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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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谭骏的话锋陡然一转:“但我终究是您的下属,其他事我都可以替您去做,但陆雨梧的死,不是一件小事,我就是想替您来担,我也担不住。”
吕世铎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这应该是那位陈公的意思。
谭骏还在继续说道:“吕大人,今夜案子若是审得好,敬香钱这桩事我们也都可以交差了,皆大欢喜,不好吗?”
“皆大欢喜……”
吕世铎揉捻着这四字,他看着谭骏:“那么花家呢?花懋呢?这件事中,果真是所有人都欢喜吗?”
“吕大人。”
谭骏以一双幽深的眼与他相视:“花懋今晚必须认罪。”
“陆雨梧的侍者还在狱中,你是打算将他们都灭口?”吕世铎说道。
“他们自找的!”
谭骏一甩衣袖:“陆雨梧都已经死了,他们这些家奴既然如此忠心,那就让他们下黄泉去给他们的主子陪葬吧!”
“谭良行!”
吕世铎忽然大喊一声,随即死死盯住他:“……陆雨梧,果真是你们杀的?”
谭骏肩背浸在一片火光中,他端正地站立在吕世铎面前,像是在审视他的上官:“吕大人,作为您的下属,我觉得我应该提醒您,您这句话若是被陈公听见了,会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背叛白苹,死路一条。
吕世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还不够吗良行,我在任三年,你们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也不关心……这还不够吗?”
甬道中倏尔一静。
谭骏忽然大笑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吕大人哪吕大人,陆证提拔您做这巡盐御史之前,您至少还做过好些年的地方县官,怎么为官之道还不如我这个下属看得明白?您以为不听不看,就是对了?”
谭骏轻轻摇头:“不,您错了,相反,您糊涂却不是真糊涂,这对陈公而言,就是一种不忠,我们这些官场上的人,从戴上这顶乌纱帽的时候就都要选一条路走,我是陈公的门生,我能有今日的造化,全仰仗陈公扶持,他的大恩,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我总得还哪……还他的恩情,便是我给自己选的路,我不打算后悔,也不能再回头。”
谭骏看着面前这位上官,他没有掩饰眼底的嘲讽:“您吕大人还要清高,还要脸面,所以看不惯我们做的那些事儿,心里嫌弃,是不是?可吕大人,您嫌弃我谭骏,您看不惯,也只是看不惯而已,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忍着!”
吕世铎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想要反驳谭骏,却又久久无言,谭骏见此,又露出一个笑容,道:“吕大人,做官就是如此,谁都得选一条路走,不选是不行的,还是早点做打算的好,别等到往后什么都来不及了。”
火盆中辟啪声响,吕世铎袖中的手紧攥许久,又骤然松开,他点头,开口道:“你说得对,从我做官的那天起,我就应该选一条道走,像你一样不后悔,也不该退,你比我强。”
“良行,我该多谢你不吝赐教。”
谭骏听他如此说,便是微微一笑,俯身朝他作揖:“吕大人,您待下属一向和善,在汀州三年,您从来是良行敬重的上官,今夜您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更不会传到陈公的耳里去。”
“您与我都是白苹人,这心到底都是向着白苹的。”
谭骏说着,抬起脸来:“今夜之事,我能为大人您做的,就是先杀了陆青山和那一帮陆家的家奴,剩下的,就是您亲自提审花懋了。”
这相当于是一种明示,
摆在吕世铎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提审花懋,今夜就坐实花家谋杀陆雨梧的这桩案子,彻底跟谭骏成为一条船上的人,要么死。
陈宗贤对他的耐心已经告罄。
谭骏说罢,立即抬手一挥,一时间差役们很快抽刀往前面刑房里去,他亦大步往前,进了刑房当中,花懋已经被绑在刑架上,陆青山等一干侍者守在花懋身前,见这么多人一拥而入,他与身后众人立即抽出剑来。
陆青山神情冰冷,盯住那缓步而来的谭骏:“谭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谭骏冷笑一声,抬起手:“来啊,给本官将这些擅闯州署大牢的鼠辈就地格杀!”
差役们立即扬刀往前,正是这时,只听“噌”的一声,凛冽刀光刺破空气擦了过来,刀锋嵌入正中的砖缝当中。
下一瞬,更多的人手持兵器涌入,几乎要挤满整间刑房,他们生生在陆青山他们与谭骏那些差役们当中隔开一条道来。
谭骏脸色刹那变了,他转过身看向门口那人:“吕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句话,良行你说错了。”
吕世铎缓步下阶,走来他面前:“我是白苹人,我心里也的确装着白苹,可白苹之外,还有天下。”
“……天下?”
