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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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未抬眸,语气平静,“随地吐口水,罚十文钱。狗爷,你在店里存的那半吊钱,早因你写错字扣完了,如今加上这十文,你还倒欠店里十八文。我给您抹个零,算您倒欠店里二十文得了。”
周二狗悲愤。
不仅悲愤,还委屈。
他就一粗人,千辛万苦学写字不算,还不准他吐口水!
那他怎么粗暴地表示愤怒?
写首诗谴责宋记!?
周二狗怒目而视,显金丝毫不为所动,噼里啪啦盘算盘,隔了一会儿,周二狗默默拿出帕子,蹲下身把地上擦干净。
李三顺默默把头别过去。
没骨气的东西!
看他多有记性,第一次因为吐口水被罚钱以后,就再也不在店里吐口水了呢!
董管事一拍大腿,“哎哟”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一进来就问东问西,什么都想知道!就差直接问咱们这东西怎么做的?本钱几何?销量几何……”
董管事向来已将近退休的标准要求自己,不主动惹事,平稳度过泾县的gap年,对人对事皆平和宽容,如今却气狠了,头顶三根毛都立起来了。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他们是不是想学做我们的描红本?!”
董管事怒目圆瞪,压力给到显金,“金姐儿,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显金还在算账。
如今她彻底整顿了泾县铺子上的收支,用的就是当初震慑住瞿老夫人的四角账,收支借贷完全分开,且每日做流水,做到现银日结,逢五十即为整,一旦卖出五十两银子便打包存入公账中,基本不再拿出来使用。
董管事是经年的老家儿,就像教算盘一样,这种收账记账方式,显金教了两遍,董管事自己做了三天,便已彻底上手。
一本账簿做得规范又好打理。
显金没费多少功夫,便将年前年后的收支算了总数。
两三个月的时间,借“盲袋”与描红本,陈记狠赚了好几笔,如今的纯收在六百两上下,除却小曹村与尚老板下一次的结余,账面上还能剩三百余两的现银。
显金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咋办?咱们没办法。描红本这种东西,不似六丈、八丈宣,手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描红本技术不复杂,找好印刷作坊,做起来非常简单,宋记若有心,最多十天,就能推一批描红本上市售卖。”
这年头,又没有专利保护法。
这个闷亏,不吃也得吃。
董管事气得喉咙吹哨,“那就随他们乱搞?!”
显金笑着摇摇头,“那自然不行。他要出阴招,咱们就搞阳谋,干死他。”
第61章 你可当真
果如显金所料,不到十日,宋记纸行就推出了依样画葫芦的描红本,同样的田字格,同样的四尺宣裁断缝订在一起,同样八张四尺宣凑成一本描红本,唯一不同的是,宋记卖四十五文,比陈记家的少五文。
董管事自告奋勇地换了身平日决计不穿的绛红色直裰衲衣,前面系上两根豆绿色的带子,看起来是个很鲜艳精神的成熟番茄,还自带两根藤。
“他们决计认不出我来。”
董管事如是说道。
显金迟疑着点点头。
认肯定是认不出,但应该从此就记住了,并且再难忘怀。
锁儿愣愣地问出了显金含在喉咙的疑问,“……董爷,您这身衣裳,是平日就备下的吗……”
否则怎么会出现得这么及时又合身?
老头子脸色一变。
显金一口笑闷在胸口。
糟糕,好像……好像发现董管事特殊的爱好了!
宋记离得不远,加之董管事憋着一口气差点泄密的气,脚步如飞,显金感觉自己低头翻一翻《说文解字》的功夫,译了两个字,再一抬头,番茄,哦不,董管事就回来了。
显金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摸了摸纸张,很肯定道,“这纸,用得比我们好。”
陈记用的夹连熟宣,算是中档偏下的纸,单卖的话,一刀大概在四百文的价格,一张纸算来四文钱,加上尚老板与小曹村的工费,陈记描红本的成本大概在四十文上下,利润则在十文出头,比起如丈宣、撒金或桃花笺之类的高档纸,单笔利润非常低,做的是走量的生意。
宋记,用了更好的纸,抬高了成本,却压低了总价,算是变相地通过压低盈利来争抢市场。
同类产品的后来者出现时,第一反应基本都是打价格战——通过压缩自我空间,来挤压对手生存空间,实现恶意竞争。
和显金一开始预料的,基本一致。
显金将宋记的描红本阖上,漫不经心地扔在柜台上,又重新翻开《说文解字》,争取今天将那卷卷宗的最后一段译出来。
董管事紧张问,“如何?”
