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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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玉海棠低下头,避开他深邃的注视,“您依旧年轻。”
建弘皇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仿佛三言两语之间许多旧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扯了扯唇:“你后悔过吗?曾经朕选定的继任者并不是你。”
“那原本就是父亲要交给海棠的责任。”
玉海棠低声道:“海棠知道,您有心成全我的逃避之心,但程芷柳血脉不正,不过只是父亲他外室所生的低贱之辈,她生性软弱,她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资格担起我程家门楣,更不配接掌紫鳞山,拱卫天子。”
玉海棠阴冷地道出她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鄙夷轻蔑。
她俯身一拜:“父亲死的那日,我已将什么都想得清楚,您赐玉海棠为我名,从此世间再无程芷絮,此生接掌紫鳞山,伴您生,伴您死。”
建弘皇帝却仿佛只听清她末了那句“伴您生,伴您死”,他默然失神了片刻,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是吗?可朕记得,有人还唤过你的旧名。”
玉海棠脊背一僵,不敢抬头。
“苗平野死了,程芷絮才算是真正死了。”建弘皇帝像是冷笑了一声,他眼底似乎有一分得不到的不甘,但也仅仅只是浅薄的一点,很快被深邃的浪涛淹没:“朕曾也可怜过你,让程芷柳来交换你自由,是你自己不愿,朕记得后来她嫁给了周昀。”
“周昀,”建弘皇帝徐徐一叹,“他也是朕的忠臣。”
话锋突兀地一转:“雨梧那个孩子这趟能平安回京,听说细柳功不可没。”
玉海棠心神一凛,她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陛下……”
“别紧张。”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扯了一下,想起他的老师陆证,他眼底神情添了一分复杂的平和:“朕说过,若陆雨梧能平安回京,那便是他的造化,至于细柳,朕不是答应过你吗?”
他一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凝视她:“这世上不能再有周盈时这个人,但你若有办法将她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朕一定放过她。”
他像是想起来细柳如今的那张脸:“芷絮,你做到了,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玉海棠双掌撑在潮湿的地面,尽量平稳道:“陛下,周家的人已经死绝了,她只是细柳,这辈子她绝不会想起任何不该记得的事。”
那日在槐花巷,在细柳的床前,若那陆雨梧能够读懂她言辞之下的真意,那么他如今应该会明白无论是曾经的周盈时,还是如今的细柳,她其实从未逃脱桎梏,曜日之下,她如尘,亦如蚁,哪怕天下之大,她亦不能自由。
周盈时必须死。
而细柳,却还可以活。
“芷絮,周家的案子,过去多久了?”
建弘皇帝忽然道。
“七年了。”
玉海棠恭谨地答。
“都已经七年了啊……”
建弘皇帝长长地喟叹一声,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个病弱皇帝,一年到头都在生病、吃药,谁也不会奇怪他日子过得这样稀里糊涂,但玉海棠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糊涂,相反,在这副病弱的皮囊之下,他拥有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的所有特质。
“陈宗贤倒是提醒了朕,当初周家的这个案子还是他去查办的,”建弘皇帝闷咳了几声,才又徐徐道,“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许多年,也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可这江山是皇兄他亲手交到朕手里的,不论朕病成什么样也得好好守下去,可惜这几年上苍不仁,没完没了的天灾接着西北的兵祸,各地又有暴民接二连三地造反,朕有心好好收拾这些烂摊子,可惜天不假年,朕只能趁着现在还有口气,下完这最后一盘棋。”
他说着,忽然俯身,一手勾起玉海棠的下颌,迫使她抬起一张脸来,他看见她的那双眼里有恭敬,有畏惧,唯独没有他曾一度想看见的东西,突兀的,他又想起刚登基那年自己养在干元殿的一盆海棠,它早就枯死了。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睨着她,不带分毫情绪:“朕再怜悯你一回。”
玉海棠浑身紧绷,她不敢挣脱天子的手。
“芷絮,如今朝廷里多的是有想法的人,朕死后,你要替朕盯着陈宗贤,如果陈宗贤一定要死,也只能是因为周家的案子,你明白吗?”
