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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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样的仇怨,便不是小打小闹,很可能是局势变得严重,让对方必须杀自己。
谁会杀自己呢?
说来讽刺,张寂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师,姜太傅姜明潮。
为什?么?呢?
十?多年?受教,中途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本以为流放已?是结局,可是姜明潮要?杀了他。
他自小孤苦伶仃长在姜家,老师教诲师母养育,他长大后纵然无法回报他们,也一直在努力不和姜明潮起冲突。他将?姜明潮视作父亲,他的父亲却似乎不在意他。
他是做了什?么?,才让姜明潮这样怪他?
若是父亲想杀他,他是不是应该顺从?
张寂目中无光,忽听到砰砰撞门声,听到柔弱声音时近时远:“张寂,张寂……”
他眼中空寂寂,盯着那扇门,听着那时远时近的小娘子声音。他忽然看到这扇门被撞开?,满面灰扑扑、眼中被熏得落泪通红的姜芜闯入火海。
她泣哭连连,怯懦无力,一点火星子都足以伤害到她。
她惧怕非常,可她还是努力在烟雾中睁大眼:“别怕,我来救你。”
她试图解开?他的绳索,又试图撑起他无力的身体带他逃出火海。他动也动不了,枷锁限制行动,又有一片片火星在四周炸开?,横木连着帷幔一同燃烧。
而这个虚弱的颤抖的姜芜,通红着眼,竟要?救他。
张寂终于开?口:“离开?吧,阿芜。”
姜芜眼睛被染上火,她跪在他身边,一次次试图扶他站起。那枷锁和绳索阻挡她,火越来越烫,快烧到二人身上。
张寂声音抬高,厉道:“要?杀我的人,如果是你爹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这样和她说话,姜芜被吓得一颤,怔怔看他。她眼中的泪不知是被火熏的,还是她真的在哭。她的泪水溅在他手背上,灼得张寂心头一缩。
姜芜解不开?绳索,便用自己袖中的匕首去砍:
“我不管想杀你的人是谁,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像我今晚在读的那页书?一样——
“纡于物则非己,直于志则犯俗,辞其艰则乖义,徇其节则失身。
“那页书?的意思是,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他们要?杀你,把你的心在磨石上不停地碾杀,要?毁了你的道废了你的志。可是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我愿意站在你这一边,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呢?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我这边呢?”
她解不开?绳索,大哭出声。
火越烧越大,碾磨人心。
她扑在他身上,几乎语不成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救过我,我还你一命。我们没什?么?关系,你只要?对自己好就可以了,你只要?愿意自救……”
烈火焚烧,遮天蔽日。
火烧刺啦啦声不断,张寂在火海中抬眸,怔忡和她对望。
甘州胡杨林似乎要?被火吞没,天上忽有甘雨降临,浇向林中的火。
雨声泠泠,风声呜咽,天降甘霖来灭火,所有人震撼且迷茫。许多人茫然中,疑似看到当年?凉城中死去的将?士们。他们不明白这是幻觉,还是当真上天有灵,英灵报仇索命。
伯玉不平大叫:“凭什?么?……”
他被压倒,被江飞瑛的剑指着。
他眼睁睁看着天上黑夜中降落的银色的雨,时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姐夫,时而不甘心地看着凉城中竟然有人活了下来。
伯玉喃喃:“为什?么?……”
江飞瑛的剑刺向他心头。
血涌出来。伯玉愤怒万分:“为什?么?!”
