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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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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显儿在哪儿?让他来见朕!”
曹凤声心中一咯登,建弘皇帝这已是在说胡话了,他跪倒在龙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经去了,您忘了吗?”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动一下,他一脸乌紫,双目中除了血气便是茫然,“显儿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凤声眼睑积泪,“您不会的,您是天子,您会好的,钦天监已经在准备修建护龙寺,陛下,天下万民都将为您祈祷……”
蝉蜕子蛊侵入血脉的剧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两个多时辰,乌布舜见他眼中血气退去,指上亦无血迹,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蛊已经进入您的血脉。”
建弘皇帝浑身几乎被冷汗湿透,他那一张枯瘦的脸上乌紫已褪,因为气血已亏,脸上十分煞白,他艰难地喘息,胸口闷得厉害。
乌布舜出声告退,宫室里只余曹凤声与建弘皇帝,曹凤声老泪涟涟,跪在龙床边上不出声,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会儿,如照不见日光的一棵病树,他正值壮年,却满眼行将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谁主理修建护龙寺?”
“内阁今日票拟,说定了工部的吴永甫大人。”
曹凤声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吴永甫这么个人,他抬眼看向曹凤声,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修建护龙寺的事就交给……变儿吧。”
曹凤声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纵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样子,曹凤声依旧不敢直视帝王那双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凤声俯身磕头。
正是子时,宵禁未除,曹小荣便亲自将乌布舜从皇宫送回驿馆之中,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未止,驿馆上下有灯相照,乌布舜辞别曹小荣,被驿馆中人指引到楼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轻人道:“我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劳烦你们做一碗面来?里面加个蛋,如果有腊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轻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往厨房里去招呼。
楼上乌布舜抬手才触摸房门,却忽然一顿,他的视线落在门缝当中,其中并无灯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开房门,一道白练刹那迎面而来。
乌布舜一个侧身躲过,一手挽住白练,几步入内,身后房门瞬间合拢,他一个用力抓紧白练,抬起脸来,走廊上的灯火透过窗来铺陈了一层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风姿绰约。
“一别数年,”
乌布舜注视着那女子,缓缓道,“芷絮,你在紫鳞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转,白练层叠自乌布舜手中抽回,灯影映照其上犹如波光,她扯唇:“大医,您又老了许多。”
乌布舜一笑:“人总归是要老的。”
他话音才落,却听一阵声响,他目光在屋中睃巡一番,见墙角阴影处舒敖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抬头:“芷絮,他是平野的亲弟弟。”
玉海棠在听见“平野”二字的刹那,眼底神情波动,她视线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乌布舜解了他的束缚,他吐出嘴里的布块,立即道:“大医,她……”
乌布舜伸手轻拍他的肩,打断他道:“舒敖,快去见过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满脸的怒火骤然一滞,他抬起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玉海棠,他听过程芷絮这个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丽令人过目难忘,她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舒敖连忙起身,几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来过燕京,但那时听说你身受重伤,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今天对不起嫂嫂!”
他的官话拗口,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细审视他的眉眼,竟然真的从他的五官中寻得几分熟悉的感觉,她一时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开一口,整夜的风雪都往里灌。
“大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海棠立时抬眼看去,只见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无知无觉地道:“您要的面来了。”
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年轻人不由贴耳往门上靠,不防房门忽然打开,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上舒敖凶悍的双眼。
他吓得差点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把门“啪”的一关。
舒敖将面放在桌上,乌布舜才拿起来筷子,只听见“咕嘟”一声,抬起头来,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乌布舜笑着摇头,将筷子递给他。
舒敖这会儿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抬头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乌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随即点燃一盏灯烛,舒敖在灯下吸溜着面条,乌布舜便请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见过她了,”
乌布舜倏尔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灯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瞒不过您。”
“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多,”
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在南州的绛阳湖没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细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与乌布舜之间来回一番,他又茫然开来:“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对她……”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发觉,大哥心中这只最美丽的蝴蝶,是带着致命剧毒的。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

第48章 大雪(五)
一夜风雪止,整个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浓浓寒雾当中,曹凤声一夜没合眼,在建弘皇帝身边守到天亮才从干元殿中出来,领着一行宦官疾步赶往内阁。
内阁有几座小楼,中间最为富丽宽敞,为阁臣日常办事之所,议事厅中设孔圣人木主牌位,东西两侧为诰敕房,是负责起草和缮写诏令之处,西诰敕房南面又有几间卷棚给内阁各处的帮办书吏用。
曹凤声走上游廊,议事厅内首辅陆证已在领着几位阁臣议事,他一进去,厅中话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诸位阁老,”
曹凤声微微颔首便算做是他的见礼,道:“圣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礼部尚书蒋牧闻言,一下起身。
“是,”
曹凤声说着,他抬眼对上陆证的目光,随即高声道:“圣上口谕。”
门外寒风呼啸,陆证与其他五位阁臣纷纷上前要跪下,曹凤声立即道:“诸位阁老不必跪听,圣上说了,只让奴婢带个话儿来,主持修建护龙寺的人选诸位不必再议,此差事便交给五皇子殿下。”
寒风迎面刺来,几人衣摆翻飞,陆证几乎一震,他猛然抬头,正对上曹凤声那副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也不管阁臣们是怎样的反应,他将口谕带到,便要告辞。
“咱们才定了吴永甫,怎么陛下又忽然要换成五皇子殿下?”