显金一边对《说文解字》,一边回答董管事,“……两条路,一是不动声色地等待:宋记一个册子的利润绝对不会超过五文钱,我们有小曹村拖底,除了描红本还能有其他利润高的进项拉低扯矮,他们就算加班加点,甚至聘请零工,也会被这区区五文的利润缠住脚步。”
“他们干到后面,就会发现得不偿失,自然会开始转项,咱们继续稳如泰山,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打价格战,除非家大业大,名下有其他能够弥补利润的产业,否则根本打不长,打到最后多半是个“死”字。
跟他耗着,就能把他耗死。
董管事一听就明白了,蹙眉道,“可若是宋记借势做其他生意呢?——谁到纸行来,也不会只为了买两本描红啊!”
不愧是经年的老家儿。
显金赞赏地看了董管事一眼,真是个经验丰富的番茄!
“是啊,泾县就做这个的,南直隶其他府县慕名来买纸——慕谁的名?就怕宋记借这股势把名气做大了!咱们现如今倒是福荣记、宋记和陈记三足鼎立,万一宋记成了气候,到时候提起宣城府泾县,皆知宋记不知陈记,咱们日子才难过!”
显金始终挂着笑,看不出半分惊慌。
董管事想起前几日显金说的那番话,“他们要出阴招,咱们就搞阳谋,必要干死他们”,心慢慢定了下来,后背的汗也渐渐褪去,好像在显金笃定话语的影响下,从心底里觉出这事儿压根就不是啥大事儿,总能有个解决的办法。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自来泾县,无论面对什么状况,从来没有抱怨过,一个字都没有。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是人就有情绪,有情绪就会宣之于口,宣之于口的话,多半就是抱怨。
而这个小姑娘,面对陈六老爷搞出的一堆烂摊子,就一个字“干”;面对泾县的单薄财务,也就一个字“干”;面对坏脾气犟得像头牛的李三顺、冲动又一根筋的周二狗、游手好闲屁事不管的陈敷,她能全都拧起来,拧成一股绳,她负责掌舵,这群人自发地使劲儿……
有金姐儿在,好像就很心安。
董管事捋了捋头顶三根毛,笑起来,“那咱们选第二条路?”
显金笑着笃定地点点头,“自然是选第二条路。”
锁儿待立一旁,看看董管事,再看看掌柜的,暗自给自己鼓劲儿,一定要干掉张妈妈,争当这店子里第三聪明人。
三月日头春光媚,过了上巳,踏青扫墓后,正月后未开工的书馆也陆陆续续开始洒扫敬文庙了——如青城山院此类将冲击院试与乡试的种子选手云集的书院,多在正月底开门读书;泾县所辖的三十二都里的蒙馆与家学,夫子崇(多)旧(懒)仪(散),多在三月初结束年休,开门读书。
和后世挺像的。
初三、高三的,过完春节就上课。
小学生基本上要玩完上四十来天,才背上小书包,恋恋不舍地结束寒假。
秦广生,就是泾县辖内云岭镇上一家蒙馆的山长,他将开学时间定在了三月初四,正好是上已节的后一天,清晨鸡刚叫,秦广生便睡眼惺忪地一边揉揉昨日爬山累得腰酸背痛的关节,一边耷着布鞋去开蒙馆的门锁。
没一会儿,三十来个精神抖擞的垂髫童儿,从大门口的石板小路鱼贯而入。
“秦夫子好!”
“周子纯好!”
“秦夫子好!”
“钱小五好!”
“秦夫子好!”
“尚……”
秦广生眼睛瞪大,瞌睡虫被敲醒,目瞪口呆,“尚老板?”
“秦夫子好呀!”
尚老板胖乎乎的身影后,窜出一个灵活纤细的身影。
是个穿着酱菜色短单袄、套了件青白短褶裙的姑娘。
这姑娘脸上堆着笑,这笑抵达眼底,冲淡了眉眼间清冷的气息,看上去很让人亲切。
尚老板乐呵呵地拱拱手作揖,先介绍秦广生,“……这是咱们云岭蒙馆的馆长兼任夫子,昭德四年的廪生,如今云岭镇上与其下十八个村,愿意读书的孩儿多半在此处开蒙。”
再简短介绍显金,“……这位是宣州府陈记纸业在泾县作坊的话事人,贺老板。”
再同秦广生作揖,“今日不告而来,实属叨扰,确有要事,也是好事,您若得闲,可否一叙?”
