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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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婚事是她自己寻的。
年少跟随舅舅远赴西北,微服出访,见边境子民为鞑子侵扰所困,便暗下决心定要留守西北,平一方战事、保万民平安,太后连续快马加鞭三封家书催她回京相看。
她便索性叫西北镇抚司新进的未婚青年郎站成一排,她蒙上眼睛,手里拿把匕首,随手命中谁人身后的靶心,她就嫁给谁。
西北镇抚司,统共三十八个未婚男子,敢站出来成排的,只有四个。
她飞身甩出匕首,恰好命中千户段钰身后的靶子。
她摘下眼罩,段钰一脸平静地托着掌心里的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向她走来。
“我以为,殿下会射中我的苹果——话本子里都这么写。”段钰对她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晚,她与段钰成了亲,她没准备婚服,只穿着深红色的骑马服和段钰拜了堂。成亲的消息传回京师,太后震怒却终究只是深宫妇人,当权者又是她素来回护宠爱的弟弟。
小她两岁的幼弟徐奉寅,也是文景帝,劝慰太后:“……别管过程,咱们只看最后的结果——姐姐不也成亲了吗?”
宗室便也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
只可惜,这桩亲事持续不过一年半,她撞见段钰手拿一个红彤彤的苹果进入了军中一名远近闻名的寡妇帐中,北疆局势稍缓,她签下和离书,起身回京,怀中便多了一个软软糯糯、又香又甜的亲侄女。
泾县枯山之中,这位小小瓜子脸、身上无二两余肉的小姑娘南方口音,说她姓贺,来自宣城府泾县。
而在侄女三岁那年,北云九城被攻陷,她翻身上马重回北疆,便再也未曾见过这个世上血脉与她最近的后辈了。
再次回京,便是白堕之乱发生的两个月以后。
她的幼弟红着眼告诉她:“……逃亡之中,贵妃与翡翡被人冲散,皆身亡。”
她痛彻心扉,既悯幼弟永失所爱与所怜,又恨幼弟无能,固若金汤的京师城竟也能在他手上被冲破,她疼惜了三年的小侄女与她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恰逢其时,庶弟徐奉宪在忙乱灰烬中展现出的包容宽和、审慎内敛,与胞弟惶然颓废的窘迫,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而当她查清高贵妃与翡翡究竟因何而亡时,她对胞弟的失望与怨怼,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查清流民冲击入京一事与庶弟毫无关系后,两相权衡下,她忍痛做出决定——扶持庶弟上位为昭德帝,劝诫胞弟禅让为逍王,交易代价,是胞弟务必好好活着,可以偏安一隅、可以蜗居避世,但请帮她保住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条命罢。
而后,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三名阁老入阁议事的传统改为五人议事,加重内阁话语权,同时在朝中迅速暗中铺开自己的力量,比如如今的户部尚书胡秉直、鸿胪寺少卿罗闻弘、内阁辅臣高士奇等等十余人,都是那时她在朝中埋下的钉子。
如果奉宪安分守成、谨遵承诺,这些钉子便会成长为大树;
如果奉宪翻脸不认人、撕破脸皮,这些钉子便会狠狠撬开她留给他的皇位。
做完所有,她将翡翡宫中的一只翡翠玉兔吊坠带回了北疆。
或许,她与胞弟,此生是来偿还徐家先祖夺取皇位时的杀戮罪孽的,他们无法留下后代,便是最明显的诅咒——她在战场上痛失腹中胎儿后,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翡翡……”百安大长公主眼眸闪烁,语声凝噎:“你不叫贺显金,你叫徐引翡。”
这一个月,她排出的秘卫在青州、泾县、宣城辗转暗中调查,一旦有了引子,事实的真相便可以随着绳索的牵引慢慢浮出水面了——显金确实是她的侄女,孝成仁太后一脉唯一的后代。
显金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道:“我知道。那只翡翠小鼠吊坠的背面,也印刻了……这三个字……”
结合乔徽所说,姓徐,逊帝对她有强烈的好奇与回护……不难猜出“贺显金”的真正身世。
引(隐)翡-显金,两个名字相互牵连,但绝不会一猜就中,那么自然,她冠以的贺姓,绝对也不会轻易引发有心之人的猜想。
贺艾娘,是真的,想将她藏在芸芸众生之中啊。
为什么?
