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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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阿秀抱着猫,点头。
“阿秀,跟我来吧。”花若丹在门外,朝她招招手。
阿秀乖乖地走出去,牵起花若丹的手,往厅里去。
眼下陆雨梧还在这里,惊蛰没什么机会跟细柳单独说话,他索性也跟着去吃早饭了。
陆雨梧由陆青山扶着坐下,素纱帘内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你还真会哄小孩。”
无论是在被罗宁山那些贼寇追杀的路上,还是方才,陆雨梧都在借着让阿秀照顾猫这件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人若有事可做,就会想得少一些。
陆雨梧笑笑,“你的伤如何了?”
细柳不答,只隔着一道帘注视着他,“罗宁山的事,你当真要管?”
“永西总督的兵迟迟不至,赵大人他们等得起,百姓却等不起,”陆雨梧因伤而有些气弱,声音很轻,“罗宁山的贼寇并非是想长期盘踞于此,所以才如此频繁劫掠,囤积钱米,若我猜得不错,他们是想从这安隆府去往临台。”
“何以见得?”
“这些自永西而来的贼寇是被永西总督侯之敬打散的流匪,他们的首领康荣已在几月前被斩首示众,如今在罗宁山上的,是康荣的义弟何流芳,他聚起这些散兵游勇,只有投靠在临台盘踞的反贼首领张怀大这一条路可走。”
细柳道:“再是散兵游勇,他们却也有两千余人之数,尧县衙门里才多少衙役,即便与巡检司的兵卒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余人。”
陆雨梧不疾不徐,“安隆府的府衙就在定水县,我问过赵大人,定水县有驻兵千余人。”
“你凭什么调动他们?就算你有办法调得动,安隆府的兵力却也只是罗宁山反贼的一半。”细柳轻皱眉头。
“办法我还在想,”
陆雨梧顿了顿,才又道,“当务之急是为你洗脱罪名。方才我已问过那名山匪,他其实并未亲眼见你杀人,他之所以指认你,是因他逃跑之前只见过你,所谓供词,实在不堪一击。”
那就是巧合了?细柳垂眸沉思片刻,再抬首,帘外那道身影已被侍者扶起,只听他的声音再度落来,“我已让赵大人封城设关,四下搜捕。”
说罢,陆雨梧转身欲往房门外去,细柳隔帘看他走了几步,步履很慢,大抵是在山野里赤足行走受了伤,她忽然出声:“陆雨梧。”
陆雨梧回过头。
里面那道人影绰绰。
“谢谢。”
她的嗓音如泠泠雨落,“我会在此事了结之后再离开。”
窗外阴云薄了些,天色一时更加明亮,照得陆雨梧双眸剔透,微微一弯:“好。”
木雕花门一开一合,细柳隔窗一望,那少年鸦青色的衣袂随着他的步履而拂动,持剑的黛袍侍者皆一言不发地簇拥着他往对面廊上去。
细柳的目光落在那道窗内,那个微胖的侍者靠着椅背,大张着嘴睡得正香,才进去不久的陆雨梧不知从哪儿抽来一把折扇将那侍者的下巴往上一合。
那侍者迷迷糊糊一下睁开眼。
人还在发蒙,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似乎笑了一下,他赶忙拄拐起来行礼,喊了声“公子”。
细柳靠着软枕,平静地看着对面这一幕,倏尔房门“吱呀”一响,惊蛰手中捧着一碗粥,掀开帘子进来,“细柳,吃早饭。”
碗中是鸡丝粥,一看便不是衙门里的大锅饭,而是赵知县给他们开的小灶,细柳默不作声地接来。
“那个乔四儿是个衙门串子,就是他们这儿专帮着官府捉拿逃犯,赚赏钱的……”惊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着方才的事解释了一番,末了,他又闷闷道,“若不是众目睽睽,我才懒得救他。”
细柳却道,“是你太心急了,他被逼得太紧,关键时刻放弃个人生死,保全家人性命,也算一个大勇之人。”
“你也这么说。”
惊蛰撇嘴。
“我知道,”
细柳抬头看他,“你也是为了救我,我应该谢你。”
“你说这个做什么,”惊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山主派来协助你的,你的任务就是我的任务,你若人在牢中,山主交代的事又要怎么办?”
