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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by山栀子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02

这一声唤,仿佛轻易地穿透细柳浑噩的梦,她好像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少年,坐在假山上抹眼泪,她在梦中朝他招手,脱口:“秋……融。”
这样一个名字,终于经由她的口说了出来。
陆雨梧瞳孔紧缩。
喧嚣的风化为尖锐的利器敲击着他的耳膜。
忽然之间,细柳像是呼吸不了一般,那种窒息的感觉如同一只手在紧紧地掐住她的脖颈。
陆雨梧见她喘症发作,立即从她腰间找出来一粒丸药,单凭气味,他断定应该是在尧县她吃过的那一种,一手掬来水,将药丸抵在她唇齿,送服下去。
这过程并不容易,他满鬓汗珠,见她喉咙一动,总算将药吃了下去,但她很显然并非只有喘症在发作,那种让她筋脉鼓动,脸颊泛起青紫脉络的病症也不知道是什么,陆雨梧当机立断,起身背着她走出山洞。
为躲避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杀手,陆雨梧走的是最生僻的野径,基本不能叫做路,他靠着自己的双足在衰草荆棘中走出一条道去,被火堆烘干的单薄内袍又被残留的雨露浸湿,在林中摸索到天擦黑,山坡之下月华银白,隐隐映出不远处一个村廓。
晚归的村汉衬着夜色在路上走:“阿哥阿妹俩个好啊,阿哥打柴晚上回,阿妹跟来要人背,天上的星星照阿妹,不比阿妹眼睛美……”
村汉的破锣嗓子忽然一止。
他双足生根似的立在原地,额头几乎有冷汗冒出,他盯着不远处的黑影,壮着胆子喊了声:“……谁啊?”
下一刻,他见浓黑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少年,那少年一身素白的衣袍斑驳沾血,背上背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被一件藏蓝的袍子裹得严实,看不清脸。
那少年抬起来一张苍白的脸,鬓边两缕乱发轻晃,虽然形容狼狈,他却依旧十分温文知礼:“敢问仁兄,此地可有郎中?”
村汉见是这样一个清妙文雅的少年,哪里还害怕,松了口气,忙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咱村儿有个跛脚的郎中,倒是会治些病。”
村汉挑着扁担,将少年往村子的方向领,途径一破土地庙,见少年力有不逮,他便干脆自个儿撂下扁担:“公子你就在这儿,我这就去请郎中来!”
“多谢。”
陆雨梧从怀中摸出来一锭银子给他,那村汉眼睛都睁大了,他一下更热情了,收了银子就赶紧往不远处的村里跑。
那郎中走不动路,架不住村汉敲门扯着嗓子喊话,嘟嘟囔囔地才系起裤腰出来,就被那村汉一下给扛起来跑出村。
郎中到了土地庙门前,扶着那破烂庙门吐了好一会儿:“呕……你这个小子,就颠死我这条老命吧你……”
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脸,只见干草堆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老郎中才看她脸上青紫的脉络,便“嘶”了一声,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只听一旁少年道:“她有喘症,请您给她看看。”
一听喘症,老郎中立即严肃了些,他立即伸手去探脉,好一会儿,他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浑浊的眼一瞬迸发锐光:“她身上有剧毒。”
“什么?”
陆雨梧问了声。
那老郎中须发皆白,抬起来一双眼睛看向他:“咱们汉人可没这样毒的东西,小子,你要不要把她给我……”
“老杜您快闭嘴吧!”那村汉额头青筋一跳,再对上陆雨梧的目光,他忙讪笑一声,“公子你别介意,这老棺材瓤子一个,怪得很。”
那姓杜的老郎中撇撇嘴:“都说是剧毒了,有没有的救还一说呢,不如给我练练手……”
“不可以。”
陆雨梧出声打断他。
老郎中一顿,迎向少年沉静的双目,不过片刻,他又像没事人似的一下转过脸,“这个姑娘年纪不大,身上却都是难调理的顽疾,这剧毒我治不了,如今也只能暂时放一放血,压制一下,至于她的喘症嘛……本是先天所带,还不好好珍重自己,习什么武啊,真是自己作弄自己……”
“您说什么?”
陆雨梧睫毛一颤。
老郎中有点不满他又打断自己说话,眉心拧成川字,抬头却对上少年那双深沉的眼,他莫名道:“咋了?”
