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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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复!”
临昌王沉着脸唤道。
外面廊上,以长刀杵着地面岿然不动的卫兵统领邹复闻言,立即转身走入厅中,抱拳:“王爷。”
范府大门外,吕世铎看着这些忽然围过来的百姓,他们几乎将府门外这片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让秦治道劝百姓们离去,但这些人却没一个肯听话的。
他们下跪,他们哭喊,他们渴望用自己的声音叩开那道漆黑的大门。
檐下的灯笼照着他们每一张枯瘦的脸,浑浊的眼,他们一声声的哭求,是扎在陆雨梧与吕世铎胸口的利刃,却不是可以叩开那道大门的钥匙。
陆雨梧几步往前要下阶去,这时,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怒吼:“那临昌王想放粮他早放了!你们哭什么?你们在求什么?这些官老爷,有谁真正在乎过咱们这些贱民的眼泪?他们连咱们的性命都不在乎!”
灯火倒映他眼底无穷的愤怒,无尽的憎恨:“可怜我老父当初走了半天的路来汀州城里,就是为了给西北的将士送一袋玉麦面!可到头来,朝廷,还有里面的王爷,官老爷,却活生生饿死了他,饿死我妻儿!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们随意践踏的烂泥!”
急雨声声,他回头怒目一扫,那么多那么多与他一样,快烂在这雨里的尘泥:“什么破朝廷,什么官老爷,都是吃人的禽兽!喝了我老父的血,我妻儿的肉,与其如此,我倒不如去开了城门,若做反贼可以活命,我又为何不可以反了你这满是禽兽的朝廷!”
“快住口!”
吕世铎心脏突突地跳,大声呵斥。
然而正是此时,那道漆黑的大门忽然发出沉重呜鸣,所有人瞬间全都朝那边望去,陆雨梧与吕世铎转过身,便见那身穿锦衣,大腹便便的临昌王被人扶着从里面走出来,卫兵统领邹复提着长刀跟在后面。
很快,抚台与藩台二位大人也出来了。
“吕世铎,还不快让他们散去!堵在这里像什么话?”
巡抚率先喝道。
还不待吕世铎说话,那临昌王却抬起手来,他只在入城那日见过吕世铎,并未细看,此时再将他重新打量过,随后便微微一笑:“这位是吕大人。”
说着,他那双眼睛忽然又看向吕世铎身边的青袍知州:“那么这位,便是小陆大人了。”
“下官拜见临昌王。”
陆雨梧俯身作揖,随后站直身体:“城中已经断粮,所以百姓才会如此,我与吕大人这便疏散百姓。”
“何必急着让人散呢?”
临昌王言却温和一笑。
陆雨梧心内一凛,抬头只见临昌王笑眯眯地看向阶下,昏黑雨幕当中,那么多张肮脏的脸。
忽然间,那卫兵统领邹复动了。
“青山!”
陆雨梧立即唤道。
陆青山反应极快,几乎与那邹复同时落身阶下,邹复砍向那中年男人的长刀被陆青山精准截下。
邹复双眼一眯,一个侧身,另一只手铁护腕中骤然飞出短刃,扎进那中年男人的咽喉。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
陆青山根本没有料到他护腕中还有短兵。
那中年男人捂着喉咙的血洞倒下去,百姓们惊叫着起身要跑,邹复一吹口哨,围护在范府周围的卫兵很快现身,迅速将他们全部包围起来。
“临昌王!这些都是百姓!”
吕世铎连忙喊道。
“吕大人,没听这人说吗?”那邹复令人将陆青山与那些侍者围住,随后一脚踩在那地上的死尸身上,“他要造反,既然要造反,那还算什么百姓?”
“那是他饿昏了头了!”吕世铎连忙朝临昌王作揖,“王爷,他是饿昏了才胡言乱语!”
“饿昏头了?”
陆雨梧仍在看那具被邹复踩在脚下的尸体,他喉咙的血洞还在汩汩的流血,忽听临昌王这句话,他视线落回临昌王那张肿胀的脸,临昌王眼底仍然带笑。
底下邹复忽然一抬手。
那些将百姓们围在中间的卫兵骤然抽刀,闪烁的刀光擦过陆雨梧的眼,天边雷声轰隆,又是十数人倒下去。
鲜血流出,被雨水冲淡。
惊惶的哭叫声纷乱,扎着陆雨梧的耳膜,他喉咙几乎失声,那临昌王却站在阶上欣赏着这一幕,淡淡地说:“死了,就不饿了。”
“临昌王!他们都是百姓!是无辜的百姓!”
