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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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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勾破她臂上披帛,细柳一个挽刀,将披帛收入手中,方大人吃了一嘴的泥,门牙都掉了一颗,正呜呜咽咽的,眼前忽然又被红艳艳的披帛覆盖。
那披帛越收越紧,将他一个脑袋包裹严实。
“小怜?小怜是你吗?”方大人含糊不安的声音透过披帛传出,那妇人才将将稳住身形,目光从细柳收入腰间的短刀挪到他那颗被包裹得红艳艳的脑袋上,她着实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发出娇弱的声音:“你们是谁?都不要王法了吗?这位可是知州大人,你们别过来……”
陆雨梧看见她一边哭喊一边退到门后去,摸索了片刻,竟然抽出来一根木棍子递给细柳。
这一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方大人慌乱地喊:“小怜?小怜你怎么了?哪里来的贼人,你们可知我是谁?我……”
官谱还没摆起来,腿上就挨了一闷棍。
方大人才挺直的腰杆又塌下去,他疼得胡乱叫唤,一开始还破口大骂,又是几棍子下去,他就疼得哭爹喊娘了。
“你们要什么?要钱吗?要钱你们说话啊!”方大人被打得满头包,往怀里伸的手还挨了一棍子,他疼得手一松,一把的银票散落。
陆雨梧静立在不远处,他看着那位方大人抱着脑袋千方百计地往后躲,细柳则步履不疾不徐,棍棒却紧紧相逼。
他忽然想起修恒曾与他提过的那名给事中,那人是被细柳吊死在教坊司的,当夜他家中赃银便四散于燕京街巷。
她是个杀手,却常常出格,如此快意从心,忽然间令他想起一个人。
地上银票被这寒夜里的风吹得四散飘飞,擦过他的衣角,陆雨梧忽然俯身捡起来薄薄一张,再抬眸,他看着细柳的背影。
她手中的棍子再度扬起,忽然间,一只手却握住了她的手。
细柳侧过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
不过顷刻,
陆雨梧结果她手中的木棍,细柳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走向那正摸索着想要解开脑袋上的披帛的方大人,一张银票从他指间轻飘飘地落在方大人身上。
月华银白,陆雨梧看着方大人在地上摸索到一把佩刀,刀刃“噌”的一声才抽出来一半,抬手,忽然一棍子下来,正中他的那条胳膊。
方大人疼得一下蜷缩起来,再喝了多少酒都被这一顿打给整得醒透了:“尔等鼠辈!若我方继勇知道你们是谁,我一定将你们……哎哟!”
他破罐子破摔的一番话没完,又是一棍子重击他的手,疼得他根本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落了满身的银票都抓不起来。
陆雨梧一棍子狠抵住他的一只手掌,俯身之际,不管那方大人如何凄惨嚎叫,他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甚至有些冷漠。
方大人忽然就没声了,也不动了,陆雨梧站直身体用棍子戳了戳他,仍没什么反应,他不由回头望向细柳。
细柳收起眼底那一分的诧异之色,走到他身边,俯身双指在方大人颈间探了探,随即起身道:“没死,晕了。”
“他啊,皮厚着呢。”
小门边的妇人莲步轻移,走来细柳面前,俯身作揖,鬓边步摇颤颤:“妾身柏怜青。”
细柳无声看她。
这位烟红楼的柏妈妈,亦是造船堂的堂主,只不过当着陆雨梧的面,她并未称呼细柳,也并未直言自己身份。
“您与妾身想的不一样。”
柏怜青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她。
“你收拾了再来见我。”
细柳眉眼未动。
窄巷里一点人声也没有了,柏怜青孤身立在那道小门前,一盏灯笼照朗照,她看着那两人于小雪中走远的背影,再瞥一眼面前这一地的狼藉,她叹了口气:“左护法脾气真大。”
夜里雪意渐浓,二人并肩而行。
月华薄薄一层,拨开浓墨般的夜色,细柳看向身边这温文公子,他手中还拎着那根棍子,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过脸来:“怎么了?”
风吹衣摆猎猎。
细柳说道,“我没想过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棍子,再抬眸,如盐的冰雪簌簌而落,轻擦她鬓边,他发现她唇边隐约扬起一分笑意。
“怎么?”