谁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
江飞瑛发?丝沾在颊上,泠泠沾水的眼睛恨意连连:“我为段迁而杀你。”
伯玉眼中茫然。
江飞瑛手中剑越刺越深,她手发?抖而用力:“我知道,你也许都不知道段迁是谁。你根本不在意,他却被你害死。你也不知道,我今年?试图去找过你,我这些年?好多次想要?杀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杀谁。
“他本前途浩浩,本应意气?风流,本应光华耀天……他最坏的结局也应该是战死沙场,而不是死于你和大魏太子的阴谋之下。
“他本应是我夫君,本应娶我——”
寒雨浇灭大火,伯玉气?息在江飞瑛手下一点点消失。而数年?隐忍之后,江飞瑛终于大哭出声。
段迁,段迁。
谁知道她喜欢他啊,谁在乎她喜欢他啊。她连自己都要?欺骗,而到今日她才为他报仇……煎她魂熬她心的段迁,他死前,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她旁边,朝着她笑。
江飞瑛捂脸崩溃,身后卫士和胡人的相斗变得微弱。
霖霖雨水中,江鹭失魂地扔掉剑,看向林中被雨浇灭的那些火。他好像在夜雾中看到无数沉默的将?士,匿于大火中。有的跪地有的阖目,他们最终都会被火海吞没。
一切如梦似幻光影憧憧,他们在大火中背过身,三三两两说笑着携手长歌。
恶天不佑人,生死去来,凡人不过是草棚傀儡,为何有些人的生死让人念念不忘?他们朝他摆手,笑嘻嘻和他说话一如昔日:
“小世子,再见啦。”
“小世子,忘了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小世子,好好活下去。”
他们在大火中走远,江鹭趔趄追上前却拦不住。而大雨中,他撞上面前的小娘子。他模模糊糊地低头看她,姜循面容白净衣裙沾雨,仰着脸望他。
这实在像幻觉。
他分不清楚。
他伸手颤巍巍抚摸她,他抚摸到她面颊,都不知真假。江鹭喃声:“为什?么??”
姜循站在雨中,仰望着他:“是‘神仙醉’。”
雨水覆盖一切,姜循的声音极轻又缥缈:
“你在东京销毁‘神仙醉’,但是在捉拿贺明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神仙醉’后,特意留了一点,以作备用。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要?拿来做什?么?,我以为我可能会用来对付我爹,对付暮逊。但是我没有用,我今天才用。
“这些天,我日日去医馆,不是伯玉以为的治病,而是找大夫想法子,问?能不能把‘神仙醉’散在空气?中。我只有那么?一点‘神仙醉’,我必须要?它发?挥作用。被碾成粉末的‘神仙醉’用来闻而不是口服,效果被打折,而我猜伯玉约我私会,会早早在胡杨林中安排好人手。
“他的人手远比我布置的早,所以他的人手会吸入更多的神仙醉。只要?我和郡主在我们意识模糊前杀掉伯玉就好了。伯玉以为我在茶水中下毒,他错了,我没有在茶水中下毒,我在胡杨林的树叶上抹了‘神仙醉’。
“今夜风大叶摇,我要?他们死在今夜。”
大雨之中,江鹭颤声哑然,仍是喃喃:“为什?么?……”
姜循低头。
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重薄薄的水汽:“我猜你走不出那一夜。
“因为我抛弃了你,我把你永远留在了那一夜,让你一直走不出来。我知道你手指一直会紧张时发?抖,知道你精神紧绷时情?绪会走入极端,知道你过得很不快乐。
“我还知道你从东京救我出去后,你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死路了。你说让我救你,可你根本不觉得我有法子救你。你只是给我理由活下去,哪怕为你报仇哪怕忘记你放弃你,你都只是想我活着而已?。
“可是——”
姜循握着匕首的手在发?颤:“阿鹭,我不要?你永远被留在那一夜。我要?带你走出来。”
江鹭怔怔低头,看她眼睫落水,看她声音哽咽。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神仙醉”的影响。可无论真假,他都情?难自已?,心神欲碎又情?不自禁。
姜芜终扶着张寂逃出火海,而小吏们等?候在外,哪里肯这样放过张寂?
他们露出狰狞的面孔,在姜芜放松又惶恐的时候,拔出匕首在深巷中扑来。
他们要?杀张寂,姜芜惨声:“不要?——”
夜色好深啊,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被火被刀被夜所吞,而她飞蛾扑火,张开?手臂,宁可那匕首落在自己身上。
夜间风凉,发?丝扬起。
极轻的一声砰,有人自后而来抱住她,将?她身子一旋,挡过那一杀招。
凉城中战局惨烈。
简简在铠甲下脚步沉重,热汗淋漓,浑身发?抖。天为何一直这么?黑,天边鱼肚白何时才能到来?
