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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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裹着阴寒杀意,袭向陆雨梧。
纵然陆雨梧并无武功在身,但他了解陆青山与陆骧他们,他们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已说明这神秘女子并非口气轻狂,她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陆雨梧冥冥有感,定定看她。
“紫鳞山主,玉海棠?”
第68章 小寒(三)
天色晦暗,雨丝斜飞,沙沙作响,陆雨梧站在阶上,隔着人墙,他与玉海棠相视。
“山主此时来访,想必是有要紧事。”
陆雨梧眼底神情深邃。
玉海棠身裹烟雨,看着他,一瞬不瞬:“如果杀了你也算是一件要紧事的话。”
正是此时,兴伯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陆雨梧护在身后,一双锐利的眸子与玉海棠一接,玉海棠弯眉微挑,她发现这陆府当中还真是藏龙卧虎,这把老骨头看似颤颤巍巍,却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深不可测。
陆雨梧拍了拍兴伯的手,随即绕过他,抬首与玉海棠相视的刹那,他步入雨幕,细长的雨丝轻擦而来,拂过他肩头与衣摆,一副身骨如被雨露洗净的松柏,从容而沉静地立于天地此间:“我若该死,此时应当已经死在江州。”
玉海棠冷冷地睨他:“你若真的死在江州,我会很高兴。”
“今日之前,我与山主从不相识,更不曾有过交集,”隔着人墙,陆雨梧声音淡淡,“我不明白山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思来想去,似乎只有陈家这一个由头。”
“陈宗贤?”
玉海棠嗤笑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就是因为她了。”
陆雨梧眸光沉沉,一字一顿。
这个“她”是谁,玉海棠抬起眼来看向他,心照不宣,她睃了一眼檐上檐下,明里暗里多少侍者,幽幽道:“你若真的好奇,便让他们都退下。”
陆雨梧与她相视,片刻:“青山,你们下去。”
“公子!”
“公子!”
陆青山与陆骧同时开口。
“下去。”
陆雨梧声音泛冷。
陆青山与陆骧面面相觑,没有办法,只得挥退众人,自己也退出院外去,唯有兴伯还在阶上,陆雨梧回头对他道:“兴伯,她若要杀我,也不该在陆府。”
兴伯沉默了片刻,还是出去了。
这间院子一时间静谧下来,玉海棠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你挺有胆气,陆府算什么?只要我想,照样杀你。”
“我知道,但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一定会去找你。”
这一瞬,玉海棠从他看似平静的言辞底下觉察出一分锐意,她的神情沉下去,片刻,她却忽然笑了:“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舒敖告诉你的?”
她声音阴冷。
“与苗阿叔无关。”
陆雨梧迎着她不善的目光:“七年,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我以为只要我还记得她,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她,可是我没有料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些手段足以将我记忆里的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她把什么都忘了,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甚至,她还在不断地遗忘。”
“可你以为,这样就算作是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
“住口!”
玉海棠厉声,她阴寒的双眼盯住这个少年,纵是她再不愿承认大医乌布舜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少年也的确从陌生的皮囊之下,窥见了那副故旧神魂。
哪怕没有人告诉他所谓真相。
他也依旧找到了她。
“我最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
玉海棠冷冷地笑,“找到她,你要做什么呢?不让她做细柳,难道去做周盈时吗?七年前她若不随父斩首,便该充入教坊司,怎么?你想昭告天下,让她投身教坊司中,任人欺辱才好?”
“我答应过周世叔,我要保护她。”
陆雨梧沉声,“什么教坊司,什么斩首,我从来就不信周世叔有罪!”
“你不信?”
玉海棠看着这少年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她近乎残忍道,“谁在乎?你们陆家当年有谁为周昀求过情?你祖父求过吗?你那位父亲与周昀不是好友吗?他可曾在金銮殿上为周昀喊过一声冤?”
“你们陆家人是眼睁睁看着周家一十三口人去死的。”
玉海棠欣赏着因自己这一番锥心刺骨的话而神情碎裂的这个少年:“你祖父陆证身为首辅沉默了整整七年,整个朝廷没有一个人为周家翻案,你一个官身都没有的人,你凭什么?”
