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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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梧不愿做那等事,故而他办起这件差事来便会格外的难。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这些流民真的参与修建护龙寺,也就缓解了朝廷既要彰显仁政,又要按着钱袋子不肯多养这些人的尴尬。
陆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双眸清澈,那样生机勃发,他一定是在做让他高兴的事,所以才有这样皎洁的神采。
这个少年人一点不露怯,他只有他的鲜活,他的生机,那样清澈见底的一颗用心。
外面天已黑透了,阑珊的树影映在一道窗上,风声轻轻响,陆雨梧一如儿时那样看不透祖父那样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底下到底装着怎样的心思。
倏地,那座山动了。
他站起来,顶上的灯照得他浓深的一道影子映在地面,如静伏的山廓,他走来陆雨梧的面前,一只手抬起来,轻拍了拍他的肩,唤他:“秋融。”
陆雨梧看着陆证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老年斑在他发皱的手背上,一点又一点,他听见祖父沉稳的声音:“圣贤之道,你已入心。”
陆雨梧抬起头来,看见这位从不许他入仕,从来待他严厉,几乎不曾对他笑过的祖父那双不怒自威的双眼里竟有一分半是欣慰半是复杂的温情。
他听见祖父喟叹一声,对他道:
“去做你想做的事。”
第43章 小雪(十一)
细柳入城后便打发了李百户一干人等,她与惊蛰、来福一同回府后,只待夜深人静,细柳换了身衣裳跃上房檐,月辉在檐上浅铺了一层,细柳抬眸只见一个少年轮廓,正是惊蛰,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窗上映出来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细柳踏瓦过去,惊蛰便笑眯眯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灯记事呢,他那册子我偷来看过,错字真多。”
“走吧。”
细柳瞥了一眼底下,随即借力飞身而去,惊蛰紧随其后,二人避开巡夜的兵士,悄无声息地落去陈府之中。
夜里越发的冷,陈宗贤在花厅里坐着,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自己慢慢地剥开一个橘子,只见惊蛰跨入门槛,听见他唤了声“恩公”,陈宗贤面上露出些笑意,将才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正是吃这东西的时节,老仆买了两筐,你尝尝。”
“多谢恩公。”
惊蛰接了过来,才撕下一瓣橘子喂进嘴里,便见老仆进门,捧着一件衣袍来到他面前,惊蛰不明所以,抬头望向陈宗贤。
陈宗贤手里又捏了颗橘子在剥:“你这个孩子,天气变了也不知道添衣,这件衣裳是我让人给你做的,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惊蛰连忙说道:“这怎么能行呢?恩公您平日里节俭,俸禄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济门生,本就不剩什么钱,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缝补,我怎么能……”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又能花几个钱?去试试吧。”
陈宗贤打断他。
“是。”
惊蛰笑了一下,将没吃完的橘子给老仆,抓起来那件冬衣便往屏风后面去了,他步履轻快,无不透露着一个少年简单的心绪。
陈宗贤橘子剥了一半,却没再继续,他接来老仆递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门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脸上的那一分和蔼已收敛殆尽:“左护法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那曹凤声的义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动怒,”
细柳从浓深的一片阴影里走出,“王进虽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还在,谁都知道这个人倒了,最高兴的便是曹凤声,您陈大人也是因此才气有不顺。”
“可您若是真的对我行事有所不满,便不会只是等着我来给您一个说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办法让我这个转投阉党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细柳靠在门框上,月辉灯影交织,照得她腰间银饰凛冽生光。
陈宗贤盯住她那一张脸,即便在灯火的映衬之下,她的双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着。
半晌,陈宗贤扯唇:“我知道,你让花若丹活着上京便也相当于替曹凤声拔除了王进这根刺,东厂历来是一个水火不侵的铁桶,被那曹凤声紧紧攥在手里,此番你能入曹凤声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顿了一下,一双眼深深地看着细柳:“无论是你,还是玉海棠,你们都给我记牢了,东厂阉党不除,则朝廷永无宁日,谁若贪图阉党的蝇头小利,生出那等不该有的心思,我必然不会放过。”
细柳闻声抬眼,与他相视,片刻后,她略微颔首:“是。”
惊蛰换了衣裳出来,细柳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的圆领袍,领口袖口都镶着一圈儿兔毛,那衣料光滑润泽,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陈宗贤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实打实的冬衣。
陈宗贤面上露出了点笑意:“半大孩子做什么总穿得那样死气沉沉,颜色鲜亮些才好。”
“多谢恩公!”