吕世铎瞪红了眼,他要跑过去却被卫兵给按住了,他奋力扬起脸,大喊:“你不能这么对他们!何元忍,你他娘的在哪儿!还不快过来!”
“都是反贼,都该杀。”
那邹复立在阶下,下令。
巡抚与布政使两位大人都被这一幕给吓住了,他们站在旁边,看着底下的卫兵手起刀落,不知道谁的头颅滚在地上。
吕世铎激烈地挣扎,大声地叫喊,但与之相反的,陆雨梧看起来却十分平静,无论是巡抚,还是布政使,他们都以为这个后生也跟他们一样被震住了。
他应该后悔跟他们作对,应该后悔不与临昌王交好。
连临昌王的卫兵也是这么想的,因而没有人去押住他。
巨雷猛然炸响在天边,有一瞬遮掩住了这片昏黑雨幕当中的惨声,地上蜿蜒的血液被冲成薄红,越来越像巡抚才在临昌王饭桌上吃过的红粳米。
巡抚忍不住俯身干呕。
正是这一瞬,“噌”的一声响,随即便是一道沉冷的声音穿透雨幕:“邹复!”
巡抚抬起头,所有人都望向阶上。
包括那些还没有被屠戮干净的百姓们,他们泪眼婆娑地望向石阶上,灯笼的光影里,那位青衣官服的年轻知州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刀,而那刀刃竟然正横在临昌王颈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
“公子!”
陆青山等人想要往陆雨梧身边去,却被临昌王的卫兵围得死死的。
“他他他……怎么敢?!”布政使丁冶瞪圆了眼睛。
巡抚动了动嘴唇,也失了语,浑身都是冷汗。
那可是宗亲,那可是临昌王!
陆雨梧疯了吗!
那忽然间只剩个空空的刀鞘的卫兵大惊失色,喊着“王爷”,连忙要上来夺刀,陆雨梧却一脚将他踢开,随后将刀刃抵紧临昌王喉咙:“他们不是反贼,是我大燕子民,是为西北捐过军粮的百姓。”
“小陆大人……”
人群当中有人哭着喊他。
忽然间,他们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却不是对着那位宗亲,而是他们的父母官。
一个枯瘦的老翁将脑袋重重地在地面上磕过三遍,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眼里不知是雨还是泪:“小陆大人,您是好官哪!”
那邹复实在料想不到,小小一个知州,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公然将刀架在宗亲的脖子上!他一时间真的不敢动了。
“陆雨梧!谋害宗亲,罪同谋反!本王不信你真的敢动手!”
盛怒之下,临昌王脸上的横肉抽动着,他冷笑:“邹复!杀光他们!”
是,一介知州如何敢杀一个王爷,这是谋反,这是诛九族之大罪,是大逆不道,是乱臣贼子。
邹复一抬手,刀锋又刺穿一个“反贼”的胸膛,所有的卫兵都扬起手中的刀来,他们高喊着“杀反贼”,刀光与天边飞火相缠,手无缚鸡之力的“反贼”们怎么逃,也逃不出卫兵的包围。
他们一个个倒下去,地上的血水变得浓稠。
陆青山挣脱卫兵的纠缠,几步朝那邹复杀去,邹复抬刀回挡,两人打作一团。
卫兵仍未停止杀戮。
“住手!都住手!”
只有吕世铎在嘶声力竭地喊着。
那巡抚与布政使立在檐下,仍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雨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横在临昌王颈间的刀刃忽然收回,临昌王不屑地哼笑一声,转过身:“本王就知道你不敢……”
陆雨梧手中刀锋骤然刺入他胸膛。
临昌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濡湿血红的一片,一旁的卫兵要来阻止已来不及,陆雨梧两步上前,刀刃狠狠往前一送,彻底贯穿临昌王的后心。
雷雨更重,雨地里的杀戮却忽然停了,阶上阶下,所有人都看着这样一幕,几个卫兵将陆雨梧制住,他手中刀刃撤出临昌王胸膛的刹那,鲜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溅他苍白的面颊,青色的官袍。
临昌王整个庞大的身躯往后倒去,滚下石阶,倒在仅存的百姓们面前,他们瑟缩在一块儿,忘了求饶,忘了哭喊,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瞪大一双眼睛,却再也不会动的王爷。
那巡抚与布政使两个脸都煞白起来。
吕世铎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年轻的知州,他手中仍握着那把刀,那把沾着宗亲鲜血的刀,可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鲜红的血迹更衬他神情冰冷。
血珠自刀锋滴落。
“王爷!”
