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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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他,却信我?”
第18章 霜降(十二)
细柳一瞬拧紧眉头,他一句话来得实在毫无预兆,以至于她在四下睃巡之际毫无防备:“你诈我?”
细柳审视他。
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陆雨梧显然已经清楚花若丹的身份。
那么他到底是何时发现的?
“算不上诈,”陆雨梧对上她不善的目光,他神情依旧和煦,“只是猜测而已。”
他不拒绝她的邀约,一日又一日的与她在外闲逛,方才又令人请走那些衙门里的捕快,她想,他不但知道衙门里的那位才是真正的花小姐,还将她的打算都猜得很清楚了。
“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细柳与他相视。
“问什么?”
陆雨梧微微一笑,“问你是谁?”
千灯如昼,素纱微扬,陆雨梧注意到细柳耳边浅发被封吹起,露出来左边耳下一道约莫半寸长的疤痕。
“我是谁,此前在崖洞之中我已经告诉你了。”
细柳迎着他的目光。
“是啊,”
陆雨梧颔首,他唇畔噙着淡笑,“细柳姑娘。”
忽的,几个孩童乱扔的鞭炮“砰”的一声在近前炸响,接着一串噼里啪啦,陆青山将陆雨梧护到身后退了几步,烟雾缭绕中,人们笑闹着大喊:“捉黄鬼喽!”
陆雨梧抬首,细柳就在几步开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些戴傩面的人且歌且舞,阎罗、判官、大鬼二鬼悉数登场。
他们阔步挺胸,追赶着那面目狰狞的黄鬼,越来越近。
“哎呀!我的……”
小摊贩看着杵在摊子前的数名黛袍侍者,一时间不敢去捡被碰掉在陆青山脚边的东西。
陆雨梧闻声转过脸来,正逢陆青山将那物件捡起,灯影一照,原是一支银簪。
见陆青山要递还小贩,他出声:“青山。”
陆青山转过来,陆雨梧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只见簪头錾刻玉兔,一颗珍珠点缀其上,盈如满月。
“多少钱?”
陆雨梧看向那小贩。
小贩望着这位衣着华贵,被几十名扈从簇拥的清贵公子,结结巴巴地说:“这珍珠是家翁早年下水捞蚌撞了大运才出的好货,就这么一颗撑着我这门面……”
陆青山从腰间取出来一锭金子放在他摊上,小贩瞪直了眼,只觉得那金灿灿的颜色令他一摊子的便宜首饰全都黯然失色。
陆雨梧手持银簪走到细柳身后,与此同时那黄鬼也已经跑了过来,孩童们钻着缝儿地出去打黄鬼。
黧黑的汉子在不远处打铁水,周遭一片火树银花,细柳将将回身看向陆雨梧,戴傩面的人疾奔而来,手中刀鞭扬向那黄鬼。
就在此时,黄鬼忽然一改抱头鼠窜之相,他反过身手中细长的硬丝一闪,顷刻勒破两个嬉笑着拿拳头砸他的孩童的颈子。
鲜血迸溅的刹那。
戴傩面的数人刀鞭一转,直扑细柳。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人群还没反应过来,细柳闪身躲开的同时一把将陆雨梧推向陆青山。
几十名黛袍侍者几乎同时抽出藏在外衫之下的剑来围护在陆雨梧身边,而他被陆青山扶着堪堪站定,抬首正见细柳扯下披风,“噌”的一声,一柄短刀出鞘,她后仰躲开横扫过来的铁鞭,手起刀落,刺破其人手掌。
周遭爆发震天惊叫,百姓四散奔逃,乱作一团。
戴黄鬼面具的人手中细丝收缩自如,他掷出细丝尾端的铁弹子,惯性使得细丝绕向细柳的颈项,细柳迅速闪身,细丝拂落她的帷帽。
“你不是花若丹?”
黄鬼面具下,一道粗哑的声音传出。
细丝沾血,孩童的尸体就踩在他脚下。
“阁下眼拙至此,”
细柳手腕一转,挽刀指向他,“实在难堪大用。”
这些躲在鬼面之下的杀手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他们精心为一个闺阁小姐设计的圈套,实则是套住了他们自己。
“找死!”
