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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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您,可以做偌大陈家的话事人,可以带领陈家从泾县走到宣州,可以举全家之力供出一个官身、让陈家脱胎换骨。”
贺显金语气逐渐坚定,“比起嫁一个账房,我可以做一个账房。”
“您尽可以随便甩一本烂账给我,再叫来城东头桑纸坊的年账房,同我一起比拼,看看谁算得快,谁把账做得准。”
贺显金此言一出。
瞿老夫人率先横了孙氏一眼。
孙氏顿时面色煞白。
天老爷作证!
她只是饿贺显金饭,还没开始逼贺显金嫁人呢!
“让年先生来。”
瞿老夫人一锤定音,“去把库里去年泾县作坊和城东作坊的册子拿过来,拿十月至腊月的。”
最后一季的账本,按道理来说是最难的。
很多积压未销的账目都会卡在年关紧急入账,有些凭证不全,有些程序不全,甚至有些连金额数目都对不上。
年底的账,很考验基本功。
没一会儿,年账房跑得满脸是汗地佝身进来。
来人身形不过五尺(1.66米),倒三角脸型,许是自矜读书人的身份,两腮蓄须,阔鼻之上王八绿豆三角眼,和脸型是一对儿。
有点像长山羊胡的老鼠。
年账房见到瞿老夫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正好露出空白一块的头顶。
一只长山羊胡,脑门斑秃的老鼠。
贺显金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孙氏。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
竟然配只耗子给她!
册子被搬来了,瞿老夫人让人搬了两套桌凳、两套文房四宝,道,“金姐儿对城东桑皮纸作坊的账,年先生对泾县作坊的账,账都是真实的,只把最后的核算抹了,二位以月为单位,以一炷香的时间,只算当月利钱,看谁算得多算得准。”
只算利钱?
那就相当于数学考试。
难度瞬间降低。
贺显金看到那只羊毫笔,默默从兜里掏出竹尖笔来,“夫人,我可否用自己的笔?”
她学的是商科。
她认识毛笔,毛笔不认识她。
让她用毛笔写诸如“壹贰叁肆”此类笔画又多、结构又复杂的字,那干脆别比了——她保准交一纸的墨团。
瞿老夫人看了眼那支奇形怪状的竹尖笔,联想到刚刚账簿上那粗细整齐的字,蹙眉点了点头,又问,“那开始吧。”
瞿二娘垫脚点香。
贺显金蹙眉,“夫人,我们没有算……”想了下,换种说法,“鼓珠吗?”
鼓珠就是算盘。
对门年先生一声嗤笑,“算盘?那种东西方才兴起,合不合用、好不好用都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刚出现的新鲜玩意儿,你小小姑娘不知从何听到这些歪门邪道便张狂——账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水深着呢!”
年先生感到胜券在握,“送你三个字,够你学!”
才兴起?
贺显金想了想大学专业课,珠算确是兴起于南北宋时期,元代末期就有记录,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海图》里就出现过算盘的踪影——“赵太丞家”的药铺桌子上画有一个小小的算盘!
等等,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画的是东京街景,东京是普及了,可东京是北宋都城,最繁华的城池……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传播一样东西同样也很慢,要数以十载记……
一线大城市流行的东西,真正传到十八线小县城的三流人家,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你们平日用什么算数?”
心算吗?
贺显金的眼神不自觉移向耗子斑秃的头顶。
所以,你才秃了吗?
残存的功德克制她没有问出这句话。
耗子自得意满又奉承恭敬地先朝瞿老夫人颔首致意,再从怀里掏了二十根粗细长短一致的小棍子,“托老夫人的福,除却依靠某家努力与勤劳,便离不开这吃饭的伙计了。”
她怎么能把算筹给忘了!
在算盘没有兴起普及之前,人民群众算数的工具就是算筹!自汉代起,向后一千年都是算筹的天下!甚至有文献记载,祖冲之是用算筹将圆周率计算出来的!