陆雨梧双手在袖间蜷握起来,青筋分缕鼓起。
“若你可以保护得好她,”
玉海棠眼底微末的情绪闪动,“我与平野也不会给她用蝉蜕。”
陆雨梧再度听见这个名字,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一双眼紧紧地盯住玉海棠,哑声:“蝉蜕……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
玉海棠笑了。
忽然之间,她一抬手,白练顺势飞出缠住那少年的腰身,她挽起白练,双足一跃,带着少年掠上檐瓦。
庭内松风动,院外兴伯与陆青山几乎是同时往檐上一望,兴伯一改平日里松松垮垮老骨头样,飞快掠上檐追去。
陆青山与陆骧领着一干侍者紧随其后。
下雨的早晨,槐花巷里静悄悄的,檐上雨露缠绵,雪花正在院中竹编棚中煎药,她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
忽的,檐瓦传来轻微的响动,雪花一瞬站起身,只见烟雨濛濛中,一女子如神女降世般轻盈地落来院中,她白练如云轻飘飘带下来一个银灰衣袍的少年。
那少年双足落地,抬起一张被雨露沾湿的脸,雪花一下扔了扇子:“陆公子?”
这时檐上步履碎如疾雨,兴伯与陆青山二人率先落地,陆骧与一众侍者很快飞身而来,这一间小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更加逼仄起来。
舒敖挑听见动静跑出来,他一抬头最先看清那才分别不久的少年,再看向那鬓边一朵群青海棠的女子:“嫂嫂,你这是做什么?”
玉海棠只看一眼他,随即抬手用力一拽白练,拉着陆雨梧几步入了门内,兴伯等人立即上阶,那道门却“砰”的一声合上。
“你们若敢进来,我就杀了他。”
玉海棠的声音隔门落来。
“兴伯……”
陆骧不由唤了声。
兴伯面上神情凝重,却抬手止住陆骧的话音。
舒敖没搞清楚状况,挠了挠头,拍门:“哎,嫂嫂!你怎么把我也关外面了!”
没人理他,玉海棠一进去便手挽白练将陆雨梧往前一推,推到靠墙那张竹床前,陆雨梧一手及时撑住床沿,缠住他腰身的白练骤然收回,又成了玉海棠臂弯的披帛。
满屋苦涩的药香,陆雨梧抬眸方才看清床上女子的脸,一只手便压下他的肩骨,迫使他离她更近:“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蝉蜕吗?”
玉海棠嗓音透着阴寒。
陆雨梧肩骨的伤处被牵连撕裂,痛得他额角青筋微鼓,细柳的脸近在咫尺,他清晰地看见她颊侧青紫的脉络时浓时淡,蔓延至她颈侧,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那一层苍白单薄的皮肤之下疯狂鼓动。
“看见了吗?它就在这里。”
玉海棠在他身后冷冷道。
大医乌布舜站起身:“芷絮……”
玉海棠却并未理会乌布舜,她手上用力,迫使陆雨梧去看细柳的手臂,她的衣袖此刻都挽了起来,乌布舜给她用了紫杉木削成的细刺,扎在她手臂青紫的脉络中间,浸出来发黑的血。
“蝉蜕每发作一次,她浑身筋骨都要碎裂一回,就好像她此刻的这双手,非但握不住刀剑,连动一下手指都难。”
玉海棠说着,伸手摘下一根紫杉木刺,发黑的血珠冒出来,顺着她的手臂流淌到她指尖,她的手已经肿胀不堪,无声应证着玉海棠的断筋断骨之说。
“怎么会……这样?”