惊蛰作揖道。
待细柳与惊蛰将要告辞,陈宗贤又叫住细柳,叮嘱了一声:“回去告诉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
只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但细柳却已领会他话底的意思,她不动声色低首应了一声,出了陈府之后,她对惊蛰道:“你先回去,不要让那来福察觉到什么。”
惊蛰点了点头,见她转身就要走,他连忙往她手里塞了个橘子:“你也尝尝,这橘子真挺甜的。”
惊蛰抱了满怀的橘子,嘴里还叼着橘子瓣。
他每回来陈府,都是这样连吃带拿的,要么是陈宗贤让他拿,要么就是那不会说话的老仆给他塞。
细柳没说话,转身施展轻功率先离去。
紫鳞山上,中山殿中,数盏灯烛长燃,照彻诺大殿宇,玉阶之上,玉海棠一身青苍衫裙,满头乌发披散下来竟至足踝,她斜靠在那张椅子上,不知因何,她的眼窝比往日要更深陷些,一张面容风韵犹存,眼中凝结着阴郁的影。
她静默地看着细柳自殿外走来,渐渐近了,玉海棠靠在软枕上的手指倏尔一动,细柳正欲俯身行礼,却听一道细微的声音,她反应迅速,立即抽刀一抵,一根细长的银针嵌入了殿柱当中。
细柳看着那枚轻轻晃动的针,她转过脸,一双眼望向玉阶之上,玉海棠站起身,长发如瀑,她的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整个紫鳞山没有人敢躲我的针,只有你,细柳,无论我教你多少次,你都学不会做一个听话的人。”
“还请山主明示,细柳做错了什么?”
细柳握着手中的刀,平静道。
玉海棠一张脸未有粉黛修饰,唇色极淡,她居高临下,看着细柳却忽然问道:“陈宗贤那里,你怎么说的?”
“山主令我藉机入东厂,以谋后事。”
细柳说罢,又将陈宗贤那一番警告如实复述给玉海棠,玉海棠听罢,不由冷笑一声:“好个陈宗贤,真以为握着我的把柄便能将我紫鳞山彻底化为他一人附庸。”
“他还说什么了?”
“他让您派人去建安一趟。”
至于去做什么,细柳与玉海棠自然心照不宣,二皇子姜寰如今就在建安高墙,陈宗贤好不容易选了一条道,眼下这条道却不知还走不走得通,他自然是要再试探一番的。
玉海棠看着她道:“此事便交给你手底下的帆子去做。”
“帆”为风帆,有见风而扬之意,“帆子”便是紫鳞山撒向四海之境探风寻航的密探,他们的用处全在紫鳞山主玉海棠一人手中,细柳即便为左护法,手下也仅有百名帆子可用。
“他们既有了要做的事,”
玉海棠的话锋陡然一转,“你便不要再作他用。”
细柳闻言,猛地抬首,只见玉海棠双臂间披帛如练刹那朝她袭来,细柳一个旋身躲开,手中刀一扬,白练却以柔韧巧劲化去刀锋刚劲,轻如薄云般缠住细柳的双手。
玉海棠拉住白练,冷冷地看着细柳,声音响彻中山殿:“放下你手中的刀,不要用我给你的东西来忤逆我。”
细柳擦破白练的刀锋骤然一顿。
两方内劲相撞,细柳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意,如同置身寒冰洞穴,她手指发僵,玉海棠一个挽袖,白练缠上细柳的脖颈。
细柳几乎窒息,正是这时,一页宣纸顺着白练而来,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幅十岁女童的画像,右侧写有“周盈时”三字。
细柳眼底神情微变,又听玉海棠的声音徐徐落来:“你还握着那刀做什么?”
她抬起眼,对上玉海棠充满嘲讽的目光。
“怕扔了它,”
玉海棠没多少血色的唇微勾,“你就没有名字了,是吗?”