蒋牧站直身体,与左右说道。
“是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心中立时有了份计较,朝廷修建护龙寺的初衷是当今皇帝陛下病笃,钦天监想以此国寺护得天子命脉,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此重任交给五皇子,难道皇上真的属意五皇子……
冯玉典思及此,立即抬头朝陆证看去,只见首辅脸色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好,他正要关切一声,却见陆证忽然追着那曹凤声的背影出去。
陈宗贤默然地看着陆证出去,那步履竟然透着几分匆忙,内阁里除了他与陆证以外,拢共就四位阁臣,他们这几年还是第一回 见首辅追着那阉宦出去,谁都是一头雾水,没明白怎么回事。
“陛下昨日才见过苗医,今日便有所好转,陆阁老已有几日没见过陛下,细问问也是应该。”
说话的是蒋牧,他一把胡须青黑发亮,一番轻描淡写地将这一茬带过,往黄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属意五皇子殿下主理护龙寺修建事宜,后头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们没别的事要议了?”
哪里就无事了,只要大燕朝廷还在,内阁里就一日一日地堆满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户部侍郎王固平日里就厌极了蒋牧的做派,不由拿话刺道:“修国寺只是工部的事么?如今国库也闹灾荒,又是军费,又是赈灾款,哪里少得了银子使?都只管嘴一张,以为户部是个聚宝盆,能凭空生出银子使,多少难处说出来,也没个人听!”
“听,”
蒋牧也不惯他那尖酸刻薄的口齿,“咱们不都长着耳朵么?怎么不听?不能听的那是下酒的猪耳朵!你王大人这么会哭穷,怎么不去钦天监那些人面前哭去?”
“你……”
王固双眼一瞪,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陈宗贤忽然开口道:“二位,莫作无谓之争。”
陈宗贤一向是个称职的和事佬,他籍贯在庆元的江州,江州与南州、汀州共为盐业之乡,历来有“白?之洲”的美称,而前任首辅赵籍便出身庆元,他又曾是赵籍的门生,而如今内阁当中除了那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刑部尚书胡伯良之外,剩下的蒋牧与冯玉典二人皆出身桂平的莲湖洞书院。
陈宗贤虽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不为蒋牧与冯玉典这两个陆证的忠实拥趸所接受,但因他一向清贫苦居,待人谦和,实乃清流典范,这二人也都不曾与他为难。
“户部的难处我知道,”
陈宗贤说道,“但再难,也绝不能怠慢了修建国寺之事,事关圣上的龙体康健,咱们身为人臣,这国寺即然已经决定要修,那咱们便都别再有二话。”
门外风重,吹得厅里大铜盆里银条炭火越发烧红,外头游廊底下,陆证与曹凤声立在一处,寒风灌了二人满袖。
“阁老,何必出来,风太大。”
曹凤声说道。
风吹起陆证花白的胡须,他看着曹凤声,张口:“圣上……”
曹凤声垂下眼帘,淡笑了笑:“圣上金口玉言,说这话儿的时候他是极清醒的。”
说罢,曹凤声朝陆证微微低首,随即转身领着一帮宦官出去,陆证独自在寒风里站了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走上游廊。
议事厅中几位阁臣正在商讨修建国寺的用度,户部侍郎王固又跟吏部侍郎冯玉典争得脸红脖子粗,那位陈次辅又在温声慢气地从中调和。
他们的声音裹在这清晨的风里,杂乱无章地跳跃在陆证的耳边,他在门外站定,迎面是大铜盆里的热气,满背是冬日的寒凉。
建弘皇帝的旨意一下,五皇子姜变便正式领了修建护龙寺的差事,正逢流民入住工棚,姜变总算见到了陆雨梧。
“这些天你比我忙,若没有这趟公事,我只怕还见不到你。”
姜变打趣道。
陆雨梧笑了一下,“殿下才是日理万机,而我一个临时钦差,过不了几日也就卸任了。”
“少来,”
