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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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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丹拿起一块糕饼递给细柳。
细柳没说话,接了过来。
回京这段路上惊蛰已经不太会恶声恶气地跟花若丹讲话了,见她也递了一块糕饼给他,他便也接了。
马车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将他们带到一处别苑,此处有姜变的家将在守,细柳与惊蛰一如在尧县时那般,与花若丹住在一个院子。
惊蛰憋了好久的话,到了细柳房中将门一关,忙问,“细柳,你那会儿什么意思?她到底有没有玉蟾?”
细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来还不确定,但眼下看来,她身上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否则她一定会立即入宫。”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惊蛰反应过来,“东西不在她身上,却在别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装了啊,可她为什么还要咱们保护她?这别苑里这么多人呢。”
“也许只是习惯了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已是被选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选如今还没定下来,她不会轻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们是二皇子的人。”
细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后,我先回紫鳞山一趟,你留在这里。”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隐秘之处,山中有蓊郁草木,亦有一条自悬崖倾泻而下的蟠龙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鳞,水声激荡,年年不息。
细柳过蟠龙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里走,视野便越是开阔,掏空了这山体修筑的一座中山殿静伏于前,洞中灯火长明,身着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见细柳,立即无声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细柳问一人道。
那人不出声,只恭谨地点头。
细柳上阶入殿,雕刻古朴纹饰的地砖隐约映出她的影子,她抬首一望,那女子鬓边赞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许是听见细柳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回过头来,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却自有无双风韵,仿佛天生不会笑,因而眼角亦无细纹。
细柳走近玉阶,她则一步步从阶上下来。
“拜见山主。”
细柳拱手下跪。
紫鳞山主玉海棠在阶下站定,一双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睃巡:“你这趟出去,身上那个东西可有发作?”
“有过一次。”
细柳简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几步走近细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细柳的脸上:“花若丹的画像到底是谁传入燕京的,你别以为可以瞒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不将花若丹送至永县?”
细柳苍白的脸颊浮出一片薄红,她平静道:“我若将她送去永县,她会死。”
“你可怜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着她:“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细柳抬起眼,对上她的审视:“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庆元巡盐御史府邸外转了一圈,忽然就想那么做了,您知道我的脑子已经坏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玉海棠眉眼间的冷戾骤然一滞。
她看着面前的细柳,竟一时无话。
她忽然背过身去,冷声道:
“你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下去领罚。”
细柳起身,往中山殿外去。
“细柳。”
玉海棠忽然一唤,细柳回过头,只见玉海棠仍背对她,嗓音冷肃,不容置疑:
“燕京正值多事之秋,你离那陆雨梧远一点。”

第35章 小雪(三)
细柳自沉蛟池中出来,见惊蛰等在崖边石道上,她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别苑待着?”
“山主找我回来问话……”
惊蛰才进紫鳞山几年,他一直有些惧怕山主,此刻看见细柳肩背上交错的鞭痕,他不由道:“细柳,你没事吧?”
“不碍事,”
细柳看着他道,“山主找你,可是问我的事?”
惊蛰抿了一下唇:“是,我已说了,事无钜细。”
细柳神情平淡地“嗯”了一声,道:“那你随我一道去见陈次辅,花若丹平安抵京,山主让我去给他一个说法。”
燕京城中正值宵禁,五城兵马司各司其职,领军巡夜。
城东一队巡逻的兵士方才路过一片街巷,两道影子如风一般掠过高檐,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陈府是一座三进院,满庭被精心伺弄的草木错落有致,点缀疏灯,颇有几分古意,只是对于在京官员而言,无亭台水榭,假山顽石者则不成园致,如此三进小院,实在过分寒酸。
年逾五十的陈宗贤站在庭内那长方的鱼池前撒着鱼食,听见一阵细微的动静,他回过头,只见一紫衣女子与那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站定。
“恩公。”
惊蛰恭谨地唤了声。
陈宗贤看着他,眼底露出些许淡笑:“这趟是你第一回 出去,感觉如何?”