陆雨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在自问:“她的喘症不是因修习功法所致?”
在尧县的县衙当中,
他分明曾听细柳亲口提起。
老郎中哼了声:“我行医多少年了,难道这点东西都看不出?”
陆雨梧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震荡,抬眼却见那老郎中大剌剌地掀开那村汉挑的筐子上的布巾,从里面抓出来一把果脯就往嘴里塞。
“老杜,您吃了得给钱啊!”
那村汉嘟囔道。
“给什么钱?你这些东西拿到城里去卖也没人理你,如今大家都没饭吃了,谁还惦记这些东西?”
老郎中一边嚼,一边说,“还不如给我吃了多些力气,好医治这位姑娘。”
村汉也是个挨饿的,饿得身上都没几两肉了,听了这话只苦着脸,往嘴里塞了一把果脯吃:“那您还让我进城去卖……”
老郎中吃了两把就打开自己那个破药箱,取出来银针又是酒浸,又是火烤的,这便要给细柳放血。
忽然间,陆雨梧抓住他的手。
一盏灯烛映照老郎中的脸,他松弛的眼皮一撩,迎上面前这年轻公子的目光:“怎么?付不起钱?不治了?”
“钱我自然付得起,可有一点,我想请您告诉我,”陆雨梧双眼在这个老郎中身上来回一睃,“您一个村里郎中,究竟从何而来这一壶琼露春?”
一坛琼露春,千金也难求。
非但如此,这老郎中穿着破衣烂衫,坐在草堆上便露出来他那双靴子,一个村中的郎中,即便穿着一双靴子不算稀奇,可他靴子内里却是鹿皮绒。
老郎中低眼瞥见他袖子里露出来的匕首尖,他一笑:“小子,我就喝酒这么点爱好,你鼻子真灵。”
他回过头盯住那村汉:“瞧你这脑子蠢的。”
村汉:“……?”
他一脸清澈的愚蠢让老郎中气不打一处来,再转过脸来,见陆雨梧将那姑娘挡在身后,他笑了声:“何必这样?我真是一个正经郎中,只不过除了治人,我也杀过人。”
“公子你放心,这老杜是好人!”
那村汉连忙说道,“这回蝗灾咱村里饿死不少人,如果不是遇见老杜,我也得死,他救了我,还分给我口饭吃。”
不管陆雨梧作何反应,他都跟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出来:“这回我去卖果脯,也是为了打听咱知州大人的下落。”
“方继勇?”
陆雨梧抬起眼,盯住他,“打听他做什么?”
“做什么?”
那老郎中嘿嘿一笑,“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我找他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将他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那些饿死的乡民的鬼魂吃。”
他说着,又看向陆雨梧,却见他默了片刻,竟将握匕首的手收回,老郎中还有些意外:“这就信了?”
“我并无武功在身,你们若真想谋财害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只管杀了我便是。”
陆雨梧平静道。
若是追杀他的人,他们也根本不必费这些周章。
陆雨梧从怀中取出来一锭银子,看向那老郎中:“够吗?”
老郎中眉开眼笑地收下来:“够!当然够!”
他十分轻快地开始为细柳放血压毒,这回也不用银针了,直接从箱子里掏出来一把金针,一根根去扎细柳的指腹,用药酒揉出血珠来,直到她颈间青筋不再鼓动,他方才擦了把汗:“这虫毒可真烈啊……”
“虫毒?”
陆雨梧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
老郎中点点头,指着她脸颊渐渐减退的青紫脉络:“这就是虫毒所致,但要说是什么虫毒,我还真说不上来……若要解毒,我看你得去找苗地的郎中。”
说着,他看向陆雨梧肩骨濡湿的血迹:“你好像也伤得不轻啊?要治不?”
陆雨梧闻言,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银钱都在陆骧身上,他带的不多,现今只剩下几粒碎银。
他回头看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细柳,她拧着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
她还要用药,他还要带她回京。
“我不治了。”
他说着,看向那村汉身边的竹筐:“有糖山楂吗?”