他病得形容消瘦,那双眼却凌厉逼人。
玉海棠双目大睁,她几乎说不出话,自紫鳞山入世之初,便是一朝天子,一任山主,天子驾崩,山主殉葬,这是紫鳞山的规矩。
程家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死掉的。
先帝驾崩当日,便是玉海棠的父亲自刎之时,她从接任紫鳞山主的那一日就接受了这个宿命。
“陛下,这不合规矩。”
她颤抖着唇。
建弘皇帝看着她:“你该庆幸你没有跟苗平野生下孩子,芷絮,你生下他的孩子,只会让你们的骨肉沦为跟你一样的宿命。”
“但你没有,所以这一回,”
建弘皇帝松开她,不再看她一眼:“朕赏你。”
江州蝗灾一案被曹凤声连着审了几日,陈宗贤的妻弟孟桐一改最初的供词,承认是自己与姐姐联合隐瞒姐夫陈宗贤,并藉着陈宗贤这位次辅的势,与江州乡绅一同藉着蝗灾故意做大灾祸,谋夺百姓的田地。
孙家亦在那些乡绅之列,孙成礼亦在审讯中亲口认罪。
至此,这场天灾变人祸的人间惨剧震彻燕京的街头巷尾,人们正议论纷纷之际,又传出来另一个巨大的消息,次辅陈宗贤因难以原谅妻子与妻弟铸下的大错而自省其身,非但退出内阁,更引咎致仕。
听说辞官后的陈宗贤乘轿出宫之时,宫人俱闻其痛哭之声。
细柳在槐花巷待了几天,隔壁院子里的大娘摘菜还不忘跟家里人谈论这事,她一边喝汤药,一边将其听了个七七八八,趁着舒敖那个烦人的家伙不在,她进屋跟大医乌布舜正式作别。
“陆公子能让你在此处好好待上这么些天,已经很是不易了。”
乌布舜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在火堆边坐:“但是细柳姑娘,你应该清楚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你体内的蝉蜕,它很快就要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了,从幼虫彻底变成一只成虫,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天气越暖,你的身体会越虚弱,等春花一开,你的喘症也会受影响。”
“春花开遍之时,蝉蜕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乌布舜神情多了几分凝重,他的语气颇为复杂,“姑娘,你也许会死。”
细柳脊背一僵,但仅仅只是一瞬,她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颔首道:“多谢提醒。”
乌布舜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一个布袋子递给她:“这是虫茶,有使人神清目明的功效,我还在当中添了些其它药粉,除了必要的汤药以外,你还要记得每日冲饮这虫茶,多少也能弥补一些你缺失的气血。”
“多谢。”
细柳接了过来,随即道:“告辞了。”
回京数日,细柳都在槐花巷,她没有特地使帆子传信,惊蛰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的消息,如今也早过了她告假的期限,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该回去一趟。
今日没有再下雨,但依旧是春寒料峭,她注意到河桥边仍然萧条,那么到春花开遍,还有多久光阴呢?
不知不觉,细柳站定在一座宅门前,几步踏上石阶,她抬手正要敲门,那漆黑的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猝不及防,那少年一脚踏出门槛来。
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纪,他眼圈儿却铺着一层青黑,那双眼睛也浸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像是没料到打开门会看见她这么个人,他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回来了?”
“嗯。”
细柳点头,还不等她问些什么,他像是很着急似的,另一只脚也迈出来,匆匆道:“你回来就好,我得先去看恩公,回来再跟你说!”
说着他便从细柳身边飞快掠过,细柳转身,看着他奔下石阶的背影,他正穿着那件蟹壳青的衣袍,春阳之下,袍角莹润泛光。
她低眼,看着提在手中的几包糕饼糖球。
来福本是来关门的,嘴里还在抱怨早饭买回来惊蛰也不知道吃,话还没说完呢,他抬头看见门外的细柳,一双眼睛霎时瞪得老大:“大,大人?!”