邹复瞳孔骤缩,他挣开陆青山,飞快过来想要将临昌王扶起,可他身躯过于肥胖,便连他这么一个孔武有力之人都搬挪不动。
发觉王爷已失去脉息,邹复又惊又怒:“陆雨梧谋杀宗亲,罪无可恕!快来人将他拿住,我邹复今日就要活剐了他!”
卫兵们愤声应和,方才还对向“反贼”的刀锋,全数转往阶上,陆雨梧手挽雁翎刀,刀锋斜刺抓住他手臂的卫兵,左右两名卫兵捂着胸口倒下去。
檐上忽然落下来数百玄衣蒙面的帆子,那汀州分堂堂主明瑞生一声令下,帆子们持剑挡开冲上来的卫兵。
舒敖不知从哪里掠来,腰间铁刺鞭抽出,往前重重一甩,数名卫兵连忙退开,只见地上裂出一道口子。
舒敖盯住那邹复:“是民脂民膏将你们王爷喂成这猪样?你敢剐了雨梧,老子就将你们王爷这浑身的肥肉片下来塞给你吃!”
趁此机会,陆青山领着所有侍者立即上去围护在陆雨梧身前,巡抚与抚台都被挤到了柱子后头,他们抬头只见那些百姓没了卫兵包围,竟也不逃,他们全部都涌了过来,在陆家侍者与卫兵之间,又竖起一道厚厚的人墙。
头发霜白,身形枯瘦到只剩一副老树皮的的老翁努力站直佝偻的身躯,他额头上都磕出血来了,他用了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老汉我活了七十载,到今日这双眼才算真正见识到什么是父母官!”
“你们要小陆大人的命,就先从我老汉的身上踏过去!”
“对!小陆大人是好官!”
“不准你们侮辱小陆大人!”
他们是面黄肌瘦的百姓,多少是自城外逃难而来的农户,流民,他们的身躯除了嶙峋的骨,就是一张蜡黄的皮,但他们发出的声音,是这场雨也不能掩盖的。
他们竟然不怕死了。
他们为什么不怕死了?
邹复不明白,巡抚大人,布政使大人也不明白。
唯有吕世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人们听见雨声,也听见雨里整齐森严的步履声,很快,何元忍骑着快马冲破浓暗雨幕,几千精兵紧随其后,他们很快排开挡在百姓前面,又是一道铜墙铁壁。
邹复抬起头,作为行伍中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的高檐上还有弓箭蛰伏,邹复的脸色骤然变得更难看,他愤怒道:“何元忍!你身为汀州总兵,难道也想包庇这个胆敢弑杀宗亲的乱臣贼子?”
何元忍乍一看见石阶边临昌王那庞大的身躯还吓了一跳,见他胸口一个血洞,便更加头皮发麻,他猛然回头看向陆雨梧。
那小陆大人左手挽刀,一身青色官服沾着斑驳血迹,身边还倒着几个死去的卫兵。
何元忍心中惊骇,但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任何动作,他手底下的兵士们将王府卫兵与百姓彻底隔开了。
天边飞火闪烁,不远处更多的百姓聚集过来,花懋领着全家护院走在前面,自个儿手里也拎了把刀,气势汹汹地奔来。
乌布舜被雪花扶着,站在人群里,担忧地望着陆雨梧。
而如此人潮,令邹复心中迟疑。
他可以杀了这些胆敢求到王爷面前的百姓,却不能仗着刀兵在手,真将满城的百姓都屠戮干净。
“临昌王身为宗室,一生食禄乃天下万民供奉,却不知修德爱民,在其藩地鱼肉百姓,在我汀州残杀无辜。”
陆雨梧往前几步,几名侍者退开,他居高临下,看向几重人墙之外的邹复:“若杀宗亲,便是乱臣贼子,那么这个乱臣贼子,我今日已经做了。”
“何元忍。”
陆雨梧抬眼一扫,百姓如浓云密织朝此处涌来,他看见花懋的脸,看见许多陌生的脸孔,更多的,是隐在昏黑雨幕里,形容不清的影子。
“开仓放粮!”他忽然一把扔开手中的雁翎刀,沉声道:“不管千古骂名还是万世唾弃,与你何元忍无关,与吕世铎无关,与所有汀州百姓无关,我陆雨梧一人来担!”