村汉愣了一下,点点头:“有。”
他从筐子里抓出来一把裹着糖霜的山楂,用油纸一包,捧到陆雨梧的面前。
庙门外寒风料峭,吹得陆雨梧鬓边乱发微荡,他伸手接来,将一粒碎银递到村汉手中,颔首道:
“多谢。”

第65章 冬至(十二)
燕京的雪天冷得砭人肌骨,干元殿中却因地龙烘烤而温暖如春,殿内的宦官宫娥们几乎都被捂出一身热汗来,可那位躺在龙床上的皇帝陛下却还在喊冷。
曹凤声自己也是满头热汗,却不得不令人再拿两个炭盆来放在龙床边上,建弘皇帝昨日才去了一趟皇后宫中,又见过几位因为陆证推行增补政令闹得朝廷天翻地覆而跑到他面前来大吐苦水的勋贵,看着精神头很好,却不过短短一夜,建弘皇帝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只见那位苗地来的大医乌布舜一踏进殿门,曹凤声便立即挥退了殿中所有宫人,干元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里偶尔辟里啪啦地响。
“乌布舜……”
建弘皇帝见乌布舜摸着他腕上鼓动的筋脉久久不言,他浸满血丝的眼珠动了一下,艰难地喘息,“时间……不够了?”
他形容消瘦,一旦双眼再没有那股子支撑他的精气神,他就如枯朽之木,一层皮底下,只剩一把骨头,再撑不起来一副匀称的好架子了。
“皇帝陛下是天子,您本有超乎常人的毅力,”乌布舜说着,顿了一下,他松开建弘皇帝的手臂,低下头去,“距离蝉蜕幼虫成形,至多还有半月。”
曹凤声在旁,乍听此言,他双膝一软,跪倒在龙床前,颤颤巍巍:“陛下……”
建弘皇帝似乎反应了许久,他怔怔地盯着帐子看了片刻,才垂眼慢慢地看向床边的人:“大伴,咱们得快些。”
像是喃喃似的,建弘皇帝一双眼睛透过帘子好像在望那道紧闭的朱红殿门:“老师……莫负朕。”
飞雪漫天,内阁议事厅中正是剑拔弩张,铜盆里炭火辟啪一响,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忽的一下从圈椅里起身:“那孙成礼是什么人?让他负责此次清吏地方之事?他凭的什么?”
户部侍郎王固“嘿”了一声:“那孙大人怎么了?人家那也是定康年间正经的一甲进士出身,论起资历来,比你冯侍郎还早两年呢!这么些年在翰林院,哪个不说他为人清正?清吏不正是要这样的人来吗?”
冯玉典冷笑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那孙成礼在翰林院多年,若此番真的接下这差事,离入阁也就不远了!
“哟,”
王固不甘示弱,“怎么没崩死你啊?”
“你!”
冯玉典正要破口大骂,却听得陈宗贤一声:“秉仪,守元,你们都消停些。”
守元是王固的表字,他一向谁的劝都不听,多少只听首辅陆证和次辅陈宗贤的,这会儿便也立即消停下来,跟冯玉典两个谁也不吭声了。
此时,陈宗贤看向坐在正中一言不发的陆证,道:“陆阁老,我也以为孙成礼不合适,这人选咱们还需再议。”
“可如今却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再议了,”
陆证终于开口,他对上陈宗贤的目光,“庆元盐政上的事先处置了一批犯官,如今补上去的官吏也都补得差不多了,肃清地方也是大事,非一个廉洁之人不可,我知道,焘明你与孙成礼本是亲家,在这件事上,你心有避讳也是正常。”
陆证说着,抬手一拱:“咱们是为大燕社稷,为圣上做事,举贤当不避亲,依我来看,此事非孙成礼不可。”
陆证一锤定音。
陈宗贤虽面上不显,下颌却略微紧绷,一双眼睛望着陆证,神情莫测,谁都知道孙成礼是他陈宗贤的亲家,谁也清楚,白苹洲与莲湖洞的水火不容。
孙成礼出身白苹,却被陆证这个莲湖洞首辅推上肃清地方官场的钦差之位,这绝不可能是他陆证摒弃党争而选贤举能。
自大燕立朝之初至今的勋贵已不剩多少,只有在历代帝王上位之际站准了队的世家才有机会绵延至今。
靠着祖上积德,以及自己绝佳的站队直觉,世家勋贵才能得以至今保留一些特殊的待遇,家中子弟若为官,总能比普通人多上几条捷径。
但陆证此番清吏,说要裁撤冗官,什么是冗官?不就是那些混日子拿官俸的世家子弟?