听得他这番话,细柳沉默一瞬,道,“惊蛰,我恐怕一时还走不了。”
“不是说几日就走么?”
惊蛰拧眉,“你的意思是还要在此地耽搁?”
细柳捏着调羹,“我虽出了牢狱,却仍是官府眼中的嫌犯,此案若不了结,明面上我就会一直行动受限。”
惊蛰不以为然,“你也说了那是明面上,凭着你的手段,我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难道是什么难事吗?我们一离开,天高皇帝远,他们岂能找得到?”
“事情绝没有这样简单,”细柳摇头,淡声道,“那日在茶棚中,那个人的身手你也看见了,他绝非等闲之辈。”
细柳盯住他,“他的路数并非是江湖之辈,而是军中之人,再者,他此行的方向是西北,而那庆元府的盐商管事又唤他作谭二爷,惊蛰,你猜他是什么人?”
“……朝廷里的人?”惊蛰一愣。
“非只是朝廷中人,”
细柳那日心中便已十分确信,姓谭,排行第二,一身武功路数又来自军中,这实在无怪她多想,何况……她手中还握有那人的一样东西,“他若不是一个极重要的大人物,赵知县也不会将我看得这样紧。”
惊蛰没说话,靠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外头静悄悄的,对面廊上那些黛袍侍者犹如雕像般岿然不动,惊蛰忽然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知道了,你若是不管不顾地走了,那位将你保出来的陆公子若交不出真凶,便会受此事牵连。”
“细柳,我说得对不对?”
细柳将瓷碗放在一旁的矮凳上,苍白清瘦的面容神情平静,“他不会猜不到这桩案子牵涉的死者大有来头,但他还是帮了我。”
“他是陆阁老的长孙,若今日我们就这么走了,来日回到燕京只怕多的是麻烦找上你我。”
惊蛰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这位陆公子的来头太大,他们实在不好趁机开溜,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见他长得还挺好看,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呢。”
细柳瞥来一眼,惊蛰连忙闭嘴,但没隔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嘟囔起来:“花若丹一心要上京,怎么肯在此逗留,她嘴上说在此地耽搁几日也无妨,但我看她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何况此地的确很不太平,方才在厅里一个送信的驿夫说从东城门往定水县的官道上一连死了数名年轻女子,她一听,脸都吓白了。”
细柳听他形容花若丹的反应,一瞬看向他,“都是年轻女子?”
“是啊,”
惊蛰嗤笑,“听他形容,都是些十七八岁,容貌姣好,身边跟着仆从的女子,不知是什么采花贼,竟有这专盯闺秀的癖好。”
“你以为真的只是寻常采花贼?”
细柳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那驿夫都说了是先奸后杀,不是采花贼是什……”惊蛰说着,对上细柳的目光,他蓦地住声。
十七八岁,容貌姣好,小姐做派……这些特征在惊蛰脑子里转了一圈,他猛地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截杀花若丹!”
安隆府的府衙就在定水县,而若要从此地上燕京,那条官道便是必经之地。
难怪花若丹会吓成那样。
惊蛰来回踱步,“可这实在不像是知鉴司的做派啊,南州的暗桩都没了,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知鉴司的确不可能这么快追上来,”
细柳垂眉思忖,“有许多事他们不便明目张胆地亲自动手,但若是江湖中人,他们可没那么多规矩。”
“这些人如此嚣张劫道,只怕知鉴司给的赏钱不少,”惊蛰整肃神情,看向靠坐在床榻上的细柳,“只怕这县城里也有人在伺机而动,我们怎么办?”
秋风入窗,翻动素纱波纹。
冷白的一片天光铺陈于室,细柳耳鬓的乌发微荡,她轻抬起来一双眼,声如寒露滴落:“引他们出来,杀个干净。”
第16章 霜降(十)
秋阳落了大片澄澈的影在窗下,照在花若丹的身上,她却只觉得骨肉俱寒,一张面庞粉黛不施,双眉如蹙,拢紧愁绪。
“他们怕我上京,怕我入宫。”
她一手攥住膝上的衣料,“为置我于死地,他们也算煞费苦心。”
“细柳先生,看来我如今是寸步难行。”
她转过脸来,苦笑。
“这却也不见得。”
惊蛰双手抱臂,睃她一眼,“只要你别再耍你的那些小心思给我们添乱就好。”
花若丹神色稍动,先看一眼惊蛰,再将视线落在床上那年轻女子身上,“细柳先生,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有人挡路,杀了就是。”
细柳倚靠床柱,一双眸子清冷而沉静,“既是江湖中人,尧县不可能没有他们的眼线,我们须得先将人引出来。”
花若丹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才出声:“先生想如何做?”