细柳“嗯”了一声,走了进去,来福连忙将门给合上,赶紧追上她:“惊蛰说您去同阳找什么神医治伤去了,神医怎么说?您的伤都好了吗?到底是什么伤啊怎么这样折腾您,奴婢问惊蛰他也不说……”
他一股脑儿地问了很多,细柳几乎插不进去他说话的气口,她只好等他说累了停下来才问了声:“我一去日久,督公可有怪罪?”
“没有,”
来福摇了摇头,“前些天小曹掌印还问您呢,说让您安心治伤。”
细柳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包东西丢给他:“给你和惊蛰的。”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来福一眼,好像比她离京之前又胖了好些,她又添了句:“你少吃点,再胖就走不动路了。”
来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抱着几个油纸包,看着细柳往房里去的背影,他总觉得这位女千户大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从前冷得像雪,现在好像稍微化了一点。
细柳换过衣裳便入了宫,因为曹凤声如今一直守在建弘皇帝身边,抽不开身,她只见到了曹小荣。
“干妹妹,你这手怎么了?”
曹小荣一见她双臂上缠的夹板,便放下茶碗关切道。
“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伤了筋骨。”
细柳简短道。
曹小荣听她这样轻描淡写,不由一叹:“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本就是去治病的,回来又伤了筋骨,我再让人给你拿些大补的补品,你回去记得要用。”
细柳婉拒道:“不必了,我听来福说,我不在京城这段日子,您已经往府里送了许多。”
“你就收着吧,都是底下人送上来的孝敬,那么多,我一个人哪里消受得了呢?”曹小荣笑了笑,又问她,“你如今这样,可要再多休息几日?”
“不必了,小伤不碍事。”
细柳说道。
曹小荣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道:“既然如此,可巧今日花小姐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去护龙寺刚建成的大殿中上一炷头香,不如就由你送花小姐去。”
细柳听曹小荣提起花若丹,她发觉自己又有些记不清楚事,往宫门方向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翻随身的册子。
花若丹大约得了消息,在马车中并不端坐,而是挑着帘子,一直在往窗外看,直至她看清那一道黛紫的纤瘦身影,她眼中迸发神采,唤了声:“先生!”
细柳一下抬首,不期对上探出窗来的那年轻女子的一双眼。
她收起册子,走了过去。
“先生,你上来坐吧。”
花若丹这话音才落,她身边的宫娥萍花立即弯身掀开帘子下来,朝细柳躬身行礼,请她上马车去。
细柳没说什么,上了马车。
花若丹尚在为父守孝,她穿了一件素淡的衫裙,乌发挽起高髻,簪白玉梳背,点缀着素雅的绢花与珍珠,一双杏眼盈盈,波光轻动:“上次见先生,燕京还在下雪,如今已经开春了。”
细柳茫然了一瞬,她有点记不清楚上次的情形。
花若丹见她这样,不由轻唤一声:“先生?”
细柳回过神来,看向她:“娘娘这趟准你出宫,看来她待你比以往好些了?”
花若丹闻言,淡淡一笑:“娘娘的心还是慈悲的,我在她身边尽心侍候,她的心肠总是会软一些的,何况再过不了几日,二皇子殿下就要回来了,她心里高兴,所以准我出来代她为陛下祈福。”
“二皇子殿下要回来了?”细柳眉峰微动。
“是,”
花若丹垂下眼帘,“陛下病重,召他回京尽孝。”
护龙寺的大殿建成,昨日便有一尊金身大佛被送入了殿中,细柳随花若丹的车驾一路来此,工匠们全都躲在工棚当中不得出,免得冲撞贵人,因而一路寂静,花若丹由宫娥萍花扶着入殿上香祈福,细柳则等在殿门外。
她百无聊赖,转过身望向远处,那个方向有一座藏经塔在建,她在心中暗自数了数,如今已经建到了第十五层,塔身以砖石筑成,每一层都嵌有浮雕图案,哪怕她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也能窥得其几分繁复巍峨之美。
“果真谁也拘不住你。”
忽然之间,这样一道声音传来。
细柳敏锐地循声望去,回廊尽头,那少年穿着一件绯红的圆领官服,戴官帽,官袍的圆领里露出洁白的交领内襟,他拥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睛。
他步履生风,绯红的衣摆晃动,很快走到她身边,细柳看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彼此彼此。”
他还不是一样,伤还没好便又回来忙护龙寺的事。
细柳腿上有点不受力,她干脆往后往殿门上靠,陆雨梧立即伸出手去,细柳猝不及防,后腰抵上他的手掌,她一下回过头。
细柳下意识重新站直身体,看清他收回来的手上沾了些红色的漆,更衬得他筋骨嶙峋的手背皮肤冷白。
他道:“漆还没干。”
细柳一顿,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抬头又看远处那座没建成的高塔。
“那是在前朝残存的宝塔的基础上重建的新塔。”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安置一尊金身大佛进去,大约有六层楼那么高。”
“那么高,可以放进去?”