陆雨梧声音几乎发颤,猛然转过脸去,他紧紧盯住乌布舜:“路上还好好的,一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这样……”
乌布舜叹了口气:“我让叔敖带去的药虽可以压制一二,但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工夫了,蝉蜕之所以有其名,全因其生的特性,正如蝉立夏生,白露死,夏尽之时通常为蝉蜕的一大劫。”
“但与蝉不同的是,它是每隔三春三夏才会有此一劫,若它能度过劫难,便如蝉蜕旧壳,再获新生,它有极强的求生意志,所以一到春天,它就会因惧怕夏的来临而狂躁不安,提醒宿主要捱过筋骨重塑的劫难,但一旦它察觉宿主气弱难支,它就会疯狂报复,啃噬宿主心脉,与她同归于尽。”
这就是蝉蜕。
依附人的血脉而生,却轻蔑于人的意志,不肯轻易与人和平相处,它为了自己的生,时刻折磨着人的一副躯壳神魂,若这个人哪怕有一刻松懈示弱,它就会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愤怒,玉石俱焚。
人从来不是它的宿主,它才是控制着那个人生与死的主宰。
“七年前,她已经十岁了,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即便有好的根骨,习武也要空耗个十几春秋才能有所成。”
玉海棠近乎冷漠地看着细柳肿胀的手臂:“可是那实在太慢了,蝉蜕弄碎她的筋骨,不但可以弥补年纪的缺憾,还可以让她做到比常人习武更快。”
她说着,忽然发觉指间温热濡湿,低眼,只见少年肩骨浸出血来,她神情有一瞬细微的闪烁,不过片刻,她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再看向细柳那张清臞的脸:“看到她耳下那道半寸长的疤了吗?那也是蝉蜕留下来的,蝉蜕可不止会重塑她的筋骨,它还会慢慢地改变她的长相,从七年前到现在,刚好够她变成一副谁也认不出的模样。”
陆雨梧耳畔轰鸣,他仿佛被人攫住呼吸,怎么也喘不出胸口那股沉闷的浊气,他随着玉海棠的一字一句不由地去看竹床上女子的脸,不知何时,她眉心当中竟然出现一道锋利的血线,悄无声息地将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多添一分诡秘的艳丽之色。
那是一种陌生的艳丽。
陆雨梧胸口的浊气犹如巨石一般狠狠挤压着他的心肺,他撑在床沿的手指节泛白,喉间腥甜上涌,他侧过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陆公子!”
乌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脉门。
胸口并没有因为这一口血吐出来而好受许多,又开始变得空洞,严寒风霜往里胡乱地灌,陆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为什么?”
他一把挥开乌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为什么要给她用蝉蜕?”
“若这世上没有蝉蜕,她绝活不到现在!”
玉海棠看着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头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静地注视着细柳眉心的血线,下颌却紧绷了一下:“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她变成另外一个和周家毫不相干的人,可你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找到一个活生生的周盈时,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将她藏起来,又或是改名换姓便能安稳一生吗?”
玉海棠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他的年少天真:“陆雨梧,你以为这天下很大吗?什么天涯海角又是这头顶耀日照不尽的?哪怕是深渊,亦有零星光隙,你对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杀她的利刃。”
头顶耀日。
深渊光隙。
陆雨梧浑身一震,外面明明没有滚滚雷电,也没有朔风吹卷,可他却觉得自己耳中轰鸣难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从玉海棠别有深意的这番话中窥见了深渊一角。
玉海棠看着他,残忍道:“你还不如像你父亲一样袖手旁观的好,你根本帮不了她任何,你想认她,只会害她。”
玉海棠拂袖转身,那道门一开一合,而后房中寂寂,隐约可闻外面雨露沙沙作响。
陆雨梧浑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着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浑噩中亦不曾松开眉头,没有人可以驯服蝉蜕,它依附在她的血脉里作乱,毁掉她的记忆,折磨她的躯体。
她的双臂都肿了,那双脚也是。
陆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断回忆玉海棠的每一句话,看着她的脸,她是盈时,也是细柳,他眼睑憋红。
大医乌布舜在旁,他慈蔼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脚的筋骨出了问题,如今还没有到蝉蜕应劫的时候,我用了些苗地的办法暂时压制下来,今夜撑过去,她手脚就会好的。”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怨山主,若这个女娃娃能作为周盈时活下去,她也绝不会用蝉蜕将其变成如今的细柳。”
“哪里只是细柳丢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细雨沙沙,乌布舜看着陆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来处,紫鳞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陆雨梧猛地侧过脸,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个浅坑里火堆已经快烧尽了,钓钩上的茶壶摇摇晃晃,大医乌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阴影里:“听说,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辟啪几声。