戴黄鬼面具的人大喝一声,众鬼一齐朝细柳扑去。
陆雨梧见状,下令,“去帮她。”
陆青山立即令数名黛袍侍者持剑上前,他则与剩下的人继续守在陆雨梧身前,“公子,我们先回县衙吧。”
陆雨梧未动,他看见细柳一脚踢中一名鬼面具的腰腹,回身与那黄鬼缠斗之际,她瞅准时机,抱起近前一个哭个不停的孩童反身抵住迎面而来的刀剑。
刀光剑影之间四目相视。
陆雨梧立时上前接住她抛过来的孩子,再抬头,细柳已转身一刀刺穿一名鬼面具的胸膛,她的身法极快,一刀接一刀,连续刺伤多人,快得令人胆寒。
黄鬼面具捂住自己被划出极长一条血口子的手臂踉跄退了几步,而残存的灯影照着细柳后腰未出鞘的另一柄短刀,凛凛寒光间,他猛地道:“……细柳刀?!”
“不对!”
黄鬼面具颇为意外:“细柳刀又换人了?莫非自苗平野之后,细柳刀如今是只传女不传男了么?”
细柳一刀由下至上划破一名鬼面具的咽喉,她回过头,手中一枚银叶飞出,黄鬼面具匆忙闪避,又振作起精神朝她掷出细丝。
正是此时,那缩在后头戴阎罗面具的人忽然持一柄大砍刀扑上来,他中气十足地“啊啊啊”乱叫一通,刀勾住了细丝,却不知那细丝是何种锐物所制,竟将他手中刀生生卷了刃,他虎口被震,人一下扑倒在地,打了个滚儿,滚到陆雨梧面前,及时被陆青山挡下。
阎罗抬头,正对上陆青山一张冷脸提剑出鞘。
“别别别!”
他忙喊。
陆雨梧见他飞快地将面具摘下露出来一张脸,“乔四?”
陆青山的剑横在颈间,乔四动也不敢动,尴尬一笑,“公子,正是小人。”
“青山,扶他起来。”
陆雨梧说道。
陆青山收剑,才将乔四儿扶起来的顷刻,一副身躯撞来乔四儿身后,乔四儿“哎哟”一声,回头只见一张黄鬼面具,他喉骨被形如柳叶的短刀刺中,剑锋一撤,血液喷溅。
看傩戏的百姓早已跑得一个也不剩,摊贩们连自己的摊子也顾不得,食摊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蒸笼冒出热气,靠在乔四儿后背的黄鬼面具倒下去,这片天地陡然静下来。
秋风萧瑟,枯叶飘零。
满地的死尸,血还没有冷透,黛袍侍者齐齐收剑,乔四儿吓得又坐倒在地。
“衙门的人来了。”
陆青山回头,看向那一行疾奔而来的捕快。
陆雨梧轻轻拍了拍怀中小孩儿的后背,对陆青山道,“将这孩子交给他们,让他们找到他的父母。”
“是。”
陆青山将那吓傻了的小孩抱起来。
陆雨梧再看细柳,她一身紫衫白裙沾染斑驳血迹,乌黑的鬓发微有湿润,面颊沾有星星点点的血色,更衬她眉目如堆霜雪。
“一个活口也不留?”
他出声。
细柳走来他面前,血珠顺着刀锋一滴又一滴,“你想听他们说什么?”
不待他说话,她接着,“这种亡命徒一向只关心钱,而不关心雇主,甚至是目标。”
陆雨梧点头,却没说话。
细柳看他片刻,“不论如何,我约你这几日与我同游的确是有我的用意,这些人因花若丹而来,自然知晓你身份尊贵,必然不会伤你……”
话音未落,风中“呲”的一声,利箭袭来。
细柳横刀一抵,箭支一分为二,擦过她的手掌,又划破陆雨梧的手腕。
“公子!”
陆青山等人立即围上来,陆青山抬首见望火楼上似有人影闪动,他即刻带了几人追上去。
细柳被侍者挡在外,陆雨梧示意他们让开。
“对不起,”细柳看了一眼他的手,“此地危险,你先回县衙。”
陆雨梧见她转身要往望火楼去,他抓住她的手腕。
乔四儿才站起来,正要喊公子,却见这一幕,他一下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拉住的手。
细柳回头,陆雨梧一下松开她,道,“抱歉。”
“青山已经去了,你伤还未愈,我们还是一道回去吧。”
院中明烛如昼,赵知县与刘师爷两个人额上都挂着豆大的汗珠,赵知县躬着身不住地道:“让公子受惊,下官该死!”