为什么贺艾娘要这么做?
是因为被冲散后,贺艾娘流入难民之中,她害怕难以自证清白,再不能为皇家所容?
不,不可能。
百安大长公主在京师逗留的时间不会短,而作为当时力挽狂澜之人,她绝不会因女子贞洁而为难任何人。
贺艾娘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藏起来?
显金轻轻抬头:“我……我有些记不得小时的事了,唯一的记忆就是跟随我娘去了陈家。”显金微微一顿:“我娘……她是我娘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安大长公主喉头一哽,微微侧眸:“山东、山西两地叛军煽动流民向北逼进京师,京师城被攻破,宗室退至滦平,就在此时,叛军夜袭,你与高贵妃被……”
“姐姐——”
百安大长公主后话未说完,她身后的那处黑影驼着弓背,缓缓迈出,打断了百安大长公主的后话:“我来说吧。”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处。
黑影站在光亮之处,缓缓抬起头,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凹陷的两腮。
他许久未站在亮处了。
一时间竟还有些局促。
但翡翡就在他的眼前。
逊帝,不,如今的逍王,饱含热泪,眼中好似要将所有的生命燃尽一般,灼灼地凝视显金:“叛军夜袭,在一百里之外,斥候早已发现叛军的预谋。”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但护送我们一行的陆将军却迟迟不动。”
“我逼问他、威胁他,他全然不为所动,待斥候再来回禀,叛军已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我慌乱不堪,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说,只要给贵妃灌下一碗绝胎药,他立刻组织人马火速防备。”
显金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心如潮水,忽上又忽下。
逍王身影佝偻,继续说:“当时,我的皇后姓陆,陆参将是她的长兄。而我的贵妃,腹中怀胎六月,太医诊脉十有八九是男孩,若出生,便是我的长子,同时也是我当时唯一的儿子。”
显金没说话。
只觉双颊发痒发凉。
显金抬起手摸了把脸。
掌心之中,覆满泪水。
百安大长公主不忍地转过头。
“然后呢?”显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淡然:“你让贵妃喝了那碗打胎药没有?”
光亮之中,十二盏烛台的光亮,事无巨细地照耀着所有的细节。
逍王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再张一次,声音如同从地下十八层炼狱缓慢爬上来的凄然:“我……我给她喝了……我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孩子没有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以后我们可以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没有以后了……”
“她出了好多血……她睁着的眼睛无法闭上……她手在床边四处寻找……”
逍王身影颤抖。
显金轻轻仰起头,自胸腔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感受两行热泪顺流而下,从滚烫逐渐冰凉的温度。
第362章 回旋镖呀(3000+)
显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表情却平静无波,一双狭长内敛的眼睛,静静地平视着这具肉体生理上的父亲。
而“徐引翡”的生父——逍王徐奉寅,好似站在三丈戏台上的一个粉墨登场的角儿。
丑角儿。
烛光尽数氤氲绵延地投射在他苍白无力的脸上。
给他充盈的空间与关注。
敦促着他,敦促他,将十六年前的那桩旧事讲完。
逍王被烛光与目光注视着,不自觉地将眼皮垂下,躲避着光亮与审视。
他不想再说下去了。
他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逍王求助似的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低低舒出一口气,叹了一声后,方道:“既你主动要说,那便要说完。为人一生,总要有一件事做到头。”
逍王瘦得颧骨高高耸起,双唇紧紧抿住,再抬眸,随之而来的是沙哑的嗓音和压抑到了顶点颤抖的声调:
“当晚,叛军当晚攻上山头,陆参将领兵迎敌,战火平息之时,恰好是贵妃咽气之时。贵妃去后,我抱着棺椁不准下葬,放在帐子里,放了整整三日……后来陆皇后前来跪地请罪,我拿着马鞭出去,帐子却烧了起来!”