秦广生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先侧身朝内,高喊一声,“文娘!文娘!先带着小崽儿们背书,背‘学而’篇,谁背不上,打了再说!”
再让开门,邀二人进屋,态度很是热情,一边带路,一边连声道,“吃什么酒馆!我说是你老尚钱多!”又朝内高喊,“文娘!文娘!中午加菜!加一碟云岭方片糕,再让王婆去市集杀条草鱼蛋子!鱼头剁下来,浇上茱萸、天椒和葱段、蒜头!”
许是瞌睡虫彻底跑了,秦广生越说越兴奋,又喊道,“文娘文娘!你再去打两壶好酒,我今日要跟老尚不醉不归!”
“文娘”终于现身。
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削妇人腰上缠着围兜,一手拿菜刀,一手拿《论语》,极为彪悍地从木廊中蹿出,“文什么文!娘什么娘!一天八百道‘文娘’!老娘又管学生又管你,真是祖上八辈子埋错了坟!”
待看清来人,文娘语气一下子变了,“原是尚老板来了!妾身即刻安排,即刻安排!”
变化之快,连滚带爬追不上。
这两口子,为啥对尚老板这么热情?
明明是一个院试考了第一等的廪生……一个印刷作坊的老板……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显金笑呵呵地跟在尚老板身后,进了正堂,坐在尚老板下首。
秦广生亲躬身给尚老板和显金斟茶倒水,一阵寒暄后,秦广生拂了拂宽袖,言归正传,“……您有急事,提前修书一封送到蒙馆来即可,何必单跑一趟?”
再看尚老板旁边坐着的那位一直笑盈盈的贺老板,又笑,“贺老板,久仰大名!您新出的描红本,许多家里有读书郎的乡亲都来问过——原以为是个运筹帷幄的后生,却不知原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巾帼。”
尚老板顺势接话,“便是为此事来的!”
尚老板一顿,把话头自然地递给显金。
显金笑道,“您客气……您见多识广,既听说陈记新出的描红本,便定知这描红本极为合适开蒙学童,也不知秦夫子可有兴趣为蒙馆中的学童儿推上一推?让这群小崽儿用上一用?”
秦广生不由苦笑,“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云岭镇小,读书郎虽多,可也只是因吹了南直隶颇盛的学风罢了,许多家里是砸锅卖铁供小儿上课读书。”
“您这描红本,是青城山院那群娇骄子用的,咱这小地方,小童儿们家里就算有这个心,兜里也没揣这点钱啊。”
说话行事,倒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气……
显金心里思忖着,不由笑起来,“十文钱八张纸,难道也用不起?”
秦广生愕然,不由看向尚老板,“您莫讹我!”
显金从身侧的布兜里掏出两本描红册,双手递到秦广生手里,“……左边那册是陈记先推出的描红本,五十文一本,用的夹连熟宣;右边这册,是小儿同您推荐的十文钱的描红,用的是竹纸,但因竹纸易洇墨,小儿特意未将描红纸装订成册,只作散卖,十文八张纸,一刀纸则卖一百一十文,每张可习写的大字与夹连熟宣数量相同。”
秦广生目瞪口呆地摸上去。
从纸张的品质来说,自然是夹连熟宣更好,这谁也不蠢。
夹连熟宣一定比普通竹纸更好!
这是常识!
就算人不识货,那钱也识货啊!
十文钱,就能买到描红册……!?
十文?!
秦广生表情有些激动。
就算是单买品质较差的竹纸,也要一张纸一文钱的价格!更何况,这还是印了格子的描红册!
他是读书出身,教书也教了快六七年头,陈记那描红本一出来,他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十分适合小儿练字……
可这玩意儿,不是他们该用的啊!
秦广生有些激动,“您可当真?!”
