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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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看向陈笺方,语气很急,“你可知,乔山长去应天府究竟所为何事!?”
陈笺方沉吟片刻,“应天府府尹大人召见,说是就今年秋闱考题望与老师相商——南北直隶的秋闱向来自己命题,通常由学政大人主命,往前几年均未曾与老师相商过。今年应天府来信,老师先推辞一二,却推不过再三……”
好像有什么思绪从大脑中穿过。
陈笺方手捏成拳,紧紧扣在桌面。
筵无好筵,鸿门宴;棋无好棋,绝杀棋。
这是在调虎离山、擒贼擒王!
陈笺方迅速从隔间披上外衣,又从斗柜下拿了一包银子,预备出门前,转头嘱咐三爷,“……家里就拜托您了,若真是箭指青城山院,官府未必不会来陈家搜罗。”
众所周知,他是乔山长手把手带出来的,若官府真想做局敲一敲乔家的首尾,也极有可能拿陈家开刀。
陈敷手紧紧捏住铺陈在桌面的桌布一角,待听清陈笺方后话,将手一撒开,像老母护鸡崽似的将显金藏在身后。
陈敷重重地点了几个大头,“好!好!好!”
陈笺方转头再看显金一眼,抿了抿唇,快步向外走。
显金想唤住他一起去,却最终没张口——她去,没用。
这件事,陈笺方有他的门路,那是他的圈子。
从后世而来的显金,如今还搞不通那个圈子的游戏规则。
陈笺方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情绪极少外放,从来以温和沉默的形象示人,显金发誓,她从他回头那一眼看到了肉眼可见的慞惶。
究竟怎么了!
显金一晚上没睡好,准确来说,是压根没有睡着,一直蜷缩在逼仄小床的床脚,迷迷蒙蒙地透过糊成窗棂的薄秀堂纸,见外面明明灭灭、由幽深转为蒙蒙亮。
一颗心也如同这明暗交替的光一般,来回晃悠。
鸡叫,显金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出院子便见陈笺方迎着光走进长廊。
显金快走几步,焦灼发问,“可有眉目?”
待走近,显金才看清陈笺方的脸色。
连嘴唇都是白的。
显金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八月底,宁远侯抗倭战败,朝廷另派五千人手增援福建,宁远侯带队出海,至今杳无音信;李阁老弹劾宁远侯渎职、以民代俘、贪污……”
陈笺方低声道,“还有通敌。”
“与乔山长有何干系!?”
显金低吼。
陈笺方一声苦笑,“姻亲姻亲,有好处互相提携,有危难自然要一同清算,在京师的乔家大爷如今也被革职投狱——宁远侯去福建后,与老师书信来往甚密,有几封信件中粗粗提及战事概况。”
显金愣愣地看着陈笺方,脑中许多点像被一根长长的线联系了起来。
乔山长日日爱喝的武夷红茶……
专门让张文博送给她的福建特产……
人牙市场里突然涌出的、东南沿海口音的丫头、小厮……
古代不比现代,通讯没有那么发达。
人通常只会知道身边发生的事。
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大事,只会像亚马逊河流域里的蝴蝶扇动几下,间接引发得克萨斯州的龙卷风一样。
这些很遥远的大事,只会以微小却具体的表现形态,出现在她的身旁。
显金艰难地吞咽了口水,喉咙好痛,像两把刀片横插进她扁桃体的左右两侧。
“就算与乔师有书信往来,就算是姻亲,也并不是什么泼天的铁证。乔师是有探花功名的!就算是应天府府尹,也不能说扣人就扣人……”
显金口中含着两把刀片,一字一个钝痛地梳清思路。
陈笺方低了低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语气很轻,“现任应天府尹是李阁老的亲师弟,李阁老推崇理学,而老师是很有名的心学家,李阁老即将卸任……”
李阁老即将卸任,而乔放之却正当年,就算他自己不出仕,每年也有二三十个受心学教育的读书人出仕。
显金后世的爹曾说过,人退休前,是帮死忙的。
什么叫帮死忙?就是他会燃烧掉他最后的价值,帮助他想帮助的人潜游上岸。
同理,也会下死手。
对待他落幕离场后,会威胁到他打下这一片局面的人,毫不顾忌地铲除和打压。
李阁老下台,内阁谁去补?补不补?都是未知数。
理学却在李阁老的极力推崇下,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当今圣人的思绪和判断——在这个关键时刻,李阁老必定会为他的下一任,将路上的杂草尽数清理干净。
东南抗倭战败,这岂不是送上手的刀吗?