陆雨梧心头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虽从未见过其人,但茏园里的那棵山枇杷树却清晰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开的窗外风雨如晦,陆雨梧近乎迟缓地抬头,吹来的寒风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凄风冷雨,有生之年,他头一次心中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哪怕今日阴雨,天光亦织如密网朝他压来。
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阳底下,人如尘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过头,竹床上的女子一双手臂被紫杉木刺扎出点点血痕,他还记得江州山野,衰草掩盖的山洞。
那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浑噩地说:“我要活,不要死。”
陆雨梧用衣袖边缘轻轻擦拭她红肿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觉,指节动了动,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却轻轻贴着她的手,给她所有。
他想让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读书以明志,可什么是志?无论是令天下百姓丰衣足食的远志,还是令亲朋挚爱安生的夙愿,若无外力强权,也不过只是一个庸碌书生烂在肚子里的空文。”
他想起盈时失踪的那一年,老师郑鹜在京郊与他辞别,老师拍了拍尚还年幼的他的肩:“秋融,无论是为了什么,一个人若只有一颗光明的内心是不够的,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风云际会,你便长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为荫蔽,而你,自可为人之荫蔽。”
朴樕成荫,则为人蔽。
陆雨梧垂眸,久久地看着她红肿的手指,瘦削的脸庞。
春雨连绵,声势渐盛。
“盼圆圆,”
他回过头,窗外风雨晦冥,细密如织,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坚毅,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以我为蔽,风雨不沾。”
第69章 小寒(四)
细柳总觉得有一个人虚握着她的手,很轻的触碰,那么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回握,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整个睡梦,她有一瞬似乎隐约听见了一声低吟,但她听不清,无边的昏黑裹挟着她。
梦外的人牵着她的手,她渐渐不再做梦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疯狂的,傲慢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仿佛在尖锐叫嚣,不屑于她这副血肉身躯,践踏她的神魂,撕碎她的筋骨。
它就蛰伏在那里,以一双阴寒的眼,始终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只要她有一刻的软弱,它就会露出它尖锐残忍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吞噬她,也毁灭自己。
细柳不敢有分毫松懈,她已经习惯在每一个难捱的夜里与她身体里的东西进行着某种你死我活,却又不得不相伴而生的对抗,它厌恶人,可它需要人的气血,细柳厌恶它,可她始终不能将它赶出去。
身体冷得好像浑身都裹在冰雪里,她觉得自己快麻木了,可总有一点温度顺着她的手掌蔓延而来,微末的一点而已,可她是久渴的旅人,她紧紧依靠着这一点的温度,与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煎熬对峙。
耳边沙沙的声音渐渐清晰,细柳还没睁眼,手指先动了一下,一个本能地回握的动作,僵硬又迟缓,却没握住任何,睁开眼,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没有人牵着她。
床沿映着跳跃的烛火,被角被人掖得很整齐严实,仿佛从未有人坐在这里过,窗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难道是梦?
细柳分不清,她没有几个时候可以清楚得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醒来之后什么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清醒了点,她扫视了一眼这间陌生的屋子,不远处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柴火烧得正旺,钓钩上的那只银壶里水烧开了,水气冲出壶口发出响亮的“呜呜”声。
很快,开门声响,伴随着轻盈的步履声,是银铃铛碰撞的清音。
细柳抬眸,只见那少女十三四岁,一身蓝布裙,缀满银饰,正是那苗地来的雪花。
雪花本是要去取下那只乱叫个不停的银壶,不经意往竹床上望了一眼,雪花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怎么是你?”
细柳开口,嗓音喑哑。
雪花赶紧跑来她床前,将她额头上的巾子拿下来,说:“回燕京这一路上姐姐也没个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晓得这些事。”
“你和陆公子被人追杀,幸好我与阿叔及时赶到。”
雪花解释了一句。
“这是……在京城?”