姜变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因为崇宁府匠人村的事吧?他们不肯跟这些流民一道修建国寺,在路上闹事拦你,我都听说了。”
“但说到底,他们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姜变说着看向他,“历来修缮国寺,若匠人村人手不够,都是他们自行从外面招人进来,但若无上官的默许,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说到底都是一桩生意,工部里有人想赚油水,他们自然也想,如此一拍即合,相安无事多年,却被你一朝打散了算盘,户部里有人因为赈济流民的那一批粮米恨你,工部里自然也有人因为你将这些流民划入修建国寺的工棚里来而恨你。”
“我知道。”
陆雨梧点头。
“要说服匠人村的那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姜变又说道。
“但事总要做,”
陆雨梧倒了一杯茶给他,“工匠们用的散茶,喝吗?”
姜变说得有点口干,也就接来抿了几口,“要是遇上棘手的事,别憋着不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陆雨梧眼底露出一分淡笑:“眼下就有一件。”
“你是想说这些流民?”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姜变一下猜出他要说些什么,搁下茶碗,“你放心,修建国寺既是我的差事,那么我便绝不容许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鬼,该给他们的工钱要给,绝不容人克扣,另一方面,朝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该出的银子,谁也别想虚报。”
“多谢了,修恒。”
陆雨梧朝他点头。
外头正陆陆续续地运来许多木材,杂声不断,姜变在桌前坐下来,看着他道:“不过秋融,你卸任钦差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姜变挑眉:“你差事办得好,想来父皇心中亦对你有所期望,难道你不趁热打铁,就此入仕吗?”
陆雨梧一顿,他顷刻想起那夜祖父对他说的那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没有一句话可以这样令他心头血热,但整个陆家已经扛在祖父一个人身上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那样老了,还要为所有人遮风挡雨。
陆家只能是器物,而不能是参天之木。
“不,”
陆雨梧垂下眼帘,寒风入帘,他衣袖猎猎,“修恒,办完这趟差事,我便回无我书斋。”
姜变一愣,他看着陆雨梧,欲言又止。
今日风大得很,一整天下来几乎吹干净了前一夜雪留下的湿痕,天色暗下来,细柳独自一人行走于山野,草木被山风吹得婆娑起舞,她鬓边浅发乱飞,擦着她的脸颊。
经过水声激荡的蟠龙瀑布,细柳取干净身上的银饰,悄无声息地潜入山中洞府,避开巡夜弟子,她进入龙像洞中。
洞中长幔随着阴冷的风而胡乱卷动,那一张长榻上并无那位老山主的踪影。
他不常在紫鳞山,是紫鳞山中最为神秘的一个人。
洞中藏书万千,但细柳的目光从中睃巡片刻,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长幔,整个人借力一荡,双足在石壁上一踩,她翻身跃上石栏。
上面这一层亦是一间幽谧的石室,她拂开一帘又一帘的幔子,紫如密鳞般的石壁之上分布着一个又一个的木格,其中摆满了书卷。
细柳上前拿起一卷来,翻了几页发现竟是道经,她拧了一下眉,手触摸了一下石壁,她退到石栏旁,仰头往上一望。
这石洞是在一尊人首龙身石像的身躯当中,石栏盘旋而上,各有数不清的大小石室,直至最顶端,那是石像的头部。
石栏止,而无路。
那上面紫鳞斑斓,雕琢着繁复的纹路,肉眼几乎难见入口。
“细柳。”
忽然一道冷戾的,阴沉的嗓音自底下传来。
细柳猛然转身,只见玉海棠一袭素白衫裙,披帛拖地,那样一双眼睛冷得仿佛淬了毒:
“你在找什么?”

