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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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宝珠小朋友叉着腰,专在青城山院的岔路口逮她,一见显金露面,便如弃妇般悲愤指责,“你还记得我啊!”
真有点像《那书生真俊》的台词……
“你原说来寻我玩!我等来等去,越等不了你人影!若不是杜君宁说你时常去茅草书院借书,我才知你常来!”
杜君宁?
那条小鱼。
显金张嘴欲狡辩,哦不,解释。
却听锦鲤花花再道,“本想去你铺子上找你,爹又拘束我,说你忙得很,不许耽误你正事!”
显金忙见缝插针,“我近日确是很忙乱!”
锦鲤花花更悲愤,“那你有时间与左娘吃茶?!”
好像……是……吃过……两次……
显金舌头打结。
锦鲤花花趁胜追击,“果然你更中意如左娘姐姐一般,端庄贤淑又瘦削纤长的女子!”
救命,更像《那书生真俊》了。
显金下意识地忙回道,“我与她只是寻常的姐妹关系,与你自然更投契!”
见锦鲤花花依旧在胖嘟嘟地生气。
显金只好摊手祭出大杀器,“你若真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说完,有点爽。
怪不得男人扯到最后,就开始耍混,扯了这句话做大旗噢。
锦鲤花花嘟嘟嘟嘴,眼睛往下一耷,埋下头,肩头一抽一搭的,像是在哭。
显金爽是爽了,爽了之后,看着小胖姑娘撇嘴预备大哭,心头一惊,在心里扇了自己八十个耳光,带着悔之晚矣的心情,开启了漫长又深远的哄花之旅。
又是夸“许久不见,宝珠愈发精神挺拔了”,又是许诺“明日我还来茅草书屋,若是小珠儿有空,我们一起吃晌午”,再看小胖姑娘仍旧是愁容难消,深恨自己这张惹祸的嘴,沉吟半晌,方试探性道,“要不今儿,你陪我……”
“好好好!”乔宝珠小朋友一抬头,连声应好。
眼睛里哪有一点泪光……
显金:“……”
你都还不知道去干啥呢!
小心被拖着上秤卖掉!
既是要带乔宝珠,那去医馆,明显不是适宜带崽出行的好项目。
显金在心里对陈敷道了声‘不是’,左右痛风死不了、也轻易治不好,就再让他疼几天,当是为岁月静好、胡吃海塞买单吧。
遂决定带着小胖姑娘去视察最新并购的宋记。
宋记左邻右舍皆开门大吉,唯宋记一家关门闭户,显金拿出长柄铜钥匙把店门打开,进来便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
显金不由蹙眉。
卖纸的商家,店里有霉味?
原因基本为二,一则店内潮湿,偷懒未做日常除湿处理——卖纸的、卖干货的、卖茶叶、做纺织的……这些金贵物件怕水怕潮,每日需拿镂空的铁筒,装上烧得红火的碳在店子里作干燥处理,让热气把水汽和潮意全都烧干净。
这举措不复杂,日日坚持却很繁琐,且入了六月,天气热起来,人守着一筒燃烧的碳确实也难受,有些偷懒的伙计便略下不做。
不做的结果,就是货品受潮,要么变质,要么卖不出去。
二则,是清洁没做好,有东西发了霉。
无论是哪种,在纸行,都不应当。
应是那老管事被气得瘫床后,宋白喜得过且过,这才把这店子经营成这样。
基于此,显金压根不想看宋记的账本了。
想也知道,必是比下水道搅成一团的头发还乱。
显金轻车熟路地在柜台下摸来摸去,摸到一叠黏在一起的纸,纸上黏糊糊的,像是黏痰,都发黄了。
乔宝珠挨着显金,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言,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快要吐了。
显金让锁儿带她出去吃饼子。
乔宝珠一愣,随后紧紧箍住显金胳膊肘,“你休想!”
显金:“……”
她倒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吸引力比饼子还大。
显金面无表情地接过锁儿递过来的绢帕,擦干净手后,把绢帕套在手上,翻了抽屉又翻了柜子,什么也没找到。
便一边站在原地思索,一边四下环视。
因是陈记所在的水西大街位置更好,更加当道。
两家每月的租金差不多,宋记却比陈记店铺面积更大一些。
店子一排窗棂,里面错落有致地摆着几个斗柜和竹编的矮屉,角落立着一个高耸耸的几架,架子上摆了盆蔫不秋儿的云竹。
显金转头看了斗柜的锁头和里间上锁的门,心头有了计较。
显金利落地踩在凳子上,垫脚单手将那盆云竹底座掀开,眼神朝上看,另一只手在花盆底座慢慢摸索,没一会儿,果然在最里面摸到了一串冰凉凉的钥匙。
显金跳下凳子,行云流水地去开几只斗柜的锁。
乔宝珠赞叹地“哇”一声,“你怎么知道钥匙在那儿啊?”