细柳看着那座新塔,问他道。
“嗯。”
陆雨梧颔首,“不要小瞧工匠们的用心,大到河道工事,小到一砖一瓦,他们有开山的智慧与勇气。”
花若丹这时敬完香从殿中出来,她看见陆雨梧,便唤了声:“陆公子。”
陆雨梧朝她颔首。
花若丹看了一眼天色,伸手绕开耳边的浅发:“如今时候尚早,我听说护龙寺后山还有前朝古寺的遗迹,不知我可否邀陆公子你与先生一同去看一看?”
陆雨梧神情微动,他抬眼看向花若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好。”
护龙寺的选址就是在前朝古寺的遗迹上,这是钦天监选定的福地,后山还有些旧朝的残垣,茂林修竹,当中又有一片湖,湖中有一亭。
花若丹将萍花等人留在竹林外,细柳与她,还有陆雨梧三人穿过小径,抵达湖畔之际,她一抬头,便望见湖心当中的八角亭中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细柳心中一动,她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花若丹,只见她眉眼略弯,带了几分她不自觉的隐晦笑意。
姜变早等在这里,李酉他们都等在湖边,没有过来,他先朝陆雨梧招了招手:“秋融,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雨梧分明已经洞悉了什么,但他不动声色,走近,说道:“花小姐想来后山观赏前朝古迹。”
姜变这时将目光落到花若丹身上,两人目光一接,他含笑点头:“花小姐。”
“五殿下。”花若丹福身行礼。
姜变又看向陆雨梧身侧的细柳,他像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竹夹板,又挪开,朝她道:“细柳姑娘,你们快过来坐,秋融他一个人不肯跟我坐下来吃酒,这桌席面我还以为要浪费了。”
桌上珍馐满盘,似乎还冒着热气,俨然是才备下不久。
“多谢殿下。”
细柳说着,倒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坐了下去,她扫了一眼桌上,都是素斋。
陆雨梧与细柳都还有伤在身,并不能饮酒,花若丹顾忌着今日为祈福而来,也不饮酒,姜变也没有什么劝酒的爱好,他自己独饮也得其乐。
就像曾在小朱楼上饮宴一般,还是他们这些人,只不过当中少了一个惊蛰。
素斋没什么好用的,几人也就是藉着这顿斋饭叙了会儿旧,花若丹拉着细柳往林荫幽径中去,那里有旧朝的石佛塔。
细柳没看什么石佛塔,她拧了一下眉:“你……”
却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似的,她扬了扬唇角,抬眸看向穿过林荫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宫中无可依靠,娘娘又对我严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只怕还要枉费许多光阴,才能换得娘娘今日对我的一点好脸色。”
这个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宫中的云波诡谲,她手指轻碰道旁枝叶:“这没什么好隐瞒先生你的。”
她双颊隐隐飞红,抬起眼来再看细柳:“就像你与陆公子一样。”
细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动:“我与他怎么了?”
花若丹大抵是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过头看向林荫近处:“我看陆公子对你很好,怎么先生你却感觉不到吗?”