正是此时,陆青山一行人归来,他步履如风,手中一样东西往地上一丢,正好滚到赵知县脚边,他定睛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赵知县惊叫一声,往后蹦了几步远,堪堪被刘师爷扶住。
“说什么了吗?”
陆雨梧问陆青山。
“一字未吐。”
陆青山简短地答。
陆雨梧毫不意外,他抬眸看向对面廊上那道纤瘦的身影,却对赵知县道,“赵大人看得清楚吗?他的脸。”
“看,看清楚了……”
赵知县说着看了一眼陆雨梧,发觉他竟一改往日的和煦,神情端正而漠然,莫名一股子冷意爬上赵知县的后颈,他快到嘴边的糊弄话忽然咽下去,忙道:“公子,下官并不识得此人啊!”
陆雨梧轻轻颔首,“值此多事之秋,我想问问赵大人你为何不延期另开夜市观傩戏?”
“公子您有所不知啊,”
刘师爷弯着身子道,“民风民俗向来根固,县尊也知如今多桩悬案未决,实在不是与民同乐之期,但傩戏班子每年都盼着今日,毕竟咱们大燕一向宵禁,难得有个开夜市的时候,那傩戏班子的坛主,还有市井的商贩们都是难缠的主儿,再者,城中百姓也都有这个心愿,他们一再恳请,县尊他也不能不顺民意不是?”
赵知县连连点头,“是啊公子……下官这都是顺民意而为啊!”
“公子,”
乔四儿挤开拄拐的陆骧,凑到陆雨梧耳边,低声:“县尊老爷收了坛主的银子,我听坛主说他们傩戏班子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每年这时候赚的银子有一半儿都孝敬给了县衙。”
尧县的傩戏班子等于是此地的乡绅养的,他们信这个,自然也愿意在这上头多花些钱,赵知县一边吃着乡绅的贿赂,一边又受着傩戏班子的供奉,这才向上头请来了这祭神之期,免宵禁五日的恩典。
陆雨梧听罢,轻挑了一下眉。
“我并无大碍,赵大人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他看向那冷汗涔涔,苦着一张脸的赵知县,“夜已深,赵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说。”
“是是是……”
赵知县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跟刘师爷两个转身才要走,却听身后陆雨梧又道:“等等。”
赵知县回头,那年轻公子端坐在阶上,衣袂沾了些血迹,一双眼神采清澈,“还请赵大人一并将此证物带走画像,若有人碰巧识得他,你我也可知其来历。”
“证物重要,赵大人还是亲自动手的好。”
“啊?”赵知县再看一眼那人头,他哆哆嗦嗦:“是,下官记下了,记下了。”
院子里没放进来一个捕快,再看这满院子的黛袍侍者,赵知县不敢违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捡起来人头,灯火一照人头那双合不上的眼睛,赵知县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脚踩风火轮似的,赶紧跟刘师爷退出去。
才过月洞门,赵知县脚下一个趔趄,刘师爷赶忙将他扶住:“县尊小心!”
赵知县才站稳,就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人头扔给刘师爷,月光照的他脸色有些发白,他喘息着:“本官早该想到,燕京陆氏何等显赫氏族,这位公子即便年少,也绝非池中之物……”
第19章 霜降(十三)
赵知县等人一走,院子里一霎清净许多,夜风吹得檐下灯笼微动,灯影闪烁间,花若丹一手扶着廊柱,看着对面那陆青山扶着那位陆公子回到房内,接着又是那柱拐的陆骧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抬手唤人。
听见泠泠的水声,花若丹将目光再落回细柳身上,此时细柳将脸与手都洗过,铜盆中微红的水在灯下粼粼泛光。
她抬起来一张干净的脸,耳边浅发湿润滴水。
“惊蛰,你的伤药拿来。”
细柳说着,拿来一条巾子擦干净手上的水。
“你受伤了?”