事实证明,牛人用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赢飞机大炮。
在没有鼓珠的基础上,贺显金只好拿出九年义务教育的深厚功力埋头列公式苦算,瞬间找到当年在考场上挥斥方遒的手感。
出人意料,这几册账本不算难。
支出与收入基本固定,由此可见陈家的业务面基本固定,每个月的支出与收入都相差不大,买进桑麻、竹子、石灰粉等原材料的价钱基本一致,卖出的数量和种类也大体相近,工钱没有变过,说明雇佣的人手长期固定,不存在频繁更换的情况。
这样的账是最好算的。
不过,让贺显金惊讶的是,桑皮纸作坊每月纯利竟能达到一百五十两。
当朝流通货币是铜板,一铜板为一文,一千文为一贯钱,一两银子一贯钱,按照陈敷留下的话本子的物价,大概一碗羊肉汤是二十文,贺显金在心里给它的定价是十五元现代货币,那么一贯钱大概就是七百元。
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十万的纯利。
一个月一个作坊,十万纯利。
陈家现如今有四个作坊,城东作坊应当是纯利最高的,拉高扯低估算下来,陈家一个月的纯利收入应当在三十万元左右,年利稳在三百余万元。
300万的年收,陈敷勉强算个民营小富二代吧,属于买得起大别墅,换不起法拉利的级别。
当贺显金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一抬头,耗子还在摆算筹。
二十根小棍子,摆弄出一个奇怪的阵法,剑指贺显金这个张狂的妖怪。
可惜的是,耗子先生不属于小米加步枪的牛人。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轻轻向瞿二娘颔首,“二婶,我算完了。”
瞿二娘将贺显金的账本送到瞿老夫人眼前。
瞿老夫人扫视一遍,口吻清淡,“年先生,您不用算了。”
耗子惊恐抬头。
瞿老夫人缓缓合上账本,“金姐儿已经算完了,三个月,全对。”
孙氏一声惊呼。
“她……她没有用算筹!也没有用鼓珠!”耗子先生不愿相信,“她怎么算出来的!不可能!”
是九九乘法表!
是九九乘法表打败了你的小棍子!
贺显金在心里默默配上热血日漫bgm。
“我在这里做了算术。”贺显金云淡风轻地指了指脑袋,“无形之形方为大形,无为之为方为大为。顺应天然,承接自然,年先生输在了太过刻意。”
这个逼装得,她给自己打满分。
其实,有些胜之不武。
这个年代的人没有经历过九年义务的毒打,自然不明白‘得数理化者得天下’的道理和算术对国人长达十八年的支配!
大学还要上高数、线代课的,自行再加四年。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是,她赢了。
瞿老夫人让孙氏也先回去,将显金独留了下来,看她的目光带有打量与思考,“……你娘生前常在漪院,极少外出,我对她的了解属实不多。”
贺显金埋下头,没解释。
算术和做账这种东西,有些人生来就会。
她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会,所以只能不说话。
瞿老夫人未等到贺显金开口,想了想又道,“……女子多艰难,你如果是因为不中意年生,我做主给你再找归宿,等你热孝期满再做打算?你只看到我带领陈家一步一步向上走,却没看我与管事斡旋、与官府奉承、与买方算计的艰难……”
“夫人,今年的税,我建议您多上两成。”
贺显金突兀开口,打断瞿老夫人后话。
瞿老夫人皱眉,“嗯?”一声。
贺显金缓缓开口,“刚刚的账簿,桑皮的买入价有三次是三百文十斤,四次是五百文十斤,八次是七百五十文十斤,同一地域、同一时节、同一买家,价格浮动不应该超过五成。”
把控成本,是避--税最常用的手段。
贺显金此话一出,瞿老夫人眯了眯眼,眸色闪过一丝精光。
贺显金笑了笑,冲淡了素日纤弱清冷的气质,“赋税猛于虎,做生意自然各有各的关窍和门道——只是今年不同于往年。”
“往年,陈大人还在四川任官,官场相见留一线,咱们家是官府的‘自己人’。”
“今年,陈大人英年早逝,官场上的那些人会变成谁的‘自己人’,咱们无从知晓。”
“更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翻旧帐、拿把柄——我认为咱们还是舍小利而谋大定为好。”
送上两成赋税。
当官的愿意冲业绩就冲业绩,愿意饱私囊就饱私囊,只要你别人走茶凉,别来查我就行。
贺显金再一笑,鞠躬再道,“我是飘零孤寡之身,除却陈家给我一口饭吃,我也再难有谋生之路,对陈家对您,对三爷,我始终感怀备至,永生不忘。”
耗子先生有句话倒说得很对。
账房不是谁都能当的。
要么心腹,要么直系,要么挺进大牢狱,勇当背锅侠。
她一个孤寡身,除了陈家,又能依靠谁呢?