显金专注开锁,道,“那少东家腰上没挂钥,他那副德行,定是嫌重又有声响,必定图方便,把钥匙放在店里了。”
店子的钥匙要随身带,这是生意人的规矩。
前世她爹的腰上,除了logo巨大的皮带和一圈啤酒肚,就是一大串门市的钥匙。
叮叮咚咚的招摇过市,彰显他暴发户高级的身份。
照他的话说,“喝麻了,人丢得,这钥匙也丢不得。”
陈记的店铺钥匙,分别交由董管事与李三顺统管,店子里的董管事负责,作坊里的李三顺负责,库房的需二人与显金同时在场才能开启,每一把钥匙都没有备份——若出问题,方便追责。
故而当这宋白喜一露面,一副读书人打扮,长衫束发,腰间除了一枚装相的玉佩便无他物,显金就知这厮必定是图方便,将钥匙藏在店子里了。
不认真不专业的人,做什么都完蛋。
显金依次打开,锁儿将斗柜里的纸搬出。
显金扫视一圈,尽是些大路货。
高师傅倒没说错,宋记四五年都求稳,什么好卖卖什么,什么不容易翻车做什么,忙忙碌碌却平平庸庸,唯一出彩的点,就是前几月抄陈记的描红本——一卖火,宋白喜和老管事便叫几个师傅日夜不停地做珊瑚桃笺,企图干一票大的。
若真是珊瑚桃笺,倒也不算走空。
显金低头挑了把把柄最亮的钥匙,推开里间的二门,往店子后院的库房去。
库房门,“嘎吱”一开。
被油纸布封闭的灯,“噗噗”一亮。
显金愣在当场。
锁儿抽抽嘴角。
乔宝珠倒吸一口凉气,“怎这么多的厕纸?”
显金轻轻动了动喉头。
高师傅是说了,宋白喜和那老管事将珊瑚桃笺裁剪成了适宜制作描红本的大小。
高师傅被排挤在宋记的权力中心之外,说得个囫囵迷瞪。
显金记着,有心理准备。
她没想到,那两卧龙凤雏,动作竟然这么麻溜!
把所有纸张全都裁剪成了描红本的大小!
不不不!
甚至他们为了节约成本,把尺寸裁剪得比现有描红本更小更窄!
这能干啥?!
做千纸鹤?
折星星?
还是叫她发明创造,做个便利贴?
这对难主难仆,犯蠢时,行动力倒是很惊人嘛!
甚至还带了点令必行、禁必止的纪律意识嘛!
显金艰难地吞口口水,恨不得再给自己八十个嘴巴子——当初她那一千两给得太痛快了!这幅狗样子,至少还能杀二百两下来啊!
显金悔不当初。
锁儿眨了眨眼,把油灯移到别处——少看点,闹心的程度就少点。
不移不知道,一移吓一跳。
宋记的库房,除了这几十摞厕纸,便零零散散星星点点放了七八刀纸。
并购,总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想一想,那些打了水漂的天使投资……
想一想,那些跑路的开发商……
想一想,那些高点站岗买房的韭菜……
显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没有卖不出去的货,只有不会卖的人……
显金与锁儿立在门口,久久无法释怀。
反倒是乔宝珠小朋友,接过锁儿手中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捂住鼻子往里走,低头拿了几张裁剪得比书页稍小一些的珊瑚桃笺,拿着油灯凑近看了看,仰头冲显金笑着摇了摇手上的纸,“这纸真好看!粉粉的,还亮闪闪的呢!”
粉色是因为加了红兰花叶的汁水,闪闪的是因为加了云母磨成的粉。
显金正欲开口答话,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女孩子当然都觉得珊瑚桃笺好看。
一则颜色漂亮,粉嫩嫩的;
二则光泽漂亮,Bling bling。
虽然显金自己喜欢性冷淡屎壳郎色,却也能理解当代少女看到可爱星黛露的疯狂。
显金眯着眼,陡然一震。
如果……
如果把受众定位为女孩子……
藏在深闺的女子、刚刚定亲的姑娘、初为人妇的奶奶……
她们心思细腻、情感充沛,藏着一腔不可对人言的丰盈的情绪。
她们或许,会买一本,做工精细,偶尔有一页或画着精致花鸟、或写着一两句“心灵鸡汤”、或描了一句清冷诗词的手账日记本?