谭骏气笑了:“说穿了你不过只是庆元盐政上的一个巡盐御史!能够担着这整个天下的人都在燕京!你吕世铎算什么?也敢妄言天下?”
“你眼中只见方寸,那是你坐井观天,”
吕世铎胸中仿佛积蓄了许久的一口浊气此刻才缓缓吐了出来,“可这世上不是只有可以搅弄风云的人才配放眼天下,自我做了这巡盐御史,我当了三年的糊涂虫,不当不行啊,陈公不容许白苹人的背叛,你们所有人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若我胆敢有一分别的心思,你们就时刻预备着将我拉下来,将我弄死在这一潭泥水里,我为了自保,只能闭起这双眼,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
“可你说得很对,做官嘛,每个人都要选自己的一条路走,这条路其实我做县令的时候就已经选过了,可是因为怕死,我就装作好像从来没有选择过它一样。”
吕世铎说道:“可是良行,糊涂也不能装一辈子,陈公不会容忍我,我只能选跟你一样的路,才可以活得下去。”
“我的手要脏,我的心也要脏。”
吕世铎看了看自己舒展的一双手掌:“我们都知道这都是些脏活,只有陈公他们可以干干净净,你是心甘情愿,而我想了又想……”
他抬起眼帘,对面前的谭骏轻轻吐出几字:“我做不到。”
“若我今夜放任你,那便是放任今日的花家成为往日的钟家,当年那一千万两的债,用了钟家和周昀全家性命去填,在我之前的花砚也是因为这潭浑水而死,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命运,还有你的,良行,你说,若花懋认罪,花家满门抄斩,那么这件事到最后若发展成当年钟家那样,那么届时,又会用谁的命去收尾?”
谭骏脸上神情阴晴变幻,良久,他抹了一把脸,沉声道:“陈公于我恩重如山,若真有那样一日,不用他说,我自己甘愿!”
他死死地盯着吕世铎:“你果真要背叛白苹?因为陆证?还是因为陆雨梧?”
“都不是。”
吕世铎眼中神光微动,他徐徐道:“他们从无一人要求我如何做,如何选,我只是泡在这潭浑水里三年,不想烂下去,就只能找回我从前的那条道走。”
“哪怕是死路?”
“哪怕是死路。”
几乎是吕世铎话音方落的顷刻,谭骏身后的差役持刀往前几步,秦治道等人立即迎上去,两方剑拔弩张,已成水火之势。
正是此时,那刑架上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吕世铎与谭骏齐齐看去,只见那花懋鬓发凌乱,没笑一会儿就闷咳起来,他囚服脏污,一副病容,那双眼睛却仍旧精神明亮:“谭骏!我花家家资一毫一厘皆源正道,没道理你们想夺去,我就要拱手奉上所有家业!我花家世代簪缨,虽至我辈式微,没了堂兄花砚,我花懋只是个商人,却仍不敢忘家风训诫,但若这天下的王法不向我花家,那么我亦不服这王法!想让我认罪……门儿都没有!”
谭骏眼底狠意乍露,后退一步正欲下令,刑房外却传来一阵慌张的步履声,那是个狱卒,脚下没踩稳直接摔下石阶来,人还趴在地上,抬起头就连忙喊:“吕大人谭大人!不好了!着火了!”
这一瞬,谭骏与吕世铎俱是神色一凛,吕世铎率先上前:“说清楚!哪儿着火了?”
“到处都是……”
那狱卒战战兢兢,脸上惊惶:“州署衙门,盐运司衙门,还有您的衙门……城东那边的民宅都着了,还有,还有……”
谭骏快步走近:“还有什么?!”
“还有州署府库!”
那狱卒说道。
“不好……”吕世铎眼睑抽动,他立即唤来秦治道:“快,让人去救火!都去救火!府库里的军粮一定要保下来!”
“快!都去保军粮!”