第49章 大雪(六)
玉海棠挽袖,披帛如练飞出缠绕住细柳的腰身,她反手一个用力,瞬间将细柳从石栏上拽下。
细柳双足落地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双刀,回头只见玉海棠冷冷的睇视,她双手一顿,顷刻间,玉海棠袖底一根银针刺破阴冷的风钉入她的左肩。
细柳踉跄后退几步,那种阴寒的内劲随着尖针震颤她的脏腑,她猛地呛出一口血来,抬起头迎向玉海棠满含戾气的神情,她隐忍住双手想要握刀的冲动,抬起手背蹭去嘴角的血。
“这不是你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玉海棠抬头瞥了一眼倚靠山壁蜿蜒而上的石栏栈道,“你想找谁的籍册?你自己吗?”
细柳扶着左臂,不发一言。
“你不说,”玉海棠轻轻颔首,凌厉的目光陡然落回她身上,“不如我来替你说,你是来帮陆雨梧找周盈时的籍册,对不对?”
细柳仍不说话,只是与她相视。
盘旋的风潮湿而阴冷,吹拂满洞长幔翻卷,玉海棠看着她,倏尔冷笑了一声,她走上阶,素白的衣袂一扬,她在那张长榻上坐下来:“你总是学不会安分地做一柄刀,在这一点上,你与周盈时都是一个样。”
猛然听见玉海棠这句话,细柳神色一动:“您说什么?”
“你不是想替陆雨梧找周盈时吗?”
玉海棠轻倚榻上,袖底落出一部约手掌大小,折叠得极厚的册子,她手捏住一端,另一端抛出去,长卷簌簌展开,落于阶上。
“即然你这么好奇,那么我便告诉你。”
玉海棠高高在上,她轻睨着细柳,“身为左护法,你应该最是清楚,历来入我紫鳞山者,有贩夫走卒,有犯官罪奴,亦有江湖草寇……只要我想,天下间就没有我紫鳞山不敢收,不敢用的人,但一入紫鳞山,这些人一辈子到死都要摒弃过往,成为我山中之物。”
玉海棠的声音凌洌,在这洞府之中尤为空灵,细柳几步走到阶前,目光睃巡长卷之上,蓦地定在卷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细柳心神一震:“……她死了?”
她抬起头,只见玉海棠扔了手中的籍册,她看着细柳,神情讥诮:“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知道这册子上为何没有你吗?”
玉海棠唇边勾起薄冷的笑意,“因为你与这上面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坏了脑子,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谁,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更记不得你与周盈时曾一同进山……”
“不可能。”
细柳反驳道:“我十一岁入山,是六年前,比她晚一年。”
“细柳,”
玉海棠忽然收敛起眼底的讥诮,她如一尊神女像,不悲不喜地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女子,“我骗过你吗?”
细柳神情一僵。
她在紫鳞山中六年,心中最是清楚山主玉海棠从不屑愚弄任何人,她向来出口皆真,才有如今满山弟子将她一字一言都奉为圭臬的局面。
她不说谎,亦厌恶人说谎。
山中弟子若有欺瞒之心,她必以严厉手段处置。
“你什么都忘了。”
玉海棠无情的声音落来:“六年前,剑池里的剑你没有一柄可以握得稳,后来弃了剑,握住这一双细柳刀你才算找到一条道,你难道真以为是你的手天生就适合握这双短刀?”
闻言,细柳一瞬紧紧盯住她:“……什么意思?”