第79章 落地入土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手里紧紧攥住宋记留下的珊瑚桃笺,看着这一座像小山一样高的纸张,像看到一座小金山。
不止手账本!
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东西!
比如纸扇!比如之前的“美人灯”!比如用以熏香藏香的笺纸!再比如女孩子们的口脂纸!再再比如书签、插画、信纸……
越想越远……
显金甩甩头,主动将炯炯有神地目光打散,决定从实际出发,先把手里能抓住的紧紧抓牢!
三个臭皮匠,不对,三个小姑娘顶过张妈妈。显金带着两个小丫头把这金山,哦不是,这桃笺纸山慢慢清理出来。
显金得益于每日一段八段锦和太极拳,看着精瘦实则有力,抱着一刀纸走得虎虎生风;锁儿是乡头庄户长大的,也有一股憨力气。
显金有些意外于锦鲤花花的动作利索、不怕脏累。
六月的天,确有些热了,行动起来,在热中,甚至有股抓心挠肝的燥意。
油灯被挂在墙缘处,忽闪忽闪,乔宝珠小朋友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桃笺从油灯前的明亮处走过,显金能清晰地看到这小姑娘额角的汗和桃粉色裙摆沾染的灰迹。
“若累了,就去外面吃茶。”
显金心疼道。
这姑娘白白嫩嫩没脖子,一看就不是干这粗活的人。
显金半推开库房的门,正好看到院子良好的通风得益于店面一溜打开的通铺木刻窗棂,东北角的墙上爬满青葱密集的爬山虎,爬山虎下栽种了几块花团锦簇的布景,火红的绣球花、碧绿的野山兰、米白的风铃草高低起伏搭配,看上去很美。
最绝的是,院子里还摆了几只经年的竹子躺椅、吊得矮矮的秋千和几大缸刚好在人下巴处的水景。
盛水的粗瓷里养了小鱼、凤眼蓝和半边莲,如今正值初夏,半边莲小巧可爱,花骨朵合在一起像是小姑娘雪白的手掌合拢似的——比陈记的院子看上去更舒适安逸。
显金暗暗点头。
这宋白喜虽脑子不灵光、做事不认真、为人不真诚,但倒有个优点——审美还算在线,譬如这blingbling的珊瑚桃笺,譬如这静谧安逸的小院儿……
显金努努嘴,“去那坐一坐,吹吹风,散一散热气。”
锦鲤花花抹了把额上的汗,嘟囔,“我……我不……”
眼神却跟着显金看过去,语气一滞,明显被院子里安静清凉的气氛打动,“……我想帮你……忙……”
她确实有些累了——本就胖乎乎,是顶着一口气要在美人姐姐面前争脸来着……
锦鲤花花揉了揉眼睛,脏兮兮的胖爪子把汗水抹开,灰尘在脸上氲成黑乎乎一团。
显金笑起来,再看锁儿,小姑娘眼睛盯着院子里的秋千,便笑起来,语气像在哄小孩儿,“锁儿去前面烧壶水,找找看店子里有无瓜片或茶叶,把茶盅、杯子都清洗干净再用!若是饿了,出门左拐有家小馄饨,打包两份回来分吃——你和宝珠都去歇会儿吧!”
锁儿欢呼一声,拎着茶壶,先朝秋千冲去。
乔宝珠毫不迟疑地把怀里的那摞纸往显金怀里一塞,拎起裙摆,跑得像只快乐的白白的没脖子小熊。
显金看看怀里的纸,“……”
说好来帮她的?