“禀恩公,挺好的。”
除紫鳞山主外,陈宗贤是唯二令惊蛰变得无比规矩的那个人。
陈宗贤点点头,目光落去细柳身上,细柳上前一步,拱手道:“陈次辅。”
“我知道,”
陈宗贤将指间的鱼食一粒粒撒入鱼池,“花若丹的画像早入了宫,咱们之前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可左护法你是否应该给我个解释,你为何要护送她上京?”
“我以为,陈次辅您会想要玉蟾。”
细柳迎向他审视的目光。
“玉蟾我自然想要,”
陈宗贤的指腹碾碎鱼食,“可玉蟾呢?左护法你拿回来了么?”
“恩公,”
惊蛰忙道,“这件事其实不怪细柳,实在是那花若丹心思深沉,我们……”
“我的确没有拿到玉蟾。”
细柳出声打断惊蛰,她面无表情道:“难道事到如今,陈次辅还存有拉拢王进之心?”
锦鲤轻点水面,发出轻微水声,陈宗贤的目光倏尔从鱼池再度挪到细柳身上。
细柳继续说道:“我知道,那曹凤声的东厂能有今日,全因当初他与陆阁老联手斗倒了前任首辅赵籍,您之所以拉拢王进,是因为他与曹凤声不和。”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悖逆我?”
陈宗贤乍听恩师赵籍的名讳,面色微沉,“朝廷中事岂是你能置喙的?她玉海棠到底是如何管教属下的?”
细柳垂首,“陈次辅息怒,我并非有意违背您的意思,而是那王进身为知鉴司使,为谋求私利而插手庆元盐政,即便他能杀了一个花砚,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您今日保他,来日谁又会保您?”
陈宗贤眸色一深:“左护法这是何意?”
细柳抬起一张苍白清臞的脸来,目光与之一接,平静道:“都说花家有一枚价值连城的碧玉蟾蜍,里面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可时至今日,谁又真正见过那碧玉蟾蜍?”
陈宗贤一听这话,眼底浮出一分异色:“你是说……”
细柳站直身体,说道,“陈次辅,我以为那王进就是一面四处漏风的破鼓,我们与其一回又一回地修补这面破鼓,倒还不如一开始便选那条更稳当的路。”
“一开始的路?”
陈宗贤看着她,“花若丹那父亲花砚身为庆元巡盐御史,家业不可谓不丰厚,我原本意在令你取代她入宫,将来你若做了太子妃,花家的家底便是太子的依仗,将来无论谁做太子,于我们而言也都算有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花若丹的画像偏偏传入了禁宫……这条路,难道不算堵死了?”
陈宗贤又说道:“在王进之前,知鉴司多年依附东厂阉贼为虎作伥,若不是那王进得了圣上赏识,又不屑与阉贼为伍,只怕知鉴司如今还是那阉贼的鹰犬爪牙!陆证为了争首辅的位子不惜勾结阉贼害我恩师,这朝野上下,如今有多少是他陆证的朋党,又有多少与那姓曹的阉贼你来我往暗通款曲?”
话至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我如何不知那王进的秉性?可他至少硬得起腰杆子不肯与那阉贼为伍!我若不保他,岂非是让知鉴司再度落入陆证与那阉贼的手中?”
细柳冷静地听罢,才道:“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我以为如今虽是多事之秋,亦是谋事之时。”
多事之秋,谋事之时。
陈宗贤蓦地一顿,他将细柳审视一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那花若丹并非是一般的闺阁小姐,她自汀州到南州,看似苦无所依地找上我,又从南州到燕京这一路,她走的每一步无不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我以为她身上就是有玉蟾,也未必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她既已经进京,不妨我们就先观望着,她若真有足以将王进拉下马的证据,那么您便也不必再想着拉他一把,这个时候,您还是独善其身的好。”
“我虽不能取代花若丹入宫为太子妃,但我与惊蛰一路护着她完好无损地来到燕京,与她也算结了一分善缘,如今明面上虽无说辞,但您却清楚那花若丹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虽说谁做太子并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事,可她花家偌大的家业终归是未来太子的依仗,您觉得我们如今究竟是要与她为恶,还是为善?”
