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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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尊,大事不好!”
刘师爷避开捕役,凑到赵知县身边低声。
“你们再去搜,看看有无遗漏!”赵知县抬头将棚子里的几名捕役快手都打发出去,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复而看向刘师爷。
“达塔人今年春天又开始屡犯我大燕西北边境,陛下遂令大将军谭应鲲驻守西北……”
刘师爷的话还没说尽,赵知县登时一个激灵,他抓过刘师爷的手,“谭应鲲,谭应鹏……”
赵知县猛地冲出茶棚,外头的捕役快手们已将尸体摆放整齐,这雨下得太大,一具具尸体被洗去血红,变得肿胀发白。
一名捕役赶忙来给赵知县撑伞,赵知县却倏尔抓住他的衣襟,质问:“印信是在哪具尸体身上找到的?!”
捕役连忙指向其中一具。
雷声炸响,闪电频发,赵知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尸体应当是这些死人中较魁梧的一个,胸口一个血洞,十分骇人。
赵知县只是一个小小的尧县县令,他自然没有那个机会得见深受皇上器重的谭家兄弟,可若那印信是真的……
赵知县膝上一软,踉跄后退,在后头跟出来的刘师爷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他稳了稳身形,回头:“劝之,若他真是谭二爷,却死在我的治下……”
“县尊莫慌,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这些尸体搬回,一方面,我们先搞清楚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再想想该如何给上面写个札子。”
刘师爷宽慰道。
赵知县三魂丢了七魄,只点了点头,刘师爷一边扶着他,一边让底下人快些收拾尸体,不料雨幕里隐约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赵知县与刘师爷抬首望去,只见一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底下鳞甲泛光的兵士齐齐下马,踩着泥水奔来。
“尔等是何人?”
为首的那人未近,声先至。
捕役伞下的灯笼照见来人,赵知县看清那人的样貌,“原来是张巡检。”
“赵知县?”
那身形高大的张巡检亦认出来这位县官大人,他一抬手,身后的兵士们齐齐收刀,接着他快步走近,抱拳一礼,“县尊大人怎会在此?”
“啊……”
赵知县神色一滞,他自然不会告诉此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借口道:“本是要去近处的村子巡视的,岂料在此地遇上这等骇人的命案。”
他继而反问,“张巡检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巡检也不兜圈子,他大手一挥,后头的兵士立即提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瘦小男子,赵知县双手插在袖中看着兵士朝那男子的腿弯一踹,那人一下跪进泥水里。
“这是?”
赵知县看向面前的张巡检。
“县尊大人,这些死者中,有永西来的盐商,还有一些身分不明的贼匪,他们有的死于刀伤,有的死于火铳,是与不是?”张巡检侧过身,瞥向那几十具死尸。
赵知县心中生怪,脱口,“张巡检如何得知?”
张巡检回身,抬首指向那被绑缚着的男子,“县尊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便是今日这场灾祸里,唯一的活口。”
“县尊大人面前,还不据实以告!”
他冷声喝道。
那身形瘦小的男子浑身一颤,连忙俯身,“县尊,县尊大人,小人家贫,故在山上落草,这茶棚本是我们兄弟支起来的,想着在道上劫几个钱花,哪知,哪知今日碰上了这等硬茬子,幸好小人趁乱跑了……”
“这么说,这些盐商不是你们杀的?”
刘师爷在赵知县身旁,质问道。
“小人几个如何能有那火铳?那可是官府的东西……”
刘师爷怒声呵斥,“混账!你这意思是官府杀人?”
“不敢,不敢……”
那男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是个女子,是个女子使的火铳!”
乍听此言,赵知县立时招手,“来啊。”
后头的捕役当即捧着一样物件上前来,那是一柄沾满泥水的短火铳,赵知县将他递到那人的眼前,“你口中的女子,所用的可是此物?”
“是!”
男人点头,斩钉截铁,“就是这个!”
“好,”
赵知县俯身,盯住他,“你现在,便与本官好好说说那女子的样貌,年纪。”
松明在燃,石室里橙黄一片。
阿秀坐在石床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狸花猫,她仰起脸,“姐姐,它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吗?”