目前可知:她的吸引力大于门口的饼,小于院子的秋千。
三个臭皮匠分崩离析,显金一下午盘了库房,把没受潮能用的纸清理出来、受潮的纸放在碳筒旁边看能救回来几成,又清理洒扫了店里肉眼可见的灰尘。
显金拿着鸡毛掸子,爬到高处清理窗棂上的蛛网时,正好见院子里两个累瘫的丫头靠在摇摇椅上沉沉睡着,不由愣了一愣,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乔徽奉父命来捉幼妹归家时,就正好见到这个诡异的画面——
白胖幼妹和另一只精瘦小丫头,一人抱着一碗剩了点汤底的吃食,悠哉悠哉地闭眼躺摇摇椅上。
一条丫头酣睡磨牙,一坨丫头张嘴打呼。
“呲呲呲——”“噗豁——噗豁——”
声音相织交错,配合得极好。
乔徽脸上黑了黑。
再往里看,一个穿着深棕色的长条蟑螂灵活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左手鸡毛掸子,右手抹布擦子,精神得像半夜睡不着起来打鬼似的,一见他,便探出半个脑壳,笑得露出六颗牙,“你怎么来了!”
乔徽吓一大跳,往后退一小步。
还以为蟑螂成精会说话了!
“接妹子回去吃饭。”
乔徽稳住心神,言简意赅,再看一眼睡得不知今夕何年的妹子,不由默了默。
显金笑道,“那你得等会儿。”
探了个身子,找了只没缺口的茶杯,用烧开的水涮了三遍,净手后泡了瓜片递到乔徽手里,“坐吧,将就喝,这袋瓜片难得没受潮,等咱把这地儿清理出来,我再请你喝好东西。”
乔徽喝了一口,眉头蹙紧,半晌没张开,好容易把瓜片茶吞下后,伸手将那茶盅心有余悸地推得远远的。
显金乐起来,“不是说读书人追求清苦简朴吗?”
却连便宜茶都喝不了?
乔徽也乐,“多稀奇!有福不享反吃苦?既有凿壁偷光的读书人,也有窗明几亮的;既有映雪囊萤,也有一点就通——做人嘛,一生一次,何必给自己画框设限?”
显金笑,一边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一边将乔徽吃剩的瓜片茶洒到山茶布景里。
怎么说呢?
自从知道乔宝元就是乔徽后,她好像与这人有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好似以书会友,又像是隔空飞鸽。
乔山长每每将署名落款“乔宝元”的文章给她看,便让她有种透过乔徽倨傲张狂的本面,洞察到他悲悯又大气、细腻又豁达思想的错觉。
显金重新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要喝就喝好的,否则就不喝,乔大解元才不将就。
乔徽决定不暴露自己关于饮品的真实喜好,仰头将白水喝尽,偏头四下看了看宋记纸行,挑了挑眉,“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说陈记的女掌柜心狠手辣,先将宋家伙计釜底抽薪,再把老管事逼得卧床,最后威逼利诱那宋童生抛妻弃子,拿钱跑路。”
乔徽顿了顿,“还有山院的师兄师弟特来问我,问我陈家女掌柜是不是个长了八条腿的蜘蛛精,专会结网设局。”
显金抿嘴笑,“那你咋说?”
乔徽一笑,眉眼锋利,少年郎意气风发,“我说,她若是八条腿蜘蛛精,你就是树上的人参果,难得来世上一遭,却一落地就要入土。”
这……这不是咒人死得早吗。
显金愣了一愣后,反应过来,随即哈哈笑起来。
这文化人骂人就是高级。
没点《西游记》的文化底蕴,还真听不懂。
显金笑眯眯的,似是感谢的,又给乔大聪明倒了一杯白开水。
乔徽看了看杯子里清澈见底的水:“……”
表达感谢,光靠灌白水就行?
也不见留他吃个饭?
乔徽又喝了口白水,余光瞥了眼睡得正酣的妹子,转头把杯子放下,老神在在地说起此事的次生灾害,“……本来这事,我骂了就过了,谁也不敢在我面前做啥,偏生杜君宁那个小兔崽子……”
乔徽双手背头,脚蹬在摇摇椅上,惬意又放松,转头问显金,“杜君宁知道吧?”
显金想起那个雨夜,那个没有伞的小崽儿。
显金点点头,“知道,杜婶子在城里印染作坊干事,他爹过世了。上次陈记送到青城山院的描红本,他有一份。”
乔徽勾起嘴角,神情似是带了几分赞赏,“那小兔崽子年纪不大,倒是有血性,带着几个同样年纪的童生,找了个晚上,把说你是八脚蜘蛛精的师兄敲了个闷棍。”
显金一惊。
非暴力不合作?