这些日子,世家勋贵已找皇帝哭过几回,但皇帝的病时好时坏,他们也仅有昨日才真正见了皇帝一面,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皇帝就又病了。
陆证凭着自己是皇帝的老师,深受皇帝信任而毫不留情,大刀阔斧地进行着他的革新之策。
好像整个大燕至此已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愿。
他斩断那些个世家勋贵的生路,也将自己置身风口浪尖,但与此同时,陈宗贤却不得不被他拉进这风雨里,陈宗贤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应对,可陆证却像是已经为革新而疯魔,不用陈宗贤出手,他先屡次撤职莲湖洞出身的要职官员,补上的,要么是寒门士子,要么是白苹中人。
这样的手段几乎令陈宗贤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此时此刻,他分明嗅到了一分危险。
陆证这么做,遭人恨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被他提拔起来的每一个白苹洲人,勋贵根深,乃百足之虫,死犹不僵,何况这些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挣回他们的生路,若能不死,谁想死?
可这样的天翻地覆,陆证果真能从中抽身吗?
陈宗贤不由深深地看向那位坐在正中的首辅,在内阁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没将陆证看得透彻。
他老了,也疯了。
仗着一个病弱皇帝的信任,陆证已经无法无天了。
“陆阁老!”
冯玉典心中有异,立即浮在脸上,身边一直不说话的蒋牧忽然按住他的手,冯玉典再看陆证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得强咽下去。
外头风雪重,这几日冯玉典心中憋闷,再没跟着陆证一块儿走了,陆证出了宫,坐上陆府的马车回去。
天还没黑,一个人便上门来拜访。
他披着雪气,几乎是跟陆证前后脚出的宫门,回去换了身衣裳,这便悄悄来到陆证府上,进了书房便作揖唤:“陆阁老。”
陆证朝他招招手:“子放,来坐。”
来人正是礼部尚书蒋牧,他五十多岁,头发还没见白,在陆证这位耄耋老者面前便更像个小年轻了。
“阁老,您别怨冯秉仪,他不知道您的苦心。”
蒋牧恭谨地坐下,火盆边煨着一壶茉莉花茶,并不用来喝,只是就着热气让人嗅闻茉莉香气。
“如今是他在怨我,”
陆证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有两个门生在庆元地方上,他们都是好的,在地方上做事也都尽心尽力,而我这回趁着料理庆元盐政的工夫,也将他们给贬了职,秉仪是个直脾气,怨我处事不公也是正常,我却没什么怨他的。”
蒋牧捏着膝上衣料的手一紧,他喉咙干涩:“陆公,我宁愿像秉仪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各处要裁撤冗官,庸官,正是世家勋贵人人自危的时候,他们动不了您,便在桂平挖出您侄孙为官的数条罪状……”
蒋牧说着,抬起脸来,“以往就是陆家各房再仗着您的名声,您也从不对家中之人徇私,怎么这回……您却要我按下来?”
陆证抿了口茶:“我虽子嗣不丰,如今儿子早逝,只剩下一个孙儿秋融,但我那个侄儿有子孙福,经营起那么一大家子,外人看了,我陆家还真是枝繁叶茂,热闹非凡。”
“可这家里人多,事端也多,”
陆证迎上他的目光,“若自己端正,哪能被别人抓住把柄?但这回大抵也是被逼无奈了,我那侄儿已上门求了我小半月了,人都消瘦了一圈,我老了,总有不忍心。”
“不忍心?”
蒋牧一个忍不住,“您对自己尚且忍心,难道他们都上门来哭一哭,求一求您,您就不忍心了吗?他们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那是被人拿了实证的!我今日能按下,来日,那来日……满朝廷又有话说,到时所有人都真当您只对自己人容情,对异己无情了!陆公……他们要闹,闹到陛下跟前去诋毁您!”
“诋毁?”
陆证揉捻着这两个字,他抬头看向门外,风雪呼啸,“什么是诋毁?我陆家的人都是依附着我而活的,这是他们给自己选的路,我无论愿或不愿,我都要照拂他们,可这条路走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也休想回头了。”
蒋牧霎时浑身一震,他满背冒出冷汗来,紧紧地盯住陆证,失声:“陆公……那您自己呢?”
“不想想您自己吗?”