细柳看了一眼正用脑袋拱她手背的猫。
“为什么不呢?我们每个人都有名字,小猫也要有小猫的名字,”阿秀小声地说,“就像老村长家里的阿黄,大家叫它阿黄,它就会跑过来,它知道那是它的名字。”
细柳却因阿秀的话微微出神。
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细柳是刀的名字,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她捡来这只猫,也忘了要给它取一个名字。
“圆圆,我们去吃八宝鸭。”
忽然间,稚嫩的声音伴随模糊的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她甚至想不起梦中所有人的脸。
只记得冰雪的温度,满掌的湿润。
细柳无法确定梦中所见是真是假,她抬起眼帘,那青衫少年正立在石壁凿出的烛台旁,油灯焰光跳跃,他认真地对着火光,修长的手指捻着线头,穿过针孔。
守在一旁的老妪见他轻松穿好针线,也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少年也跟着笑,随后将针线交给她。
忽的,他转过脸来。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视。
“陆公子啊。”
忽的,老村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进来,又朝外面招招手,一个中年男人端着两只瓷碗,还冒着热气,连忙也跟进来,喊了声,“爹。”
陆雨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两只碗中是稀粥掺着晒干的菌菇。
“你妹子这会子醒着,就快给她用些粥饭吧,你也是,又是帮着我们排积水,又照顾你妹子,也没见你吃什么,”老村长眉目和蔼,“我们这乡野之地,还请二位不要嫌弃我们这些粗淡的吃食才是。”
细柳盯着那少年。
“您言重,”
陆雨梧轻轻颔首,随即从那中年人手中接来一碗稀粥,又道,“我兄妹流离至此,多亏诸位襄助,我们二人才能暂时有个栖身的地方。”
“这世道,你们也很不易,陆公子便不要这样见外了。”老村长的儿子是个很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他一笑,将另一碗也捧给陆雨梧。
“方才在外面,我见你们在煮一样东西,似是一种时蔬,竟有些好闻的清气,”陆雨梧却没有再接,对他温和道,“陈叔,我可否用一碗?”
陈安愣了一下,他一时心中生怪,怎么有人放着这金贵的粥米不用,但他目光落在这少年光滑的衣料,又觉得这生在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对没见过的东西有些好奇心也实在正常。
“安子,锅里还有没?有就给陆公子盛一碗来。”
老村长说。
“哎。”陈安应了一声,连忙转身。
陆雨梧将粥碗递给张阿婆,与老村长一块儿出去。
那张阿婆端着碗走到石床边,“姑娘,我扶你起来。”
“多谢。”
细柳低声道,随后借助着张阿婆的手臂勉强坐起来些,被熬煮得绵软的稀粥入腹,她方才有了饿的感觉。
但垂眼,细柳透过碗沿,看见阿秀仰着脸,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喉咙动了又动。
“姑娘?烫着了?”
张阿婆关切的声音落来。
细柳咳嗽了两声,说,“我吃不下了。”
“你这才吃了几口?好歹再用些。”张阿婆面露忧色。
细柳摇头,“我真的吃不下,张阿婆,这半碗给阿秀吧。”
张阿婆拗不过这个面容冷,又寡言少语的姑娘,只好将剩下半碗粥给了孙女儿阿秀,外头人声隐约,细柳重新躺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她有些恍惚,听见步履声,她抬眼见陆雨梧端着一只瓷碗在火堆旁坐下来。
她看见他碗中是清淡的汤水,掺杂着些煮软的野菜和干菌菇,他好奇似的抿了一口,紧接着,细柳见他乌浓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折,那双眼正好与她相视。
那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野菜,若这些村民家中有足够的余粮,他们根本不会食用这种味道极其苦涩发酸的野草。
但细柳静默地看着他,
他也不过短暂一瞬,垂下眼睛,又试探着,抿了一口。
像鼓足了勇气。
“陆公子,这都是山里长的蓬草,没什么好吃的,”张阿婆理着针线,在旁说道,“我们这些人也是没奈何,那粥村长还给你留着呢,快别吃这个了。”
陆雨梧笑了笑,却并未说些什么。
细柳看着他握着双筷,还算从容地将那碗清水煮蓬草吃下去。
长夜更深,外头雨声阵阵。
石室里,隐隐的头疼,还有被那半碗粥唤起的饥饿使她一时无法安睡,外头的村民们大多睡了,石洞里颇为静谧,她翻来覆去,压得枯草窸窣作响。
“你饿了?”
