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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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怜青看着他们黑压压的一群人朝细柳与陆雨梧的方向去,身边一个帆子道:“堂主,怎么办?”
“跟上去!”
柏怜青抽出来一柄剑,“山主还有一道手令,绝不能让陈家的人伤了左护法!”
雨水砸着人的脸颊,细柳带着陆雨梧落在一片平地之上,如瀑的雨声中交织着尖锐的竹哨,她回过头,天边飞火流光,造船堂中人堪堪截住陈家众人。
那柏怜青疾奔而来:“左护法!您听妾一句劝吧,甭管是什么表弟还是情郎的,都不比自己重要!我们不敢违抗山主,山主亦不能违抗陈阁老啊!”
细柳面无表情地招来隐在暗处的帆子,可自己人打自己人,大家多少都有点迟疑,她敏锐地察觉到一行黑衣人掠枝而来,抬手扬刀横劈一道,一人从枝头落下来,腹部一道血痕,他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其他人纷纷下枝袭向细柳。
“保护左护法!”
柏怜青倒吸一口凉气,爆发一声尖叫,她率先持剑上去挡开一人,造船堂中数人一拥而上,与那些黑衣人打作一团。
细柳见自己故意漏招果然引得柏怜青等人上来对阵,她心中一分异样迭起,却无心多想,趁此时机带着陆雨梧飞身而去。
陆骧等人跟上去,那些刀光剑影都淹没在暴雨声中,停在一处河滩上,陆雨梧回身问陆骧:“孟桐呢?”
他离城之时,令陆骧派人去捉那孟桐,以防他真的去请手握兵权的什么人物过来将百姓污为反贼屠杀干净。
“还在官道上!”
陆骧一拍脑袋,险些忘了这么个人。
那孟桐也算是一个重要的人证,必须带回京去。
正是此时,十几名黑衣人踏雨而来,陆骧一见他们,不由骂了声:“狗皮膏药吗?怎么都甩不掉的!”
陆雨梧沉声道:“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带着孟桐先走,一定要将他带回京去。”
陆骧脸色一变:“不可,我怎么能让公子您……”
“放心,”
细柳看向陆雨梧,“我与你一道。”
陆雨梧对陆骧道:“还不快去?”
陆骧没有办法,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细柳道:“细柳姑娘,公子就交托给您了!”
这一刻,细柳拉住陆雨梧转身奔向浓雨深处,虽有电闪流光闪烁照夜,但如倾的暴雨却砸得人眼睫低沉,令人看不太真切前路。
细柳只循着一个方向去,雨水湿透衣衫,满身水泽压得人步履更沉,她在这片昏黑雨幕中,紧紧牵着一个人的手,一刻未松。
忽然间,她步履一顿。
陆雨梧随之停步,见她猛然抬首,他仰面只见雷电的光影照见一道身影四平八稳地落在林梢之上。
那是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干又脆的树梢有点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发出一道脆响,那人一下旋身落到另一半结实的树干上。
飞火闪烁,他那一双凶悍的眼睛盯住底下那女子腰间凛凛泛光的双刀:“细柳刀。”
他脚一踏树干,飞身落来雨地,手中长刀抵在护腕上,双腿摆开阵势,眯起来眼睛:“今日有幸,姑娘,在下费愚,特来领教你的刀。”
他嗓音浑厚,裹满森寒杀意。
细柳听过他的名字,一个陈宗贤用钱笼络的江湖屠夫,本不算受陈宗贤信任,而如今陈宗贤却偏偏派了费愚来。
很显然,陈宗贤是发现了陆雨梧在江州掀他的老底,心中怀疑她与陆雨梧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急忙派了此人来平事。
这时费愚几步上前,手中长刀劈向细柳,细柳当即一把推开陆雨梧,右手持刀往上一抵,刀口相接,发出刺耳的声音。
霸道的内劲袭来,细柳虎口一震,她侧身后退几步,那费愚却立即刀锋一转,斜劈一道,细柳一个后仰,刀锋擦落她的斗笠,顷刻被费愚一刀劈成两半。
细柳乌发之间银叶流苏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她凭借膂力迅速仰身一侧,手中双刀逼近费愚,费愚一惊,立即收刀回来往下盘一格。
两人连过数招,费愚一个腾跃,灌注内劲的长刀劈开雨露锐不可当地袭向细柳的面门,她以单刀相抵,却为刀口内劲所震,手中刀背顷刻被费愚狠力抵上她的左肩。
银针在肩骨中几乎要扎透她的血肉,细柳痛得下颌紧绷,她咬着牙一个后仰往下,一手撑住地面的瞬间,旋身一刀划向费愚的腰部。
她的身法实在太快,费愚吃痛的瞬间,她已飞身落去数步开外,费愚摸了一把腰间的血口子,满掌的血液很快被雨水冲淡,他抬起头来盯住那个清瘦的女子,一双眼中多了暴戾之色,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刀,竟有十分的馋:“果然是好刀,可是姑娘,你的内力呢?我承认你足够快,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刀法都快,可光靠身法功夫,遇上我,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口中杀意更甚。
此时他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注意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标——陆雨梧了,他满眼的杀意都凝聚在细柳身上,他一定要先杀了她。
他聚起内劲,手中长刀在雨中一转,气势汹汹地几步朝细柳杀去,他挨了细柳一刀便好似更被激发出来狠劲,每一招都灌足了力气,专攻细柳的弱处——左肩。
细柳虽能接上招式,却受困于左臂的气力不够而被费愚逼得一退再退,她双足踩在树干上借力攻向费愚下盘,费愚却倏尔刀锋往下擦着她的刀刃斜刺向她脖颈。
“细柳!”