陈宗贤一怔,紧皱的眉头有一瞬微松,他自然知道花若丹早已是建弘皇帝内定的太子妃,否则他便不会要细柳去取玉蟾,继而取代花若丹入宫,他当初本也是存了个长远的心思,他想保下王进,亦想借由细柳这颗棋子在宫中辨明风向。
建弘皇帝如今已经病重,如何不算是多事之秋呢?这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只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尘埃落定了。
陈宗贤的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他看着细柳:“那么依你看来,花若丹如今住在五皇子的别苑,是否……”
细柳道:“她只是暂住五皇子别苑,与五皇子并无过多交流。”
陈宗贤听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在她身边多盯着点,事无钜细,我都要知道。”
细柳垂首:“是。”
夜不算深,陈宗贤想通了点事顿觉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和蔼地留惊蛰在府里吃夜宵,但其实应该也不是单纯的吃点夜宵那回事,大约还是想再问惊蛰点什么,细柳心里明白却什么也没说,独自出了陈府,避开巡夜的官兵回到紫鳞山上。
“左护法,老山主要见你。”
才到洞府口,一名青衫白裙的女弟子俯身说道。
他们这些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山主玉海棠与老山主都喜静,他们习惯于进洞不说一字的规矩。
石壁燃灯,火光如簇,细柳入中山殿,又穿过一条昏黑甬道,眼前豁然见光,依山体内石壁而建的石像巨大,乃是人首龙身,龙尾处石质如紫如金,细密而分毫毕现。
细柳自龙尾底下的洞门而入,石像中别有洞天,内载书册万千,长长的幔帐如遮如掩,玉海棠侍立阶上,那一张长榻上,老山主佝偻着脊背,披着一件黑衣斗篷,一张脸隐在昏暗阴影里,时而咳嗽。
细柳在阶下站定,幔帐后那老山主端详着她,声音发哑:“细柳?”
“是她。”
玉海棠低声应道。
老山主“唔”了一声,意味深长:“真是许久不见了。”
玉海棠抿唇,见老山主仿佛只是随口一声,再不置一词,她便看向底下的细柳,问道:“见过他了?”
细柳应声:“是。”
玉海棠看向那位老山主,他在幔帐里一动不动,她便又问细柳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应该已经绝了要保王进的意思。”
细柳说着,抬起双眸,“还有,他似乎已经择出了一条路。”
玉海棠眉心一跳:“谁?”
细柳道:“二皇子姜寰。”
此话一出,洞中几乎一静,随后幔帐里传出来一阵隐约的,沙哑的低笑,玉海棠恭谨地朝幔帐里看去。
“……好啊,”
那老山主慢慢地笑,“都知道天要变,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总是要变,连这老泥鳅也咬牙选了条道走。”
“海棠,”
他隔着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阶底下那道年轻女子的身影,冷不丁地道,“你说花家如今那份家业,有多少是那周家曾经没抄完的家底?”
玉海棠一下低头:“海棠……不知。”
又是周家。
细柳耳力敏锐,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想起怀中的那枚银叶,昨日田埂上,陆雨梧才以银叶相托,请她寻周家小姐。
她忽然觉得,自她下汀州之日始,周家便被人反覆提及。
“细柳,”
帘内的老山主唤她,“听闻五皇子要审侯之敬,到时你去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
细柳垂首。
老山主咳嗽几声,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事到如今,他们都在择道而行,那咱们如今也该择一条道走了,你下山去吧,届时自然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出了龙像洞,细柳还没走进甬道,便听身后一道声音:“细柳。”
她转身只见几名女弟子提灯簇拥着玉海棠而来。
玉海棠走近,灯影照见细柳脸颊上那道绯红的掌印,她睨了身边的女弟子一眼,那女弟子立即将一只瓷瓶递给细柳。
玉海棠漠然道:“你既要走到人前去,便别在外头丢了紫鳞山的脸面,去吧。”
细柳没说话,只略微低首,随后转身往甬道里去。
天色转亮,清晨寒雾更甚,风浸得人骨头里泛冷,路上行人几乎都多添了衣裳,姜变才到别苑,便听李酉说陆雨梧过来了,他立即亲自将人迎到厅里。
“陆阁老果真是老当益壮,”
姜变没心思吃早饭,就盯着陆雨梧脸上的巴掌印看,“瞧这巴掌印,可见是用了大气力的。”
陆骧腿脚不便,陆雨梧不许他跟来,否则这会儿一定要不满姜变的幸灾乐祸。
此刻只有陆青山在旁,跟一座冰雕似的,动也不动。
“笑够了吗?”