陆雨梧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细柳循声抬眼,那少年抬起手背揉了揉疲倦的眼,压低声音对她说,“外面还剩了些蓬草汤。”
他也不等细柳答,起身出去好一会儿,才端着一只碗回来。
细柳自己撑着慢慢起身,接来蓬草汤,才发觉是温热的,应该是他在外面的火堆煨了一会儿的缘故。
细柳说了声谢,握起筷。
陆雨梧看着她低眉喝汤,不见一点异样,她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吃下一整碗的蓬草。
“不觉得苦吗?”陆雨梧问道。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意它苦还是不苦,只要无毒,可以果腹,足矣。”
细柳淡声道。
外面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陆雨梧双手撑在膝上,“此地不算贫瘠,今年也不见天灾,若耕种得当,应该不至于少有余粮,难道皆因匪患所致?”
“陆公子是哪里人?”
细柳却问。
“燕京人。”
“初次离家?”
“算是。”
陆雨梧颔首。
“公子生在繁华堆锦之地,”细柳将碗筷搁在床旁的石凳上,“自然不知沃野千里,其民也饥的道理。”
陆雨梧没有反驳,只用柴棍拨弄一下火堆,火星子飞浮,他轻垂眼睫,“那姑娘你呢?姑娘不动声色,已探得我几分底细,而我却连姑娘姓甚名谁都还不知,若村长他们问起,我又该作何解释?”
细柳泛白的唇微扯,“公子既能自作主张以兄妹之名做借口,又何愁再找一个借口自圆其说。”
听她打机锋,陆雨梧也不恼,只看着她缓慢地侧身躺下去,背对着他,石室里又静谧许多,唯有火堆里偶尔的噼啪声。
陆雨梧正欲靠着石壁小憩,石床上的猫跳下来,一跃到他膝上,他才摸了摸猫脑袋,却听那道清越的女声忽然落来:
“细柳。”
陆雨梧抱着猫,先是一怔,随即微弯眼睛。
雨声不断,火堆渐熄,石洞的阴冷裹身,头痛症折磨得细柳几乎整夜未眠,她硬生生捱到洞中微有明光,才从干草堆底下抽出双刀。
细柳扶着臂膀起身,穿上放在床下的黑靴,将布兜搭在身上,抬眸四下扫视,才发觉狸花猫趴在那少年的膝头。
浅薄的天光顺着外头凿出的瞭望口铺了一层进来,少年淡青的衣袂随晨风微动,他呼吸很轻。
细柳步履极轻地走到他面前。
她俯身,将猫抱起。
陆雨梧觉得梦中压在自己膝上的石头消失了,但他疲倦到睁不开眼,直到有人轻拍他的肩,一声声唤:“陆公子!”
他睡眼惺忪,望见张阿婆的一张焦急的脸。
“你妹子不见了!”
张阿婆连忙道,“你看,这些怕是她给的。”
陆雨梧看了一眼张阿婆手中捧着的几片银叶子,他低头,发现自己膝上也有,他清醒了些,侧过脸,果然石床上已不见人,她的包袱和猫也都不在。
张阿婆念叨着,“陆公子,这雨还下着呢,她一个姑娘家,那么重的伤……”
“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寻她。”
陆雨梧起身。
小雨连绵,晨间浓雾潮湿。
天色尚且没有亮透,一队人马挤在山下的村落里,他们约莫有数百人,浸过桐油的松明在细雨里燃烧,照亮一张张陌生脸孔。
“这地方怎这寡水!”
一个皮肤较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个人也不见,康二哥,他们难道迁走了?”
被称作二哥的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鼻骨低,肤色发黄,身材矮小,看起来不苟言笑,他抓着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烟,火星子在铜管里发亮,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微眯,缓缓摇头,“原先咱们谁不是个良民?他们这点伎俩,你难道看不出?”
“要真是迁村,这东西他们怎么会忘?”