蒋牧的声音有些颤。
茶烟缕缕,陆证看着门外飞浮的雪,心中却想江州此时该是个什么样的天气,他气定神闲:“为人,便是为己。”
江州没再下雨,天气是湿冷的,到了夜里就更冷,那姓杜的老郎中在山上找了草药让村汉在破庙外煎,老郎中一进门就看见陆雨梧守在那个年轻女子身边,一盏烛火映照,他沉静地盯着那女子苍白的脸,一言不发。
“小子,”
老郎中跛着脚走近,调侃似的,“这女娃娃到底是你什么人?我瞧你还挺心疼的,很重要啊?”
陆雨梧好一会儿才回神,他的目光掠过她眉眼,又顺着老郎中的话想了想,道:“很重要。”
哪怕一个人的容颜改换,她也还是那副神魂,是足以令人在皮囊之外感受到的一种熟悉,可是因为这张脸太过不同,他还是会在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中犹疑不定。
是她吗?
不是吗?
可是他抱着满怀的不可思议唤出那声“圆圆”,已经使他突破皮囊的迷障,终于肯正视自己心中所想,而她在浑噩中的回应,他敢确定,那是圆圆的回应。
陆雨梧想起那位紫鳞山主,玉海棠用胧江墨将盈时化为细柳的同伴,道出一个死讯,欺骗他,也欺骗细柳。
玉海棠大费周章,便是在掩盖一个事实——
她将曾经的盈时,变成了如今的细柳。
庙外风声呼啸,陆雨梧定定地看着她,可到底是什么办法,才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哪怕身为故人,他也不能从她的五官当中找出一分一毫的熟悉。
可除了这张脸不够熟悉,她的秉性,她的习惯,从来都在。
无论是细柳,还是盈时。
她永远都是她自己。
“药来了!”
那村汉总算将药煎好,用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盛过来,寒风这么一吹,也不算烫了,老郎中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一边看那少年接过碗扶起来那昏睡中的姑娘,一点一点,十分耐心地喂她喝药。
“这服药下去,她的喘症便会好受许多。”
老郎中说着,背起来药箱,抓起来一截竹竿当拐杖:“但她的虫毒我却是治不了的,你还是赶紧带她去找苗地的郎中看看吧,虫毒凶险,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活。”
陆雨梧喂细柳喝过药,抬起头来:“你们要走了?”
老郎中点点头:“不走在这儿生根啊?我准备了好几大包耗子药,不给那狗官吃了,多浪费啊。”
他一竹竿戳向旁边的村汉:“走了!”
老郎中虽然腿脚不便利,可是倚着竹杖走到庙门外这几步却是轻快生风的,一看便是个有些身法本事的。
在门外他忽然站定,回头看了眼庙中的那对男女:“小子,你们保重。”
“还未请教杜先生名讳?”
陆雨梧扶肩起身。
老郎中嘿嘿一笑:“江湖过客,何必有此一问?我劝你们也赶紧走,这不是个久留之地。”
他说罢,竹杖戳戳村汉,两人在夜幕当中很快不见。
陆雨梧心知老郎中并非等闲之辈,此地应当是不能再留,他立即背起昏迷中的细柳,俯身吹灭孤灯,走出破庙。
细柳在浑噩中有时也能感受到呼呼的冷风,随着她的呼吸冷入心肺,她咳嗽着,有一瞬将自己咳醒。
半睁起来眼,她的脸颊抵在他后背,他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而来,天未白,而露水已生,沾湿他的衣摆,滴落她的手背。
细柳张口,嗓音哑得厉害,混沌又空茫:“陆雨梧?”
哪怕她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回过头:“你醒了?”