陆雨梧有些无奈,“听说细柳与惊蛰跟随花小姐住在你的别苑,他们人呢?”
“我听家将说那对师姐弟昨夜出门还未归,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
姜变看着他笑:“你这巴掌印都没消呢,不在家好好待着,谁没事顶个印子出来乱跑……”
他话音未落,只听步履声近,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细柳一身紫衣,身形纤瘦。
陆雨梧才想出声,却见她苍白的脸颊上赫然一道绯红的巴掌印。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
“……”

“细柳。”
陆雨梧起身走出花厅,廊外一庭寒雾濛濛,掩映婆娑花木,细柳闻声停步回过头来,只见他一身鸦青圆领袍,白玉簪发,那样一张秀整的面庞上一道红印浅痕,实在令人瞩目。
细柳向来漠然的眼底浮出一丝异色。
陆雨梧几步走近:“你还好吗?”
细柳神情已恢复如常,她轻轻颔首,看着他脸上的印子:“你得了圣上嘉奖,怎么陆阁老却似乎并不高兴?”
陆雨梧露出淡笑:“我独自西行惹他不快,但好在他这回并没有动用家法。”
他语气温润,轻描淡写。
“青山。”
他回身唤。
陆青山上前来,顶着一张冰块脸,怀中抱着那只胖乎乎的狸花猫,狸花猫一边呜呜地发出威胁的声音,一边专心致志地咬着陆青山的衣袖。
“阿秀让我把它还给你。”陆雨梧伸手将猫抱过来,递给细柳。
细柳接过猫,发觉它比以前似乎重了许多,她抬起脸来:“阿秀不喜欢它了?”
陆雨梧微弯眼睛:“怎么这么想?”
见狸花猫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接着道:“她说你独来独往一个人,有时也许会觉得孤单,它还是跟着你好。”
正是此时,一名女婢自回廊尽头走来,她垂首福身:“陆公子,细柳姑娘,花小姐令奴婢来请你们过去。”
姜变从花厅里出来,那女婢忙又俯身:“殿下。”
“走吧秋融,”
姜变说着,视线落在细柳身上,“还有这位细柳姑娘。”
此处虽是建弘皇帝赐给姜变的别苑,但姜变如今还未封王,一向住在宫中,这里他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如今也仅有花若丹暂住的南院收拾还行,朱楼画梁,亭台枝影相映成趣。
花若丹在小楼上扶栏而立,静看着底下奴仆簇拥着姜变与陆雨梧、细柳三人行来,她回身挽袖,亲自煎茶。
茶汤倾倒入碗,热烟上浮熏蒸她如画的眉眼,秋阳在檐上高悬,浅金色的日光落在她鬓发,听见上楼来的步履声,她回过头,髻边金蛾流苏颤动着发出轻响。
她放下茶具,走上前福身:“若丹见过五殿下。”
“不必多礼。”
姜变抬手示意她起身,随即瞥了一眼她身后那一桌餐食,笑道:“早知花小姐这里备了席面,吾就不用早饭了。”
花若丹站直身体,只见细柳与陆雨梧脸上各有一道印子,她明显愣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随即便道:“我昨夜便有意请殿下,细柳先生他们师姐弟与陆公子饮宴,以酬谢这一路来诸位对若丹的帮扶,但昨夜先生与惊蛰外出未归,便只好作罢。”
摆脱了被人追杀的逃亡路,她如今更有几分大家闺秀的从容仪态,细柳静默地看向她,恰与她目光相接。
花若丹微微一笑,又道:“方才听闻先生回来,又正巧陆公子也在,所以我便匆忙备下这席面,还望诸位万莫嫌弃,毕竟以后何时才能凑出这一桌整齐的人——也说不一定了。”
“花小姐有心了。”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
几人入座,花若丹执箸问细柳道:“先生,惊蛰怎么还没回来?”