陆雨梧只见这一幕,他瞳孔微缩。
细柳迅速侧身,却被他内劲一震,虎口一麻的当口,他一掌打来她胸口,她一瞬被震出去几丈开外。
细柳一膝抵入泥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费愚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当即一挥长刀,快步朝她杀去,千钧一发,细柳颤得厉害的手还没能握起来刀,一道身影忽然将她推到一旁。
刃入血肉的闷声被淹没在雨声当中。
细柳看见那刀锋穿透了一个人的肩胛骨,雨水冲刷着殷红的血,他肩头几乎被血濡湿。
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
陆雨梧一手稳稳握住刀刃,颈侧的青筋分缕鼓起,鲜血濡湿他的衣料,他握刀的手浸满了血,顺着他的腕骨滴落。
他那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抬起来:“滚开。”
费愚着实一愣,血刃当前,这少年非但不见丝毫惧意,那双眼中反而有一种迫人的寒意,他竟然握着费愚的刀,一寸寸撤出刀锋。
血珠如簇。
正是此时,数名黑衣人潜行而来,却又在不远处忽然被紧黏着过来的造船堂中人强行截住。
那堂主柏怜青一边奔来,一边喊:“左护法!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何苦在一棵树上吊……”
陡然撞见那少年挡在细柳身前,撤出血刃这一幕,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顷刻,柏怜青又爆发一声尖叫:“你这蠢物!谁准你伤我左护法!你可知她是我们山主的……”
她的尖叫忽然一顿,干脆扬起剑来朝费愚去:“你是真不怕死!”
细柳看见陆雨梧踉跄两步倒下来,她立即扶住他,淡青色的衣料沾染斑驳血迹,他肩胛骨处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冰冷僵硬的手摸到他湿润的,温热的血,手指蜷缩了一下,她莫名喃喃了声:“陆雨梧……”
“我不碍事。”
陆雨梧哑声,雨水砸在他眼睑,朦胧见细柳忽然抬起脸,柏怜青并非是费愚的对手,数招之内便已渐落下风。
她那双犹如寒星般的眸子盯住费愚,杀意弥漫。
忽然间,
她抬起来满是鲜血的那只手,对准自己的左肩,狠力一掌,这一刹,她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一根银针穿透她的肩骨,
擦着雨露深深钉在树干上,血迹斑驳。
第63章 冬至(十)
天边飞火闪烁映照瓢泼雨幕,细柳苍白的下颌紧绷,左手止不住地颤抖,但她俯身紧咬齿关握起来一双短刀。
此时费愚刚猛的招式将将逼得柏怜青侧身后退,他抓住时机,手中刀锋一转,灌注了内劲的一刀割破雨幕,直逼柏怜青心口。
柏怜青心中一凛,以手中轻剑相抵却听费愚一声冷笑,刀剑相接的刹那,费愚刀锋猛力格开她剑身的同时,一刀划破她腰侧。
柏怜青踉跄后退数步,那费愚却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长刀甩开雨露,大喝一声朝她杀去。
正是此时,一双短刀陡然截住费愚的刀锋,顷刻间两方内劲相撞,费愚抬头只见那紫衣女子一张苍白湿润的脸。
“左护法……”
柏怜青不由唤了声。
细柳好似未闻,她手中一刀擦着费愚的刀身往上刺向他握刀的手,费愚立即收刀回避,却未料细柳乃是虚晃一招,她几乎是在他下意识手臂回撤的这个动作发生的瞬间,身体后仰、侧过,迅速靠近,双刀攻向他下盘。
双刀结结实实地划破他腿部,留下十字交叉的血口子,费愚心中一骇,踉跄后退几步,夜雨如瀑,山野之间寒雾浓浓,他抬头重新审视那紫衣女子,她手中一双薄刃沾血,雨露一颗颗击打在上,清音冷冽。
比那一双短刀还要冷的,是她的眼睛。
“你怎么突然……”
不过短短几招,费愚发觉她的招式灌足了内劲,瞬息之间,他眼中的惊愕化为恍然,“原来有人封住了你的内力,可你此时强行冲破,难道不会觉得一身筋骨剧痛欲裂?”