细柳有些恍惚,她努力回想,忆起江州山野,暴雨如倾,一柄长刀贯穿那少年的肩骨,她猛然抬眼:“他呢?他怎么样了?”
雪花反应过来她在说陆雨梧,便道:“姐姐放心,大医已经给他看过伤了,大医说,他在江州耽误了救治,又一路舟车劳顿的,但只要他内服外用好好地治,是可以治好的,就是可能会慢一些。”
说到这里,雪花想起来江州那夜,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和阿叔就不应该让他一路背着你,他一直一声不吭的,我们还以为他伤得不重……”
细柳怔怔的,她隐约想起月白风凛的夜,那少年将他的外袍拢在她的身上,背着她走,明明是被人追杀的狼狈情形,她却还记得他转过脸来,喂给她一颗糖山楂。
雪白的糖霜沾染他的指间。
后来昏黑浓影中,数把冷冽的刀光袭来的刹那,他又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再后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她已经置身燕京,在这间陌生的屋中。
细柳强撑着要坐起身,雪花立即扶她靠在床柱,她的手很僵硬,筋骨像才接续起的一样,手指还在发肿,忽然触碰到被子底下一样冰凉的东西,她一顿,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灯烛映照她手心的一只玉兔。
它雕工朴拙,如果不是耳朵还算像样,谁也分辨不出它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兔子。
“好丑的兔子。”
雪花也分辨了一会儿,才从它的耳朵判断出它的物种,然后评价道。
细柳收拢掌心,抬眸:“他在哪儿?”
“陆公子在你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半个时辰前,确定你真的平安无事他才走的,”雪花转过身去,将叫累了,溅出沸水来的银壶取下来,倒了一杯热水,混了些冷的,端给她,“他好像有很要紧的事,也不知道大医给他的丸药他按时吃了没有。”
那果真不是梦。
细柳看着自己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黑透了。
大医为了压制住细柳体内的蝉蜕忙了很久,舒敖为了帮忙也是没睡过觉,直到细柳颈体内的蝉蜕渐渐安静,他们才算松了口气,陆雨梧一走,他们便各自去补觉了,只剩一个早补过觉的雪花在照顾细柳。
雪花不过是出去舀一碗粥的工夫,回来便见细柳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这一场对抗,是她暂且压倒了蝉蜕。
不过是短短的一天一夜,她手脚筋骨便已经得到一些恢复,她甚至可以下地了。
自小玩毒虫的雪花看着她,心中一边感叹着蝉蜕的神奇,一边又不由地佩服起细柳的意志,大医说,常人,是绝不可能使天生傲慢的蝉蜕暂且偃旗息鼓的。
“大医说你的手脚这段时间都会又疼又麻,还是要好好卧床修养,何必急着起来呢?”雪花上前将清粥放到她面前。
细柳不觉得饿,但为了让自己能够多些气力,粥还是要吃的,她手臂上还缠有夹板暂不能卸,这也方便她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捏起来汤匙,淡淡道:“卧床修养只会让这我身骨头更加安于恬逸,不但不会好,还会生锈。”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我却还没问过你,你们为何要救我?”
雪花眼珠转几下:“大医与紫鳞山主是旧识。”
细柳吃了一口粥,抬起眼帘注视她。
“真的。”
雪花说道。
大医与山主是否为旧识,细柳不清楚,但她敢肯定这雪花与舒敖绝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赶到江州救她。
柏怜青要杀陆雨梧,那一定是山主玉海棠的授意。
雪花与舒敖若真是因为山主才对她出手相助,那么他们一定不会救陆雨梧。
但细柳并不打算再问下去,反正这个雪花也不会实话实说。
她很快吃完了粥,雪花收碗的工夫,只见她给自己一双手缠起来细布,用力屈握了几下指节便往门外去,雪花大惊:“细柳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去?”