何元忍眼睑骤然被逼出热泪,他转过身,灯笼昏黄的光落在那小陆大人身上,那是一张沾着血的脸。
他猛地抱拳:“自南州回来后,我老何说好与你小陆大人共进退,老子决不食言!不管什么骂名,也算老子一份!”
“来啊,随我去开临昌王的仓,给全城百姓放粮!”
何元忍分毫不拖泥带水,领着一路人马便往范府大门里冲去,束缚着吕世铎的几个卫兵早被秦治道给杀了,他膝盖被卫兵狠狠踢过,此时还疼得厉害,一瘸一拐地到了陆雨梧身边:“咱们站在一块儿,就没有谁一个人来担的道理!”
陆雨梧看向他:“吕大人,能活一个是一个,谁也不要轻易弃局。”
随后,他又朝阶下看去,那邹复按着长刀,看见何元忍他们冲进去,他便按捺不住,蓄势待发,但陆雨梧叫住他:“邹统领,你确定要与何总兵兵戎相见?如今城中只有你们两股兵力,你们斗,只会两败俱伤,你未必能真杀了我,自然也就不能为临昌王报仇,到那时,真正得意的,不是这城中任何一个人,而是守在城外的反贼。”
“若因为你邹复报仇心切,而使整个汀州城沦陷于反贼之手,”陆雨梧凝视着他,“皇上治我的罪之前,未必不会先治你的罪。”
邹复的脸色变了又变,哪怕心中愤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陆雨梧说得很对,临昌王虽是宗亲,但与今上关系却并不亲近,皇上一定会治陆雨梧谋害宗亲的罪,但若汀州城失陷,他邹复也逃不开一个死罪。
邹复双眼微眯起来:“即便我今日放过你,来日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灯笼的火光之下,陆雨梧那双眼依旧犹如平湖,他用手背在脸上擦了一下,苍白的面颊边血迹变得淡薄:“朝廷放不放过我,那是朝廷的事,至少如今我仍是汀州百姓的父母官,我要对得起他们。”
“我要让他们吃上饭。”
反贼围困汀州城,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亦将自己困在了城外,萧祚一死,南州被江州的贼首给占了,萧祚那义弟本就没有多少粮草,本着泄愤之心一股脑儿地冲来汀州,又攻不开城门,可粮草却在一日日消耗。
当夜城中的动静不小,连外头的反贼都听了个七七八八,他们本想着里面闹得越凶越好,最好自杀自灭起来,届时他们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占了汀州城!
可这不费一兵一卒的美梦才过了半夜就破灭了。
死个王爷这么大的事,竟然就这么揭过去了!
反贼们不死心,在外又生生守了一个多月,汀州城门稳固,城内井井有条,反贼们先捱不住了。
六月廿三,梅雨愈浓,邹复夤夜出门,身边的卫兵低声禀报道:“如今王爷死了,王府珍宝尽归您手,您若还等着朝廷,朝廷即便杀了那陆雨梧,只怕也要治您一个互主不力的罪责,离了临昌,统领您又能去何处领个更高的官职呢?那鲁林忠说了,如今四海不宁,各处反声四起,当是胜者为王,若统领您有心,他们自当奉您为主,先拿下这汀州城,再转身重新占回南州城,只要将这二城攥在手里,便是在这东南腹地站住了脚……怎么都比咱们现在划算。”
那鲁林忠,便是萧祚的义弟,如今汀州城外那数万反贼的首领。
邹复近来日子十分不好过,因先前临昌王下令杀人的事,如今城中百姓对他们尤为唾弃,连带那巡抚与布政使也不再露面。
范府里还放着临昌王所有的珍宝,如今粮食没了,邹复总担心这汀州城里还有人盯着临昌王的这批金银财宝。
与其让人得了去,倒不如都收入他的囊中!
“都准备好了吗?”
邹复居高临下,看向自己手底下的数千卫兵们。
“已经准备妥当了!只要统领您一声令下,我们便去夺城门!”
那卫兵说道。
夜雨淋漓,邹复抬手一挥,数千卫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整整齐齐朝城门奔去,城中响起紫鳞山的竹哨,一声接着一声,直至传去盐运司衙门。
明瑞生的消息送得再快,也抵挡不住邹复昭然若揭的反心,何元忍与其在城门口激战,但何元忍此前因为出去借粮已经折损了不少人,邹复的人马明显比他多。
混战半夜,汀州分堂所有帆子倾巢而出,虽勉强补上些缺口,但破晓时分,邹复的人还是抓住了机会,弄掉了那粗壮的城门门栓。
外面的反贼就等这一刻,他们忙去撞城门,那鲁林忠更是扯着嗓子喊道:“杀我大哥萧祚的罪魁祸首陆雨梧如今就在城中,弟兄们,冲进去!若为我大哥报了仇,城中金银女人尽由尔等取用!”