陆雨梧扶肩勉强撑着坐起,他不由望向身后树干上,那枚银针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再回过头,那女子背影柔韧如竹,她手腕一转,双刀凛冽:“少废话。”
细柳刀灵活纤薄,不以力足而凭巧劲,若说细柳内力被封之时单凭身法已达常人所不能达之力,那么此时有了内力加持,她的快则更出神入化。
费愚仗着比她年长一二十岁,内力更为浑厚,心中根本不虚,手握长刀凭着猛力屡下杀招,细柳一边侧身闪避,一边注意着他招式空隙,双刀如雨点快速反袭,不知不觉间竟将费愚陷于被动,又被她近身之际划了一刀,费愚这才猛然惊觉自己竟被这女子的出招态势牵着鼻子走,他惊骇:“好个女娃娃!”
却来不及想更多,即刻一挫右腿,躲开细柳双刀的同时,他以长刀在背虚晃一圈,一掌打向细柳左肩。
如此狠力一掌,细柳立时踉跄后退数步,那柏怜青见状立即提剑上前挡下费愚雄劲的攻势,却不过两三招,费愚飞出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双手将长刀左右一挥,配合脚下功夫迅捷上前,劈向细柳左肩。
细柳立即侧身欲避,那刀锋却势如破竹地压下,她握刀的左手颤抖个不停,雨露顺着她的刀刃滑落,费愚得见此景,不由冷笑:“刀都握不住了,你还想赢?”
说话间费愚更狠的力道压来,细柳左肩鲜血濡湿一片,她紧咬着齿关,左手青筋分缕鼓起,指节寸寸泛白。
雨珠一颗颗砸在她的脸颊,恍然间,她的脑海中有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任何时候都要握紧你的刀,一旦刀脱了手,你便输了。”
不过顷刻之间,费愚的刀挣脱双刀挟制,高高扬起,直劈她的面门,这一瞬,她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还有柏怜青的声音,她的身体反应却比神思更快,旋身之际,她竟不避不让,那长刀擦过她的手臂,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她却在费愚一瞬惊愕的目光中迅速往前,手中双刀扬起,费愚大吃一惊,匆忙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细柳双刀忽然方向一转,一刀斜刺向他握刀的手,另一刀则劈向他的腹部!
一刹之间,费愚的手腕被扎穿,长刀重重落地,激荡起来浑浊的水花,他节节后退,细柳飞步向前双刀迅疾地在他腰腹之间划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血花飞溅,费愚踉跄倒地,细柳一膝抵入雨地之中,手中双刀骤然刺穿他的胸膛。
费愚满口是血,他愕然地大睁着双目,显然没能从自己在瞬息之间发生的败退中回过神,他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被雨水湿透了乌发的年轻女子,银叶流苏在她髻边轻响,她苍白薄冷的眼皮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样一双眸子漆黑而冷漠:
“我赢了。”
她淡淡一声,双刀撤出,血液迸溅。
天边惊雷乍响,映照细柳一副单薄的身骨,她将双刀在那睁着双眼却已经没了声息的费愚身上擦拭了两下,站起身来。
这一刻,陆雨梧仿佛在雨幕当中看见她握刀的手仍在发抖。
但她依然握得很稳。
“左护法……”
柏怜青扶着胸口想要靠近,却不妨细柳手中一柄短刀忽的指向她,雨露顺着刀尖低落,冲刷未干的血迹。
柏怜青迟疑的瞬间,细柳去到陆雨梧的身边将他扶起,施展轻功飞身往更为浓重的雨幕中去。
“堂主!”