惊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个治皮外伤最好。”
细柳接过来,却步下石阶朝对面去,惊蛰不明所以,与花若丹跟了上去,陆骧正令人清洗地砖上的血迹,细柳步履如风走过他身边。
陆骧反应了一下,忙去拦,“哎,细柳姑娘你……”
但他只将将拦下紧跟其后的惊蛰与花若丹。
“公子在更衣,你们不便进去。”
陆骧说道。
细柳停在门内,隔着一道素纱帘,里面陆雨梧才脱去外袍,他回过头,帘子晃荡如水面波纹,“无碍,你进来吧。”
细柳没犹豫,掀帘进去。
少年素衫倚在醉翁椅上,随手将腰后的半卷书放到一旁的矮几上,而细柳的目光落在他手腕,那道血口子十分显眼。
“青山。”
陆雨梧唤了声。
陆青山才将外袍搭上屏风,闻声立即过来,搬来凳子。
“坐吧。”
陆雨梧看向她。
但见细柳只瞥了一眼那木凳,忽然一脚将那凳子勾来他面前,陆雨梧一怔,再抬头,她已落座。
“你……”
他回神,甫一开口,手却被捉住。
细柳垂眸看着他腕上伤口,忽然道:“对不起。”
陆雨梧睫毛一动,“什么?”
“我本以为他们知晓你的身份就不敢轻易对你动手。”
说到这里,细柳似是有些想不通,蹙了一下眉,但转念又一想,就像她之前同陆雨梧说的那样,那些亡命徒满脑子都充盈着一个钱字,又如何会懂得权衡利弊什么人该动,什么人又不该动,“是我高估了他们。”
细柳将药瓶打开,薄荷香扑来,陆雨梧摇头,“你何必总说对不起,何况与你在外游逛这些天,我也不是没有我的目的。”
眼下凶案频出,城中却仍要大办祭神节,这本就十分不寻常,他自然要好好探查一番。
“不论如何此事的确因我而起。”
细柳用竹篾勾出白玉般的药膏,“你若有何需要,尽可知会于我。”
冰凉的药膏轻铺伤处,刺痛袭来,陆雨梧抬眸,她已经洗去了妆粉胭脂,灯下这样一张清瘦的面庞显露出她原本的苍白无瑕,细长的眉还有些湿润,像远山被雨水洗净的颜色。
他张口欲言,但在她抬头的瞬间,他又忽然顿了一下,“暂时不用。”
“但若往后我真有求于你,”
陆雨梧眼底笑意轻盈,“你可别忘了今日所言。”
细柳沉默一瞬,她将瓷瓶放到一旁,从怀中取出一枚银叶来放在他掌中,“我一向不喜欢欠任何人情,因为我记性不好,说不定哪一日我就会忘了今日之事,若真有那日,你可以此物为证。”
这枚银叶有些不一样。
无论是她的银簪,还是她用来杀人的暗器,都与这一枚不一样。
它錾刻着繁复的脉络,如丝如缕。
陆雨梧看着她,她情态分毫不似作伪,好像她真的如此健忘。
“公子金尊玉贵,此间之事还是不要再管,尽早抽身为时未晚,”细柳站起身,又继续道,“此前我答应你要等盐商之死一事毕再离开,但眼下看来我却只能食言,今夜过后,为免再生事端,此地我与花小姐都不宜久留。”
她转身走出几步,又倏尔停下,转身之际欲言又止:“还有……”
陆雨梧见她似有一分为难,他心下了然,“此事我必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分。”
他说着,顿了一下,“若姑娘信我的话。”
细柳与他相视片刻,忽然想到方才在夜市之中他趁机诈她一事,道:“你是何时知道花若丹的身份的?”
“你们从南州来,若非是庆元盐商的死拖住了你们,如今你们应该已经往燕京去,”陆雨梧徐徐说道,“我亦听说过庆元巡盐御史花大人在任上离奇死亡,而他的独女则下落不明。”
“尧县往定水县的道上连日来死了多少闺秀,而你又在此时邀我日日同游,还……”陆雨梧稍顿一下,他看着细柳,她仍是那一身紫衫白裙,发髻斜挽,簪白玉梳背,若非她此刻站得笔直,脊背紧绷挺拔如竹,便该是一位十足的闺秀。
“还什么?”
细柳眼中微露疑惑。
“还作那位花小姐的装扮,”
陆雨梧挪开目光,“所以我才有此猜测。”
细柳默然,只不过片刻,她只觉压不住胸口闷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服下,闭眼缓了缓,忽然道:“我信你了。”
薄薄的烛光落在她身上,她面庞清癯,呈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陆雨梧不由道:“此前我听大夫说,你也有喘症?”