细柳迎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
陆雨梧将棍子往道旁一扔,夜风鼓动衣袖,他双眼微弯,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这口气出得痛快。”

第60章 冬至(七)
两人回到白沙河畔,正逢陆青山与陆骧从造船堂中出来,一众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被陆青山召集在此,人人手中持剑,而造船堂中亦有数人出来,他们手中虽没拿什么兵器,却个个以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凝视他们,无声对峙。
“陆骧。”
陆雨梧的一声唤,打破了两边人的针锋相对,陆骧最先回过头,只见公子与那细柳姑娘在雪中并肩而来,他立即跑过去:“公子您这是去哪儿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将你家公子卖了?”
陆骧话还没说完,便听细柳云淡风轻地接过话,陆骧一下对上她那双寒星似的眼,他哽住,却见细柳几步绕过他,朝阶上造船堂中一众人道:“误会而已,都回去。”
这女子是什么身份,造船堂中人都心知肚明,为首的那位干瘦的白须子老者轻轻一抬手,众人不敢有一丝犹疑,都随他转身退去。
“青山。”
陆雨梧看向陆青山。
陆青山立即对一众侍者道:“收剑,走。”
一时间收剑入鞘之声整齐落定,一干侍者奔入茫茫夜色,施展轻功各自不见。
陆青山立即走到陆雨梧面前来,俯身拱手:“公子,我是担心您,所以才让他们现身来此……”
“我知道。”
陆雨梧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抬眸见细柳走入造船堂中去,身旁的陆骧说道:“公子,你们去哪儿了?”
陆雨梧看了陆骧一眼,回首之际,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月影不在,细雪轻盈,他轻声道:“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陆骧一头雾水,看着公子走入造船堂的背影,他不由看向陆青山:“公子怎么也不说他到底去哪儿了啊?”
陆青山目不斜视地大步朝门内去。
后半夜的江州城更像是一座死城,风声呼啸着,婆娑树影如锋利的爪牙映在窗上,企图一口吞噬掉窗中那一团茸茸的灯影。
细柳擦拭过头发,将巾子随手扔到一旁,她一手拉下衣襟,灯烛照见她皮肤苍白的一片肩颈。
左肩不剩一点伤口,但她指腹轻轻一按,尖锐的刺痛袭来——那根银针仍在她的血肉之中,钉着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内力。
寒风拍窗,细柳拢起衣襟,抬起一张苍白的面庞,湿润乌黑的长发落了一缕来她肩前,她双眸凝在面前这一盏灯焰上。
焰光在她眼底跳跃。
隔壁房中一片寂静,一盏灯烛在燃,陆雨梧躺在床上却并无分毫睡意,造船堂内外都是木质结构,楼上只是临时休憩的地方,用了木板隔开数间。
忽然间,“笃笃”的声音传来。
陆雨梧睁开双眼,他看着面前那面在灯影映照之下泛着桐油光泽的木板墙,他唤:“细柳?”
一墙之隔,那道清越的女声落来:“柏怜青若过问你的身份,你只说你是我的表弟便可。”
陆雨梧怔了一瞬。
细柳靠坐在床上擦拭短刀,那刃光映照她一双眉眼,没听到隔壁有任何声音,她抬眸看向那道木板墙:“怎么?不情愿?”
陆雨梧笑了一声:“不是。”
“她若不信呢?”
今夜虽只是匆匆一面,陆雨梧也能觉察得出那位烟红楼的柏妈妈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否则她也做不了紫鳞山分堂的堂主。
“我已经让我手底下的帆子截下从燕京送到造船堂的消息,她就算不信,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细柳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雪亮的刀刃。
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天下,互相传递着紫鳞山需要的消息,汇聚成一张密网笼罩着整个大燕,陆雨梧的行踪能瞒过再多人,也瞒不过紫鳞山。
何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玉海棠似乎总是对他格外关注。
细柳忽然想起这一点,她擦刀的动作一顿,可是山主到底为何要紧盯着他不放?是因为周盈时吗?
