,退出院落。
屋门关上,“吱呀”轻缓。
太久没见了?,心中?雀跃难以?掩饰。姜循提裙扑上前,欢喜无比,声音带着醉意:“小鸟,我就知道你会来。”
除夕守岁,他怎可能不来?
江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又给?他乱起了?绰号。想来她心中?总编排自己,口上说出来的却不多。她在他怀中?娇憨妩媚,仰脸逗他。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活泼,爱戏耍他爱逗弄他,鲜活慧黠,怎会是姜芜说的那样呢?
这一刹那,满室无光又满室温暖。女子芬香和满怀明华一同跃入,江鹭恍惚间低下眼睛。
他怕她发现自己的异常,不敢多看?,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只“嗯”那一声,搂住他脖颈的姜循便顿一顿,糊涂问?他:“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