谭骏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领着人赶紧奔了出去。
外头的雨丝微弱,原本因宵禁而寂静的汀州城内此时火光冲天,到处都是百姓的惊慌哭嚎。
鹤居楼内的一间雅室中,舞姬乐女早都跑了,只剩几把乐器落在地毯上,范绩瘫软在地上,他看着窦暄胸口的血洞,浑身不住地发抖,像是仍没从方才岱先生暴起杀人的情形中回过神来。
阿济尔岱手上都是血,他随手扯下来纱帘擦了几下,瞥了一眼范绩那副吓傻了的模样:“你都已经将那批盐运到府库里了,他还这副扭扭捏捏的为难模样,一看就是不想跟你们在一条船上待,说不定那凭证文书他根本就不想给你……”
阿济尔岱将那沾满血的纱帘扔到范绩身上,见他浑身抖得更厉害,他那副深邃的面孔上流露出一分轻蔑:“他看穿了你们,知道你们将他推到这个位子上,就是为了给你们行方便,你们是方便了,可出了事儿都得他一个人担着,他这么不情不愿的,还是死了好。”
“可,你……你杀了他,那盐呢?”
范绩根本不敢直视阿济尔岱那双鹰隼似的眼,他嘴唇都在抖,“没有他的文书凭证,盐……出不去啊!”
阿济尔岱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范绩一下瑟缩起身体,接着,他看见阿济尔岱抬起手来,昏昧的灯火照见阿济尔岱食指上那一枚银色的狼头戒指,那狼眼镶嵌着两枚极小的猫睛石,泛着幽绿森冷的光。
阿济尔岱从怀中掏出来一把银票,扬手一撒,外面的火光蔓延燃烧,映在他的眼底,他看起来兴奋极了:“当中不是有一半儿要给我么?钱我给你就是,货烧了就烧了……”
他轻吐几字:“我不在乎。”
隔门上全都是血,范绩的护卫无一例外被除了个干净,范绩被银票砸了满头,他又惊又惧,却见那阿济尔岱轻飘飘道:“这些天在你那儿我住得很舒服,放心,我不杀你。”
“大燕的商人都像你一样才好,眼里只有利益而无家国,那我达塔铁骑又何愁不能早日踏平燕土?哈哈哈哈哈哈……”
阿济尔岱大笑着转身,几步奔向那窗棂,一跃而下。
此时,隔门被人从外面踢破,几人并未多看一眼地上的范绩一眼,他们快步往窗前去,却只来得及看清那人掠入夜幕当中的一道背影。
“快!立即传信山主!”
城中鸣镝四起,扑不灭的火光几乎要烤干数日积蓄的潮气,汀州府库当中凭空出现数百玄衣蒙面的人,府库的差役官吏早已乱作一团,一见这些神秘人,他们拔刀的拔刀,逃命的逃命,却不料这些玄衣人竟一个个施展轻功纷纷奔入火场当中。
一道纤瘦高挑的紫衣身影忽然落下,双足一踢那口太平缸,当中的水顷刻被无形的内力引向燃烧的大火中。
空了的太平缸“砰”的一声落下,挡住了那些想要逃跑的差役的去路,他们惊慌地抬头,只见那女子身姿轻盈地落在缸上:“谁若此时敢逃,罪同丢失军粮!”
差役们一时间不敢动了,只听那道冰冷而清越的女声再度落来:“要么去打水灭火,要么死。”
府库的仓吏大腿肚子都在打颤,见逃跑的差役们都转过身来,有的往水井奔去,有的提桶去太平缸边,他才稍稍缓了口气,却见一个黑衣少年轻飘飘地落下来,紧跟着后头又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位年轻的公子下来。
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打扮得像个异族人,脸上还有银色的图腾,仓吏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便奔上前:“你们是何人!府库重地怎可擅闯?”
惊蛰手中飞刀一亮,仓吏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惊蛰瞪他:“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闲工夫?滚去灭火!”
仓吏连滚带爬地转过身就往太平缸边跑。
“猛火油。”
陆雨梧嗅闻到这火光中浓烈的味道,他仰面,此时雨丝绵软轻盈,这样的雨,根本阻挡不了猛火油造成的火势。
好在太平缸里的水及时开辟出一条窄道,细柳用水弄湿了衣摆,飞身往二楼奔去,陆雨梧喊了她一声,却不见她回头,他只好让舒敖抓来那仓吏去府库大门外铺好竹篾席子,随后也在太平缸中弄湿了衣袍,与惊蛰、舒敖奔入楼中抢粮草。
不知暗藏在哪个角落的猛火油被燃烧的火舌舔舐,轰然炸开更大的火势,整个府库几乎快被熊熊烈火包裹。
“快跑啊!楼要烧塌了!”