康二哥一抬手,一粒粒的春种从他指缝中落到泥泞的地里:“阿勒,我们冒雨翻山走夜路过来,如果空手回去,大哥会不高兴的。”
“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得找他们出来。”
山间烟雨潮湿,天色青灰。
细柳一手扶臂疾步穿行林中,衣摆擦过枝叶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淌落。
倏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细柳眉梢微动,摸向腰间的刹那,她一个转身抽刀。
雨珠如粒,在刀刃上碰出清澈的声响,少年青衫湿透,尚还有些气喘,他垂眸盯住面前沾满雨露的剑锋,又看向细柳,“细柳姑娘这便要走?你的伤……”
“我已无大碍。”细柳打断他,收刀入鞘,扶住左臂。
陆雨梧抬起眼,林间铺开散碎冷光,照见她弯眉如黛,两颊苍白,山间湿雾里,她乌黑发髻间银流苏微晃:“我与陆公子并不同路,便就此别过。”
雨珠积在眼睫,陆雨梧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刀,颔首,“既是如此,那我与姑娘便在此分道。”
他抬手递给她斗笠,“你走错了方向,听村长说从这里下山只有一条荒芜野径,即便是下去了,底下也横亘着一条青带河,并无去路。”
他抬手指向一侧,“走那里下去可通石径。”
细柳微怔,片刻后,她接过斗笠,颔首,“多谢。”
陆雨梧不言,等她转身融入雨雾之后,也没多做停留,很快便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彼时天色将亮未亮,四下昏暗。
而林间草木丰茂,周遭唯有细雨沙沙作响,潮湿的水气泛着砭人肌骨的冷意。
“啪”的脆响自脚下传来。
陆雨梧皱了一下眉,低头一看,将将被他踩断的荆棘干枯沾着些许暗红,但他的目光却蓦地挪向脚边,忽而一顿。
他方才路过此处时,似乎并没有这一地的残枝荆棘。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截油绿松枝来细看,见断处的切口似乎较为整齐,像是被利器劈砍所致,他立时伸手拂开地上的树枝,错乱的泥泞脚印映于眼底。
一双紧接着一双。
陆雨梧细看印子里的积水,手指探入摁了一下,积水并不重,他余光瞥向巨岩底下,草木摧折,不论是树干,还是岩石都有明显的划痕。
明显是攀爬过的痕迹。
心底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陆雨梧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山上一望,那上面只有一个崖洞。
细雨如丝,他隐约在苍翠茂林中窥见远处几点晃动的火星子。
瞳孔微缩,陆雨梧起身,迅速往上跑去。
闷雷破空,闪电将阴云撕开裂口,雨势陡然转盛。
“秀儿你听话,藏好了千万别出来!”
张阿婆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将孙女儿塞进干草堆的缝隙里,只听一记重响,她回头看见那一柄长刀血淋淋的,老村长倒在地上,后脑已经凹陷一块,汩汩地往外冒血。
“爹!”
陈安扑上去,但老村长在他怀里抽搐几下,瞪大一双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偏,断了气。
陈安满手都是老父的血,他浑身发抖,猛地转过脸,一双憋满泪意的眼眶赤红,“你们这些畜生!”
抓住手边一块石头,他猛地起身朝前,一个身形高大的贼匪立时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陈安扑倒在地,只听“噌”的一声响,一柄刀落来,刹那削下陈安的右耳。
“啊啊啊!”
陈安痛得大叫。
那弯刀一转,刀背勾住他的颈子,皮肤黝黑的男人脸色阴沉,他正是那康二哥手底下的阿勒,“我再问你一遍,你们全村的钱米可都在这儿了?就这些?”
陈安痛得剧烈,双目涣散,颤抖着唇,“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报应?”
阿勒冷笑一声,“什么报应?如今这光景,早送你们去了那极乐之地,便再也不必在这世上白白苟且。”
话落,弯刀翻了个面,刃入血肉。
血溅了已经死去的老村长满脸,陈安被他们随手扔下,几人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盯住石室中的张阿婆。
因为阿婆挡在前面,阿秀并没有看见石室外面的情形,但只听声响她就吓得浑身发凉,透过干草堆的缝隙,她看见阿婆身子晃了两下,紧接着,忽然抄起一旁的柴棍,颤颤巍巍地冲上去:“你们这些天杀的!”
冰冷的刃狠狠穿透阿婆的腹部。
阿秀看见殷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往下。
“阿婆!”