显金点点头,“自是真的。”
显金从兜里再掏出一张纸,递给秦广生,“且陈记还有一个规定——但凡用过陈记描红纸的,只要考上秀才公,则无论在陈记买了多少本描红册,陈记都原数退还买金。”
第62章 谁还能做
晌午,果然加了菜,草鱼蛋子,鱼脑壳砍下来,连着腮边的鱼脸肉,铺上满满一层茱萸、紫苏和剁椒上大锅急赤白脸蒸熟,端下来后放上两枝绿麻椒和小葱段,拿热油一淋,香得人鼻子都要丢掉。
脑壳扮演的主角,草鱼蛋子身上的肉演了配角,被文娘片得薄薄的,扔到骨头熬成的鱼汤里,出锅时溅上两勺辣子油,吃完鱼肉再烫点红薯粉、萝卜和香椿叶子吃,极大程度地慰藉了显金无辣不欢的四川胃。
显金吃饱,尚老板喝足——秦广生夫妇陪着干了两大壶青梅酒,据说一壶就是一斤,文娘略显担忧:“你喝得烂醉,蒙生们下午……”
秦广生手一挥,扬起脸,半眯眼,“让他们自修!默“庸也”篇,默不到的,先打再说!”
棍棒教育的忠实拥趸,您这蒙馆,还不如改名“先打再说”。
显金喝口茶汤,自觉坐到小孩那桌。
过了晌午,秦广生将二人送上骡车,双手巴在车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眨巴眼睛,“……那咱们就说好啰!每个月我们蒙馆买三十刀描红竹纸,劳烦贺掌柜的每月初一送到官驿门口,我自派人去接噢!”
显金连忙点头,“是是是!说好了说好了!”又扬了扬手上的契书,“口说无凭,咱们契书在手,您就放心吧!”
秦广生兴奋地重重点头,一巴掌清脆地拍在骡子屁股,“驾!走啰!”
骡子受惊,尥个蹶子,显金随之身形一晃,赶忙抓住车辕。
秀才公喝了酒,咋也跟凡人一样亢奋啊!
骡车摇摇晃晃向相邻的桃花潭镇驶去,尚老板本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一上车眼神立刻清明,笑着接过契书扫了一遍再还给显金,“……陈记尚且愿意出便宜纸让利,我尚某人是不是也应压一压本钱,支持小贺老板呀?”
显金笑道,“没必要压您的本钱!”
这做的是抄底生意,陈记有小曹村托底,拉高扯矮负担得起,尚老板摊子铺得不大,比起陈记,底气不足。
显金衷心感谢,“您门路广,帮着陈记走关系,已是大忙了,何必在经济成本上再做纠缠?”见尚老板还要开口说话,索性转了话头,“您和秦夫子的关系,倒是比小儿预料中更亲近呢!”
尚老板笑起来,佝腰压声,“秦夫子,说起来,小贺当家也熟悉。”
她咋的熟?
显金愕然。
尚老板手指了指显金身旁的布袋,布袋边缘露出显金挑灯苦读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下》,笑眯眯,“……这本子,就是秦夫子所作——当初他考院试时缺十来两置衣、买纸墨的盘缠,找上我来,我能咋办?就约定,我给付全书费,待他考完院试,再将全书文稿给我,印刷售卖所得,我八成,他两成,如此才将院试拉拉杂杂所需的十来两银子给凑齐整。”
显金眼神飘忽,不由对秦夫子肃然起敬——男女主因误会错过十八回,男主跳崖七回,女主逃跑五回,最后眼看要在一起了,女主死了,男主从悬崖失足落下的闹心话本,竟然是秦夫子写的!
显金看得极度暴躁,一边骂,一边舍不得放……
秀才公的精神世界,怎么这么爱好虐人呀!
托了尚老板的福,一层关系连着一层关系,一个人介绍另一个人,十来天的功夫,显金带着锁儿和周二狗,跟着尚老板连跑了六七个镇,签下十来个蒙馆和四五个私塾,基本将泾县及周边镇村的蒙馆私塾全线拿下,定金都收了将近二十两,一个月定下的量大概在六百刀的描红竹纸。
陈记库房现有竹纸,便有三千余刀。
皆是陈六老爷和朱管事为了库房账面上数字好看,做出来充数的货。
这批货,还能扛近半年的单子,给了小曹村极大的缓冲。
尚老板带着显金跑得意犹未尽,还想把业务拓展到隔壁的太平府去,“……过了这条弋江,对面就是太平府芜湖县,那里学风昌盛,纸业又不发达,其中两个蒙馆的馆长和秦秀才是同科……咱们何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还一网打尽……
显金失笑,“贪多嚼不烂!咱们多大个肚就喝多大碗醋,别眼睛大肚子小,手上接满单子,到时候却拿不出货。”
显金望了一眼涓涓东流的弋江,颇为感慨道,“……等咱们整理了泾县,整合了现有的人手和原料,什么芜湖县、什么太平府、什么南直隶……咱们的生意还有得做呢!”