“要引蛇出洞,须先有饵。”
花若丹一下拧眉,“先生是要我……”
“知道你惜命,”
惊蛰打断她,语气凉凉的,“所以这些天你就好好在县衙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细柳自会扮作你引人上钩。”
花若丹一怔,“如此……便能行得通吗?”
“还不够。”
细柳摇头,她一手按在冰冷的刀鞘上,抬起脸来迎上满窗明光,对面廊上几十名黛袍侍者无声侍立,那道窗虚掩着,不见其中光景。
“我还要借一个人的手,坐实我这花小姐的身份。”
接连两日,尧县一派秋高气爽,不见雨水。
后衙住着贵客,即便赵知县已因自己治下又出年轻女子接连被奸杀的命案而焦头烂额,他这两日也没忘了早早地去探望。
今日也是一样,赵知县才从房中出来,正遇一人迎面而来,在石阶底下站定作揖:“县尊。”
赵知县定睛一瞧,才认出他来,“是你啊。”
乔四儿“哎”了一声,躬身看着赵知县的衣摆拂过他面前,他才直起身,看了一眼赵知县的背影,随后赶忙上阶,对守在门口的黛袍侍者又作揖:“烦请通报,小的乔四请见恩公。”
“稍待。”
陆青山折身推门进去,不过片刻,他便奉命出来领着乔四儿入内。
房中燃香,乔四儿只见那香炉形如层叠的黛山,白烟如雾缕缕浮出,他十分局促地跟在陆青山身后,随他掀帘入内室。
“你身上的余毒都清了?”
忽然这样一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乔四儿小心地循声望去,那位极年轻的公子靠在一张醉翁椅上,只一身素色直裰,发髻梳理得很整齐,簪一支白玉竹枝,手中握一卷书,正以一双清润的眼打量他。
乔四儿“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磕出响儿来,“乔四跪谢恩公救命之恩!”
在旁坐着烹茶的陆骧被他这结结实实的一跪一磕惊得险些没握住手中的提勺。
“你快起来。”
陆雨梧说道。
“若不是恩公,小的这贱命只怕丢在牢里也没人知道,今日合该给恩公多磕几个头!”乔四说着,又磕下去。
别提有多响。
“青山。”
陆雨梧一声令下,乔四儿还想多磕几个响头呢,却被人抓住后领子,一把提溜了起来,他转过头,对上那侍者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被人按在凳子上坐着,乔四儿手里又多了一碗热茶,气味儿可比外头卖的散茶香得多,他才局促地抿了一口,陆骧拄着拐过来将一样东西递给他。
他一瞧,发现是那本他在牢里没撕完的书。
“公子何必替小的收着……”
他小心接来。
“无论如何,书总是没错的。”
陆雨梧说着,将手中的书卷搁在膝上,乔四儿偷偷地瞧一眼,只辨认出齐什么要什么的,有两个字他不认识。
“恩公说得是,”
乔四儿低下头去,“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心中愤恨不甘,又无处可施,所以才……”
“书你看过吗?”陆雨梧问他。
乔四儿老老实实地答,“我认得的字极少,不算看过,但我有时会请衙门里的书算吃酒,请他们一页页地讲。”
按常理来说,衙门里的书算哪里会搭理他这样一个串子,还不是因为那书是县太爷赏赐的,他们都认为乔四儿在县太爷那儿得了脸,再加上他经常会请人吃酒,嘴又会说话,所以才肯讲书给他听。
但他们可不管乔四儿听不听得懂。
“他们没什么耐心,好些我都听不懂,因此虽将这书中内容记得七七八八,却没明白圣人都是些什么意思。”
陆雨梧微有诧异,“你都记下了?”
“小的不敢在恩公面前扯谎。”乔四儿规规矩矩地道。
陆骧不禁转过头来,将乔四儿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一番,道:“看不出你记性如此之神,不识字都能将整本书背下来?”