至于怎么战败?还有没有翻牌的机会?
屁股决定脑袋,这些暂时不是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全心考虑的问题。
显金深吸一口气,看向陈笺方轻声问道,“老师还活着吗?如今是在应天府,还是押送进京了?”
陈笺方眼眸发涩,目光晦暗地看着走廊中的朱漆柱子,隔了许久才轻轻摇头,“都不知道,再多也打听不出来,据说……”
陈笺方微微别过头去,喉咙发苦发酸,“据说,他们给老师上刑了。”
第112章 有流星看(3000章节)
“刑不上大夫!”显金以为自己声音很尖利,但真正发出才听见声线中暗藏的颤抖,像是给自己鼓劲般,显金挺直脊背,大声坚持道,“刑不上大夫!”
“不是不上。”陈笺方声音很稳,“是不轻易上。”
“这不是中饱私囊,不是结党营私,甚至不是擢用党徒……”陈笺方说话有些快,“是通敌!通敌,形同谋逆!”
显金脊梁一松,一股又一股冷汗从后背袭来。
古代……上刑……
《大明律》中,答、杖、徒、流、死是为五刑。
五刑之外,花样极多,斩、绞、迁徙、枷号、刺字、论赎、凌迟、枭首、戮尸……
“宁远侯是失踪了,不是死了……怎可盖棺定论通敌!”显金脑子乱得如同浆糊,这些离她太远了,她读的是商科,不是历史。
是,商人也难缠。
可这世上最难缠的,是弄权者。
显金呢喃道,“这么明显的排斥异己,这皇帝竟也看不穿?”
陈笺方看了显金一眼,口中发涩,“前一届的朱批钦点的一甲第一等,是出身江北流派的理学学生——心学是百安大长公主恰巧是推崇的。”
显金微微眯眼,“宁远侯是?”
陈笺方再看显金,眼眸中深意顿生,“宁远侯是端孝和太后的族弟,百安大长公主的族舅。”
百安大长公主撑心学,皇帝偏偏在前一届点了理学的状元。
宁远侯又是百安大长公主的外族亲,是乔家的姻亲。
乔放之恰好是心学的大拿。
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微积分还难。
离她太远了。
就像小镇企业家听到隔壁王室的八卦——最多找关系买两套王妃的带货红裙。
这点联系,在当下也是无法实现的。
人家皇室不带货,人家有内宫二十四司,倾销不对外。
显金颓唐地一屁股坐到回廊低矮的长条栏杆上,蹙眉抬头,“咱们如今能做什么?”
陈笺方抿抿唇亦疲惫地坐到显金身侧,“保护乔徽和宝珠,保护山院,保护山院的学子和书。”
“那乔师呢?”显金站起身,来回踱步,“乔师怎么办?”
陈笺方面色发沉,隔了许久方轻轻摇头。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阶层,离他们太远了。
不是踮脚就能够到的存在。
陈笺方收拾心绪,轻声安抚,“青城山院授学十年,近百名进士,或外放为官,或留京任职,攀升最高最快者已至通政司右参议。”
“这群学生不可能不管乔师。”
而青城山院,全是一群未出仕的学生。
目前身份最高的,是拿到过解元的乔宝元……
偏偏他那个性子……
显金眼眶发酸,手扶在朱漆柱上,隔了许久才将脊背松散的骨头整合到位,抬头看陈笺方,神容不复慞惶,“鱼救鱼,虾救虾……可还有其他消息?”
“那些消息,是崔衡透露出来的,他如今暂代一县之掌,有些邸报绕不过他。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了。”陈笺方嘴角紧抿,一条一条地梳理,“来者是应天府的衙内,奉命进山院搜寻‘密件’,崔衡一大早去交涉过,来者承诺不会动山院的学生。”
显金低声道,“能不能进去看看宝珠?”