天亮就好,天亮就好。
甘州胡杨林大雨中。
江鹭和姜循面对面而站,他睫毛淅淅沥沥,如雨中青檐般,其下清水眼眸让姜循一目不错。
姜循微微发?抖,看着江鹭在出神。
他脸色青白又被烧得绯红,神志混乱又头重脚轻,周身遍冷又遍热,江鹭迎着姜循的仰望,感觉自己置身幻境。
三年?的爱恨。
四年?的怨恼。
三年?的冤屈。
数年?的筹谋。
他的记忆停留在凉城夜火中,一遍遍看着故人在火海中化为烟灰。他为此煎熬痛苦,他走不出凉城。可与此同时——
他的血泪爱恨都和姜循有关。
伯玉的喃声“为什?么?”消失在雨水间,胡人们终于尽数被扣,却有一人挣扎出来,一匕首朝姜循挥来。
江鹭忽然回神,目光锐利。
他抱起姜循离地,带着她的腰身旋转一圈,他伸手握住那把砸来的匕首。二人侧过脸,气?息寸息间,目光擦过对方。
姜循湿漉漉的衣襟贴在他袖间,寒风冷雨包裹二人。
为什?么?呢?
江鹭贴着姜循的脸颊,带她一同抓过那匕首,朝敌人心脏扎去——
“救你即救我。”
蜀地县城的深巷中,张寂带着姜芜,手上一同染上了血——
“爱我则爱你。”
第104章
凉城城外尸堆如?山,战况惨烈。守城战本应容易些,架不住凉城被围数月,架不住大魏西北诸军和阿鲁国军队配合,一同攻打凉城。
简简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她心想:骗子。
说?是天亮就好。现在天早就亮了吧?却没人来救自己。难道自己被骗了,江鹭逃出生天就不管凉城,不管自己了?但是不可能——
如果江鹭那样的人也不值得信赖,这人间也太让人失望。
所以?想必是甘州局势艰难,江鹭和姜循耽误了些时?间。
简简重新振奋起来: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天黑到天明,天明到晌午。简简等候的援军确实耽误了时?间,但?他们已?然?在努力赶来凉城。简简深陷战局,满头大汗满身血热,却始终不肯褪下?战铠,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
简简意识混乱,刀也握不住,手臂也抬不起来。她跪在血地中,呼吸一点点变重。铠甲下?的热汗淋在睫毛上,视线被氤氲得一派模糊。
尸臭血腥、战鼓震天,全都让人燥闷。
简简隐约觉得哥哥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伸手。
曹生好像心疼无比:“简简,莫管这些了。这是他们的事,和你?无关。跟哥哥走吧,我们回家——”
幻觉的手要碰触到简简,简简倏地醒神:家?她杀掉了欺负她的坏人,哥哥杀掉了父母,他们又联手骗了所有人。他们求生路,求到的却是黄泉路。
家在哪里?
简简发着抖:“我不能和你?走。”
幻觉曹生:“简简……”
简简喃喃:“我要救人,要救好多好多人,要弥补你?的罪,弥补我的罪。哥哥,我和你?……不一样——”
铠甲下?的少女猛然?迸发出大力,从一片混沌中回到现实战场中,刺中那袭来的一个?敌方武官。这武官好本事,又狡诈非常,似乎看出“江鹭”的不对劲,总是追着她不放。
简简才不会暴露“江鹭”。
她耐下?性子告诉自己,自己是不擅长战争,但?自己擅长战斗。把这里想象成?一个?杀戮场就好了,自己的目标只是杀一个?人,再杀一个?人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心神绷到什么地步,简简终于砍下?了这武官的头颅,趴在地上喘气。敌人临死之前回击她,在她胸腹上插了重重一剑。简简既觉得痛,又好像没那么痛。
她就是遗憾自己好像站不起来了。
她着急无比:站不起来的话,自己人不就看不到“江鹭”了吗?万一凉城被攻破了怎么办?