陆骧有点不太信。
乔四儿张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一股脑儿地将印在脑子里的之乎者也往外倒,陆骧见他摇头晃脑,滔滔不绝,下巴险些脱臼。
“陆骧,他比你从前背得顺畅多了。”
陆雨梧轻笑了一声。
陆骧也不得不对乔四儿刮目相看,“公子,这小子莫非还是块读书的料?”
“小的哪里是什么读书的料子,”
乔四儿有些拘谨地摆了一下手,“我们家就没有读得起书的,我一个哥哥是做铁匠学徒的,两位姐姐一个嫁了人,一个在员外家中做女使,我呢,一无傍身的长技,二又不识几个字,只能成日在街上混,当个挣赏钱的串子,说白了,那就是衙门里的剩饭养出来的野狗。”
他说着,又起身作揖:“乔四没什么奢望,只求当牛做马报答恩公,您指东,乔四绝不往西!”
陆骧被逗笑:“怎么又是狗,又是牛,又是马的,就不能好好做个人?”
正是此时,守在房外的侍者看着对面那道房门一开,一道纤瘦的身影出来,朝他们这边来。
方至廊上,细柳伸手一掀帷帽,正欲开口,却听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人以你为刍狗,乃是人之过,但你立身于世却不可自轻自贱。”
房内乔四儿一时间有点难为情,挠了挠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头忽然传来一名侍者的声音:“公子,细柳姑娘来了。”
陆雨梧一顿,随即道:“快请。”
细柳进来,那道帘子才被侍者掀起,陆雨梧抬眸之际,倏尔一怔,她戴着帷帽,此时却将两面素纱撩起,露出来的那张面容大约是施了妆粉的缘故,所以并不苍白,反倒因为薄薄一层胭脂而有了些血色,剔透的耳坠在她耳垂微荡,她一身柳黄衣裙,外着素白缎面云鹤暗纹的宽袖衫子,眉目如画,自有一种极致的清冷。
“那便不打扰恩公了。”
乔四儿局促地俯身作揖,陆雨梧一刹将视线落回他身上。
“不要再叫恩公,你来见过这位细柳姑娘,”陆雨梧看细柳走进来,便对乔四儿道,“是她让那位惊蛰小公子为你解毒。”
“多谢细柳姑娘!”乔四儿连忙又对细柳作揖。
细柳退后一步,开口:“此事惊蛰确有不妥之处,你不必谢我。”
陆雨梧适时对乔四儿道,“我听闻你通晓城中大小事,想必自有你的人脉与手段。细柳姑娘的事你应该也十分清楚,还请你多加留意。”
“这是自然!”
乔四儿拍了拍胸脯,“恩……公子,细柳姑娘你们放心!城中什么风吹草动都别想逃过我的眼!我这就找我那些串子兄弟去!”
乔四儿一溜烟儿跑了,房中静谧了一瞬。
陆骧一面看着茶炉的火,一面偷偷瞧那位细柳姑娘,她如此装扮,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哪里像是个拿短刀的女侠。
“你身上的伤不痛吗?怎么过来了?”
陆雨梧让人搬来一张软椅给她。
细柳却看着他,虽在房中养病,但他依旧将自己收拾得整齐洁净,只是面容依旧苍白,气质温文又清贵。
陆雨梧没听到她回答,正欲再开口,却听她冷不丁地道:“你很痛?”
陆雨梧笑了笑,“夜里是有些。”
细柳听了,轻皱了一下眉,一时间竟无下句。
陆雨梧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说今夜城中将开夜市,”秋风轻吹起细柳耳边一缕乌发,满窗明光婆娑,她重新抬起眼睫,对上醉翁椅上那少年探究的目光:
“我想请你与我一游。”
第17章 霜降(十一)
细柳话音才落,陆骧手中杯具一个没拿住,落进茶洗里激起来滚烫的水花溅在他手背,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转过头来。
细柳瞥他一眼。
“今夜?”
陆雨梧怔了一瞬,“赵大人既已封城,又何来夜市?”
陆青山在侧恭谨垂首:“公子,尧县每逢此时节,便有请傩戏的习俗,城中可免宵禁五日。”
“什么傩戏?竟能连着热闹五日?”陆骧心生好奇。
“最后一日才有傩戏,但夜市是从今夜开始。”陆青山说道。
陆雨梧在燕京多年一直深居简出,如今也是第一回 听闻这傩戏,他眼底流露一分新奇的兴味,而细柳此时目光落在他素净的衣摆之下,忽然出声:“你的脚伤如何了?”