细柳不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湖畔,那个少年在一片浮光跃金的湖边,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红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间抬眸看了过来。
姜变就站在陆雨梧身边,见他看向林荫深处,便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一紫一白两个女子在一片细碎斑驳的光影里。
姜变垂眼,又看着陆雨梧被风吹起的绯红袍角,他忽然道:“秋融,护龙寺的差事结束后,你果真要脱下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陆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么,你不肯入仕,是不愿陷你祖父于两难,可是秋融,”姜变转过身去,面向湖水平澜,波光闪烁,“如今西北战事再起,境内又频发暴乱,哪怕燕京风平浪静,可谁都知道,大燕已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这个当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来……”
“若我有心请你入世,”
姜变忽然又将视线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愿与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风拂来,满湖涟漪,陆雨梧对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侧过脸去,林荫深处,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连天衰草之间傲然独立,她像是在看被几朝风雨打磨过的石佛塔。
早春的风灌满绯红的衣袖,吹动他的衣摆,陆雨梧的神情显得格外冷静:
“一言为定。”
第73章 大寒(二)
陈府门外聚集了不少身着襕衫的读书人,还有几顶小轿停在一边,被家仆扶着前来造访的大人们在阶上也只等到那陈府的管家陈平从门内出来,陈平恭谨地朝他们施礼:“诸位大人,还有列位相公,我家老爷如今卧病,实在不能见客,但诸位的心意,我家老爷是明白的,陈平在此代老爷谢过诸位了。”
说着,陈平又朝他们作揖。
“管家,哪怕恩师不肯见我等,这些也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请恩师一定收下,无论如何,也请他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话的,是个七品的京官,他眼眶隐隐带泪,“我在国子监几年,幸得恩师接济,否则我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士子,如何能有今日呢?学生知道他心里难受,还请管家你多多开解。”
“是啊管家,万不可让恩师伤心过度,”另一人穿着常服,却也是个在京的官身,他拉住陈平,“我等都晓得恩师的为人,架不住祸起萧墙,他如今年岁大了,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变故呢?你可千万要好好照顾着!”
其他人立时也连忙附和,七嘴八舌地对陈平说了好些话,陈平双手往下按了按,随即道:“诸位放心,小的都明白,至于诸位拿来这些东西,老爷说了,他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就不要破费,拿回去给家中长辈也是好的……”
惊蛰站在不远处,看着陈府门前那些人将一个陈平围在其中,因为人多,陈平不得不大声说话,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凡是受过陈宗贤接济的寒门士子每日都来拜访,陈平应付他们,应付得声音都哑了,也没一个人能进得陈府去。
惊蛰也每天都来,也像他们一样,被陈平拒之门外。
陈平好不容易将那些大人们还有书生给劝走,转身令几个老仆关了大门,走到院子里他敏锐地觉察出一道步履声,他立即绕过照壁,只见一道身影掠过,他追上去,那影子在庭内落定,暗处的费聪等人正欲冲出,陈平看清那少年背影,立即抬手,费聪他们只好又缩了回去。
“恩公!”
惊蛰几步上阶,抬手拍了拍门,他抿了一下嘴唇:“恩公,您还好吗?陈平说您生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
屋中没有一点儿声响,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似的,惊蛰忍不住将耳朵贴到门上,陈平看着他,几步走上阶:“小公子,老爷他这病受不得风,也不能见你,你先回去吧。”
惊蛰回过头来:“恩公的病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静养,小公子不该这样闯进来。”陈平只是道。
惊蛰绷紧下颌,没有说话,他站直身体,看向紧闭的房门,他好一会儿才冲里面道:“恩公,您醒着吗?”
没有人应答。
他低下脑袋:“恩公,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惊蛰转过身,走下去,陈平就在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冷不丁的,却听房中忽然传来那样一道浑浊的,干哑的声音:“陈平,让他进来。”
陈平看见那垂头丧气的少年一下转过身来,神情发亮,几步奔上阶来,陈平没说话,却打开了门,默许他进去。
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气,惊蛰几步冲入内室里,他才唤了声“恩公”,抬首却猛然撞见榻上陈宗贤那张脸。
血红的烫伤,令他半张脸显得可怖,在昏暗的室内,他那半张脸像被什么猛兽啃食过似的,血肉凹凸不平。
惊蛰一下驻足,陈宗贤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少年身上,他明亮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几乎呆立在那里。
忽然一瞬,少年眼眶中陡然积蓄起泪花,他跑到陈宗贤床前,双膝一屈跪下去:“恩公!您这是怎么了?”