细柳抬眸,敏锐地捉住他话语中的一个“也”字。
陆雨梧面上流露一分感怀:“我曾有位故人,她生来便带有轻微的喘症。”
细柳波澜不惊,只道:“我并非天生,只是修习功法不当所致。”
“既是如此,”
陆雨梧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是多加珍重,我记得这喘症难治,我那位故人儿时便颇不注意,她太过活泼好动,以至于后来被她父亲拘在园子里养了好些年才见好。”
细柳眉眼未动,不以为然:“不是什么大病,死不了。”
陆雨梧忽而笑了一声。
“笑什么?”
细柳看着他。
烛火里,少年虽有病容,却神采澄澈:“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一样,都是不肯听劝的人。”
细柳没说话,抬手掀帘正要出去,却听又一声:“细柳。”
她回过头。
说罢,她抬手掀帘,却又听一声:“细柳。”
她回过头。
烛火澄澄,陆雨梧上过药的手轻放扶手上,那道弯月红痕再度印入她眼帘,他朝她笑笑:“我在燕京多年不得出,你是我出来之后结识的第一个人,不论你有没有将我当作朋友,但你是我陆雨梧的朋友。”
细柳微怔。
又听他道,“山川锦绣,若再相见,还有幸同游,希望你我不再心有旁骛。”
素纱帘微荡。
细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不多时,陆骧拄拐领着乔四儿进来,他此时方才注意到陆雨梧涂过药的手腕,“公子您受伤了?”
“不碍事。”
陆雨梧收回目光,令乔四儿坐下。
“公子,”
乔四儿局促地坐下来,“傩戏班子的坛主是无辜的,他们班子里有些人是住在城外头的,城这么忽然一封,他们也是班子里一时人不够,才招人进来撑场子的。”
“明日我会让赵大人他们放人,”陆雨梧看他脸上涂的油彩还没擦干净,便让陆青山去拧一块湿帕子来给他,又问他道,“方才那人头你见过,他也是混在傩戏班子里的其中之一吗?”
乔四儿摇头,“我没见过他。”
说到这儿,乔四儿有点纳闷,“我就奇了怪了,他是哪里冒出来的?要说这城里的生面孔,我一逮一个准儿啊!”
“这些天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陆雨梧看他擦干净了脸,说道。
乔四儿应了声,赶紧起身告辞,陆青山听见房门合上,才道:“公子,那放冷箭之人是一身军中的功夫。”
“所以才让你去追。”
若是细柳去,她回来后也不一定会将什么都如实告知,但陆雨梧需要应证他心中所想之事。
“若他的目标是细柳,箭矢不该对准我,既对准了我,又为何不直击要害?”陆雨梧想了想说,“他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
“那是为什么?”陆骧不解。
“警告。”
陆青山说。
“什么警告!”陆骧眉头皱得死紧,“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公子也是他们可以威胁的?”
“公子,我看您还是暂且搁下那位细柳姑娘的事,咱们先回京……”
“这并非只是她的事。”
陆雨梧神情未动。
陆骧一愣,“那还有谁?”
“为贼寇所杀的枣树村一干人,为西北战事筹粮运粮却惨死此地的庆元府盐商几十余人,还有……”
陆雨梧忽然一顿,盐商之中一定有绝不寻常的内因,这个内因也许赵知县知道,但他不会说,那么细柳呢?
她一定知道今夜来刺杀花若丹的那些江湖人究竟是受谁指使,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灭口,那么,她知道盐商之死的内因吗?
陆雨梧低眼看着掌中的银叶,他神情一顿,这才想起怀中的东西,他取出来那一支玉兔珍珠银簪,再看向窗外,对面廊内灯火已灭。
他缓缓道:
“他们的性命远在永西的侯之敬担不了,眼前这赵大人不肯担,可总要有人担。”
第20章 霜降(十四)
“你们是没看见县尊老爷他提溜着人头,大腿肚子都在打颤,一张脸皱得跟什么似的……”乔四儿跟着几个串子兄弟才跨出县衙大门,就向他们形容起方才赵知县在后衙院子里的丑态。
“老爷这胆子比耗子还小吧?”闻言,一个瘦高年轻的串子笑道。
“他们这些官老爷平日里就知道将那生死签子往地上一摔,”黧黑的汉子说着做出一个往地上摔东西的动作,说道:“菜市口刽子手砍人头的情形,他们还没咱们见得多呢!”