玉海棠扯唇:“七年前,你与周盈时一同入山,那时右护法还在,是他亲手赐了细柳双刀给你们二人。”
她站起身,在阶上踱步:“你们同吃同住,同在沉蛟池中练刀……”
说着,她侧过身来,站定,看着细柳那张苍白清臞的脸:“那时你们好得就像是一对双生子……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们一道去的南州,去完成你们人生当中的第一个任务,她与其他所有人都死在那里,独你一人活着回山。”
细柳眼睫抖动,她如一座冰雕般僵在原地,她随着玉海棠的娓娓之声翻遍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记忆,胸腔里却只有个空茫的破口,灌满风雪。
“不可能……”
她齿关发颤。
“她一定对你说过很多话,她是一个有过去的人,总有那么多的经历可以对你说,”玉海棠居高临下,将她的空洞茫然收入眼底,“可惜,你忘了她。”
“你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拥有任何朋友的。”
玉海棠无情地说道,“反正到头来你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说不定往后哪天,你连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会忘了。”
“不要奢望人的温情,你只配做一柄刀。”
玉海棠残忍的语气如朔风骤雨般压来,细柳胸腔浊闷,她几乎要不能呼吸,她踉跄后退,左肩衣料被血液湿透,那根针在她的血肉里刺得她骨肉生疼。
她恍惚转过身,本能地要逃离这个令她心口闷得难以喘息的地方。
玉海棠站立阶上,阴沉地睇视细柳单薄的背影,那血渍如簇开在她肩头,她倏尔开口,声音毫无温度:“我的银针封住了你的经脉,近期不要动武,否则以你这副破败躯壳,连一柄刀也做不成了。”
才入夜不久,燕京城内各家关门闭户,只于孤清灯盏在檐下飘荡,陆雨梧才从护龙寺出来,正值宵禁,街上并无行人,陆府马车上点了两盏亮堂堂的灯笼,一行侍者在车后随行。
“公子,我们明日真要去驿馆找那位苗地来的大医?”
陆骧坐在车上,回过头去,车帘被风吹开一道,隐约露出那年轻公子一副正襟危坐的身影。
“要我说,您如今做的这差事,那些流民认您是个好官,都念您的好,可您为了他们,却遭了不少做官的记恨,那些匠人村的人闹事,哪里就真的全是他们自己的主意?”陆骧说着,哼了声,“要说这里头没人故意给您使绊子,我是不信的。”
陆骧抿了一下嘴,担忧道:“若您在找周家小姐的这件事被露到了台面上去,一旦有个谁拿这事做文章……”
“只不过是见上那大医一面,如何就是摆在台面上任人探看了?”
马车内,陆雨梧轻抬眼帘,只见被风吹开的帘外忽然开始落雪,点滴都在灯影中融化,“祖父在朝廷里并不容易,这些我都明白,我有分寸。”
他话音方落,隐约听闻前方有整齐的步履声近。
身着银铁盔甲的巡夜军队伍规整有序,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军士双目在昏黑的十字岔口一睃,倏尔见前方一道清瘦身影自浓暗的阴影里缓步走出。
“停。”
军士抬手,身后众人立即驻足。
“宵禁之时,何人在街上乱走?”
军士高举灯笼,竖眉大喝。
那人却似毫无知觉,瑟瑟寒风中,军士仿佛听闻一阵细碎的清音,只见那人一步步行来,昏黄的灯影照见她随风而动的紫色衣摆,腰间雪亮如新的银饰。
那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她每一步行来,银饰碰撞着发出轻微声响。
灯火照见她的那双眼睛,像是被浓雾所掩盖,像个没有神光的盲人,但军士目光在她腰间双刀一睃,他立即道:“来者止步!受笞五十!”
军士一扬手,身后数人扑向她。
“住手!”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十字街头。
为首的军士蓦地转过脸,只见右边街道中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停稳在不远处,那喊话的青年生得一张圆脸,他飞快地跑过来:“这位大人可是东厂千户,曹督公的义女!岂由你们随意捉拿?”
那军士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惊疑,他回过头,只见被众人合围在中间的那女子从头到尾都像个游魂,只在这一瞬才忽然抬起眼睫。
军士顺着她的视线再转脸,只见一行侍者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走来,一见侍者手中所提的灯笼上有个“陆”字,他眉心一跳。
“诸位巡夜辛苦,”
陆雨梧将一枚官印递给他,“护龙寺初建,今日事忙,所以陆某才误了宵禁。”
说着,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细柳,“那位大人也算与我在一处共事,想来她亦是如此。”
那军士只将官印看了一眼,便连忙恭谨地将其交还,躬身道:“是,二位大人既是因公务误了时辰,吾等绝不敢为难。”
他一抬手,那些将细柳围住的军士们顷刻退回队伍当中,再不敢多打扰,巡夜军立即整队向前巡视而去。
长街之上,风雪呼啸,巡夜军整齐的步履渐远,陆雨梧抬眸,只见那女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陆雨梧拿来一名侍者手中的灯笼,朝她走近。
细柳的双眼从他淡色的衣摆慢慢落到他的脸上,他身披一件狐狸毛领的披风,乌浓的发髻只簪白玉,那一双澄澈的眼中隐含一分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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