反贼们大声高呼,无比兴奋。
却是此时,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掠来数人,他们身负兵器,落来地上,个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
大雨犹如流墨,当中一个跛子借由身法躲在一个壮汉身后,见他招式不对,便用力拍了他后脑一巴掌:“又忘了!又忘了!彭亮,我教你的是这玩意吗?”
“老杜!什么时候了你还打我?”
那唤作彭亮的壮汉捂着后脑转过来。
这一老一少,原来正是当初用耗子药毒死江州知州方继勇的老杜郎中和村汉。
那老杜郎中一拐杖挡开袭向彭亮的刀:“小子!还不砍了他!”
彭亮一点没犹豫,一刀将面前那反贼砍了,两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反贼队伍当中,他们身法极为相似,但彭亮要比老杜这个坡脚郎中笨拙一些。
“你们是什么人?”
那鲁林忠看见他们,大声道。
老杜郎中左右一望,那些手持着各种兵器,在混乱中从容杀人的脸孔他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他嘿嘿一笑:“瞧这些花里胡哨的兵器,你就该知道我们什么人都不是,就是些臭跑江湖的!”
他们虽有身法功夫,但鲁林忠依旧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手握数万兵力,哪怕这些人身怀武功,也不可能战胜这个庞大的数字。
汀州城门被撞开,反贼大军欢呼着涌入。
城中百姓此时已经全部被吕世铎疏散到城南,何元忍结军阵挡在最前面,在他的兵士之后,则是明瑞生领着他分堂所有帆子。
“邹复!你才是那乱臣贼子!临昌王如今在黄泉底下见了你的做派,他定然想生吃你肉,喝你的血!”
何元忍一脸血污,刀锋直指邹复。
“废话少说!我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是你们逼的!”邹复冷笑一声,他振臂一挥,反贼与临昌卫兵混成了一窝,二话不说朝何元忍杀去。
这样潮的雨,鸟铳是不顶用的,没人用它,地上砖缝中是冲刷不净的血水,临昌卫兵与反贼一鼓作气,踩着地上死尸,将何元忍等人越逼越退。
吕世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望见反贼密如织蚁,大片大片地压过来,他越往后退,心中越沉:“小陆大人,只怕咱们等不到朝廷治罪,便要先交代在这儿了。”
“秦护卫,带着你们大人往城南去。”
陆雨梧伸手抽来身边陆青山的宝剑,对秦治道说了一句,随即逆流往前,陆青山接来一名侍者递的剑,领着他们迅速跟上去。
吕世铎看着陆雨梧的背影,道:“治道,你就在这里,我自己去城南守着百姓,今日若汀州城不保,我吕世铎何妨一死!”
“是!”
秦治道抱拳,随后领着所有护卫,朝前杀去。
浓暗的天色,潮湿的烟雨,仿佛雾气都被鲜血染红,何元忍浑身是血,他回过头,不知何时好多他熟悉的面孔倒下去了,活着的仍在以身躯作为山峦屏障,哪怕飞蛾扑火,也要阻挡反贼进攻。
哪怕陆青山他们始终围护在他身边,他一身青色官袍被鲜血浸透,胸前的白鹇补子添了几道利刃划破的口子。
剑锋刺穿面前反贼的胸膛,陆雨梧撤出剑锋,鲜血迸溅,他却依旧嗅闻不到雨气里包裹的血腥,握剑的左手止不住地发颤。
陆雨梧右手指骨绷紧,低首咬住腕部细布的一端,用力将细布与左手中的剑柄绑在一起,湿润的雨露落在他凌乱的发髻,顺着鬓角往下。
一名反贼一刀砍来,他侧身避开,挽剑横擦过那人颈项,划出一道血口子,那人倒下去,然而又有人扑上来。
陆雨梧不知自己杀了多久,这场雨始终不肯停,反贼的叫嚣声,拚杀的嘶喊声,急雨的杂声,浑浊不堪。
“谁先砍下陆雨梧的头颅!老子赏他做大将军!”