陆雨梧闻声看向她,和煦道:“并无大碍。”
“既如此,”细柳点点头,说,“入夜后你我同往。”
“先告辞。”
她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陆雨梧看她掀帘出去,接着房门一开一合,陆骧见人走了,这才挪来陆雨梧身边嘟囔:“公子您还没说去或不去,她怎么就自作主张了?”
秋风翻动膝上书页,陆雨梧一手合上:“去。”
尧县近来很不太平,先是过路的盐商被杀,后又是年轻女子接连被奸杀,赵知县在衙门里不知挠掉了多少头发,接连开放四日的夜市也比往年冷清了一半儿,全因如今封城,外头的人进不来,城中大部分的女子又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这都一连四日了,陆公子与那位细柳姑娘几乎日日同游,”赵知县从陆雨梧房中问安出来,一面走下石阶,一面低声与身边的刘师爷道,“昨日那孙典史从巡检司回来,还向我打听陆公子与那细柳姑娘的关系。”
赵知县闻言一愣,“他去巡检司做什么?”
刘师爷朝四下睃巡一番,才凑近赵知县耳语道:“县尊只怕还不知,在青石滩追杀陆公子的贼首康二已被那张巡检拿住了!”
赵知县心中一惊:“什么?!”
刘师爷道:“县尊莫慌,我已上下打点好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咱们后衙里这两尊大佛……”
尧县这样的小城,什么时候见过这等贵人似的排场,如今什么茶楼酒肆的,多的是人在猜测住在县衙中的,那位南州来的小姐,还有那位燕京来的世家公子都是什么身份。
“今夜陆公子与那位细柳姑娘还要出去看傩戏,只怕……”赵知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劝之啊,咱们都谨慎些。”
“县尊,”
刘师爷笑笑,“陆公子他们没见过咱们本地风俗,心中好奇而已。”
惊蛰屈膝靠在窗台上,看着赵知县刘师爷一行人往月洞门去,他转过头看向屋内,细柳已换了一身装束,浅紫衫子,白缎罗裙,乌发梳髻,只零星点缀几颗珍珠。
细柳朝他抬了抬下巴。
惊蛰立时像被拽住尾巴的猫似的,“你怎么又要钱!”
“四天!你知道你买了多少东西吗?”
“什么也不买岂不奇怪?”细柳将桌上大小不一堆放在一块儿的盒子推开些,才从中找到茶壶。
惊蛰跳下来接住险些被她推到地上的糕饼盒,“好,你买这些我不说你,那昨天夜里送到那位陆公子房中的东西呢?你多花那份钱买给他干什么?”
细柳倒了一杯茶,“辛苦费。”
惊蛰气得说不出话,他将细柳手中的茶杯抢过来,猛灌一大口,又将杯子往桌上一拍,“没钱!你再管我要,我也没钱!”
细柳另倒了一杯茶,抬眸看他,“在南州客栈,那几个知鉴司的百户身上不该只有这点钱。”
“……”
惊蛰武功本就不济,他可并不觉得自己能有与细柳一较高下的那个本事,他心中越发讨厌起尧县这个地界。
什么破地方!
风景名胜一个没有!大湖小湖的都没有!只有一条破杨柳河,细柳与那位陆公子不是去茶楼酒肆,就是逛什么糕饼摊,绸缎庄的,她将他的银子花出去,买回来这一堆没用的土特产。
“人家陆公子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得着你给人家买土特产,”惊蛰一边将钱袋子交出来一边骂骂咧咧,“你也不嫌寒碜!”
“尽了心意就好。”
细柳才不管他,接了钱袋子,起身取了帷帽:“为防万一,你继续留在县衙保护花小姐,记得,她若有什么异动,你也要及时告知我。”
“知道了。”
惊蛰钱花了不少,人却一天都没出去玩儿过,他心里气闷得不行,“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省着点花。”
对面廊上黛袍侍者无声侍立,半开的那道窗内,陆骧一面整理着陆雨梧的丝绦,一面抱怨,“如今满城的女子哪个没躲在家里,偏偏那细柳姑娘成日地拉您出去闲逛……”
他说着,忽然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点怪。
“怎么了?”