瞿老夫人看贺显金的眼神,短短几瞬,变了三变,隔了良久,方喑哑开口:
“你三爷今日要去泾县上任,还缺个账房,你愿意去吗?”
贺显金要跟陈三爷去泾县一事,还不到午时,整个陈家就知道了。
孙氏咬碎后槽牙,尖叫着在屋里扔了好几样东西,“噼里啪啦”的,发泄过后,双腿伸直,后背直挺挺靠在椅背上,头仰着,喘了几口粗气。
隔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她气啥?
烦人的夫郎走了,讨厌的妾室死了,连妾室带来的拖油瓶都不在她眼前晃荡了,这后院就是她的天下了!
大房的嫂嫂向来因她爹是举人出身,眼睛望到天上去,从不与人争抢什么;二房的嫂子家里落魄,只是泾县做纸师傅的闺女,就算二伯当家,她也说不上什么话,更何况她还没儿子;篦麻堂的老婆子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
等老婆子一死,二伯没儿子,他就相当于是她儿子的长工!
陈家最后还是她儿子的!
孙氏双腿一蹬,开心地向上蹭了蹭,招呼穿红衣服的朱朱进来,“……给舅家的二郎和四郎送些银钱去!”
朱朱道,“可给舅家的表小姐送点东西?”
孙氏一嗤,“送甚送?小丫头片子,也不值几个钱!”
又想起同是小丫头片子的贺显金跟去做账房的事,终于梳理清楚自己哪里不快活了——
那小贱人就该嫁给那头顶没毛、腮边没肉的老鳏夫,因钱财操心得夜不能寐,又因生孩子而粗腰身、掉头发、生斑纹,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奶将孩子拉扯大后,人过三十,又碰见夫君拿着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在勾栏瓦舍倾家荡产,喝得烂醉就动手打人的局面啊!
她凭什么像个男人一样潇潇洒洒地出门游荡?
孙氏气得把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
这头孙氏多云转晴又转阴,那头贺显金回漪院收拾东西,没一会瞿二娘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丫鬟过来,“老夫人给您拨的丫头,一个叫二丝,一个叫五妞,您看着用吧。”
贺显金看也没看,摇摇头,“二婶,这不合适。”
贺显金探身去够五斗柜上的墨块,“我刚和老夫人签了约,陈家用一月两贯钱请我做账房,我若干得好,陈家可给我涨薪或分利,到时我再用自己的薪酬去雇佣侍从。”
而不是得陈家的赏。
瞿老夫人可以赏赐幼子妾室的女儿,却不能赏赐雇佣的账房。
瞿二娘看贺显金颇为赞赏,“……你真不像你娘。”
额,如果妾室是一份职业,贺艾娘干得也还行,除了孕育后代的kpi没达到,其他的都超额完成了。
贺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临到中午,三架马车、两架驴车终于从陈家大门出发,瞿老夫人对陈敷仍一肚子气,并未来送,陈家大太太新寡不出门,三太太恨不得在门口放鞭炮欢送瘟神,她若来送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
故而,参加长亭送别的只有一脸敦厚的陈家二爷和个子高高、脸大大的陈家二太太。
陈敷臀部抱恙,垂头丧气地趴着,陈婆子体贴地把他的头放在柔软细腻的云锦靠垫上。
“您不高兴我来?”
贺显金声音轻轻的,想起前夜傍晚热腾腾的饭菜,带着笑意,“城东桑皮纸作坊的年账房有些厉害,我费了好些功夫才赢了他当上账房的!您可别赶我回去。”
“你娘托付我照料你,不是教你去做账房!”陈敷头埋进靠垫,瓮声瓮气,“泾县远得很!要坐一天的马车,骨头都坐散架!我发疯被发配边疆,你跟着胡闹什么?家里还敢少了你的吃穿不成?”