“楼要塌了!”
差役们惊慌地叫喊。
惊蛰施展轻功掠出,很快将左右肩上两大麻袋的粮草扔在面前这片空地铺开的席子上,回头却只见舒敖一个人扛着三四个麻袋跑来。
“苗阿叔,细柳和陆公子呢?”
惊蛰忙问他。
舒敖将麻袋都扔下,穿着粗气回头:“我去找他们!”
仓库两层楼在盛大的火势中将倾未倾,吱吱呀呀发出危险的声音,细柳鼻息间吸入的浓烟使她心肺生疼,闷咳不断,她扛着两麻袋粮草从楼上跃下,很快便有帆子从她手中接走东西,她听见惊蛰与舒敖的声音,在喊她,还有……陆雨梧。
陆雨梧呢?
细柳一下转过身往楼门的方向奔去,身后的帆子连忙喊她:“山主!楼要塌了!”
她充耳未闻,朝灼烧的火光里奔去。
忽然一只手拉住她。
掌心冰凉的温度令细柳一下转过脸,她眼前此人一身衣袍沾了不少黑灰,一张苍白的面容也有些灰痕,他鬓边都是细汗,顺着颌骨往下淌。
他一手扛着一个麻袋,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她,他的眼睛映着她背后的火光,“轰”的一声,仓库的楼门烧塌了。
陆雨梧拉着她跑到连廊里。
他最有力的那只左手用来扛那一麻袋的粮草了,握着她的这只手根本没有太多力道,但细柳还是被他牵着走了。
她咳得厉害,呼吸越发急促,陆雨梧随手将麻袋扔在地上,很快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抵在她唇边:“圆圆,快吃下去。”
细柳一愣,下意识地张嘴将丸药吞了下去。
这药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她一贯用来压制喘症的那一种。
但他身上……怎么会有她的药?
“山主!鹤居楼传信,与范绩一道宴请窦暄的那个岱先生将窦暄杀了,人跑了!”这时,一名帆子飞奔而来。
“什么?”
细柳拧起眉。
“岱先生……”
陆雨梧揉捻着这三字,他脑中先是闪过紫鳞山那道赤火,冥冥中仿佛什么被他连成了一条线,他抬眸道:“若这个岱先生并非是范绩的人,细柳,那么他会是谁?”
“阿赤奴尔岱。”
细柳立即意会,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被浓烟熏过的嗓子有点沙哑:“我正要找他。”
说罢,她转身欲走,仓库楼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倒塌下来,那种灼烧的热气伴随铺开的火光直朝人脸袭来。
整个府库庭院成了一片汪洋火海,那燃烧的烈焰犹如一头凶恶的怪物,仍不餍足地用火舌舔舐连廊的柱子。
火海近在咫尺,烫得人面颊发疼。
陆雨梧攥着她的手,那双黑沉的眸子紧盯着她:“赤火上说,阿赤奴尔岱武功卓绝,达塔王庭少有敌手。”
“那我更要亲自领教这位王庭三王子的真本事。”
细柳说着,要挣脱他的手。
但他仍旧紧紧地握着,手背筋骨都紧绷起来,在苍白的皮肤底下嶙峋而漂亮。
细柳的目光停在他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左腕的细布早就散了,那道疤痕横亘在那道红痕之间,像一条鸿沟。
因为他的用力,那条鸿沟绷得更紧。
细柳觉得有点刺眼。
她忽然松开摸在腰侧刀柄上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擦过他手腕残损的印记,他指节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松开她。
细柳抬头,
他面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双眼睛里光影幽微。
火海连天,照彻长夜,细柳忽然朝他逼近一步,一手抓住他的衣襟,这样近,呼吸拂面,她眼帘半垂,像是在看他淡色的唇:“陆秋融,放开我。”
陆雨梧指节力道松懈。
下一瞬,
她仰头印上他的嘴唇。
夜风斜吹,灼浪翻卷。
陆雨梧浓而长的睫毛一颤,不过顷刻,她转身如清风一般轻擦烈焰而过,自檐上消失不见。
立在旁边,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的帆子倒吸一口凉气,听见竹哨才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施展轻功跑了。
火海咫尺,陆雨梧转过脸,看见惊蛰和舒敖就站在不远处,两个人都大张着嘴巴,惊蛰甚至抖动着眉毛,装腔作势地用手捂住嘴。
谭骏与吕世铎领着人赶来,只见府库大门面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大张席子,席子隔绝了雨水,上面堆放着抢出来的粮草。
那仓吏浑身黑灰,腿肚子还在打颤,见二位大人来了,便连忙上前作揖:“二位大人!”