跟随她的副官早已?跟丢,少女独跪尸山自我斗争。若是有旁人在,便能从另一个?角度清楚地看到“江鹭”的惨状、强弩之末:她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起,她已?然?自我麻痹感受不到痛。她后背前胸皆有刀剑痕迹,甚至小腹上那柄剑,都没有拔出来。
换谁都要说?,这是一个?快死了的战士。
而在这种浑浑噩噩间,天上日光忽然?从云翳后跳出,驱逐天地间的大雾。简简听到鼓声?变得好大,她趴伏在地,听到铁蹄踩地疾奔声?。
有旌旗飞扬,有人说?话,有人骑马传遍消息——
“阿鲁国王伯玉已?死。”
“大魏东京有叛徒。”
“息战——”
简简又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简简、简简——”
她辨别好久,听出哭腔。而她倏而被人握住手。
简简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
她嗫嚅:“你?……”
似乎她身上伤太多,那人避开她的伤,将她抱入怀中。她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我是姜循。”
姜循和江鹭奔赴战场之时?,江飞瑛骑快马,带着卫士绕到了敌军后方,要求面见西北诸军的将领。
那几位将军听她报名后,将郡主拥入军帐,吃惊地看到江飞瑛和他们以?为的不同。数日奔波,连夜杀戮。江飞瑛风尘仆仆灰土盖面,不像他们想象中的美丽郡主,只像一个?风吹日晒的小兵将。
江飞瑛手扶在沙盘边沿,言简意赅:“停战,撤兵。伯玉已?死,阿鲁国要乱起来了。你?们不要跟着掺和。”
对方面面相?觑。
有人强笑:“敢叫郡主知道,我们得东京诏令……”
江飞瑛打断他们:“如?果东京那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叛国了呢?你?们也要愚忠吗?”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发抖。
她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事到临头热血沸腾,江飞瑛声?音喑哑:“东京掌事君主是一个?不懂政务的小娘子,她被权臣裹挟发号施令,可那权臣若已?叛国,东京政令又有几样可以?信的?
“摄政公主了解你?们吗,知道你?们在坚持什么吗?战祸兵乱明明是东京挑起来的,却要怪到将士头上……这样的大魏,有什么可效忠的?”
对方将领:“郡主慎言!”
“慎言不慎言的,我人已?经站在你?们的地盘上了,”江飞瑛站直身子,她身形高挑瘦薄,此时?面对这一帐将领,她只靠郡主应有的气势稳稳压住他们,“今天这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你?们来拿主意。但?是打下?去的话,阿鲁国军队因伯玉之死必会撤兵,战场上就会只留下?你?们和我弟弟了。你?们确定要在知道姜太傅叛国的消息后,继续围攻凉城吗?”
江飞瑛朝前走:“兵祸到底是谁酿成?的,你?们该仔细想一想了。”
对方艰难道:“郡主,我等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得朝廷诏令……”
江飞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帐沉默。
凉城城外,伯玉已?死的消息传遍战场,阿鲁国那一方军队开始混乱,慢慢从战场上撤兵,将士们要去确认他们君王的消息。而在江飞瑛的游说?和局势的变化下?,到晌午时?,大魏西北诸军也开始陆续撤兵。
凉城之战得解。
江鹭和姜循共乘一骑,姜循坚持要找简简。简简才十几岁,她跟着姜循来到这里,姜循不能抛下?她不管。
战马停下?,尸山让人止步。
江鹭一边跟随着她,一边随即被几个?看到他的将军拦住。那几人要汇报战局,江鹭:“稍后再说?。”
战场刀剑无眼,敌军虽撤退,难保没有余孽。江鹭怕姜循受伤,一径跟着姜循。姜循提裙在血河间四顾,真正的战场惨烈得让她身体本能不适。
这里和姜府上元节那日的杀戮比起,姜府只算得上小打小闹。而简简深陷此局,姜循要找到她。
江鹭抓住姜循手臂:“那边!”
姜循看到了穿着战铠、被闷在铠甲下?、身上插满刀剑、跪在地上的人。
她目眦欲裂,血液瞬凉。有一瞬头晕,有一瞬眼热,可她到底是姜循。姜循奔过去伏在地上,将简简拥入怀中:“别怕、别怕。”
她声?有哽咽。
她伸手想摘掉那困住少女的铠甲,江鹭却拦住她。江鹭:“简简,你?的任务完成?了,我来接任你?了。”
少女一直没有脱掉战铠,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次,此时?无法挣脱。
简简抬起头。
她根本看不见——可能血糊住眼睛了吧。
简简:“江小世子,你?是骗子。你?说?让我坚持到天亮,天亮好久了,你?却不回来。”
江鹭自然?是因为和伯玉的那场杀局耽误了时?间。他忍着难过,哑声?:“是,我回来迟了。委屈你?了……”
简简:“我原谅你?了。还有循循——循循,我是不是很厉害?”