嗯,你老婆只给我吃青菜。
这当然不是主要原因。
贺显金不知怎么和古人解释,诸如价值、诸如理想、诸如追求。
她咽气后重活一世,总想活出点名堂。
她也不敢躺平。
在这个年代,躺平的代价就是随波逐流,放任自己来自千年后的头脑逐渐沉沦,变得麻木、冷漠。她不想被这里同化,就只能拼命挣扎。
在陈敷这条纯种咸鱼面前,贺显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不认命。
好在咸鱼翻了个身,自己想通了,“算了算了,你想干就干吧,你娘以前也跟我说过,她想开个茶馆子,既帮人点茶又卖茶,一年赚个两三吊钱,自己给自己当伙计和东家……”
陈敷啧了两声,“三两吊钱有啥好赚的,也不嫌累得慌。”
贺显金抿抿嘴。
这小富二代真欠揍。
陈敷使劲伸出脖子,探头看向渐行渐远的陈宅,嘟囔了两声,转头贴向车壁。
按道理来讲,商贾不得骑马,更不能坐轿乘车,这就是著名的“舆担之责”。自汉起对商贾的限制颇多,有“重租税以困辱之”的说法,商人及其后代子孙不得为官、不得名田、不得衣丝、乘车、骑马,到南北宋朝“辱商”风气才慢慢好转,地仍是不能买的,可买商铺及民宅,后世子孙也可读书科举。
坐轿骑马,虽不能,可在这小地方,官府需要商贾的赋税,商贾需要官府的扶持,一来二往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在市集打马狂飙、或是宵禁后点灯出行,都可容忍一二。
若真要贺显金徒步走到泾县,那就是山地越野跑加宣城马拉松,属实挑战前先心病患者的极限。
在马车上吃了几个干馕,又在郊外茶铺买了几碗水,算是对付两顿。
小富二代哪里吃过这种苦,疲惫得脸都青了。
临到天黑,拐过护城林,在陈敷一张脸彻底变紫前,终于抵达泾县,车夫一路向东边走,马车外渐渐有潺潺的流水声。
贺显金好奇拉开车帘向外看。
两条河溪,并肩平行。
陈敷有气无力,“这是泾县乌溪的支流,一条尝起来有碱味,适合泡草皮、泡竹子;一条尝起来有酸味,适合做成纸。”
陈敷靠在车壁,给贺显金虚指一枪,“看到那儿了吗?”
看不到。
天都黑了,那又太远了。
古代又没有路灯,黑压压一片,完全看不清。
同时,贺显金也发现了这具身体和她前世的相同之处——夜盲,到了晚上就像个瞎子。
贺显金含含糊糊应是。
陈敷便道,“乌溪旁边的山地有嶙峋奇石,泾县做纸的都在这石滩上晾晒檀皮、稻草,这样晒出来的原料做纸才白亮光生。”
哦,就是喀斯特地貌下的日光漂白嘛。
贺显金是理科生,一听就懂了。
不过……
这条咸鱼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贺显金试探性地看向陈敷,目光中充满怀疑。
陈敷一下子悲愤起来,“我现在诚然是个废物纨绔,可我也有个勤奋上进的童年啊!”
“不过榔桥镇天香楼的肘子是一绝。”
“琴鱼干柔韧鲜甜,美味耐嚼;茂林十二碗热凉荤素,汤面饭包;云岭锅巴咸香脆爽,一口咯嘣……”
“嘿!等我好了,我挨家店挨家店去吃!”