阿婆的叮嘱忘在脑后,阿秀禁不住失声哭叫。
她扒开草堆,冲出去。
她的阿婆倒在地上,身上,嘴里都是血,阿秀一点儿也不敢碰她,只能哭着喊,“阿婆……”
“秀儿……走……”
张阿婆一张口,血汩汩地淌,见那缠黑布头的人扬刀,她咬紧牙,翻身将阿秀压倒在地,阿秀抬起泪眼,那刀刃正落下来。
阿秀一下紧闭起眼。
却听“锵”的一声,她睁眼看见那人的刀锋落偏在了她与阿婆身侧。
阿勒不防自己的后腰被人重击一下,他吃痛一声,见自己的刀落偏了地方,他立时与身边的几人回头,却不料一捧草木灰扑面而来。
陆雨梧趁此机会绕过他们,去扶张阿婆与阿秀,但那阿勒虽双目虽模糊,却循声劈来一刀,陆雨梧躲闪不及,臂上被划了一道。
又是一刀横劈过来,
陆雨梧俯身去护张阿婆与阿秀,而忽的一道银光闪过,只听得一声痛叫,他转过脸,正见那人持刀的手腕已被一枚银叶刺中。
一道纤瘦的身影忽然而至,如一缕风扫过数人身侧,在陆雨梧与阿秀祖孙两个身前站定,斗笠边缘滴答着水珠,她侧过脸来,剔透的耳坠轻晃,“你不要命了?”
陆雨梧一张明净的面容此刻沾着些灰痕,衣摆满是泥污,凌乱的几缕浅发落在脸侧,明眼可见的狼狈,他将阿秀与张阿婆护到身后,抬眸与细流相视,惊魂未定,正欲启唇,却见那阿勒抹了一把眼睛,暴怒似的,大声喊道:“来人!都给我过来!”
陆雨梧见细柳立时转头,抽刀的清音一动,刀锋冽冽寒光。
不过片刻,在崖洞另一头的二十多个贼匪朝石室这边聚拢过来,阿勒抬起红肿的眼,视线在那一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男女身上来回,他忍疼拔出腕上的银叶子,发号施令,“杀了他们!”
贼匪们一拥而上。
细柳单手抽刀,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个腾跃,一刀劈下。
这些半路出家的贼匪多是凭自己一身的蛮力与手里的兵器,没几个会什么身法,众人一鼓作气冲上前,却被细柳一刀劈得散向两边。
一人横刀砍来,细柳迅速侧身躲开的同时,刀锋向上重击他虎口,他兵器落地的瞬间,细柳一跃而起踩在他后背,挡开迎面而来的几柄刀,扬手割破几人的颈子。
她手中刀再往下,刺穿脚下之人的后背。
再抬手,鲜血迸溅,惨声连连。
细柳身形灵活,犹如鬼魅,十数人不但一时难以近她的身,还反倒被她逼退至石室外,阿勒眼见着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去,他心中惊骇,看准了几人正将她缠住,阿勒立时提刀杀去。
“姑娘小心!”
陆雨梧看着她身后。
细柳闻声回头,斗笠被迎面的刀锋劈落。
她一个后仰,刀柄顺势重击身侧一人的胸膛,闪身躲开阿勒,刀落入左手,刺穿另一人的腹部。
阿勒又是一刀劈向她。
细柳抽刀往上与之一抵。
阿勒是会些拳脚的,自跟着都老与康二哥起义为匪以来,他自然也是杀过不少人的,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迎上这女子的一双眼,他竟有些胆战心惊。
阿勒假作攻势,刀往下一压,却又忽然抽身,大喝一声,“快走!”