帐子的火光好似还在逍王眼前跳动。
他眸光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惧。
“火势很大,山头无水,木桶里的水如蜉蝣捍木,丝毫无用。没一会儿,帐子便被烧光了,贵妃……贵妃……”
逍王双肩高高耸起,捂面痛哭:“陆氏那个毒妇!她假意告罪,实则让人偷偷点了火……水苏死了,她都不放过!她宁愿不做这个皇后了,也要水苏死!也要一把火烧光苏儿,不叫苏儿去投胎转世啊!”
沉闷的哭声之中,显金笑了一声。
笑声短促响亮。
好像一个耳光扇在了逍王脸上。
“人都死了,便是躯体被焚烧干净,也不会有任何痛觉。”
显金的眼睛里早已没有眼泪,“您的眼泪,倒很没有必要——身为一国之君,您守不住基业,被叛军与流民逼离城池,被下属威胁拿捏,被有心之人要挟算计;身为一家之主,您更懦弱至尤,亲手将送命药端给爱人,让小小年纪的女儿流离逃亡……”
“您的眼泪,应当为自己而流。”
“对高贵妃而言,她或许宁愿在火中干干净净地走,也不愿被您怯懦污浊的眼泪拖慢了离开的脚步。”
显金语声平静,站起身来,朝百安大长公主微微屈膝行礼,正欲告辞,却被逍王尖利的声音打断。
“不!不!不!翡翡!我只以为那是绝胎药啊!”
逍王痛哭流涕:“我也从未预料到你会被拐带流浪——是水苏的妹妹偷偷将你拐走了啊!”
逍王瘦削见骨的脸因激动而抽搐,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稳住语调:“高氏一族本只是北直隶偏远州县中开药馆的大夫,因三十年前的一出瘟疫,高家大义,冒死开放医馆救治病人,瘟疫平息后,高家便只剩下了两个养在深闺的姐妹,其他人全部在救治过程中感染瘟疫,陆续亡故,两姐妹的外祖姓贺,害怕沾染疫病,并不敢接回外家……母后听说此事后,将高家姐妹宣召进京,由朝廷抚育,水苏当时十三岁,她妹妹回阳不过六岁,母后寻了一家积德行善的小官将她们收养,待三年孝期过了,水苏进了宫,成为了我的惠嫔……”
逍王手攥得紧紧的:“之后回阳便时常进宫陪伴水苏,回阳虽娇气懒散却纯然天真,水苏一直很保护和依赖这个妹妹……当年叛军击破禁宫,回阳正好在宫中陪伴怀有身孕的长姐,便随我们一同退避滦平……”
回阳,就是贺艾娘吧?
艾草,又称回阳草。
而“贺”字,正好是高家姐妹母亲的姓氏。
逍王的平静终究只短暂地维持了一瞬,他痛苦地紧闭双眼:“……帐子被烧后的第二日,发现四岁的你不见了……和你一起不见的还有回阳……我当场就分拨了人马四散去找,可当时叛军已成气候,局势动荡不安,我派出的人马千难万险地走出滦平,又却根本没有你们的音讯!”
“后来长姐带铁骑杀回京师,朝中风向扭转,我立刻派人找你们,人海茫茫,流民四散,又间隔将近两月时间,我的人手根本无从找起,我只好求助长姐……”
逍王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抹笑意。
是如黄连一般的苦笑。
“我一直不敢告诉长姐水苏真正的死因和你被拐跑的消息……我怕她会怪我……会对我绝望……会再也不管我……”逍王的神色近似癫狂:“我终于告诉长姐这些秘密,长姐勃然大怒,将我软禁于禁宫,一面重新指派人手如大海捞针般找寻你们,一面彻底放弃了我,转而扶持徐奉宪……”
百安大长公主看向幼弟的眼神有怜悯、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逍王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不再言语。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嗟叹后,后语接上:“一个年岁不算大的姑娘,带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尚未平定的局势中,几乎没有多少路可以走。当时我找寻的方向是高家所在的老家,十队人马八队北上,一队南下,一队横中;找寻的重点,是破庙、烟柳花巷、城中的医馆药馆和济慈堂、难民营……”
“皆一无所获。”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里带了些沉重的无奈与疼惜:“上个月,我派出的人手才搞清楚,高回阳带着你是怎么一路逃出了滦平——她从未想过回高家老家,而是直接盘起头发、带上你,装作自北方而来的孤儿寡母进了叛军的军营。”
贺艾娘压根没离开滦平……
而是去了对面的叛军处……
“她自宗室扎营地逃出后,把自己的鼻梁砸断、眼眶敲肿,鼻青脸肿地一瘸一拐地背着你在叛军军营外流连了三日,撞上了外出采买的老妈妈后,被老妈妈带进叛军军营,当起了给叛军做饭的炊事婶子。”
“后来我携铁骑回京,叛军不过乌合之众,瞬时作鸟兽散,她立刻背上你,随众多自山东、山西而来的叛军与流民向外逃亡——彼时与她相处多日的山东流民早就将她看作了自己人,又怎会想到给他们做了这么久饭的‘婶子’会是朝廷暗中寻找的‘贵人’?”