姜循:“是。”
简简:“那你?、你?认不认错……”
她话语含糊,说?得混乱,因流血过多而意识模糊。姜循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血凉。
姜循失神战栗。
她太聪明了。
她立刻意识到简简坚持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怨愤中,其实简简也沉浸在她的怨愤中。只是曹生确实做错事,简简无法宣泄无能为力,简简一直非常委屈。
姜循一字一句:“我认错。我错看了你?,小瞧了你?。简简是好人,坏人是姜循。简简没做错事,不能公正对待你?的人,一直是、是我……”
泪盈于睫,声?音断续,几次难以?说?下?去。
简简:“我原谅你?了。”
她天真又豁达:“算了,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不是坏人。”
就像名字一样,她简单且懵懂。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多。她的人生被搅成?一片泥泞,她深陷其中无法挣脱。她努力地挣出来,只为了求一句话——承认她的价值,承认她的存在。
心愿圆满,简简便周身脱力,疲惫地低下?头颅,朝下?倒去。她眼皮沉重,心却轻快,轻飘飘地要飞上天去。
她再一次在幻觉中看到了哥哥。
哥哥仍笑着朝她伸手,而这一次,她觉得心愿已?了,便郑重地将手递过去——
却有人拍开了她的手,有人从另一个?方向?拽住她,将她往回拉。
江鹭的声?音遥远而清哑,简简不喜欢他那么哑的声?音,他应该声?音更好听些才是,应该像山上的泉水中的玉石……江鹭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简简,别睡。你?不是很了不起吗?证明给我看。”
简简想愤怒回嘴,自己已?经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还用证明什么?可她累得说?不出话。
姜循也道:“你?不是想回家吗?我们带你?回家。”
家在哪里?
简简要跟哥哥出远门了,不打算回去了。可是家的吸引力好大,风雪迷雾间,她自深渊回头,朝人间红尘眺望而去。
晌午过了好久了。
蜀地某县的某处山脚下?的溪流边,姜芜脱了脏污的鞋袜。她赤足而坐,看张寂在水中洗一把匕首。
匕首上的血被银白?的溪流清水吞没,匕首重新变得干净凛冽,可张寂还在洗。他想洗掉什么?
姜芜静静地看着张寂瘦长的背影。
匕首上的斑斑血迹和狰狞人肉沫子,就像他手腕上被枷锁勒出来的肿红痕迹一样。再刻意漠视,也时?时?存在。
昨夜,姜芜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一个?成?年郎君救出了火海。吏员们尾随在后,在巷中出手时?,姜芜挡剑,而张寂挣脱了那枷锁,拿着姜芜袖中的匕首,带着姜芜杀了那追来的吏员。
他尚虚弱,武功没有恢复,可是对付几个?小吏,也不需要多精妙的武功。
而今天上午,他们找到了那几个?去城中酒肆喝酒、放任张寂被火烧的小吏。
姜芜躲在酒肆角落里,看张寂唤醒他们、审问他们。张寂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小吏们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朝冰窟中多坠落一分。
可他还是要听。
他要知道自己怎么落到的这一步。
他要明白?是谁想除掉自己。
梦中似锦前程如?花美眷,现实中厄运如?潮恩义断绝。昨夜那场大火烧掉所有情谊,烧得张寂终于从小吏口中问出了一个?名字:姜明潮。
果然?。
当真是姜明潮要杀他。
即使他身无官职,即使他远在天涯,即使他终生放逐,姜明潮依然?不能相?信他。张寂回避着和自己老师之间会有的种种冲突,可是老师每日辗转反侧,都在担心他回头弑师。
如?今想来,也许是那日姜芜在姜家和她爹敌对、欲自尽以?求退婚,自己的反应,让姜明潮对他生出异心了吧。
姜芜啊……
溪流水潺潺,蹲在水边的张寂无视自己被淋湿的袍袖,回头看姜芜。