正如惊蛰所言,细柳是刀的名字,她从来都没有名字,不记得自己是谁,天地之间,她是渺小到连名字都没有的那一粟。
“我知道,你想活,所以才听我的话,”
玉海棠一步一步走下阶来,“若没有我的药,你说不定哪天就会死,可是你却到底不是那么听话的一个人,我让你斩草除根,你却偏要放过幼童,我让你将花若丹送到永县,你却偏要保她入京,我让你离陆雨梧远一点,”
玉海棠在她面前站定,“你却还替他找起人来了。”
细柳苍白而清臞的面容上本无过多的神情,直至她听见玉海棠这样一句,她眼中浮出一分异色。
玉海棠怎会知道她是在替陆雨梧寻人?
这件事她并未对任何人说过,无论是她手下的帆子还是惊蛰。
“细柳,”
玉海棠伸手捏住细柳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来,玉海棠的目光在她这张面容睃巡一番,“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你总要千方百计来违逆我,你若磨不掉这样的性子,是活不下去的。”
她像是喟叹似的。
细柳看着她那双半是怜悯半是嘲讽的眼睛,一下挣开她的手,玉海棠的指甲滑坡她的下颌,殷红血珠滴落在画像之上,洇湿一个名字。
天方才大亮,东厂的李百户便领着人上了细柳的住处,但左等右等,他们却只见惊蛰伸着懒腰从门内出来。
李百户不由上前问道:“细柳大人何在?”
“你们来晚了,细柳早出城了。”
惊蛰打着哈欠,糊弄道。
“啊?”
李百户大吃一惊,“大人她那么早就过去了?”
“是啊,她让咱们一块儿走呢。”
惊蛰说着,朝门内一望:“小胖子你还磨蹭什么呢!快点走了!”
那来福气喘吁吁地跑来:“走,走!”
一大早水露重,细柳自紫鳞山上下来,衣摆几乎被沾湿,周遭山雾未散,天色呈现出一种鸭蛋青的色泽。
在沉蛟池待了半夜,细柳忽然有些眩晕,她强撑着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闭目缓了缓,再睁眼,她的目光落在腰侧的一柄短刀上。
她抽出一柄刀来,静默地看它纤薄如叶的刀身。
“你还握着那刀做什么?”
玉海棠的声音倏尔回响在她耳畔,“怕扔了它,你就没有名字了,是吗?”
细柳眼底一片漠然。
玉海棠知道她在找人。
可是为什么玉海棠就那么肯定,她是在帮陆雨梧找人?
满耳风吹草木的沙沙声,更衬这条道上的寂静,细柳还记得自己护送花若丹回京之后给玉海棠的说辞。
她仅仅只是在汀州巡盐御史府外转了一圈,便无法对花若丹下手。
这是她的真话。
可对于玉海棠而言,这理由分明荒诞至极。
但当日玉海棠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让她去沉蛟池领罚便揭过不提,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太寻常。
玉海棠究竟因何而如此反常?
细柳几乎失神,却听一阵辘辘之声混合马蹄声响,她一瞬抬头,只见不远处官道上一行黛袍侍者骑马而来,在他们身后,是一架马车。
那骑马跟在马车旁边的陆骧一眼看见不远处的细柳,他立即朝窗内说了声什么,随后便有一只手掀开帘子,那少年露出半张白皙秀整的脸,一双神采澄澈的眼睛望见那坐在巨石上的紫衣女子。
她衣摆猎猎,手握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刀,静坐在浓浓湿雾,山花草色之间,一双亮如寒星的眸子与他相视。
陆雨梧唤她:
“细柳。”
第44章 大雪(一)
玉海棠的警告犹在耳侧,细柳坐在巨石之上看着不远处朝她招手的年轻公子,晨露无声地自泛黄的狗尾草滑落晶莹的一滴,她起身收刀入鞘,毫不犹豫地朝那一行车马而去。
至少玉海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纵然性命攥在旁人手里,只要是她不愿做的事,她千方百计也要违逆。
马车上只有陆雨梧一人,他看着细柳弯身进来,随身也没有带着那个布兜,他便问道:“你的猫呢?这几日没见你带它。”
“在府里。”
细柳简短道。
陆雨梧无声地打量着她,她满额细汗,鬓边落了几点细碎的草叶,衣摆被露水润湿,鞋底边沿沾着一点泥土。
她从山中来。
陆雨梧不动声色,只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巾子,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惊蛰他们呢?”