“她跟着流民逃回山东,在山东乡间做起了给红白喜事摆宴做饭的女厨,而后陈家三爷至青州游乐,在乡间采风时碰到了回阳,再后来便是你与回阳跟随陈家老三回到徽州——就此,你们完美隐匿。”
显金木木地听着。
白堕之乱……
来自山东、山西的叛军和流民……
陈敷是在青州遇见贺艾娘的……
这些话、这些事,在这六七年间,她断断续续听过很多遍。
却从来没将他们串起来过。
至此,所有的往事,全部诉尽。
贺艾娘,哦不,不!
是高回阳!
她是为了自己,才隐姓埋名,抛弃了父母赐予的姓氏,变成了贺艾娘!
她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折磨、经历了多少风波……在相距十余年的今日,就算派出再多的人手,都将无从考证、无处探寻!
而她,只能是连陈家的宗祠都进不去、高家的宗祠回不了,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被陈敷珍藏的贺艾娘!
没有人知道她做了什么!
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多么勇敢!
她原本有着天真、懒散、纯然的人生!
她原本出身“世有大义”的家族!
她什么也不要了!
她什么也不是了!
她自觉地剪掉了羽翼,藏进了不见光的后宅!
——只为了保护长姐仅存的血脉!
显金见过贺艾娘。
在初来乍到时,贺艾娘还未病亡,甚至在死前一日还有回光返照之机。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一个双目凹陷、病容显著的中年女人,嘴角含笑地招手叫她过去,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她:“小金,若日子过得好,这些东西就留着;若日子过得不好,就去京师把金子绞了卖钱……”
那时,显金还在穿越时空的浑浑噩噩中,并没听懂这些话的含义。
中年女人,那个拥有漂亮名字的高回阳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一点一点抚摸她的头发,呢喃着呢喃着:“显金,你一定要好好活,一定要好好活着……”
初来时懵懂的小事,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了七年后的人。
显金胸腔起伏,双手紧紧捏成拳头,眸中的眼泪来回打旋,却始终倔强地不准流下。
逍王目光哀求:“翡翡——我从未想过抛弃你……是真的……我亦不明白回阳为何会将你拐走……回阳匆忙地带着你逃走……误了你,也误了我……”
“够了!“
显金深深地呼吸了两瞬,目光精锐:“你不知道为什么娘会带走我!?你不知道?!”
“好!”
显金重重地站起身来:“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无能!”
“因为她害怕我会步高贵妃的后尘,被人算计丢了性命!”
“因为她看透了你的怯懦与薄情!”
“因为她一定会比你更能保护我!”
“因为她确实也做到了!”
显金一句接着一句,声量逐渐拔高,却在最高点戛然而止。
显金双手撑于桌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再抬头,双目赤红:“你知道吗?徐引翡,早就死了。”
甚至,死在了爱她的贺艾娘之前。
若非她这一抹后世惨淡的孤魂,始作俑者又怎会有机会面对面对哭诉、忏悔?