乔徽看小姑娘眉毛都飞起来了,便笑起来,露出白花花、亮灿灿的牙齿,“哪能真敲棒子!”咱是读书人,又不是土匪——那小兔崽子趁师兄晚上回宿寝,在路上打了个埋伏,把绳子横在路上,夜黑风高,师兄又老眼昏花,绊了个狗吃屎。”
乔徽笑得幸灾乐祸,“据说鼻梁骨都断了。”
说显金心里不畅快,那肯定是假的。
这群傻逼读书人,你清高,你最清高!
全天下的人,都特么是你名声的垫脚石!
随便犯下口孽,别人不能表达愤怒?
显金却有些担心小兔崽子,哦不,小杜君宁,迟疑道,“……别惹上祸事?”
本来就相当于贫困生特准入学,要是因为帮她报仇,引咎辍学,犯不着啊!
乔徽摇摇头,“黑黢黢的天,那几个兔崽子又藏在树后面,绊倒之后就麻利地把犯事的绳子扯走了,这谁知道呀?”
显金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那你咋知道?
乔徽看到显金隐藏在抽动眉毛里的问号,理直气壮道,“我正好路过,纯属巧合!你不信问博儿!”
显金:“……”
你和张文博,真的是一个爱惹事,一个看热闹,捧哏、逗哏凑得倒是很齐全。
你要不是山长儿子,成绩又好,就冲你这刺头的样儿,谁不想给你两计老拳啊?
说到老拳。
显金想起被乔徽一记老拳左眼眶打爆的孙顺,问起他来,“……我二哥说他回来了,没找你麻烦?”
乔徽一哂,“那个蟊虫,看到我就躲,他敢作甚?”想起孙顺回来后,常躲在暗处,如毒蛇般阴损的目光。
又想起他爹压着他去淮安府探病,见到孙顺的爹,打着茶馆的名义当叠码仔,逼几个良籍人妇穿着清凉在二楼揽生意,一家子捞偏门,早晚被打。
乔徽扯了扯嘴角,“他若敢玩阴的,迟早让他滚回淮安府。”
显金挠挠头。
好吧,子弟的世界,她不太懂。
暴发户的世界,她比较熟。
乔徽又说起张文博端午时,带着六丈宣回家,张爹特意雇了支红白喜事队伍去镇口迎接,“……打头的就是唢呐,吹得整个镇子的人都出来看,张文博实属是他爹生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宿勤里,缅怀了四五遍当日的……”
乔徽似是颇难启齿地选了个词,“盛况。”
显金哈哈笑起来。
唢呐一出,谁与争锋,在座的,都是弟弟。
张文博父子,真是一脉相承地吃浮夸仪式感这一套。
说起张文博,显金又想起他今年要上考场,随口问了两句今年开考的具体日程。
乔徽手一摊,“距离我上次关注院试,已过去十年有余。”
他八岁考中秀才。
显金嗤了一声,“是是是,就你是个大聪明!”
乔徽收回摊开的手,反笑起来。
两个人,一个抛话题,一个接话题,一个说,另一个就笑,半个多时辰,话就没掉地上过。
显金有种回到大学的错觉。
旁边的人,不是封建时代,走过了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后备役士大夫。
更像,身边的同学,哦不,算得上好友了——能够毫无负担地玩笑和交谈,可以沟通三观与看法,不必避讳,也不必担心词不达意被误解。
天渐晚,有乌鸦从瓦上飞过。
陈笺方埋头拐过白墙,看宋记的店铺,窗棂与门都大大打开着,便单手去撩布帘。
里间的说话声与笑声愈发清晰。
陈笺方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屏息听了一听,待听清是乔徽时,陈笺方轻撩开布帘,出声道,“宝元?”
再一看旁边的摇摇椅上,乔宝珠和显金身边的锁儿睡得正酣。
显金与乔徽并排落座于摇摇椅旁,一个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一个眉眼之间含着松弛之态。
陈笺方不由微愣。
乔徽抬头,抬了抬下颌,笑着打了个招呼,“二郎。”
态度非常坦然,颇有风光霁月之相。
陈笺方半垂下眼,轻抿唇,半晌未曾接话。
显金看看陈笺方,气氛好像、似乎,大概变得有些尴尬?
乔宝珠却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先“咦”一声,“天黑了!”
看自己身边多了一圈人,再看锁儿还睡得如一头小猪,恨铁不成钢地赶紧推醒,“说来帮忙,睡得却比谁都死!”
显金:“……”
你也就刚醒三秒。
乔徽站起身来,笑着拍拍陈笺方的肩,“你也是来帮忙的?”