“散步。”
细柳淡吐二字。
正值宵禁,哪里是什么散步的好时候?但今夜的燕京城中注定禁不住浮动的人心,冷雨下了两天了,到此时也没个完,陈府里灯火昏暗,陈宗贤坐在一片阴影里,那户部侍郎王固披雨而来,见一张椅子旁摆着半碗冷茶,不由道:“陈次辅才见过客?”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里裹着深深的疲惫:“一位久别的故旧来看了我一眼。”
陈平将冷茶撤下去,又给王固上了一碗新茶,王固却坐不住,来回踱了几步:“我已经查过了,那几个人从江州来,是东厂的人在一路保着他们,否则他们绝不能活着来到京城,更没可能将那血书摊开在您家门口……”
“曹凤声。”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裹着深深的疲惫:“他还真是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
“次辅,如今最要紧的,是陆雨梧活着回来了!”
王固回过头来,他并看不清陈宗贤的神情:“那个小子到底命大,江州您家里被他搅得一团乱,他这趟回来,只怕是……”
何止是将他的家里搅得一团乱。
陈宗贤握着圈椅扶手的那只手一紧,他是昏了头了,不然怎会由着自己的夫人留着周昀的旧物。
陆雨梧是因为那串玉菩提才去的江州。
他无比在乎周家的案子。
“如今因为清吏的事,那些个贯会吃家底混日子的世家勋贵急得跳脚,陆证苦了他们的子孙,却包庇起自己陆家子弟,他们如何能答应?原本咱们暗自使力,让这些怒火中烧的贵人们去闹,闹得越大越好,”王固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闷气,满头都是包,“可圣上病着哪!病得起不来,哪里能听到他们一点儿声音呢?圣上无力明断,这朝中大事小事全都攥在他陆证一人的手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陆家,”王固越想越气,“一老一小,老的还在朝廷里翻手云覆手雨,小的就已经开始替他的祖父拔钉子了!”
也不怪王固气得一点大燕阁臣的样子都没有,这段时日,陆证为了修内令将朝廷上下搅得乱糟糟,虽说他的门生也有一两个被陆证提拔上去了,但王固心里却是极难受的,若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门生,那还算是他的门生,可如今却是陆证将人提上去的,那门生,还能算是自家门生吗?他们心里究竟是会继续感念他这个恩师,还是会更感念将他们往青云阶上领的陆证?
这一切都是要看人心的,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看得清楚呢?一旦有了芥蒂,哪怕分毫,也难再纯粹。
无论是陈宗贤还是王固,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应对陆证的这招疯癫臭棋,无论是从陆家子弟身上下手,还是从那些世家勋贵身上下手,他们的暗自操纵也算炉火纯青,火是拱起来了,也的确给陆证添了不少麻烦。
陆证悄然按下他陆家人所犯的事,正中陈宗贤与王固的下怀,可是几番借题发挥下来,那些勋贵们倒是嚎干了嗓子,一个个跳得老高,却架不住建弘皇帝因病而避见任何人,有些能走关系的,会收买人心的,哪怕有干元殿内侍的路子,也被坐镇干元殿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凤声给按下,没个几天,就什么路子都死了。
陆证串通曹凤声蒙蔽圣听,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乱拳打在棉花上,气都生生憋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陈次辅,自前任首辅赵籍,您的恩师被陆证与曹凤声那个阉贼所害后,咱们白苹日渐衰微,若不是您咬着牙坚持下来,后来更是得圣上信任,登上次辅的位置,又提拔我入阁,这内阁便是他莲湖洞的内阁了!”
夜雨淋漓,王固痛心疾首:“他陆证是铁了心要趁圣上病重之际打压你我,削弱白苹!咱们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绝不能让他得逞!”
陈宗贤神情沉沉:“那些勋贵当中也不都是吃干饭的,有些人只是老了,却不是没有年轻时的那些手段了,如今有人比你更急,陆证他这样目中无人,总有铁板几块,他一脚踢上去,只有伤筋动骨的份。”
“那……江州的事?”
王固看向他。
“陆雨梧见过了陆证,证据就都到了他的手里,”陈宗贤闭了闭眼,外面雨声杂乱,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我什么也做不了,这回,是我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