忽然之间,她不再说话了。
陆雨梧拥被坐起身,再看向那道墙,细柳从来都比他要自由,尤其是那颗心,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痛打知州方继勇,也可以将当日他在尧县人前的那声“家妹”用以今日的“表弟”作为报偿。
她这样一个人冰冷的底色之下,是一种严寒屈折仍不死的鲜活。
夜雪声声,陆雨梧仍不成眠,他一摸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串菩提子已经不在,他靠着床柱,双眼迎向桌上灯焰。
菩提子也曾戴在他的手上,因为那时他年纪太小,那个小姑娘在他腕上多绕了两圈,起因是一位致仕的大学士在家中大办七十寿辰,那大学士的小孙子是个极跋扈的小胖墩,在小花园里捉弄人,故意打掉一窝蜂,叮哭了满园子的小孩。
连陆雨梧也被叮了几个包。
虽说那位年过七旬的大学士当场便替自己的孙儿赔了礼道了歉,但盈时却不管那么多,她那会儿喜欢玩弹弓,抓起来一把碎石,拉着陆雨梧一块儿将那个小胖墩打得满头包。
后来陆雨梧因此被祖父训斥,盈时也被她的父亲周昀骂了一通,她便将父亲最喜欢的菩提串子拿了出来戴在陆雨梧的手上,说:“他祖父嘴上道歉有什么用?打他一顿才算出气,这个串子给你玩儿,往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丢了菩提串子的周昀茶饭不思,陆凊才口头安慰了好友一番,回到家定睛一看东西竟然在陆雨梧的手腕上,他赶忙摘下来还回去。
象征深厚友谊的信物就这么没了。
灯影跳跃着,陆雨梧重新躺下去,闭起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今夜种种,他睁开眼,再一片昏暗的灯影之间,他不由看向自己这一双手。
他握过一根棍子,还打了人。
此时,一墙之隔,隐约的咳嗽声传来,陆雨梧顷刻回神,他不由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细柳闭着眼,一手下意识地扶着左肩,每咳嗽一下都会牵动那根银针戳刺她的血肉,几乎是过了好一会儿,隔壁忽然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此前说,你梦到过圆圆……”
细柳一瞬睁开眼。
她将周盈时的死讯告知陆雨梧的那夜,他便从她口中听到“圆圆”这两个字,但多少天来,他一直不敢轻易撕开这道口子,怕自己七年的寻找终成虚妄,怕盈时真的悄无声息地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终要愧对父亲的遗愿,愧对周世叔曾经对他的爱护。
但胧江墨撕碎了玉海棠的谎言。
到今夜,他终于可以问得出口:“你都梦到她什么?”
这一刻,细柳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但那实在太模糊了,她隔了片刻才道:“我梦到……一个人,他在喊圆圆。”
她想到浮金河桥下的油布棚中,陆雨梧手腕上的红痕,她怔怔地说:“那个人……像是你。”
“她生于中秋当夜,周世叔给她取名盈时,是月盈人满之意,所以‘圆圆’是她的小字,”陆雨梧眼底神情复杂,“若她是你的同伴,你也许会梦到她,但你……怎么可能会梦到我?”
一个曾与他毫不相关的人,为何会透过另一个人的记忆,梦到一个从来不曾遇见过的他?
为什么?
细柳又怎会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陆雨梧的话仿佛如一颗不大的碎石子,却在她向来波澜不起的心中激起千层浪。
可是猛然间,她想起那夜,混沌的梦早忘了大半,但她记得自己惊醒,在院子里的那口瓷缸中看到碎裂薄冰中拼凑出的自己。
她忽然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心中急浪忽平,一潭死水不惊。
细柳沉默了许久,开口,声音平静:“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一种无端臆想,你知道,我的脑子不太好。”
“那你可还梦到过什么?”
陆雨梧问她。
“没有。”
蜡痕无声滑落烛台,细柳裹着被子身上却没有多少暖意,“这趟回京之后,我会再查。”
有些事,她也很好奇。
陆雨梧闻言,立即道:“玉海棠是紫鳞山主,你是山中之人,有些事你不便……”
“困了,睡觉。”
细柳打断他,闭起眼睛侧过身去,手中一枚银叶飞出,烛焰陡然熄灭,室内一片昏黑。
陆雨梧听不到隔壁一点动静了,他望着上方素白的帐子,满耳只有窗外的风雪之声,他久久地听,一夜不成眠。
这正月里的雪下了两日便忽然停了,更难得出了大太阳,照得陈府檐瓦上的积雪融化了些,如雨水般在檐廊外滴滴答答个不停。
陪着妻子苓娘回娘家的孙家少爷正被晾在花厅里喝茶,苓娘此时却跪在母亲孟氏的卧房里。
“我早前是如何与你说的?”