几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听说那位陆公子是陆阁老的嫡孙,四哥你如今跟着他,可比以往好太多了,”一个串子感叹道,“县尊老爷哪里将我们这些串子放在眼里过呢?哪怕是衙门里正经的三班衙役,他只怕也没正眼瞧过。”
陆阁老。
那可是在燕京朝堂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们这些人连尧县也没出过,一时想破头也想不出燕京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年纪只有十几岁的串子憧憬道:“四哥,你以后会跟着陆公子去燕京吗?”
乔四儿脸上的笑容微顿,说:“我又不是公子跟前的人,如今也只是时常跑个腿而已,哪里就能去得燕京了?”
“四哥,”
瘦高串子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咱们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跟着陆公子做事,说不定真能跟着他去燕京呢!到那时,你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兄弟才好啊!”
乔四儿哈哈笑,应声:“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我乔四儿哪里是那么健忘的人?燕京我是不知道我去不去得,眼下倒是能请你们到我家去烫一壶热酒吃!”
“好!四哥今日得了陆公子的赏钱,不如再请咱们吃一只酱烧鹅!”
“你当是大白天呢?”
乔四儿推了他一把,低着声音:“才出了那样的事,夜市早关了,我让我二姐烧个鱼也是一样的。”
夜里宵禁,本不容人乱走,但乔四儿他们是从衙门里办完事出来的,巡街的捕役只将他们几人盘问过一番,便让他们赶紧回去。
秋夜风重,乔四儿几个提灯钻入一条窄巷,正说着话,灯笼铺出去的薄光隐约照见戴着斗笠的几人飞快闪过巷子口。
“四哥,那是……”
瘦高的串子抬手一指。
乔四儿心中生怪,他立即回头低声道:“灭灯。”
闻言,提灯的串子听话得将灯笼灭干净,一时间窄巷里只剩一层淡月的光,他们才贴着墙根儿躲好,方才从巷子口过去的几道影子又走了回来。
乔四儿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几道浓影,他们似站在那儿没动,像是在无声地睃巡巷子内的一切。
不过片刻,他们又朝着原来的方向飞快去了。
乔四儿心中越发疑惑,他当即回头对几人道:“咱们跟上去。”
串子们没什么异议,心说这几人鬼鬼祟祟的,万一是什么逃犯,他们也好抓住了讨衙门里的赏钱。
乔四儿几人悄悄跟在那些人身后往东面的巷子里去,巷尾是一间民宅,门口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被风吹得枝桠乱颤。
“四哥,这不是傩戏班子落脚的地方吗?”年纪轻轻的小串子小声说。
乔四儿这几日跟他们几个没少出入这里,这两进的院子是附近张员外专门给傩戏班子这几日住的。
眼看那几人进去,那道大门合紧,他立即轻手轻脚地跟几个弟兄跑到院墙底下,叠罗汉似的,一个撑着一个,将乔四儿与那小串子送到墙上。
乔四儿一把按下小串子过分冒高的头,这才小心地看向院内,那傩戏班子的坛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身上常年穿着一件百家布缝成的多色披褂,他此刻瘫在地上,颈间被两把刀交叉抵着,动也不敢动。
“四哥……”
小串子看那些人脱了斗笠,灯影月辉交织,那几张人脸他不陌生,“是那几个乞丐!”
傩戏班子因为封城而人手不够,找了不少人来撑场面,夜市里那些闹事的杀手有好几个也是混在傩戏班子里的,除了他们,当日跟乔四儿几个一块儿被选中的还有一些穿着破布烂衫,脏得脸都看不清楚的乞丐。
底下那几个洗脸的水还是小串子打来的呢。
“看来是陆公子封城逼得这些生脸孔没办法,戴着傩面他们才好行事,”乔四儿嗤了一声,冷声说道:“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底下一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一个人走出来,他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约莫三十余岁,看起来天生不爱笑,但鼻翼底下却有两道极深的沟壑,使得他面相更露凶光,他操着烟杆子吸一口,铜管里火星子闪烁。
“康二哥。”
几人恭敬地唤。
“事都办得怎么样了?”康二哥声音粗哑。
“已经问过了,”
一人低头,说:“再过几个时辰衙门里有贵客离开,到时城门一开,我们就有机会出去。”
康二哥点点头,这些天所受的刑折腾得他眼窝凹陷更深,他一手扶了扶肩背,眯了下眼睛:“若有机会,老子真想将那巡检司杀个干净,还有在青石滩诈我的那个小子,老子是上了他的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