陆雨梧觉得他这副样子有点好笑。
“公子,”
陆骧抬头看了一眼帘外,那桌上堆放着的东西都是昨夜那位细柳姑娘的师弟送来的,“那细柳姑娘……该不会是对您有意吧?”
“陆骧。”
陆雨梧颇为无奈,“不得胡言。”
“照例,今日除你之外,所有人都随我出去。”他说。
“是。”
在京中时阁老下了死令,要他们必须时刻随侍公子左右,因而公子鲜少踏出无我书斋,即便出行,也绝不在燕京城中。
但近几日却不知为何,公子竟一反常态,每每出行必定带上所有侍者,陆骧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公子肯多带些人,这自然再好不过。
天色渐渐暗下去,市廛店肆灯火通明,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几个孩童追逐着地上的滚灯跑来跑去。
街上虽算热闹,却鲜少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公子,县衙的人跟来了。”
陆青山上前低声道。
陆雨梧回头,人群松散,十几名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快就跟在不远处,他收回视线:“青山,让他们走。”
陆青山低首:“是。”
他立即招来几名侍者,耳语一番。
细柳帷帽一侧的素纱掀起,半露一张脸,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发觉陆雨梧他们没有跟上来,她停下,回过头正见几名黛袍侍者往人群里去。
他们挡在那些衙门捕快的面前,也不知说了什么,那一行人很快退去。
细柳微怔。
陆雨梧走到她面前来,“你在找人?”
“没有。”
细柳淡声。
“既然没有,走那么快做什么?”陆雨梧朝四周一望,灯如串珠一般四下垂落,“该来的总会来。”
细柳倏尔盯住他。
正在此时,轰然声响,漫天的火星子从她身后扑来,陆雨梧当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一用力,细柳下意识地反手制住他的腕骨。
陆雨梧踉跄一步,撞到她身前。
四目相视的刹那,只听铁石撞击的声音响起,细柳回过头,火星子犹如细碎星辰撒来伴随着灼烫的温度迎面,她低眼注视着他挡在她背后的那只手,月白的衣袖在这片火树银花间莹润泛光,他手背被落下的一点火星子烫得微红。
隔着杨柳河,对面迴廊里的灯影下坐着一圈儿人,他们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拉胡琴,吹唢呐。
高亢的乐声掩盖不住热闹人声。
“公子。”
陆青山上前。
陆雨梧朝陆青山摇头,示意他退下,细柳立时松开陆雨梧的手腕,后退一步,裙袂如云层迭拂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乐声盛大,陆雨梧站直身体,却注视她身后,轻抬下颌:“你看。”
细柳再回身,人们不知何时已退至道路两旁,他们无不探头张望着从那头披红挂绿而来的一行人。
他们戴着彩绘面具,挥臂阔步,拖着长长的调子,似唱似念,最中间那人头上缠着神态各异的几张面具,雕得栩栩如生,一张脸也被青面獠牙的面具遮盖,乍一看他,竟有一种一个身躯生着几张人脸的诡异错觉。
“尧县如今频出奸杀案,死者皆为十六七岁的闺阁小姐,他们如此嚣张,大有等不到一个人,便绝不善罢甘休的意思。”
清如玉磬的声音忽然落来,“你说,他们在等谁?”
细柳蓦地回头,灯火照得陆雨梧一身柏枝绿圆领袍莹润泛光,更衬他颈项冷白,他没在看她,只望着最热闹处。
“等谁?”
细柳话音才落,迴廊里锣声猛敲,唢呐与胡琴齐上阵。
临水的望火楼上一串灯笼不胜夜风而斜吹落地燃烧起来,她倏尔抬头,轰隆的乐声翻沸,楼上昏黑,似有影子重叠。
她一手摸向披风底下藏在腰后的短刀,双眸四下睃巡。
“眼下满城风雨,你何不向赵大人陈情,请他派人护送花小姐入京?”
细柳脱口:“不行,我不信他。”
人群里笑闹声更重,戴着面具的人手舞足蹈,扯着嗓子唱着祭神的调子,一河之隔的迴廊里,乐声与他们相合。
细柳蓦地看向身侧之人。
夜里秋风重,晃荡的灯影映在陆雨梧剔透如露的眼底,笑意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