他率先往洞口跑去。
细柳手中银叶飞出,跟在阿勒身后的几人倏尔倒地,阿勒回头,正见那寒光迎面而来,他心中一惊,忙抬刀去挡。
堪堪接了几招,阿勒终落下风。
一个不察,他被细柳踢中腹部,身形踉跄倒下去,细柳一刀挥下,他握刀的手被削断两指,同他的刀一同落地。
血流如注,阿勒捂手惨叫,他转身仓皇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
细柳抬腿一踢脚边的刀,刀锋正中阿勒的后背。
外面细雨绵密,阿勒趴在洞口一动不动,身形挡住了整片天光。
石洞中忽然静谧下来。
片刻,陆雨梧见细柳进来,她手中握的那柄形如柳叶的刀几乎占满了血,被陆雨梧放到石床上的张阿婆艰难地呼吸着,她看着细柳走近,眼皮跳动一下,“求你,”
她抓着陆雨梧,嘴里因有血而声音含混,“求你们,带秀……走……活着……”
石壁上油灯在燃。
细柳垂眼,石床上一件黛紫的衫裙叠放整齐,破损处也都被细心缝补,洗得干干净净。
“您放心,我们一定带阿秀走。”
陆雨梧紧握住她粗粝的手。
张阿婆强撑着的这口气忽然就散了,阿秀像是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阿婆,阿婆还睁着眼,却一动不动了。
陆雨梧松开张阿婆,他抬手为她合上双眼,再抬头,石室外,老村长父子的尸体之下,鲜血蜿蜒。
灯火所见,满地死尸。
熄灭的火堆旁,几个孩童双目圆睁,定格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恐惧。
陆雨梧才起身,余光瞥见细柳身形一晃,他立时上前去扶,却不防她的后脑触到他臂上的刀伤,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却拧眉强忍住痛。
她的衣袂被鲜血浸湿,大约是因为身上的伤口尽数开裂的缘故。
“山下还有一批人在,他们若等不到这些人回去,必然要上来搜山。”细柳头痛欲裂,眼前模糊,她不该管这桩事,她分明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不论如何,她绝不应该折在这里。
疲惫与眩晕裹挟着细柳渐渐神思混沌,她有点看不清面前这少年,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陆雨梧,带我走。”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卧床的青年生得圆润发胖,右腿绑着夹板,他满额的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急的,不多时一双眼移向站在那儿的赵知县,他勉强定神,道:“赵知县,您衙门里的人到底派出去了多少?”
赵知县说道,“能派出去的,本县已经都派出去了。”
青年岿然不动,双目如炬:“赵知县,您须得好好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我实话与您说了,若我家公子在你尧县这地界有个什么闪失,莫说是我陆骧,便是您这位县尊老爷,只怕有十个人头也不够抵!”
赵知县心神一凛,额头上挂起豆大的汗珠,他赶紧道,“本县也去找!一定将陆小公子找到!”
陆骧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那么一点,“赵知县,不是我为难您,实在是公子若在此地出事,您与我哪一个又脱得了干系?劳烦县尊大人替我找个滑竿。”
赵知县面露惊愕,张口要说些什么,陆骧却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赵知县只得点头:“好,陆小哥你稍待。”
刘师爷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赵知县出来,撑伞跟着他下了几级石阶才问:“县尊,里头那跋扈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何以县尊您待他如此客气?”
赵知县抬袖擦了擦额边的汗:“你是想问,昨日本县冒雨出城要寻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京城里来的?”
刘师爷小心地揣度,燕京中的人物,又是姓陆,再看知县大人这般诚惶诚恐,魂不守舍……刘师爷浑身一震,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猛地抬头,“县尊,难道……”
赵知县颔首。
燕京陆氏,当朝首辅陆证,字闻道,两朝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位陆小公子若真是陆阁老的嫡孙,也难怪东厢房中那名叫陆骧的小子敢对赵知县如此无礼。
“那山匪话说清楚了?”
刘师爷听见赵知县问话,堪堪定神,忙回:“都问清楚了,画师也已经将那女子的画像画了出来。”
赵知县满腹郁郁,眉头拧得死紧,他舒展一只手掌,他握了那印信一晚,没松手,也没睡觉。
伞檐淌下来的雨水冲刷着他掌中残留的朱砂印痕,“我这小小尧县,何以一时间添了两尊天大的大佛,一尊死的,一尊下落不明……劝之啊,老爷我这心里头慌啊。”
“县尊,谭二爷一事,您已写了札子给府台大人,再者您也不是没有靠山,您是府台大人提携的人,上面那些老爷们精着呢,如今既有人证,那咱们只需将那案犯捉拿归案,届时,您自有一番底气,府台大人总能拉您一把,眼下却是陆小公子这件事最为棘手,若陆小公子在咱们尧县有什么不测……只怕府台大人非但不会搭救,还会与您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