小小姑娘站在宽广河面旁,身后即是葱茏交叠的山峦与晴朗澄澈的天空,说出的话不可谓不震撼,其中的志向不可谓不远大。
尚老板在心里摇摇头,他那儿子配贺老板,就像蛤蟆配白鹤、蚱蜢配孔雀、武大郎配七仙女,纯属高攀!
尚老板想了想,旧事重提,但此次语气颇为坚定,“小贺掌柜,老夫愿让利一个点,以此承接陈记从此以后的所有印刷业务。”
显金一愣。
尚老板笑起来,“照小老儿看,小贺老板这摊子只会越来越大,用生不如用熟,我们作坊如今虽只有三四台印机,却谦逊点说,在整个泾县,我们作坊不算第一,也算第二。且这是家传生意。若是业务需要,小老儿做主再买印机,再聘人手也十分便利。”
显金略有迟疑。
泾县印刷业其实并不发达,全部承包给尚老板,一旦他交不出东西,陈记将非常被动。
尚老板将显金的迟疑看在眼里,肥肥的脸上,透露出与之不匹配的狡黠,反问显金,“您如今能吞掉泾县纸业吗?”
显金摇头,“自是不能,福荣纸行和宋记虽暂时赶不上陈记,但皆紧追不舍……”
尚老板笑起来,两坨面颊肉顶起精明眼,“但尚某人我,能将印刷行吃完。”
显金挑眉。
尚老板笑道,“如若陈记把印刷业务全权交予尚记,小老儿便舍了身家老本将泾县吃得下的印刷行尽数吃下!”
意思是,只要陈记同意,尚记将不计成本地扩张版图……
换个说法,尚记将风险担在了自己身上。
一旦这个业务有任何风险,尚记将血本无归。
显金仍有迟疑。
尚老板最后甩出重磅,笑得十分狡猾,“小贺掌柜,你多聪明呀,你自己想想看,这是不是另一种垄断描红本业务的办法?”
显金怔愣之后,陡然醒转!
描红本,除了需要纸,还需要啥!?
是不是印刷??
陈记如今能力不够,垄断不了纸行的生意,但如果换一种思路,他们把印刷业务垄断了……
——谁他妈还有办法大规模制作描红本啊!!!
古人,可真是了不得!
思维或许时而局限狭隘,见识或许时而片面狭窄,但一旦打开思路,闯进他熟悉的领域,谁压得过谁还不一定呢!
——她是用现代商战思维,开展抄底式差异竞争;而尚老板更狠,直接釜底抽薪,a面不行,我换b面试试,大切口不行,我换小切口试试,思维之活,叫人赞叹。
不过想来也是,若尚老板为人木讷呆板,也不至于这八镇十四乡到处都是熟人……
显金沉吟半晌,再抬头时,笑着同尚老板果断道,“……那就签吧,等回泾县后,我们去小稻香商议细则,我把三爷珍藏的梅子酒搬出来,陪您好好喝一场!”
尚老板心里长舒一口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叹了一声,连连摆手,“我们还是喝枸杞银耳汤吧!——你是小姑娘,一盏茶汤走天下;尚某人一把老骨头被你耸到阵前,十天喝了十一场,喝不动了……实在喝不动了!”
显金抿嘴笑起来。
骡车赶不快,骡儿连奔十来天,累得后蹄子都快蹶不动了,堪堪卡在宵禁前夕进入泾县城池,骡子累,显金也累,特将尚老板送到尚记作坊后,绕道回老宅,一走下骡车便觉腰酸背痛。
一下车,就见张妈从门口的矮杌凳上“腾”地站起来,一手帮锁儿拿东西,一手帮周二狗推箱子,嘴上也没闲着,闹闹腾腾的,声音直冲天灵盖,“……不是说五六天就回来吗!怎的一去去了十天?要我说,就该让董管事去,小姑娘家家跟着个别家的大爷四处走叫什么事?再不然,也得把我给带上才好,我是守寡的婆子,跟在一路倒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絮絮叨叨的,还以为是董管事在念经。
显金自动翻译张妈的话:我想你了。
显金笑着往里走。
穿过影璧,里间热气腾腾的,张妈妈特意备了显金能吃的辣豆腐油锅当作接风洗尘,家里人都没吃饭,一直等着显金。
陈敷斜靠在太师椅上,希望之星倒是一如既往地脊背挺直,十分端正。
显金大声招呼,“三爷!”