显金的诘问,一声高过一声,将逍王震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
逍王像一个急与炫耀家底的娃娃:“翡翡,你放心,如今我已可以好好保护你!你们从福建回来,郑大夫来请平安脉时,同我说,有个女娃娃与水苏相貌有六七分相似,我便疑心是你,派了影卫去跟……“
“如今,昭德帝已然不中用,连同他那皇后、十来个妃妾和七八个儿女全都搬至承德行宫去了,如今你亲姑母当权,东南二十载掀不起波澜,西北鞑子也陷入了内乱,大魏近日无忧、远日无愁,你可以做唯一的公主,你是不是喜欢徽州?我叫姐姐将徽州、苏州一带全都拨给你做封地!你喜欢做生意,我们就将积庆坊的一条街盘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逍王说到一半,如同想起什么来,“还有乔家小子!你若喜欢他,我立刻求了长姐擢升他作禁卫指挥都督,加封一等勋爵,他想外放做一方大员也可,想留守京师,便是内阁、三公也随他挑……“
逍王急切地碰了碰百安大长公主的肩膀:“姐姐!姐姐!可以吧?可以的吧?”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意味不明地看向幼弟。
她想笑,却拉扯不出一抹无奈、叹息、讥讽和遗憾交杂的笑意。
人的感情太复杂了,五官能给出的反馈,绝不能与之完全契合。
这个弟弟,是中宫嫡出,一路顺遂,万千宠爱,仁善有之、随和有之、稳健有之……却终究失之于平、失之于庸常。
她以为幼弟虽不可革新闯荡,但至少能守成固本。
谁知……
——为人帝王者,宁肯诡谲狠辣,绝不可平常庸碌:前者尚有一战之力,后者只能溃不成军。
百安大长公主的目光从幼弟身上,转向显金,她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后辈。
小姑娘双目迸射出的神采,有藏不住的愤怒。
“我只有一个爹,我也只姓贺,名显金。不是什么翡翡,更不姓徐。”
显金转身欲离。
百安大长公主一口长长的浊气自胸腔缓缓吐出,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终是微微抬起下颌,伴随着沉重的叹气声,缓缓阖眼。
逍王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哭道:“我……我……我竭尽所能了……我一生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为何……究竟为何,这世道这贼老天竟欺我、辱我、负我至此啊!”
显金被这一句话牵扯住,低垂着头站在湖心之亭的青砖地上,正南、正北、正西、正东四个方位的朱漆柱被蒙了一层黑布,黑布之下是四爪藩龙——当初龙潜时,身份的象征。
显金微微侧首:“身处高位,无能,即为恶罪。”
一言既出,显金再无回首,推门而出。
天色很晚了,连蝉鸣的声音都轻细了许多。
显金挺着脊背,走出湖心亭,刚上岸,脚下便一软,险些栽倒下去。
一只宽大、暴露青筋的手,像打捞一只溺水的鱼一般,将她轻轻拉起。
显金抬眸。
是乔徽。
风尘仆仆的青年人,还穿着沾满黄沙与飞土的布面甲,头发高高束起,只有几根散落的鬓发沾染了汗水紧紧贴在脖颈与面颊。
他一双眼亮得慑人。
“你不是在西山吗?”显金声音发软发颤。
乔徽言简意赅,抬眸看了眼闪烁亮光的湖心亭:“三个时辰前,爹派人来信说大长公主与逊帝都来了,叫我立刻返程——”
乔徽一笑:“可能是怕你跟逊帝打起来,他一个瘸腿老头儿拦不住吧?”
显金扯开嘴角,给了个很敷衍的捧场笑。
乔徽扶住显金一路向内院去。
走了两步,显金才觉脚下去了几分虚浮,终有种踏实地之感,便不叫乔徽再牵。
北苑的灯依次亮起。
张妈妈揉着眼皮,睡眼惺忪地出来看:“还吃饭吗?灶上热着鸡汤和香肠。”
显金摆摆手。
张妈妈“哦”了一声,“那我接着睡了啊。”余光终于扫到乔徽:“乔公子也来了,进去坐进去坐。”
北苑正堂的门“砰”地阖上。
张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右腿蹬地尥蹶子,瞬时双目圆瞪。
乔徽来了!?
这么晚!!?
来干啥!
张妈妈想冲进去守护自家姑娘的清白,却被身后的锁儿一把扯住命运的后脖颈。
“……以前在宣城府,乔公子就常常半夜爬窗……您就别管了。”
张妈妈:?
她错过了什么?!