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陆雨梧以为她又昏睡了过去,细柳却靠着他的肩背,慢慢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她看不太清,后知后觉自己满嘴药草的味道。
“好苦。”
眼皮压下来,她恍恍惚惚的,又感觉背着她的人好像停了下来,忽然一颗什么东西抵来她的唇边。
雪白的糖霜沾染她的唇齿,她下意识地咬住那颗东西的同时,齿关轻擦他的指腹,咬破果肉,酸涩的味道令她又稍微清醒了点,她又勉强半睁起眼。
月华银白,少年转过脸来。
凌乱的发在他颊侧微荡,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糖霜,他又背着她走,踩得枯叶沙沙作响,他如磬的嗓音仿佛有安抚她浑噩梦境的能力:“这样就不苦了。”
细柳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了。
她含着一颗糖山楂闭上眼,梦里白茫茫的雪都成了他指间的糖霜。
风中有些异样的声音,分明没有鸟鸣,却有枝叶晃动簌簌的响动,陆雨梧细听之下,仿佛还有细微的步履声。
他心头一凛,往前寻了片月光照不见的浓影深处,靠在一块巨石之后,他看不清到底这林子里钻来了多少人,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仍不省人事。
风中步履声疾,他感觉得到那些人正摸过来。
陆雨梧将怀中的一包糖山楂放在她的臂弯,当机立断起身欲引人往另一边去,却不防衣角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轻轻地喘息。
“回来。”
细柳连吐糖山楂都费力。
作为杀手,她哪怕是重伤也总有一股在绝境之下强撑起一点清醒的毅力,敏锐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她道:“不要让我浪费力气。”
陆雨梧立即俯身扶她:“你听我说,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摘下我的簪子。”
她却打断他。
陆雨梧一怔,在这样昏黑的一片浓影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眉眼,但他还是依照她的话,伸手向她。
手指触摸到她微凉细腻的脸颊,陆雨梧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一下蜷缩起指节,细柳亦是一眼睫一动,陆雨梧立即往上顺着她的鬓发,触摸到她的簪子。
他摘下簪子,银叶流苏轻颤,细柳听着这声音,觉得自己头脑中的剧痛仿佛也有片刻缓解,她强行运起内力支撑着自己的清醒,听见那些人靠近的细微响动,她立即道:“拆下所有的银叶子,见过惊蛰用飞刀吗?你只管起势。”
林中枝叶潇潇,陆雨梧迅速拆下来几片银叶子,他捏在手中,双眼在巨石后散碎的月光底下睃巡。
“左边十步开外,树上。”
细柳听风,低声辨位。
陆雨梧立即寻准方向,细柳灌注内力的一掌抵上他的手肘,刹那内劲推着他的手飞出银叶,“呲”的一声,重物落地。
细柳没有力气,如此也是在空耗自己的内力,但她只能咬着牙忍下心肺的痛,辨准对方的位置,借由陆雨梧的手飞出一枚又一枚的银叶。
林梢之间,数人坠下。
地上侥幸留存的几人这时才终于辨清细柳与陆雨梧的位置,犹豫了片刻,他们也不再悄悄的了,各自放开手脚,举着兵器杀来。
细柳想握刀却没力气,听见几人大喝着奔来的声音,她正要开口,却气血上涌吐了口血,这时,身旁的浓影向她笼罩而来。
顷刻间,
细柳感受到他的鼻息。
一如在尧县的青石滩那样,他双臂紧紧将她拢在怀中,护在他的身下,发丝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细柳怔怔的。
雪亮的刀刃高高举起,映在她的眼眸。
“傻……”
她满口是血,失去内力支撑的刹那,她闭起眼睛。
刀刃将要落下的瞬间,尖锐的口哨声短促一响,几个杀手猛然间身形一僵,他们惊觉自己手上竟不知何时爬上来不知名的虫子。
陆雨梧立即直起身,回头只见虫子密密麻麻地蔓延在杀手的颈子,脸颊,又是一声哨响,它们几乎同时用口器蜇咬着他们的皮肉。
“啊啊啊!”
尖锐的刺疼仿佛会顺着他们的经络而绵延,虫子们卯足了力气仿佛要往他们的皮肉里钻。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他们尖叫着,听见虫子蛰伏在他们刀口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不约而同扔了刀,一个个蹦来跳去地叶没能将虫子甩下来一只。
透过枝叶缝隙,有人藉着散碎的月光看清地上仍在朝他们而来的毒虫,他吓得嗷嗷乱叫,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跑走。
细碎的铃铛声响,清脆悦耳。
陆雨梧发觉地上不知名的虫子都无一例外避开细柳与他的衣角,它们朝着那几个杀手的放下密密麻麻地前行,而不远处,有一道灯影闪烁。
那灯影照着两个人。
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纤小灵巧。
被虫子爬满的几个杀手嚎叫着与他们擦身而过,那满头银饰的少女在喊:“阿叔,阿叔等等我……”
灯笼照见他脸上神秘的银色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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