陈笺方看了乔徽一眼,隔了一会儿,笑了笑,“三叔今天让张妈做了辣豆腐汤锅,还炸了两个蛋,在家等半天,没等到金姐儿,就叫我来接。”
辣豆腐汤锅!
三个姑娘同时抬头!
乔宝珠反应极快,立刻目光炯炯地望向显金,语气哀怨,“搬了一下午东西,又累又饿,哎哟哎哟——你看我的手!”
显金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伸到面前的,白嫩得掐得出水的猪蹄子。
你的手很好。
和你的睡眠一样好。
乔宝珠再次一把箍住显金的胳膊肘,“要不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再来一起搬?”
显金抽抽嘴角。
姑娘,麻烦您不要擅自省略主语。
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她自己再来搬。
这样比较符合事实。
谁知,陈笺方微微垂眸,恢复到素日沉默寡言的状态。
这人……咋对着恩师的两个崽子都内秀内敛呀!
显金无法,只好笑着邀请花花和新上任的大魏好朋友,“……要不,您二位也去陈家老宅用个便饭?”
乔宝珠高声答,“好!”
乔徽揉揉鼻子,立在妹妹身后,一言不发地默默表达赞同立场。
陈笺方不由深看了乔徽一眼——世家子,于亲于疏,泾渭分明,边界清晰,难得越界。
难得的是,乔徽其人在山院里既不自矜,亦不刻意逢迎,看得惯便成行,看不惯绝不与之为伍,虽不自持身份,却仍有交往分寸,与人相交难有入心者,一是因傲气,二则是怕麻烦。
偏生,如此自傲又怕麻烦的人,答应了去商贾老宅吃一碗辣豆腐锅子。
他若不想去,全然借口学业繁重,待用完饭后,再来将妹子接回。
他不吭声,只能说明一点。
他想去。
而他想去的原因,绝不是什么辣豆腐锅子。
陈笺方动了动喉头,喉咙口仿若含了一口冰层下的河水,冰凉苦涩,满嘴如刀剌针刺。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是宾主尽欢,宾嘛,主要是乔宝珠小花花吃得很开心,显金与陈笺方先将豆腐、蔬菜与炸蛋依次夹出,之后便下了刀鱼打的鱼泥丸、猪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新鲜现切的羊腿肉,及几样乌溪河坝上摸的小贝、泥鳅和河蟹。
辣豆腐锅,其实就是辣豆豉锅的变形,主打一个油豆豉的辣味为底,调得咸鲜适度,主要迎合锦鲤花花徽州人的口味——在家里有客的情况下,张妈忍痛割爱,舌头终于偏离了显金的四川胃。
故而,乔宝珠小朋友被张妈过硬的家政本领收服,吃得热火朝天,肚儿鼓圆。
至于主嘛,那就是陈敷非常高兴。
高兴的点,有三。
一为,他展示“何为新鲜现切羊肉”时,将盛满羊肉片的盘子垂直立起来,羊肉片牢牢贴在盘子上不掉地,赢得了席面群众热烈的掌声和锦鲤花花捧场的一声“哇!”;
二为,乔徽待他恭敬,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他作为纨绔的虚荣心——乔徽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世叔”,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世”是从哪儿论来的……
三为——
夜深,显金将乔家兄妹送到门外,一回花厅,便见陈笺方神容端凝地径直上抄手游廊向里院去。
陈敷一瘸一拐地过来,同显金郑重其事地咬耳朵,“……二郎好像情绪不太好啊!”
声音非常雀跃,“你可知为甚?快说来,叫老父畅快畅快!”
显金额间闪过三条黑线。
这情绪价值欠账,还需父债子偿的?
希望之星本就内敛,寻常难叫人摸出喜怒,今日在宋记铺子时,她就察觉到这人情绪不佳,想来必是遇到了些跨不过的坎儿……
显金不赞同地蹙眉头,转移话题,看了眼陈敷的瘸脚,“您脚好些了吗?”
陈敷顿感委屈,“没有呢!可疼了!刚忍着疼陪大家伙吃饭呢!”
显金:“……”
在您脸上,可是一点忍耐都没看见呢!
“您再忍忍,山长荐了一位太医院退下的医正大人,明日我陪您去瞧瞧。”
显金关怀完毕,遂板着脸,教训起便宜老爹,“……做人留一线,万事好相见。大爷去了,二郎如今身在泾县,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您,您不帮助关爱,反而处处埋伏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