鲁林忠举起刀来,大声喊道。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反贼们攻势更猛,陆青山与一众侍者立即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明瑞生亦领着帆子又围了一层。
浓雨中隐约响起一段尖锐而诡秘的调子,那是竹哨的声音,没有人察觉到它,除了明瑞生,他猛然抬起头,雨水砸进他眼眶,他却看见一只低飞的鹰:“山主来了……”
他喃喃着,猛地声音又振奋起来:“山主来了!”
陆雨梧一瞬抬眼,城门处,整齐的马蹄震颤地面,很快一路军容整肃,身披寒铁甲衣的骑兵扬蹄踏过无数反贼的身躯,手持长戟挥出,刺倒一片反贼,他们很快分为两路,露出紧跟其后的弓骑兵。
利箭齐发,连珠射出,又是一片反贼倒下去。
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这般整肃的军纪,还是他们手中的弓箭,竟引得反贼心生惊慌,忙往两边躲去。
弓骑兵之后,是那骑马而来的紫衣女子。
在她身后,则是一个黑衣少年。
大雨如瀑,女子腰间银饰雪亮,手中双刀抽出,双足在马镫上一个借力,便飞身而起掠过重围,双刀锋刃一转,几乎没有人真正看清她的招式,她每一刀却都精准地擦过一名又一名反贼的脖颈。
尸体接连倒下去,便成了一条血路。
她落至陆雨梧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飞身掠上瓦檐,急雨打在身上,脸上,她很快带着他旋身下去落在马背上。
弓骑兵利箭开路,二人万军中过。
马儿一声嘶鸣,调转方向往城门奔去。
“细柳!”
惊蛰喊道。
“你别跟来。”
细柳却只丢下一句。
“不能让那陆雨梧跑了!追!给我追!”
那鲁林忠心中记挂大哥血仇,一声令下,半数反贼急忙扑出城去。
马蹄踩踏湿润的地面,激起水花不断,陆雨梧近乎失神地望着前面这个女子的后背,冷雨扑在他脸上,良久,他才哑声唤:“……圆圆?”
他像是没有力气了,手臂上接连几道伤口,方才脱离乱局,他便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细柳一手往后,摸到他的右手,用力往前拽着环在她腰间,她没有松开,侧过脸,后面是紧追不放的反贼。
她抬起眼,只看清他半张沾血的侧脸:“陆雨梧,听说你杀了临昌王?你读圣贤书,不知道什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
“你知道?”
陆雨梧的声音喑哑得厉害。
“我只知道既然君不君,臣又何必是臣。”细柳说道。
她看向前面茫茫雨雾,再不能看见他此时的神情,他身上很冷,好一会儿,他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与圆圆,是天生的同道中人。”
无论相隔山川几万里,他们走的路,是早晚相逢的路。
细柳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她没有回头,马蹄声声,穿行雨雾,骑了快马的反贼追上来,细柳便与陆雨梧一路跑,一路杀。
不知过了多久,马匹中箭,嘶鸣一声,他们两个从马背上摔下去,陆雨梧就着揽在细柳腰间的那只手将她护在怀里。
后背底下是碎石,陆雨梧绷紧下颌一声不吭,被细柳拉起来,两人钻入山林中。
但穿过大片山林,一条长河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朦胧的雨雾几乎与水面融成一色,细柳拉着陆雨梧站在河滩上,河水掠过他们脚边。
“那鲁林忠是真恨你,”
细柳松开他的手,抬起眼睛,重新审视他,阔别多日,他更清瘦了,肩上,身上,到处都是伤,“这么多人来追我们,真给你面子。”
谭应鲲给她的骑兵没有跟来,这是细柳先前下的死令,汀州城里的反贼少一些,那么汀州城的百姓活下去的希望就会大一些。
就算是多拖延一些时间也好。
哪怕细柳不说,陆雨梧也明白她的意思,河水涌动着,擦过他的衣摆,他绑在手上的细布已经被血浸透了。
风吹雨斜,在他乌浓的眼睫晶莹若泪,而他眼眶泛红,忽然说:“圆圆,我没想过你会来。”
“那你都在想什么?”
细柳望着他。
陆雨梧原本洁白的衣襟也早已染红了,他从怀中摸出那玉蟾来,竟不再是碎裂的模样,而被他以金丝重新嵌合起来了。
“想这枚玉蟾,还有茏园的钥匙,我应该早一些给你,想你在西北,到底好不好。”
细柳看着他掌心里的那只玉蟾,也许他自己没有察觉,他的右手在细微地抖,是那种筋脉损毁,稍加施力,便止不住的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