她如?梨花照水,楚楚动人,但?是自从离开东京,她再没有东京城中那处处不匹配的露怯感。不知以?前的怯懦是伪装,还是远离东京的生活虽苦却让人安心。
张寂凝望着姜芜。
姜芜抬起头,无声?地回望他。
张寂心想:老师要杀他,老师的女儿却想救他。人生啊,何其讽刺。
张寂垂下?脸。
他被水浸湿的袖口盖住了匕首,匕首锋利的寒光被挡住,而张寂低垂的眉目间,却生出一分决断:“阿芜,联系循循吧。”
姜芜怔忡。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困惑地看着他。
张寂说?得十分艰难,背离他自己坚守的道路折得实在困难,他却朝前踏上——
“循循应该和你?有联系吧?循循需要我帮助,老师才会想除掉我。这一路走来,你?我都见到了人间生灵涂炭,看到盗匪横行百姓起义。老师想要的朝堂,他没有时?间打理,民间并没有好几分,局势反而更烂了。
“暮氏已?经背离民心民意,我徒徒坚持,反而是在害人。我杀了官吏,从中逃脱,沦为朝廷命犯,我回不了头了。
“循循需要我做什么?你?且问清楚,也把我的话带给她——让我看看她和江鹭想建立的新秩序。她若是和她爹一样,我必杀她。”
姜芜眼中漆黑的光流动,她渐渐明白?了张寂的屈服,明白?了张寂愿意和他们同行。
她眼中迸发出华光——她一直在期待着他。
她站起来,茫然?朝他走了两?步,又问:“师兄,是我害了你?吗?”
张寂抬头,轻声?:“不。阿芜,是你?救了我。”
人生路漫长,道与志难抵。只要能最终到达那个?结果,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张寂在蜀地集合起义兵马,收复盗匪,拉起旗帜,轰轰烈烈地反抗朝堂,掀开了反局第一步。
东京得知后已?过十日,急急派兵镇压。同一时?间,姜太傅叛国之罪经由西北之地传出,真假难辨,但?姜太傅奉行的公义,开始摇摇欲坠,让人难以?信服。
再是江飞瑛的军队在半途上走走停停,朝廷几道金牌都似乎失去作用,东京看不出这支军队到底要如?何。
摄政公主暮灵竹左右为难。
她对姜明潮的叛国之罪将信将疑,但?是西北开始不听朝廷旨意了……他们反抗东京反抗她,一夕之间,她昔日熟悉的江鹭、姜循、张寂全做了反贼,让她震惊又失望,失望中带着很多迷茫。
她错了吗?
她努力学政务,仍然?不够是吗?她才摄政几个?月,她还没学会这些,局势却不等她。
杰出的臣子应该辅助君主,不应揭竿而起。书上都是那样写的,何况她还没来得及下?达什么政令……是不是她什么也没下?达,就是她的错呢?
而姜明潮,日子分明变得难过起来。
叶白?挑衅不断,坐视局势更差。姜明潮试图查叶白?底细,想弄清楚叶白?为何这样仇视他们。姜明潮还没有查出来,他的叛国之罪经由他女儿的渲染,被当做一种攻击他的工具,让天下?人忌惮。
姜明潮眼睛快看不见了。
他最近时?时?看不清,又时?而手抖。姜循给他下?的毒,和姜家曾给颜嬷嬷下?的毒都归属于慢性毒一类,平日不痛不痒,但?越往后,越摧毁人的神智。
到此时?,姜明潮已?明白?自己拿不到解药了。
他必死……在他死前,他如?何才能压下?反叛,还朝廷清明呢?他的一腔抱负一腔理念,压根没时?间施展,却陷在这场乱局中,被姜循往泥沼中拉。
姜明潮扯扯嘴角。
不愧是他和夫人一起教出来的孩子。他养了她一场,她要毁了他。
凉城之中,如?今有些热闹。
简简在养伤,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江飞瑛的大批军队没到,但?她带着她的亲卫,邀请西北诸军将领来凉城,大家来一场“演兵”。
不动用真刀真枪,不用将士真的上战场。一盘沙盘来演兵,江飞瑛和江鹭同队,西北诸军同队。大家来比一比,看如?果他们想攻下?凉城,得损失多少兵力,这种损耗是否值得。
同时?,伯玉身死的消息传去阿鲁国,阿鲁国边将们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还要不要和凉城打。而阿鲁国内,有旧日公主掀起旗帜,要收回伯玉篡夺的权威,要阿鲁国的权杖重归先?王血脉——
安娅公主竟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