“如何?军粮如何了?”
谭骏立即问道。
那仓吏不知后怕还是怎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头低得更狠:“猛火油烧得太狠,我们,我们拼了命也只抢出来这些……”
谭骏一听,不敢置信,又将那席子上的粮草扫视一番:“就剩这些了?!”
接着,他发现大门口立着黑压压一片人影,他们身着玄衣,脸上带着面罩,都看不清脸,谭骏心神一凛:“他们是何人?”
仓吏回头看了一眼,连忙摇头:“属下实在不知,但若没有他们帮忙,只怕连这些军粮都抢不出来……”
谭骏心中越发觉得怪异,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府库门口走出来一个少年,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肩上扛着一个麻袋。
在他身后紧接着走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此人更加诡秘,一副异族打扮,脸上还有银色的图腾。
“你们又是谁?”
谭骏拧眉,话才出口,却见又一人走出来。
那些玄衣人立即分成两排让开一条道,那是一位年轻公子,他一身月白锦袍上有不少尘灰,那张脸亦沾着灰痕,却遮掩不住那副清妙骨相。
他身后烈火滔天,那强烈的光影自府库上空闪烁。
吕世铎眼睑一动,慢慢的,一双眼睛大睁起来,而他身边谭骏脸色骤变,脸皮不住地抽动。
“……陆雨梧?!”
谭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汀州城都这一把火给烧乱了,到处都是惊慌的百姓,数道黑影穿梭于檐上,随手将猛火油点燃投入民宅里炸起火花。
其中几人落在一道窄巷当中,正逢几个百姓惊慌逃出门,他们腰侧弯刀一亮,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割破百姓的脖颈。
听见一声响动,他们回头,只见那道魁梧的身影立在那里,近处的火光照见他那副深邃的容貌。
他们立即将手放在胸前,俯身:“王子。”
阿济尔岱,不,应该是阿赤奴尔岱,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阿济尔部落的人,而是出身达塔王庭,身上流着尊贵的阿赤奴尔血脉的王子,他朝乔装蛰伏在此地已久的勇士们微微一笑:“城门开了吗?”
一名勇士低头:“没有,被人拦住了,我们的人暂时没有得手。”
阿赤奴尔岱脸色一沉,片刻,冷哼一声,他慢慢道:“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江州过来的那些人已经有一部分跟着范绩的管家范勇进来了,你们放火把这些燕人赶出来,正好方便他们自相残杀……”
范绩以为那些帮着他从岸口运盐回来的只是阿赤奴尔岱手底下负责运送货物的人,殊不知,那都是江州的反贼。
“发现了又怎么样?他们已经引狼入室了。”
阿赤奴尔岱笑着,一双鹰隼似的眼眯起来:“你们就不用跟我走了,留在这里,将这座汀州城烧成废墟就是你们的使命。”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勇士要成为死士,再也不能回到生他们养他们的草原。
但他们愿意。
他们低下头,接受王子安排给他们的宿命:“为了腾格里!”
腾格里,是长生天,是草原子民信奉的神。
“为了腾格里。”
阿赤奴尔岱用达塔语念着,他抬头一一端详过面前这几个勇士的脸,随后朝他们点点头:“达塔王庭会将你们的指骨埋在格努山。”
格努山,是腾格里的花园。
骨头埋在格努山,会听到神的声音,腾格里会保佑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牛羊草场。
阿赤奴尔岱腰侧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便是这些跟随阿赤奴尔岱潜入汀州的达塔勇士事先斩下来交给他的指骨。
阿赤奴尔岱告别他的勇士们,与数名亲卫一同避开街市上的人流寻僻静处走,偶尔遇见几个惊慌的百姓,亲卫直接动手抹了他们的脖子。
“王子,有人!”
一名亲卫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转过脸却看不清那浓暗的巷口,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鸣镝。
阿赤奴尔岱当即决断:“换个方向。”
一行人绕过几个巷子,不远处又有浓影闪过,紧接着天空中又响起一声鸣镝,阿赤奴尔岱眉头一拧,他故意带着亲卫再次调转一个方向,直奔河岸边缘的连廊当中。
天上鸣镝再响。
阿赤奴尔岱一下停步。
“王子?”