孟氏恨铁不成钢地盯住面前的女儿,“那菩提串子不能动!它就不是个能当添妆的东西!若不是你院子里的仆人出来当,当到你舅舅家的当铺里,我还不知道你竟敢偷偷将它带了去!”
苓娘忙辩解道,“我才没有偷拿那串子!”
孟氏一拍桌子:“你还敢说谎!你没有?你若是没有,这东西怎会在你的浴桶里?”
“娘!”
苓娘拧着帕子,操着跟她母亲孟氏差不多尖刻的嗓子,“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哪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的浴桶里?您为什么不信我?”
“我还不知道你?”
孟氏一手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你心里有气,气你父亲将你嫁给孙家少爷,他们家资不丰,就孙家老爷他们那上头几代人那副清流世家的名声好听,咱们家要顾你父亲的好名声,你嫁过去就不能像从前在家想如何就如何了,你拿走这东西,是故意气我是不是?”
“娘!”
苓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满头的珠翠晃荡不停:“父亲的名声凭什么要用我的一辈子来顾?清流的名声顶什么用?能给我宝珠金钏,还是能给我绫罗绸缎?那孙家看着家业大,实则就是个空架子!什么清流世家,清流世家也会生出孙二郎那样偷吃花酒的歪脖子树吗?”
“什么?”
孟氏一下站起来:“你才嫁过去多久?那孙二郎竟然就敢……”
苓娘眼眶泛红,抿紧红唇。
孟氏看着面前的女儿,想要碰她,隔了会儿却说:“苓娘,这世上的男子都这样。”
“父亲怎么不这样?”
苓娘此时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在这个看起来清苦古旧的家中,偷偷睡在金银堆里也没个人知道,而她的父亲在燕京多年没回来过一回,却始终不曾有过什么旁的女人,还月月都有家书寄给母亲,什么好的都给母亲,包括那串菩提串子。
不知怎的,苓娘忽然心中不平:“他对您就不这样……”
孟氏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闺秀,因为陈宗贤也出身寒微,在一个贫苦的家中长大,只凭着惊人的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孟氏是那个自青萍之末便一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人,这么多年,他亦未有相负。
苓娘一抹眼泪:“您与父亲过得都好,只有我不好,你们根本不在乎我!对,什么都是我偷的!”
她一边哭,一边转身就跑,满头的珠玉一路跑一路掉。
“苓娘!”
孟氏连忙追出去,正逢老管家陈添德从另一边过来,他看见小姐哭着跑走,满脑袋的东西掉了一地,他还没来得及去捡起来呢,回头就看见孟氏急忙出来,头上拥挤的饰物碰碰撞撞的,也掉了几个簪子。
“夫人,这是怎么了?”
陈添德连忙迎上去。
孟氏喘匀了气,看见月洞门外已不见女儿的身影,她将手中那串玉菩提翻来覆去看了几眼:
“我本来还以为这东西丢了,却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还惹得老爷担心。”
“那,”
陈添德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咱们还要将货物都送到您娘家去吗?”
孟氏想了想,道:“这回蝗灾闹的,难免心里便有那么些不安,不过如今这串子既然还在,也就暂且没什么可担心的,不必那么急了,容我多想几天,与老爷通个信再说。”

第61章 冬至(八)
比起在东南方向的江州,燕京如今正是更冷的时候,大雪数日不化,压塌了一些不够结实的民宅屋顶,陈宗贤那三进的院子东北角的耳房也没能幸免,断了根脊梁,碎瓦混合着冰雪堆了一屋子。
家中没多少仆从,管家陈平只得从外面找了些人来清理狼藉,他掀开毡帘钻入陈宗贤的卧房里,正见陈宗贤穿上一件袍子,在系衣带。
“老爷,怎么不多睡会儿?”
陈平连忙往外头招人送茶进来,随即走到陈宗贤身边小心翼翼地帮着整理衣袖,“那屋子小的已经让人去收拾了,断了几根脊梁,都补上,重新铺瓦就好了。”
陈宗贤有些深陷的泪沟铺着一片暗青,昨夜里东北角房梁塌陷的那一阵动静极大,他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时方才小憩了片刻,但梦中又是雪压房梁的那阵动静,他没多会儿又惊醒过来,此时是再也睡不下去了。
“陈平,去收拾东西。”
他抚平衣袖最后一丝褶皱。
陈平闻言,一下抬起头来,只见陈宗贤眉宇之间拧着一个川字,那双眼睛沉沉的,也许是见陈平没动,他道:“还不快去?”