说着说着,楼就彻底歪了,陈敷喜形于色,眉飞色舞。
贺显金:……
恋爱脑就属于自我修复能力极强那种类型,一边狂躁抱怨,一边自我疗愈,生命力和抗压能力堪比草履虫。
贺显金默默把头移开,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和这样的人相处,挺轻松的——只要你不是他妈。
马车“哐哐哐”沿着乌溪上游向泾县驶去,随着天色越暗,路况反而越好。
从崎岖国道驶上高速公路的区别。
渐渐灯火通明,路过泾县城门,四盏硕大的油灯随霜雪摇晃,昏黄灯光映照在古老陈旧的砖墙上,“猷州”二字高挂城楼。
泾县古称为“猷州”。
贺显金写不好毛笔,但能看出这字不错,苍劲清隽,很有风骨。
陈敷探过头来,见贺显金专注地看着城门牌匾,撇撇嘴,“青城山长题的字,昭德元年的探花郎官拜通政司右参,可惜惨了,身子骨不好,三次辞官回泾县开书院——是我们泾县这几十年来最厉害的人物。”
陈敷像想起什么,陡然幸灾乐祸笑,“我那大哥寒窗苦读一辈子,一辈子都在追赶他,结果追到一半死球了。”
也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贺显金默了默,有些不赞同开口,“人死灯灭,冤仇随云散。”
陈敷耷拉眼,不置一词,隔了一阵才瓮声瓮气,“好吧。这话,你娘也说过。”
贺显金:……
恋爱脑名不虚传。
过城门,守门的小吏趾高气扬地拦住马车。
贺显金撩开门帘向外看。
第二辆马车上的董管事赶忙下车,毕恭毕敬地奉上名帖和各人路引,顺势捎带三个小荷包。
待小吏看清名帖后,一瞬间绽开真挚的笑颜,“陈家的少东家回来了?吃了晚饭?要没吃,等会我下了值请少东家吃酒?”
“不敢不敢!”董管事点头哈腰,“少东家前几日摔了腿,回来养病的。等大好了,我们陈家做东请您去天香楼吃肘子。”
小吏乐呵呵放行。
陈敷与有荣焉地挑眉,“读书是一条路,做生意也是一条路,咱们家和青城山长并称泾县双姝。”
你愿意当姝没问题,人家青城山长倒不一定愿意。
进城后的景象,有点颠覆贺显金的想象。
四方街高悬油纸灯,茶棚里满坐人丁,街头卖花、卖茶、游医、神课……如一卷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以天为色,以地为绢,缓缓铺开。
贺显金一直以为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就足不出户、一心造人,之前在陈家别说夜晚出门,就是白天也没有出门的机会,造成她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只有陈家后院干干巴巴的四方天,与各色心怀鬼胎的家眷。
贺显金巴在窗棂,如饥似渴地向外看。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自由。
人声渐远,马车拐进一处僻静院落挂着“陈宅”牌匾,两辆马车、驴车,总计五个人,陈敷、贺显金、张婆子、董管事还有个陈敷的长随百乐,十二个箱笼,其中陈敷的箱笼九个,另外四个人的箱笼合计两个半,还有半个装了几罐宣州的水和土。
古人多宅家,出门几十公里都算远门,就怕水土不服,前几天要喝来处的水过度。
必要时还可以加点土在水里一起喝。
也不知道科学道理在哪里,但显金决定随大流,别人喝这个“冲剂”,她也喝。
要遵从各种规则、按照各种形式、根据各种原理,全方位保命。
来时已晚,陈家旧宅接到信后早已收拾妥帖,借微弱灯光,显金见一佝偻老头带领七八个年岁各异,有男有女的侍从立在门口欢迎。
佝偻老头一见一瘸一拐的陈敷,顿时眼眶通红,“三哥儿!”
陈敷半靠在百乐身上,拱拱手,刷白一张脸,“六叔您安康。”
显金跟在陈敷身后,微微抬了抬眸。
贺艾娘出殡时,瞿老夫人让一个叫“五叔”的人打理事务。
这位是“六叔”。
所以是“五叔”在宣州打理,“六叔”留在老宅?
果然还是逃不了家族式管理模式。
陈老六抹了把眼,“你这是怎么了?去年见你还好好的,这怎么路都难走了?可有大碍?”
陈敷摆摆手,“无碍无碍,摔坏了,再过几天就好了。”说着率先朝内院走,“今天太晚了,赶了一天路,六叔要不先歇着?明日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
谈?谈什么?
陈老六一愣,同身后的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懂起了,便笑道,“是是是,明日我做好安排的,咱们先去水西市集吃灌汤水包,再去天香楼订一桌八凉十六热的席面,下午去看桃花潭……”
“明日先去铺子和作坊吧。”
贺显金开口。
陈老六被一把清冷纤细的声音打断,转头去看。
是个白皙纤长的小姑娘。
没见过。
但他听说了陈三爷的爱妾刚死不久。
这莫非是新欢?
有钱真好。
数不尽的妞儿,谈不完的爱。
陈老六一笑,胡须贴到鼻头,“这位是……?”