陈笺方沉吟片刻道,“单是进去……只是……”
显金抬头。
陈笺方一抹苦笑,“只是要钱。”
钱有啊!
显金见陈笺方脸上的苦笑,不由明了。
这钱,可不是一、二十两的数量。
店子的账上倒是有钱,只是用店子的钱去沾官家的事,瞿老夫人能否点头?特别是这等冠上谋逆、通敌的大事。
私下挪用吗?
那她和陈六、猪刚烈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三百两够吗?”
显金轻声道,“我娘死前,给了我点钱,用以傍身。”
陈笺方缓缓抬起头,狭长眼眸中的情绪交杂不明,隔了许久,方见陈笺方微微颔首,“你先拿着,我手上也有东西,若对方狮子大开口,咱们拿再多的肉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事实证明,难得出一趟外差的鬣狗,是块肉,就想叼走。
山院前围满了人,陈笺方埋着头,从人潮里挤出去,从袖中将张五十两银票塞给这群鬣狗的领队,满面笑意,“做纸陈家的,我弟弟在里面呢!冲您打听打听,这关卡何时能撤掉呀?”
领队摸了把银票,“这可说不准!贵人们的事儿,你说得准吗?”
陈笺方笑着摇头,“我虽是举人,却也不敢妄评!”
领队倨傲的神态平了平,“你也是举人?”
陈笺方笑道,“不才,前年乡试十八名。”
领队身板子微正,语气变得平和了许多,“你们小小泾县,学风倒是旺盛。”
领队大拇哥往山院里一戳,“昨儿清人,嘿!奶奶个腿!三个举子,二十四个秀才!我这群兄弟搜东西都害怕惊着了你们!”
又道,“我估摸着封不了多久——这么多举人秀才的,人家又没犯律法,凭甚将人家圈起来?我估计就是个三日五日,或许就撤了!”
陈笺方笑得很自然,又从袖中摸了张银票,“劳烦官爷,劳烦官爷!”转头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显金,“他姐姐急得很,您通融通融,叫我们进去看一眼弟弟吧?”
领队手里掐了掐银票。
这一抹手,就是一百两!
看来这小小泾县不仅学风昌盛,有钱人也不少啊!
领队再一抬头,眯眼看了看,人群中那张脸像是糊了层光似的,又白又亮,这白润姑娘正怯生生地朝他笑。
领队被闪得低了头,在袖里飞快打了个手势,“进去进去!半个时辰啊!不出来,我亲来捉你们!”
围在山院的栅栏终于被钱轰开了一条口子,显金三步并作两步走,紧紧跟在陈笺方身后往山院里去。
山院倒是如前。
毕竟一院子的读书人,指不定谁就高中,就算是官差,也不至于苛刻得罪。
松柏宽道上仍有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读书人,埋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快要近空阔坝子,隔老远,显金便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你哭什么哭!你哭什么哭!”
“我们大家伙半夜三更被困在山院,全赖你爹!我听说你爹被关起来了!泡水牢!知道什么是泡水牢吗?!把你爹泡在三米深的脏水臭水里,每隔一个时辰水就升上来,把他口鼻淹住!等你爹受不了,把尿啊屎啊全都排在水池时,水才会降下来!”
“你胡说!你胡说!”
是胖宝珠的声音!
显金脸色一凛,提起裙裾小跑前进。
“你爹是卖国贼!会被砍头!你是卖国贼的女儿,应该把衣服全脱完,丢进窑子去,当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你闭嘴!你个孬种!只会挑宝元不在时欺负他妹妹!你要有种,你就等宝元兄来了,再把这些话重说一遍!”
一个非常稚嫩的男声高亢。
显金气喘吁吁赶到。
看到杜君宁双手张开,死死护在满面是泪的乔宝珠身前。
小男子汉才不过八岁,瘦削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翅翼。
而口出狂言者,也是个熟人。
淮安府那个没买齐盲袋,打不开六丈宣,便来店子前骂她“来路不正”“生父过多”“母亲荡妇”的瘪三。
瘪三手指着杜君宁哈哈笑起来,笑完,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个唾沫,“你算个屁!别人赏你两张纸,你就当人家的狗!滚你妈的!老子今天就要在乔宝元不在时,把他妹子的皮给扒了!”