这特么是灯下黑啊!
三百里外老张家隔壁老王的山羊生的双胞胎,她都知道——她家姑娘的事,她是两眼一摸瞎啊!这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渎职失职张妈妈啊!
得到张妈妈保送的乔徽大摇大摆进了屎壳郎闺房,摸一摸桌上的算盘,掸一掸博物架上的兰草叶子,主打一个多动症。
显金无暇顾及乔徽,身上一软,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美人榻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屋上房梁,眨了眨眼,房梁被一张棱角分明的大脸挡住。
乔徽低头笑问:“所以,百安大长公主当真是你姑母?”
显金慢慢抬起头,再缓慢点头。
乔徽跟着颔首:“如今是怎么打算?我入赘?还是你肩祧?”
“啪——”显金丢了个梨,准头极好地砸到乔徽脸上。
乔徽压根没想躲,拿额头一顶丢到手上,顺嘴咬了一大口,笑嘻嘻道:“真甜!”
显金眯了眯眼,一声笑。
不得不说,乔徽总能叫她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
显金平了平情绪,言简意赅:“我没认。”
乔徽不吃惊,三下两下把梨吃完,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找水净手,一边擦手,一边道:“白堕之乱那事,属实是逊帝做得不地道。”
逊帝先头找上他,他就留了个心眼,四处打听了一番白堕之乱的起终。
有种说法是,流民是李阁老特意放出来的,意在逼迫当初的逊帝实行新政变法,即调整阶梯式赋税、再次重置耕地、再次平分——此项变法分的是既得利益者的饼。
逊帝熬了半年没答应,李阁老便开了个口子想让流民进京,真切地让逊帝看看在繁重赋税徭役之下的民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逊帝扛不住,点头了。
变法施行下去,既得利益者却不干了。
山东山西等中原区域的土地,全然是乡绅豪家的禁脔,人家地头蛇自己不出头,挑拨着匪类与流军出头。
叛军与流民中途汇合,两股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反而形成了大势。
你说这冤不冤?
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
最绝的是,支持和不支持的两股势力并成一股来造反。
这他妈谁说得清啊。
若是百安大长公主在位,局势不一定控制不下去,可惜当时在位的是逊帝。
而因此事引发的系列后果,更是逊帝难以预料的。
“你娘……”乔徽开口。
“高贵妃。”显金道:“我娘叫贺艾娘。”
乔徽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高贵妃自入宫以来,便独得逊帝宠爱,一路高升,不过短短十年间从嫔擢升为贵妃,引六宫侧目,当时的皇后陆氏出身名门,家中长兄独掌禁卫营、京师指挥使司和西山大营三处近郊军力,陆皇后与逊帝是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在高贵妃未进宫前,一向恩爱。”
还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朱砂痣与蚊子血?
一晚上信息摄入太多,情绪起伏太大,显金揉揉太阳穴,脸上显露出几分疲态。
乔徽适时停下声音:“要不,择日再说?”
显金给自己倒了盏茶,看了眼更漏,已经夜半三刻了(凌晨12:45),想了想还是将茶换成了温水,给乔徽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便绕进屏风里,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更加舒坦宽松的麻布短打家居衫,脸颊上挂着水珠,应当是抹了把脸。
显金靠坐到美人榻上,摸了发鬓方低声一呼:“没拆头发。”
白天去了趟鸿胪寺,衣着打扮精心些,特意请乔府的丫鬟帮忙盘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盘云髻,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手巧得很,左一挽右一抿,特意插了几只珠簪和流苏——这身打扮衬得刚才吼人的时候也很有气势。
盘头尚且需要人帮忙,散发,照显金的手工能力估计也是不行。
显金准备把锁儿从床上薅下来。
“我来吧。”
显金肩膀被人摁住。
乔徽慢条斯理,动作轻缓,一点一点,像梳理珍宝一样,理着显金的头发,嘴上跟着说:“你躺着吧,把眼睛闭上,我慢慢讲,你若是睡着了,之后我就再讲一遍。”
发丝从暴露青筋的手上拂过。
乔徽站在显金身后,先取下一朵小米珠攒花样式的簪子,缓缓放置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