“我是新来的账房。”
显金声音仍旧清淡,面目平静,“我叫贺显金,六叔可以叫我显金,也可直接唤我贺账房。”
陈老六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他倒是收到来信,陈家三爷要来接管泾县作坊,随身跟了一个厉害的账房。
他以为是扶着陈三爷走路的年轻男子。
却不想,却是这个?
“你是女子?”
陈老六没克制住发问。
贺显金笑了笑,“我以为,这个答案很明显。”
是很明显。
很明显的小妾样啊!
陈老六眼神一暗,眸光在贺显金身上来回打转,还欲说什么,却被陈敷一把拦住。
“好了好了!有事明日再说吧!”陈敷打了个呵欠,“明天先不去玩了!先听金姐儿的,把作坊和铺子的事理一理罢。”
他屁股这个样子,玩也玩不尽兴。
说着便一瘸一拐又熟门熟路地往上房走。
贺显金抬头看了眼陈老六,微微颔首,跟在侍从后转头向内院去。
一时间,众人皆空。
陈老六身后的管事紧张地捏住衣角,迟疑道,“……这三……三爷……莫不是真来接手作坊与铺子的?”
“接个屁!”
陈老六向地上啐口痰,“他也配!”
分了间最边上、逼仄的东厢给她。
房里只有一张不到1米2的床,一个小梳妆桌,一套小小的四方桌并两个矮杌凳。
张婆子的房间就在她隔壁,面积都比她的大。
张婆子“啧”一声,预备起身找人换房间,“老宅我熟,内院好十几间房呢!得脸大丫头睡的厢房都比这好!”
“东家提供住宿就不错了。”
显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正,“更别提我跟着三爷还蹭到了三餐、瓜果和两点。”
张婆子顿时打住话头。
这样也好。
她不是还因为显金差点成小娘而看不起吗?
如今这小姑娘跟她一样,凭本事吃饭。
好得很!
张婆子发觉自从贺小娘死后,她越看这小姑娘越顺眼——先是因这小姑娘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而惧怕,后来又发现这姑娘有点真东西,现在越发觉得她行事说话都极有章法。
活了半辈子的嗅觉告诉她,跟着这姑娘,可能比跟着陈三爷有前程。
张婆子表达爱意的方法就是投喂。
又从厨房摸了三四个绿豆糕来,“……多吃点,瞧你这小脸儿瘦得,那三太太忒不是东西了,什么年头还饿饭!”
显金道了谢,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极了,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再吞下。
张婆子走后,显金继续收拾。
她没带多少东西,三四套利索的棉布衣裳,一小盒既能擦脸又能抹嘴的类似凡士林的油脂膏,几支木簪。
还有就是“伸手要钱”——象征身份证的名籍、代替手机可与人通信、记录、书写的芦管笔、漪院她小房间的钥匙还有几两碎银子。
显金把贺艾娘留给她的那三百两银票贴身放在亵衣衣缝里,几件金饰锁在漪院上了锁的梳妆柜里。
除此之外,没了。
她有点想去搞一个算盘。
可在宣州任陈家得意门市账房的老鼠精都不知算盘为何物。
更偏远、更小的泾县,自然不可能出现算盘。
还是得搞一个。
否则以后这账不好算啊。
显金闭上眼,古时没那么多人,也没气候回暖,陈宅背靠乌溪支流田黄溪,加之腊月的天气,着实冷得让人发抖,显金在梆梆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她有钱了,她必要烧个日夜不灭的暖火炕,捧八个玉石手炉,再铺上三床厚厚的蚕丝被褥,让自己燃起来!
陷入沉睡前,显金恶狠狠地想。
镇上乡间的清晨,由一声接一声的鸡鸣唤醒。
显金和张婆子刚吃完早饭,昨日夜里见过的那个管事就来了,身后两个低着头的长工捧着两摞半人高的册子。
“贺账房,您是宣城来的,身份和我们不一样。”管事有点胖,肚子腆着如怀胎五月,脸上油光蹭亮的,像只猪刚躐。
陈家雇人都不看样貌的吗?
前有鼠精年生,后有猪妖刚躐,再选选能凑齐妖界十二生肖。
猪刚躐说话笑眯眯,“昨儿三爷不是说今天要打理作坊和铺子吗?这是我们三年的账册,出账、入账,采买、借贷——都在这儿了,您请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