“是。”
陈平连忙转身去收拾起来。
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但陈宗贤对面半开着一扇窗,外头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胡须轻动,他在身后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一名婢女进来上了热茶,就放在他旁边的方案上,但他没动,一双眼徐徐掠过这间陈设简朴的居室,多的是书,却没几件什么珍奇摆件,他的目光最终定在墙上那幅神骨飘逸的“上善若水”之间。
大约六七年了,他没回过江州。
女儿苓娘今年嫁给翰林学士孙成礼的二儿子,他也没能回去一趟,昨夜的冰雪压断的仿佛不只是他的房梁,自审讯王进之始,他心中深埋的那根刺便有了再度冒头的迹象,而今那串菩提子的失踪,更触碰了他敏感的神经。
“老爷,您不是已经让紫鳞山的左护法去了吗?何必您亲自再回一趟江州呢?”陈平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小心地开口。
“你懂什么?”
窗外明亮的晨光映照陈宗贤一张疲惫的脸,“我父母俱去,江州老家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个,如今苓娘嫁了,便只剩若秋一个人操持家事,趁着如今我还告病在家,亲自回去看上一眼,也好安心。”
陈平听了,自是不敢再多言什么,匆忙收拾了几件老爷的行装,才掀开毡帘唤人备马,外头的门子却来报:“管家!曹小荣曹公公带着圣旨来请咱们老爷了!”
乍听此言,陈平心中一骇,回头果见陈宗贤一下掀帘出来。
鹅毛大的雪还在下,陈宗贤看着那曹小荣领着一众宦官入得院来,身上披着镶毛的厚披风,双手捧着圣旨走来阶前。
院中青松覆雪,曹小荣朝陈宗贤俯身作揖,随即抬起脸来笑吟吟道:“陈阁老,奴婢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陈阁老入宫议事。”
也许是见陈宗贤眼睑底下一片青黑,看着的确有几分病气,他便道:“知道陈阁老您近来身体有恙,但内阁实在是离不开您哪,陆阁老今年都七十多了,您不在,他和其他几位阁老哪能忙得过来呢?整个大燕的民生都在内阁的案头堆着呢!”
陈宗贤的目光凝在曹小荣手中的圣旨上,他面上不显,咳嗽了几声,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迟疑,俯身作揖之际,鹅毛似的雪花擦过他的发髻,落入他单薄的衣襟,他疲惫虚弱的声音响起:“臣——领旨。”
直起身,陈宗贤从曹小荣手中接过圣旨。
这趟江州之行是回不去了。
陈宗贤换上好些天不曾穿过的官服,戴上官帽迎着风雪入了宫,曹小荣说是陛下体恤,特地赐了肩舆给还在病中的陈宗贤乘坐,一直将他送到干元殿。
殿中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陈宗贤入了内殿才见陆证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另一边则站着一人,青布棉袍,发上一支海浪卷纹的木簪,一副儒雅风流的气质。
帘子遮掩了龙榻上建弘皇帝的身影,陈宗贤隐约看见曹凤声就守在一旁,他一撩衣摆跪下去:“臣陈宗贤,参见陛下。”
“陈卿快起来,”
帘子后建弘皇帝的声音听着还算精神,“大伴,让陈卿坐吧,他还病着。”
曹凤声应了一声,当即唤来一名宦官摆了一把椅子在陈宗贤身后,陈宗贤起身作揖道:“谢陛下。”
陈宗贤却没立即坐,对另一边的陆证作了个揖,唤了声:“陆阁老。”
陆证朝他点点头,关切道:“焘明,你身体如何?还成吗?”
“日日吃药,总归是老了就爱生病,焘明有罪,近来让陆阁老受累了,”陈宗贤坐在椅子上,说着又朝那道帘子拱手,“臣有愧陛下,国事如此繁重,臣这副身体却是越发不顶用了。”
“陈卿何必如此。”
建弘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知道,无论是老师,还是陈卿你,都是国之肱骨,奈何人就是只有这样一副血肉做的身躯,生长二十年,搓磨二十年,老病二十年,再强撑残喘,也说不一定还有多少年,到了,都是一抔黄土。”
“人皆如此,何怪于你?”