陈敷大声回应,“金姐儿!”
陈笺方低头掩住笑意,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艰难而归……
陈家向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陈敷笑着问显金一路过去的趣事。
显金神情夸张,如同这一路专为游山玩水而去,“……云岭镇上的桃片和鱼好吃,官田湖区的桥有点意思,有座狮子桥,上面立着十八只小狮子,雕工绝佳,活灵活现,后来当地人告诉我,因这河称作虎澜河,暗流涌动,水势颇险,先前修了好几座桥,在汛期都被河水冲垮了。后来,为桥梁平安搭建,便请了文殊菩萨的坐骑狮子来做镇兽……”
陈敷给显金夹了一块枞树菇,好奇问,“那当真有用?”
显金不喜欢吃菌菇,把枞树菇藏到饭碗最下方,先吃辣豆腐和茼蒿菜,笑道,“有用!当真就没发生过险情了!”
爽朗笑起来,“然我则以为,前面的桥垮掉全因用的料不好、人工不专心,后来这座狮子桥因是泾县官田湖区的名臣蔡悬出资主持修建的,下面人不敢糊弄,用料坚固、人工认真,这桥才没塌!”
“至于什么文殊菩萨、狮虎相争,不过是当地主官为吸引游人搞的噱头哇!”
陈敷赶紧“嘘”一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赶紧拿筷子敲一敲木头桌面,“三清道长,无量天尊,小儿无知,口说大话,千万勿怪!”
显金很想提醒他,文殊菩萨是佛家的,三清道长是道家的,你咋个用前朝的剑斩今朝的官儿……
陈敷又给显金夹了一块枞树菇,提醒在前头,“得吃!吃素本就选择少,若还挑食,这三年就别过了!”
显金默默把藏在饭里的另一块蘑菇翻出来。
陈笺方低着头,静静地听,嘴角一直擎着笑。
陈敷面色和煦地关怀完继女,余光扫到陈笺方,登时吹眉毛瞪眼。
明明张妈一早就把这崽子的饭备好了!
偏生他今日回来得十分晚,张妈准备的饭菜全冷了,就只能大家一起吃晚饭了——这厮,是不是特意等着和金姐儿抢食吃来着?!
特意给金姐儿买的枞树菇呢!
这东西就只有三月和九月有,专门请小稻香找人帮忙进山挖的呢!
陈敷冷哼一声。
陈笺方余光扫了眼自家三叔,心头颇有些莫名,又听一声冷哼,夹菜的手便抖了抖。
既然贺姑娘不爱吃菌菇,那他……
陈笺方转手夹起枞树菇。
陈敷:“???”
这崽子是不是想故意气死他!?
一顿饭,陈敷吃得千疮百孔,既怜惜死在陈笺方嘴下的枞树菇,又暗恨金姐儿不识货,吃完了便心力交瘁地嚷着进屋休息了。
显金预备帮忙张妈收拾碗筷,张妈妈不耐烦,“去去去,你洗了我还得洗一遍……水给你放好了,干净衣裳也收拾好了,先去把一身尘气洗干净。”
该说不说,张妈照顾人是专业的,手脚麻利做事干净,除了喜欢一边骂一边做,可谓完美。
显金舒舒服服泡完澡,拿柳枝和牙粉认认真真漱了口,换了身干净的深绛色短袄和同色褶裙,再踩双暖和舒服的棉鞋,锁儿磨了墨,又铺开了一张四尺的撒金堂纸,显金端起软毫,却不知从何下笔。
毕竟是长期契书。
跟与蒙馆、私塾馆长签的买卖合同不一样,也和小曹村签订的垄断合同不一样,和尚记印刷行签的这个文书,东西有点多。
私塾蒙馆是买卖关系,银货两讫即可;小曹村是外包关系,陈记是绝对甲方;而和尚老板是同盟联盟关系,文书里一旦措辞不到位,后患无穷。
显金当然相信尚老板的人品,但她更相信金钱和时间的力量。
亲兄弟合伙做生意,尚且争得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