“他有些私事,办完了自会回来,我们不必管他。”
细柳言简意赅。
秋阳朗照小朱楼,清风吹尽金黄枯叶簌簌而动,姜变还没动筷,只见桌心一道八宝鸭,便道:“花小姐也喜欢这道菜?”
花若丹道:“我是汀州人氏,便想以家乡名菜招待诸位,幸而殿下府中的厨子会做,燕京真是繁华堆锦之地,广纳四方来客,亦容山川百味。”
姜变含笑饮茶,视线挪向陆雨梧,他未饮茶,也不动筷,只在静默地看着桌心那道八宝鸭。
忽然,一双筷子扎入赤红如琥珀的鸭皮,一下将完整丰腴的鸭子撕开一道缝,露出来内里的粉白肉质。
他侧过脸,看着细柳将鸭肉放在瓷盏里,那只趴在她膝头的狸花猫立即伸长了脖子去吃。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细柳抬眸:“怎么了?”
“没什么。”
陆雨梧摇头。
有一瞬,她挑开皮肉的动作令他想起一个人。
“好啊你们吃席也不等我!”
惊蛰忽然在楼梯口冒头,他飞快奔来,一见姜变在,便俯身行了个礼:“殿下。”
“坐吧。”
姜变朝他颔首。
惊蛰毫不客气,一屁股在细柳身边坐下,歪头看见陆雨梧,他大惊:“陆公子你脸上怎么也那么大一个巴掌印?”
说着,他视线在陆雨梧与细柳之间一个来回:“你们一左一右,真是别致又般配啊哈哈哈哈哈!”
细柳睃他一眼,忽而抬手“啪”的一声,惊蛰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懵然捂脸,只听细柳平静道:“现在你也有了。”
小朱楼内几乎静了一瞬,随后花若丹扑哧一声笑出来,惊蛰一下回头瞪了一眼她:“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不好笑,那你方才在笑什么?”
花若丹一边笑,一边问他。
“我……”
惊蛰气鼓鼓地揉了揉脸蛋,细柳没用多大力,只一点微红的印子,他气得抓起来一块糕饼狠狠咬了一口。
姜变也忍不住笑:“这小兄弟可真有意思。”
陆雨梧在旁听着他们的笑声,惊蛰还在跳脚,细柳却风雨不动地专心喂猫,陆雨梧看着这样一幕,微弯眼睛。
姜变事忙,在此处待了没多久便要告辞,陆雨梧唤住他:“修恒。”
他起身走到姜变面前去,压低声音:“我想见他。”
姜变自然知道陆雨梧口中的他,便是如今押在诏狱中的侯之敬,他道:“那老小子这一路上都不肯对你吐露一个字,只怕……”
“我想再试试。”
陆雨梧说道。
姜变听他这样说,便也点了点头:“好,我们一道出去吧。”
惊蛰眼见他们要走,便扯了扯细柳的衣袖:“哎,细柳,把你的药给陆公子分点吧,外面可没那么好的东西。”
细柳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怀中的瓷瓶,她抱猫起身:
“陆雨梧。”
陆雨梧听见这一声,
他回过头,只见细柳朝他走来,天光明净,照得她双眼犹如寒星,她轻抬下颌:“伸手。”
陆雨梧不明所以,却依言舒展手掌。
细柳单手打开瓶塞,几粒犹如露珠般剔透的药丸落入他掌中。
“只需稍一用力它自化水,你涂在伤处,很快便会退红消肿,”细柳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托我找的人,我已令人着手去找。”
陆雨梧收拢掌心的几粒伤药,他一双眸子神采清亮,看着她,声如玉磬:“多谢。”
“对了,”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来一只雪白的信封递给她道,“这是她的画像,虽然画上只是十岁的年纪,但我想七年之间一个人即便有所改变,也应该留有一些儿时的特征。”
细柳接来信封,点头:“我知道了。”
日光融化了清晨的浓雾,天色明亮许多,陆雨梧与姜变出了别苑便各自分道,陆青山将陆雨梧扶上马车往诏狱去。
姜变让李酉事先打过招呼,是以陆雨梧进诏狱并未受阻,牢头恭谨地将陆雨梧带去关押重犯的深牢中,里头零星几盆火将熄未熄,驱不散牢内的潮湿味道,那牢头忙踹了一脚旁边的狱卒:“还不将火烧得旺些,仔细冷着陆公子!”