“他们随后就到。”
细柳接来巾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见陆雨梧指了指她的鬓发,她不明所以,却伸手一探,草叶落入指间,她抬眸,再看向他。
“你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吗?”
细柳总觉得今日他眉眼之间比起往常更有一种明快之意。
“算是,”
陆雨梧轻佻一下眉,他眼底隐含笑意,“祖父一向对我管教甚严,凡是朝廷中事,他绝不许我插手,此次安抚流民的圣旨我虽是不得不接,却也未料,祖父他竟会亲口许我放手去做。”
“就因为这个?”
细柳问道。
“嗯,”
陆雨梧颔首,“这就够了。”
一时间,两人再没说话,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马车在老树底下才一停稳,细柳便率先起身要掀帘出去,却不防眼前忽然一黑,她骤然失力,却猛然跌进一个透着幽隐冷香的怀里。
细柳一瞬强打精神抬起眼,顷刻撞入陆雨梧犹带关切的双眸之中,他仿佛是感觉到什么,抬起来那只扶过她后背的手,竟有满掌的血。
他脸色微变。
“公子?”
陆骧不知马车里的状况,正奇怪两人怎么还不出来。
细柳瞥一眼窗帘,随后挣开他的手:“走……”
陆雨梧却握住她的手腕,恰逢细柳此时没多少力气,他扶她起来,又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对外面道:“先去书斋一趟。”
这安置流民的地方都快到了,怎么又要往书斋去?陆骧满腹疑惑,却还是应道:“是。”
马车内,陆雨梧看着面前的细柳,她后脑抵在车壁上,露出来下颌底下一道极细的,像是被什么划破的血痕。
她额边的浅发再度被汗湿,一张面庞苍白的厉害。
“怎么弄成这样?”
陆雨梧问她道。
细柳扯了扯泛白的唇,恍惚似的,忽然道:“现在,你还羡慕我的自由吗?”
陆雨梧几乎一怔。
半晌,她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垂眸看了眼自己几乎被血浸湿的衣料,犹如霜雪般脱尘的眉目之间隐有一分无谓的笑意,轻描淡写:“代价而已。”
陆雨梧的书斋就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院落静伏于一片清幽的竹林深处,如今日头好,一些黛袍侍者处于其间,或洒扫,或晒书。
甫一见陆雨梧一行人,他们纷纷停下手中事务,俯身行礼。
细柳走上木阶,抬眸只见一方匾额,上书“无我斋”三字,听见步履声,她侧过脸看向陆雨梧:“何为‘无我’?”
“隐者即无我。”
陆雨梧说罢,请抬下颌示意她往里面去。
细柳方才走近,守在廊上的两名侍者立即推开木雕门,一个悬挂在门口正中的竹片风铃碰撞着轻响起来,细柳的目光随之一晃。
“阿秀弄的,说好听。”
陆雨梧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拨弄一下竹片。
细柳看向他:“阿秀在这里?”
正是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廊尾跑来,她先喊了声“陆哥哥”,又看见陆雨梧身边的细柳,她眼睛又是一亮,忙喊:“细柳姐姐!”
一只小黄狗摇晃着跟在她屁股后头跑过来,看着它的小主人扑进一个陌生女子的怀里,细柳身形一僵,显然是没料到多日不见的阿秀竟会如此热情,什么暗箭冷枪她都能应付自如,唯独一个小孩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却令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抿唇,伸手摸了一把阿秀的脑袋。
“阿秀过来,”
陆雨梧将她拉过去,又唤来陆骧准备伤药,这才俯身对阿秀道:“书斋里没有别的女子,你细柳姐姐受了伤,你可以给她上药吗?”
阿秀点点头:“我可以。”
陆骧很快令人将伤药备好,阿秀拉住细柳的手,陆雨梧站直身体对细柳道:“进去吧,天色尚早,等你上过药后我们再过去,也不算迟。”
细柳颔首,与阿秀进去,身后那道门随之一合,因门窗闭合后光线弱,陆骧方才便令人点了两盏灯烛。
阿秀松开她的手去放床帐,细柳则凭着两点烛火环视四周,只见一道素纱帘后影影绰绰,映出那一整面墙上镶嵌的书架,上面几乎挤满了书籍竹简,一张书案摆在那儿,案上有一张古琴,坠挂着青竹流苏。
香炉在侧,白烟缕缕,幽隐的味道几乎与他身上的冷香如出一辙。
“细柳姐姐?”