他仰着头:“谁敢这么对您?我去杀了他!”
陈宗贤半隐在一片阴影里,他晦暗的神情有一瞬因为面前这个孩子的一双泪眼而细微地一动,陈宗贤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半晌,他开口:“开春了,该让陈平给你做新衣裳穿了。”
他注意着惊蛰的身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衣裳很快就不合身了。”
“恩公,到底是谁……”
惊蛰忍不住用衣袖擦眼泪。
陈宗贤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头:“你快十五岁了,儿郎家哪里那么多的眼泪?”
他注视着惊蛰,说话间,脸颊的肌肉牵动着他脸上的烫伤,红彤彤一片,狰狞极了:“我这伤只是不小心。”
他说话声音平静,甚至有种过分的阴冷,浪涛一般的恨意被他藏在胸口兀自翻滚,他只是沉稳地看着惊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孩子,如今你也算是长大了,从前我总想着那些事还不急着告诉你,等你大一些,再大一些,但如今家中生祸,我又成了这样,不知还能管你几年……”
他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我只问你,你如今可还想为你父亲沈芝璞报仇?”
惊蛰一滞,陡然抬头。
早春的日光淡薄,照在人的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花若丹不能在宫外久留,细柳本应当送她回宫,但花若丹顾惜细柳有伤在身,不让她再送,细柳便令东厂一干人随行。
花若丹一走,姜变亦因手中事务未处理干净而要先走一步,细柳靠在浮桥栏杆上,双手抱臂,看着陆雨梧与姜变说了几句话,姜变领着李酉等人走了,他这才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朝她看来。
视线一触,细柳率先错开眼,不一会儿,他走了过来:“你离开槐花巷,先回过府里吗?”
“嗯。”
细柳点头。
“那怎么不见惊蛰跟着你过来?他不在家吗?”陆雨梧站在她身边,眺望湖面碎波金粼,他没听见细柳开口,侧过脸看向她,她那双眼睛是一种惯常的冷,仿佛乍露一分杀意,又很快隐没在晦暗眼底,他道:“陈宗贤于惊蛰有恩?”
细柳一瞬抬眼看向他。
“这些天陈府门庭若市,那些受过陈宗贤恩惠的人都想要见他一面,我听说,惊蛰也在其中。”
陆雨梧与她相视,“你想杀陈宗贤,却又顾及惊蛰,所以心生犹疑?”
他几乎一语中的,但细柳移开目光,看向湖面浮动的涟漪,她有点不想承认,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如今所有罪责都被陈宗贤推到他妻弟孟桐与他那个姓孙的亲家身上,他没损失半点清名,惊蛰年纪小,认死理,他又是靠陈宗贤照拂着长大的,哪怕我与他明说,他也不会信。”
“我知道,”
陆雨梧颔首,“哪怕你不说,我也清楚对于你来说,惊蛰应当不只是一个搭档那么简单,在尧县你就很照顾他,比起搭档,他对你而言,更像弟弟。”
细柳惯常寡言,亦不会将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常是冷漠的,没有人可以轻易洞悉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常常意识不到,其实她已经不太记得尧县的事了,只是偶尔翻一翻身上的小册子,她才会隐约想起来一些模糊的东西,她根本没想过自己将惊蛰当成什么,听见陆雨梧这番话,她愣了一会儿。
“你不必两难。”
这时,她又听见身边那个人说,再度看他,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那一身绯红的官袍色彩更为鲜艳,他轻抬着眼帘,双眼皮的折痕漂亮,他说:“陈宗贤往后再不能踏足官场一步,我想我会有机会,总有一日,他这个真正的罪魁会匍匐在江州无数亡魂的脚下,认罪伏法。”
陈宗贤笼络人心的手段可谓炉火纯青,哪怕江州成了坟场炼狱,他如今在世人眼前只不过是被家祸牵连,江州陈家田地里的那些银子没了,但陈宗贤却还保有着他那一张清正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