不远处的打斗仍未收场,一名光膀子的大汉抽身过来:“咱们怎么办?”
柏怜青望着细柳与陆雨梧两人离开的方向,她忽然间直愣愣地倒下去,那大汉连忙扶住她:“堂主您怎么了?!”
柏怜青纤纤玉指颤巍巍地抬起来,却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那些黑衣人发觉费愚已死,又见陆雨梧与细柳离去,立即不再恋战,赶紧循着一个方向追去。
造船堂中一干人还在咋咋唬唬地喊“堂主晕过去了”,柏怜青却微动眼皮,偷偷眯起眼看向那些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的背影,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作为紫鳞山的杀手,细柳比费愚纠集起来的那些江湖中人要谨慎得多,至少她事先熟悉过此地的地形,暴雨如注,却幸有天边飞火时而照路,她循着一个方向疾奔,一路上一边杀一边跑,不知甩掉多少尾巴。
左臂已经不能算作痛,已经麻木了,细柳再也没有办法蜷握起自己的指节,她双足轻掠枝头的刹那,一把没抓住身边人,陆雨梧昏昏沉沉地坠下枝头,雨水砸在他沉重的眼皮,他勉强睁开眼,那个女子衣摆擦过枝叶,抖落雨露,她伸手向他而来。
细柳没能抓住他。
两个人都重重摔在雨地里。
暴雨当中,陆雨梧双目朦胧,隐约见细柳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张了张口,忽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云收雨霁,陆雨梧再睁眼,山廓连绵将一方青灰的天幕收拢其间,枝头未干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他猛然起身,却又被肩骨钻心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他却顾不得这些,踉跄地到了细柳面前,她几乎浑身浴血,一双短刀遗落在她身边,她的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细柳!”
陆雨梧连着唤了她几声,却不见她有丝毫反应。
山野之间四下寂寂,偶有鸟鸣,陆雨梧捡起细柳的双刀,强撑着身体扶起她,他不知道方向,也不能确定他们此时是否已经甩开所有的杀手,但往密林里钻是绝不会出错的。
细柳浑身冷透了,冷得她在浑噩中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她累极了,好像支撑她身体的弦都已经绷断了,浑身只剩下碎裂般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在朦胧中听见有人止不住地咳嗽,一股潮湿的浓烟熏得她也咳嗽起来。
咳得她神思清明了一瞬,她半睁起眼睛,迟钝地发觉这好像是一个山洞,她仿佛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用衣袖擦干净树枝上的水泽,吹燃火折微弱的焰光,双手捧着它一遍遍试图点燃枝叶。
她看着他手中的火焰,那光芒在她眼中划微一道火线,随着她眼皮再度合上而转瞬即逝。
湿柴终于烧燃了火,驱散了几分山洞中的阴冷之气,陆雨梧咳得嗓子犹如被刀割过,他眼睑都被熏得微微发红,却来不及喘一口气,立即从怀中掏出来瓶瓶罐罐。
这些伤药原本都在陆骧身上,陆雨梧拿来本是为了糊弄那位陈夫人,不想全在此刻派上真正的用场。
陆雨梧带着细柳钻入密林,走了许久拨开连天衰草方才发现这山洞,洞中有一个小的水潭,他撕下来衣摆一片布条,在水潭中浸湿,一点一点地揭开细柳手臂上粘连在伤口上的破损布料,将伤药倒在她的伤口。
她并不清醒,却疼得发抖。
陆雨梧的手指触碰她的衣襟,顿了一瞬,他闭起眼睛,将她的衣襟拉下来,上药,包扎,他撕下来又一片布条,手指不防触碰到她的颈侧,冰凉指腹之下她过热的体温几乎令他睫毛一颤。
陆雨梧小心合拢细柳的衣襟,睁开眼,他以手背轻贴她的额头,判断出她正在发高热,他不由唤道:“细柳?”