阿秀的声音落来。
细柳回过神,看见阿秀站在床边看她,她便伸手解下腰链,开始宽衣,阿秀看见她后背一片濡湿的血红便吓了一跳,又见她贴身的衣料似乎与后背的伤口有所粘连,但她却浑不在意地脱下来,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映入阿秀的眼帘,那么多的血口子几乎吓得她稚嫩的面容一下煞白。
细柳回头看她:“把药给我,你出去吧。”
阿秀抿紧唇,却摇摇头,她走上前用浸湿过的帕子小心地擦她后背的血迹,然后才打开瓶塞,往细柳的后背倒药粉。
阿秀小小的年纪,虽然害怕却也做得很认真。
“剩下的我自己来。”
细柳看她满头汗,又不知该怎么包扎才好,便简短说道。
阿秀只好和她的小黄狗坐在一块儿,看着细柳自己用干净的细布利落地包扎好伤口,忽然一道敲门声响起,阿秀和小黄狗同时回头看向那道房门。
“细柳姑娘,书斋里没有女子的衣裳,我拿了一件公子的给你……”
陆骧说着,又觉得怎么这话味儿不对,他忙补充道,“是今年新做的,公子没穿过,他让拿来给你应急用。”
他说完就把耳朵贴门上,只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多谢。”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陆骧打眼儿一看,看到小黄狗吐着舌头哈气,他再抬头,阿秀伸出来一只手。
“……”
陆骧将衣裳递到她手里。
细柳换过衣裳,看阿秀端来一杯水,便问她:“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好,”
阿秀点点头,“这里的哥哥们都对我很好,还教我念书,他们还给我捡了只小黄陪我玩……”
说着,阿秀想起那只狸花猫,她抬起头望着细柳:“细柳姐姐,你的猫好吗?”
“它很好。”
细柳说着,看了一眼地上满是血污的衣裳中闪烁银光的腰链,她顿了一下,还是将它拾起,牵着阿秀的手开门出去。
陆雨梧正与侍者一同晒书,此时天光更明亮了许多,他听见开门声响,回过头只见细柳一身雪白圆领袍,浅金色的竹叶暗纹在日光底下莹润泛光,而她面容苍白,弯眉如黛,如此映衬之下竟有一分莫名的英气。
只是细柳虽然身形高挑,这件衣袍却仍不太合身,下摆有些长,陆雨梧唤道:“陆骧,去拿一条玉带来。”
今日的太阳越发的灿烂,几乎驱散前几日的阴寒,来福一边扒拉着菜叶子一边问道:“你不是说细柳大人早出城来了么?人呢?”
惊蛰咬着块糖,心不在焉:“你叽叽喳喳吵什么?她那么大个人又不会丢,这会儿不在定然是有事要办,你指望我眼睛长她身上?”
来福被他这话哽住,才要再说些什么,却眼尖地看见不远处一行人正朝这边来,他忙道:“来了来了!”
惊蛰闻言,挑起眼皮打眼一瞧,只见细柳身着男子样式的圆领袍,与陆雨梧并肩行来,他愣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跑了过去:“我还当是哪来的公子哥,定睛一看,这不是我师姐细柳吗?”
细柳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李百户他们呢?”