建弘皇帝说着略叹了口气,“朕本该再多许你些日子在家养病,但如今却有一件事,你不能不在场。”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陈宗贤不知为何,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建弘皇帝没说话,曹凤声出来递了厚厚一个折子来,陈宗贤一看是陆证的落款,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乌木椅上的陆证,那两鬓斑白的首辅老神在在,与他相视。
陈宗贤定睛看去,这原是一份补充修内令中政令的奏疏,相较于从前的修内令,陆证又增补了清吏地方之策,针对旧的法令制定了新的关于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之法,冗官庸官一律裁撤,他逐条分析,引经据典,一字一言辛辣深刻,几乎狠狠钉在蛇之七寸,其文采斐然令人读来不由酣畅冒汗。
但猛然间,他发现在清吏地方之策之后,陆证又增补了一条清查朝廷官员田亩数,后有解释若干,非但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干系,更将此政令若推行得当,则能为朝廷增加多少税收的结果也预想了个大概,税收年年减少正是建弘皇帝的一块心病,陆证的每一句几乎都落到建弘皇帝的心里。
再之后则是关于庆元盐政,王进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要改变这个私盐泛滥的破烂局势,陆证所列的每一条法令几乎如刀锋般尖刻,这把刀落下去,势要一举整顿庆元盐政,使盐商对官盐,对朝廷重拾信心,好继续替大燕朝廷输送粮食往西北边关,解决西北边境几十万军队缺粮的困境,更好地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殿外的风雪多大,陈宗贤此时一点也听不真切,他看完了这道奏疏,酣畅的热汗几乎都在衣裳底下冷了下来,他看似还盯着奏疏在看,心中却在想陆证为何要在此时增补修内令,他这上面无论哪一条,都会将这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可圣旨宣他入宫是为了什么呢?难道陛下真的是让他来议这道奏疏吗?
“陈卿看完了吗?”
帘内,建弘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宗贤立即低首:“陛下,臣看完了。”
建弘皇帝徐徐说道:“那陈卿说说,你以为如何?”
这瞬息之间,陈宗贤心中想到这道奏疏若真需要议,那么他此时是否不应该在干元殿,而应该在内阁?他再度低首:“陆阁老半生都扑在修内令上,可谓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增补的政令若推行顺利,必将拔除顽疾,强我燕军,造福百姓。”
“实非我一人之力,”
陆证开口道,“焘明,这奏疏,算是我与郑凫渊议出来的。”
“凫渊”即是郑鹜的表字,陈宗贤抬起头来,一旁的郑鹜没有穿官服,他回京快一月,却仍是一个白身。
“实为郑某之幸。”
郑鹜低眉道。
这时,帘子里再度传来建弘皇帝的声音,似乎隐含了一分笑意:“老师,修内令是你的心血,也算是朕的,这道奏疏——朕准了。”
他转而又唤了声:“陈卿。”
“你可要好好帮衬老师。”
陈宗贤立即起身,跪了下去:“是。”
他总觉得心中突突地跳,这种感觉一直到退出殿外都没有消退,外面仍是鹅毛大雪,寒风将他脸颊吹得刺疼,陆证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陆证双眼看着长阶之下,大雪之间:“雪未尽,春难至。”
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陈宗贤侧身看向他,老年斑并未遮盖去这个七十多岁的老者那副肃正眉目之间好似无穷无尽的精气神。
陆证似乎眼底浮出一分笑意:
“焘明,一道走吧。”
陈宗贤总觉得他这副字面之下的意味深邃而寒冷,却没立即品出个所以然来,便也点头与陆证一道往内阁去。
但只过了个十来日,陈宗贤便发觉了陆证的异常,此次推行修内令增补政令,清地方吏治,陆证没用一个莲湖党的,竟然就那么巧就偏偏任用了他手底下才贬谪下去的人,从这里开始,许多事都变了味道。
清查田亩的任命也到了陈宗贤的人手里,负责此事的官员先是升官,再又被陆证架在火上烤,若他不尽心力,便要面对陆证严苛的惩治法度,若他尽了心力,则要领受朝中百官被他清查庄田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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