她恍若未闻,泛白的嘴唇却轻轻翕动。
陆雨梧听不清,便俯身贴近,她嘴唇仍在无意识地颤动,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冷……”
她浑身都在发抖。
陆雨梧抬首,那堆火已经烧得足够旺盛,但迫于湿柴烟大,他却不能让她再靠得近些,火星子辟啪迸溅,陆雨梧垂下眼帘看着她苍白清臞的脸。
顷刻间,他一手撑在地上艰难起身,解开衣带,脱下身上衣袍,粘连在伤口处的衣料撕扯他的伤口又淌出血来。
他满鬓冷汗,勉力将衣袍裹紧细柳,又用湿润的布条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干涸的血迹。
细柳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一汪冰冷的湖水,一条船上的渔灯晃得她头痛欲裂,湖水冷透她的四肢,可是有人在擦拭她的脸。
擦干净她脸上冰冷的水泽,唤起她的知觉,让她挣扎,让她不要认。
泠泠的水声敲击她的耳膜,
细柳有一瞬半睁起眼,火堆的温度烘着她的脸,小石潭边,那个少年用湿润的布巾擦拭着揭开伤口处血迹斑驳的布料,素白的内袍半褪,他肩胛骨处的一道刀伤不住地往外渗血,水珠冲淡血液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没入他窄紧的腰间。
陆雨梧将最后一点粘连在伤口的布料揭开,他气息陡乱,颈侧的青筋浮起,下颌紧绷,不知是水泽还是汗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鬓边两缕乱发轻拂脸侧,他修长的手指紧握一个瓷瓶,将药粉上在伤处,火堆中辟啪声响,细柳双目几乎要看不清他,她忽然喃喃:“陆雨梧……”
陆雨梧隐约听见细柳的声音,他一瞬回头,立即撑起身体走到她的面前去,她靠在石壁上,双眼勉强睁着,呼吸却逐渐急促。
“细柳你怎么了?”
陆雨梧立即唤了她一声,但下一瞬,他竟然发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颈间单薄的皮肤之下轻微鼓动,她无意识地仰颈艰难喘息。
很快,她眼睑浸出血来。
更衬得她皮肤惨白。
细柳依旧睁着眼,满目都是血红,她的意识却已经浑噩。
“细柳……”
陆雨梧匆忙俯身擦拭她眼睑淌出来的血,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浑身一颤,眼见要倒下去,陆雨梧立即抱住她。
他声声唤她,温热的血液滴落他的手上,他才惊觉她耳中竟也淌出血来,青紫的脉络犹如藤蔓从她的颈间很快蔓延到她的侧脸。
细柳在他的怀中不住地颤抖,她疼得齿关连都咬不住,浑噩的梦境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将她封冻在一片空芒的白里。
她好像看到一个人。
在一个蛰虫安眠,万物凋敝的园子里,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她将一个串子在他腕上绕了好几圈。
梦中的人在欢笑。
血珠顺着眼睑滑落颊边,细柳嘴唇翕动,哑着声音:“串子给你,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
滴答一声,
血珠落在他腕骨,那道弯月红痕一瞬圆融。
陆雨梧浑身一震,猛然抬眼。
第64章 冬至(十一)
火星子飞溅,潮湿的烟熏得人双目发疼,陆雨梧惊愕地紧盯着怀中的女子,她一张面容苍白如纸,更衬得那青紫的脉络分缕狰狞。
细柳仍在浑噩当中,园中亭台水榭顷刻崩塌作土,她又陷在那片冰冷的湖水当中,有一只手将她按在其中,忽然一只鼻烟壶掉入水里,幽冷沁人的味道淹没她的口鼻,穿透她的心肺,一瞬之间,她用尽全力抓住那只手,力气的悬殊使她躲不开他的蛮力,但船上一盏渔灯在晃,那昏黄的光影有一瞬照在那只手的主人脸上。
这一刻,陆雨梧发觉怀里的人身体猛地一颤,紧接着她倏尔睁开一双血红的眼:“侯之敬……”
干裂的唇就这么翕动一下,紧绷的身躯又忽然无助地蜷缩起来,眼皮压下去,好像从未清醒过来似的,眼睑又浸出血来。
天与水一色,湖水好似无穷尽地灌入她的口鼻,挤压她的心肺,那只手的主人还在叹息:“认命,就是你的命。”
这道魔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她的梦境,刺穿她的耳膜。
好像她的神魂已经被钉在这潮湿的,冰冷的湖水中好多年,无人问津。
殷红的血液几乎沾湿了耳廓,顺着细柳的耳垂落下,她在浑噩中孤零零地抵抗那只要将她溺死的手。
“不。”
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浑身筋骨欲裂,她却绷直身躯好似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一声呢喃:“绝不……”
“细柳……”
陆雨梧唤不醒她,伸手用衣袖才轻触她面颊的血迹,她却骤然攥住他的手,顷刻,陆雨梧腕骨处的血珠顺着手臂淌下去,那道红痕残缺如弯月。
她力道之大,用尽了力气紧攥他的指骨。
“我要活,”