惊蛰摸了摸鼻子,道:“才卸了粮车,他们在河边饮马休整,等着你回来,好一道覆命。”
说到这儿,他便想起另一事来,不由看向陆雨梧:“陆公子,好像户部来了个什么官儿,正在棚子里等你呢,瞧他那模样,就不是个善茬,那焦大人如今正慇勤伺候着呢。”
“我知道了。”
陆雨梧轻轻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与细柳相视一眼,抬步便要往前面的油布棚里去,可才走出几步,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招来陆青山,令他去马车上取来一个紫檀木嵌银丝的八宝盒。
陆雨梧令陆青山将八宝盒递给惊蛰,随后他又对细柳道:“昨日说好的,这是我的回礼,我祖父喜甜,所以家里糕饼做得最好,你们尝尝看。”
只这几句话的工夫,陆雨梧便匆忙往前面的油布棚里去,惊蛰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霎时被里面各色精致的糕饼迷了眼,却听得“哇”的一声,他一下转过头,只见原本应该在粥棚里扒拉菜叶子煮饭的来福正对着他手里的糕饼盒流口水。
“……”
惊蛰自己咬了块到嘴里,又顺手往来福嘴里塞了一块,他凑到细柳身边,“你还别说,陆府的糕饼是不一样,不过陆公子今天可有的忙了,那户部的官儿一看就是来扯皮的,难缠着呢。”
细柳抬眸,只见陆青山掀开油布棚的帘子,陆雨梧淡青的衣摆拂动,走了进去,她缓缓开口:“难缠的不是他,是陆雨梧。”
哪怕是皇城根底下流民的救济粮,也总有胆子大的敢伸手进来刮油水,这种事在朝廷里屡见不鲜,故而主理此事的官员大都有些资历,又有人情面子,如此才能既赈济流民,又能与一干官员维持住那一团和气,只不过是苦一苦流民少吃几粒米,死活不相干。
像陆雨梧这样一粒米也不放过,非要全都添到流民粥碗里的少年钦差还真不多见,何况他还是陆阁老的长孙,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如今正觉得他难缠得紧呢。
“这东西看着好值钱啊……”惊蛰的手忽然勾住她腰间玉带,却定睛一看,玉带内侧有一绣字,竟然是“陆”。
惊蛰一惊:“细柳你怎么……”
细柳拂开他的手,只见日光底下,这少年穿着他那一身蟹壳青的圆领袍,偏偏今日日头盛,他被这件厚厚的冬衣捂出满头的汗,一张白皙秀气的脸都热得发红。
“如今是孟冬,天气变得快着呢,这艳阳天,你怎么穿这么厚的袍子……”来福也看见了,在后头冒了句嘴。
“我怎么知道这鬼天气变这么快?”
惊蛰一把推开他,“行了,煮你的饭去!”
见细柳往李百户他们那边去,他便也跟了上去,但两人并肩片刻,他却忽然听细柳道:“陈次辅对你好,怎么还送你入紫鳞山?”
“啊,”
惊蛰一边走,一边道,“不是恩公送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他待我和蔼,可我却不能受他的恩一辈子吧。”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头:“都说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四海,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寻得那个使双钩的杀父仇人,报得父仇,便也算对得起父母的生养之恩了。”
说着,惊蛰转过脸来:“那么你呢细柳?”
还不待细柳开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又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细柳神色冷淡,不发一言。
京郊的流民安置处一施粥便是小半个月,朝中盛传建弘皇帝有心宠信首辅陆证至极,竟有培养陆雨梧这个黄口小儿接任的用心,上赶着巴结陆家的官员私底下开始将陆雨梧唤做“小阁老”,而因陆证这个首辅而被莲湖党压了十几年的白?党则忧心忡忡,变着法儿地给陆雨梧使绊子。
户部那些官儿,摆资历的摆资历,见了陆雨梧便朗诵起自己是哪朝进士,什么天子门生,装委屈的装委屈,芝麻大的烂事都要往大了去哭,个个都说自己是一心为公的好官,个个都是为国着想的忠臣。
但不论他们是哪一套拳法,到了陆雨梧这儿,统统都只能落得个打在棉花上,闷声不响的尴尬局面。
写折子告状?就是递上去也得先进内阁,哪怕陆证作为首辅大公无私,面不改色地将弹劾他亲孙儿的折子递送到建弘皇帝面前,最终也不过是个留中不发的结果。
但赈灾济贫不能无度,眼看都小半月了,流民不散,仍指望着官家的粥棚过活,朝廷里一帮子人卯足了劲地写折子抨击陆雨梧赈济无度,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正是此时,陆雨梧亦上了一道折子,半月以来流民粮米用度皆详细罗列其中,司礼监掌印曹凤声则将东厂每日负责搬运粮米的数目都校对好呈上,严丝合缝,根本没有给人做鬼的余地。
这还不算完,陆雨梧还在折子上提出将流民充作修建护龙寺的人力,以此缓和护龙寺人手不够的境况。
建弘皇帝令曹凤声在内阁才宣读完这道折子,阁臣们立即炸开了锅。
“这怎么能行呢?”
一名官员站出来道,“谁都知道修建国寺者应受我朝优待,可在崇宁府合村垦地,此例一开,难道来一批流民,我们便要许他们建国寺,入崇宁府户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