“不必了。”
陆雨梧说道:“我想单独与侯大人说些话,你们出去。”
“是。”
牢头忙应声,将牢门打开便提溜着手下人赶紧出去。
牢内昏黑,陆雨梧走进去,踩着地上枯草发出窸窣声响,那被绑在木桩上的侯之敬听见这声响,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从蓬乱的头发缝隙中,隐约看清那衣袍干净,气质温文的少年。
“侯世伯。”
侯之敬闻声,动了动干裂的唇,缓缓道:“我如何还担得起公子这一声世伯,公子何必来这一趟呢?”
“该说的,我早已说尽了。”
陆雨梧抬手,那枚残缺的血斑白玉环坠着褪色的流苏在他手中微荡:“您还不曾告诉我,这枚玉环到底是如何落在您手里的。”
侯之敬眼中神光随着那玉环一个来回,半晌,他喉中发出嘶哑的笑声:“我记得这是公子你父亲陆凊寻了好些年才寻得玉料亲自雕刻的环佩,为的就是与你腰间那枚昆仑玉璜配成一对,以作你的定亲之礼。”
“这玉料真的很难得。”
他感叹道。
“世伯什么都知道,”
陆雨梧看着他,“您什么都不肯说,可还是在寄希望于二皇子?”
侯之敬以沉默与他对峙。
“世伯因对我心存恻隐才会只身领着几百亲兵亲自入尧县,最终却被五皇子生擒活捉,”陆雨梧缓缓道,“您猜二皇子可会在这个风雨正浓的当口尽力去救一个对曾经的恩师陆证还有几分情份的棋子?”
此话一出,犹如长针入心,侯之敬的神情骤然一僵。
“侯世伯,您不妨想一想,自你入诏狱,可有什么人给你透过一丝口风?”陆雨梧每一字都扣在他心头,“您将他看作救命稻草,可在他眼中,您早已是弃子一颗了。”
二皇子姜寰不会救任何一个已经展露出一点二心的人,侯之敬几乎被攫住心神,他脸颊肌肉抽动,不过片刻,他整个人便像是一面破了洞的鼓,再敲不出任何沉稳悠远的声音。
好半晌,陆雨梧忽然听见他哑声笑起来。
“一朝踏错,满盘皆输啊……”
他几乎是从齿缝礼挤出这含混血泪的声音。
那枚残缺的玉环还在眼前轻晃,侯之敬看着它,一双眼变得黑洞洞的,他忽然道:“公子,我在尧县便已经告诉过你,周盈时死了。”
他说:“七年前的一个雪夜,南州绛阳湖上,我摘下这环佩,亲手溺死了她。”
那夜一只乌篷船,船上满缀渔灯。
他也记得那夜的水冷。
一句“亲手溺死了她”几乎令陆雨梧刹那唇齿生寒,他猛地攥住侯之敬的衣襟:“你胡说!”
少年仿佛一瞬褪去温文的底色,他用一种近乎沉冷的目光攫住侯之敬。
侯之敬被衣料粘连的伤口疼得剧烈,他青筋鼓起,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事到如今,我无心欺骗公子……她真的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仅是听令行事。”
陆雨梧质问:“你听谁的令!”
侯之敬却一言不发。
“侯之敬,你如何下得了手?”
陆雨梧紧攥他衣襟,扯得他被粘连的伤口再度被鲜血覆盖,陆青山连忙上前拉住陆雨梧,陆雨梧一双眼眶微红,仍死死盯住侯之敬,“她也曾来过陆府,她也曾亲口唤过你一声世伯!你不止一次见过她,你也对她好过!”
侯之敬闭了闭眼:“心存恻隐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公子你看,我因老师而对你留有余地,于是我入了诏狱。”
“可是公子,”
侯之敬定定地看着他,“我在尧县事败,实败于你,这一点你知道,你这样聪慧的人,会想不到还有谁清楚这一点?”
陆雨梧猛地松开他,回转过身去,这满室潮湿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陆青山跟着陆雨梧才出牢门,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悲怆而苍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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