她像个溺水的人,拚命往他怀里瑟缩,没有血色的唇翕动,“不要死。”
湿柴的烟似乎没那么大了,陆雨梧回头看了一眼火堆,他忍着指骨欲断的疼,硬生生地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
伴随他掌心的温热,他温和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盖的焦急:“我在这里,你不会死。”
他说着,俯身横抱起她,肩骨的伤似乎又崩裂,血液再度濡湿他的衣衫,陆雨梧将她抱到火堆旁。
被烤干了水泽的柴火释放出更加温暖的温度,火光好似蔓延到了细柳的梦中,割开昏黑的天幕与水面,燃烧吞噬着那只乌蓬小船。
那只冰冷的,要将她溺死的手忽然就变了。
变成另一只和暖的,温柔的手,要将她拽出汹涌潮湿的湖水。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细柳本能地追逐着他的温度,陆雨梧才要将她放下来,她在混沌中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又惧怕自己被再度弃在水里,她无意识地张张嘴,冰凉的唇齿擦过他胸骨,冷白的皮肤几乎很快浮起来几道薄红痕迹,一瞬之间,她竟然紧紧咬住了他松散的衣襟。
陆雨梧脊背一僵,他低眼,不知是血还是泪,顺着她的脸颊沾湿他洁白的襟口。
她的绝望无声无息,
连此时的脆弱都仍伴随着一种刻在她骨子里的不屈。
火堆里辟啪声响,
陆雨梧几乎忘记了呼吸,细柳方才梦呓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仿佛都在他脑海中疯狂的叫嚣着,将一直以来,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
他启唇,本能地想说什么,但又久久无法发出声音。
陆雨梧环抱着她的手逐渐越收越紧,火光跳跃在他剔透的眼眸。
外面的天光一直是暗淡的,陆雨梧单手在小石潭中拧干巾子,放在细柳的额头,如此重复,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高热终于退了些,不再胡乱呓语。
陆雨梧略微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加了柴,听着辟啪的声响,他闭目片刻,忽然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朴拙的玉兔,雕工实在简陋,刻刀留下的痕迹一道又一道,简直枉费这一块上好的翡翠料子。
陆雨梧指腹摩挲着这只难看的兔子。
他记得它。
父亲陆凊与世叔周昀都爱好金石,陆雨梧至今都保留着父亲生前的收藏,而这只难看的兔子,是他儿时拿父亲好不容易收来的玉料雕刻的。
一刻刀,再一刻刀,父亲在旁心疼得直说他“暴殄天物”。
那时盈时受寒生病,他将这只兔子送给她,她也说难看,周世叔在旁笑着说:“不过拙朴了些,倒也也不是不能补救。”
周世叔除了做官,还有一手刻玉、治园的好本事。
陆雨梧摸出怀中的册子,他的目光落在封皮的字痕,茏园正是周世叔亲手所造,那是他十几年的心血。
他粗略翻了几页,这算是一本杂记,有时是笔者治园的心得,亭台水榭,一步一景,都在他字里行间。
有时则是一些记录在茏园当中的日常琐事。
此书虽未提及笔者为谁,可单凭这些记录,陆雨梧已经可以认定它到底是谁的旧物。
忽然间,
陆雨梧想起昨夜那个被陈夫人一直随身携带的金丝楠木匣子,那匣子当中盛满金玉,表面来看并无玄机,那陈夫人爱财,却未必懂得这手记的风雅之处,若匣子本就是周家的,那陈夫人又并未发现匣子夹层里藏着这样一本手记。
那么……
陆雨梧一瞬垂眸看向怀中的这个年轻女子,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夹层隐秘,而匣子机关精巧,她又是如何在第一时间发现其中端倪的?
还有,那句关于“串子”的梦呓。
陆雨梧眼底深邃,自听到她说出口的那句话起,他便一直未能从中回神,拢在心中的疑虑都在指向一个方向,但此刻,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这张脸。
青紫的脉络覆在她的脸侧。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五官。
不一样,明明一点都不一样。但隔着经年的熟悉,却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
倏地,陆雨梧忽然感觉到她原本已经足够放松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她下意识地仰起来纤细的脖颈,胸口起伏,剧烈喘息。
“细柳?”
陆雨梧立即出声唤她,她却没有回应。
洞外山风呼啸,直冲火堆而来,溅起漫天的火星子,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轻颤着,试探地出声:“……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