一名亲卫疑惑出声。
阿赤奴尔岱脸上浮出一抹冷戾的笑意:“绍布,有人在找我。”
那绍布正不明所以,却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清音,像是某种银饰碰撞发出的声音。
阿赤奴尔岱就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敏锐,他比自己的亲卫先发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河岸边的柳树,那树上立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很快,那身影落来连廊中,就站在不远处,对岸的火光烧透了半边天,照得水波粼粼,也照见她深紫的衣摆,腰间雪亮的银饰。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这样的距离,阿赤奴尔岱看不太清她的五官,却依稀见她乌发挽髻,斜簪了一根什么银饰,更衬她皮肤冷白。
绍布一挥手,数名亲卫立即抽刀朝她奔去。
这时,数名玄衣帆子翻入连廊,抽出兵器挡住他们,搏杀开来,而阿赤奴尔岱看着那紫衣女子身姿缥缈,十分从容地绕过他们。
阿赤奴尔岱看出她这副身法暗藏玄妙,一时眼底不由流露几分兴味。
“阿赤奴尔岱。”
她清越的声音落来,像是沾着冷冷的雨露。
阿赤奴尔岱终于看清她的五官,这应当算是他见过的燕人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但她那副眉眼深寒,犹如积雪裹覆春花般,极致的明艳,极致的冷。
“噌”的一声,
她抽出腰间一双纤薄如叶的短刀来:
“紫鳞山细柳,请阁下赐教。”
夜浓如墨,连廊内光影昏昧。
细柳几步飞身往前跃向阿赤奴尔岱,阿赤奴尔岱飞快摸向腰侧拔出弯刀截住她左手刀,又以左肘格向她右臂,此时河岸对面烈焰冲天,天边灼如红霞,阿赤奴尔岱看清几乎快要贴上他面颊的刀锋:“刃长一尺四,锋似三月柳。”
他的神情陡然变得兴奋极了:“苗平野的刀!”
“你认识苗平野?”
细柳眉峰微动,但手上动作却没停,迅速挽刀袭向阿赤奴尔岱颈部,阿赤奴尔岱往后一侧避开,同时弯刀往上勾住细柳一面刀刃,一厚一薄刀锋相擦,发出刺耳的锐鸣,火星飞溅。
过分纤薄的细柳刀对上阿赤奴尔岱厚而重的异族刀竟分毫没有被压弯的趋势,阿赤奴尔岱就像是一头苍狼,一双森冷的眼紧盯住眼前这双刀:“十年前这双刀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很可惜,被苗平野给逃了。”
仿佛所有嗜血的欲望顷刻被它点燃,刀才是阿赤奴尔岱眼中的猎物,而他时刻准备扑上去,撕碎这个霸占他猎物的人:“姑娘,这双刀终要属于我,不止如此,连你我也要捉回我们王庭的营帐中去,让我的勇士们好好观赏你这个美丽的燕人女子。”
侮辱的话被他说得温文尔雅,若不是他一口一个王庭,他看起来真就是一个浸透中原文气的人。
“阁下今夜放了这么大一场火,难道还妄想全身而退?”
细柳手腕一转,刀锋擦过他刀背横劈向阿赤奴尔岱,那刀光掠过她寒潭似的眼。
阿赤奴尔岱后退几步,低头看向自己破了一道口子的衣襟,再抬头,他像是重新将这个神秘的燕人女子打量了一番,他双眼微眯起来,宽厚的手掌紧握住刀柄,浑身蓄势如野兽,不过肩背肌肉紧绷一瞬,疾步朝细柳杀去——
细柳一刀抵开他弯刀,虎口却被震得发麻,正是此时,阿赤奴尔岱抬腿攻向她下盘,他虽披着一副大燕文人的皮子,但里子却实打实的是个体格健壮的蛮族人,如今又正值壮年,一身气力与速度都十分可怖。
细柳被他踢中膝盖,她身子一歪,半边低了下去,这时阿赤奴尔岱的弯刀直劈过来,细柳迅速后仰,那刀锋顷刻擦着她的鬓发而过。
细柳一个旋身落去阿赤奴尔岱身后,刀锋直逼他后心,阿赤奴尔岱侧身弯刀一挡,锋刃相接闪烁不过瞬息,二人各自闪身退开几步。
连廊下水波如流墨,廊内光影昏昧,细柳低眉瞥了一眼左臂上一道血口子,再看阿赤奴尔岱,他亦用手在摸腹部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