瘪三四下挤眉弄眼地挑逗,“也让大家伙看看,探花郎的闺女皮肤、身段是怎么个样子呀!”
显金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一点点撂高,再弯腰将裙裾塞进细纱高袜中,头向左边扭扭,再向右边扭扭。
陈笺方先去的茅草书屋,拐了个弯再来坝子。
甫一进来,便见显金埋着头往后退了三步,随后发力向前冲,待快冲到孙顺面前时,只见她毫不迟疑地一手拎起孙顺的衣襟,一手捏成拳头高高抬起!
“砰!”
显金一记手拳,狠狠砸在了孙顺的右眼眶上!
只见显金双臂伸直,身形向后一仰!
又听一声“砰!”
显金的额头狠狠地砸在了孙顺的前额上!
显金一松手,孙顺像块烂抹布似的,双膝一软,瘫倒在了坝子的空地上!
显金低头捂住额头,面无表情地转了一圈,头晕眼花地看孙顺的狗腿子们默默向后移了半步,再看乔宝珠哭哭啼啼地拎起裙摆朝她飞奔而来。
显金单手接住乔宝珠,再转过头将一口唾沫啐在了孙顺的面上。
“你个废物点心!欺负姑娘还要挑时候?”
“我他妈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否则都对不起老娘清晨爬起来练的八段锦和太极!
显金双手揽住乔宝珠胖乎乎的身躯,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胖姑娘身上,眼前划过一颗流星。
怕是脑震荡了。
要不是中午的菌子没煮熟。
——白天,中午,她看到了一颗流星。
显金闭着眼晃了晃脑袋。
一抬头,看到乔徽手里拿着一把刀,沉着一张脸停在了距她三米远的位置。
真的脑震荡了。
若不是脑震荡,她怎么看到乔徽,乔宝元,乔大探花的眼睛里,也有几颗一闪而过的星星?
第113章 溜了溜了
乔徽眼中有星星,眨了眨,星星不见了,只留下微微泛红的眼眶和布满血丝的眼球。
乔徽一抬手,刀背闪过凛冽的寒光,刀刃对准孙顺。
孙顺惊恐地捂住肿得比山高的右眼眶。
陈笺方大跨步向前,侧身拦住乔徽,低声,“宝元,慎行。”
外面就是应天府的官兵,正愁抓不到你乔家的把柄!
乔徽看了宝珠与显金一眼,反手将刀背于身后,赤红一双眼,“滚。”
孙顺还想横。
身后的狗腿子忙拉了一把孙顺的衣角,“……你上次被他揍得左眼瞎了两个月!”
这次换成右眼瞎。
老天眷顾。
倒是非常对称。
狗腿子又低声道,“他向来混不吝,如今家里遭难,更没顾忌,砍了你,他诚然讨不了好,可没命的是谁?还不是你!”
就差没明说,疯子杀人,不犯法。
孙顺隐隐约约记起那两个月躺在床上悲惨人生,再看看乔徽手上的亮刀,踮起脚,食指冲乔徽虚空戳戳戳,随即半推半就地被狗腿子向后拖走。
孙顺一走,看热闹的人去了三分之一。
乔徽眸光发冷地扫视四周,声音低沉却中气十足,“诸位师兄师弟,平日我乔宝元张狂倨傲,如有对不住,给您致歉!”
说着深深一鞠躬。
“诸位若对我心中有怨,你现下上前来,刀在此处,是砍是打,随您所欲!只一条,家中突遭巨变,幼妹无辜,诸位请勿迁怒!”
高高大大的少年郎,赤红双眼,身负长刀,独立于天地之间。
可能是疯了吧。
读书人们脑袋顶脑袋,窃窃私语。
这谁能不疯?
前一天,还是清贵矜持的世家子,第二天,老爹下狱,大伯革职,姑父叛变,整个家族岌岌可危。
云端跌泥泞,这谁受得了?
乔徽眼珠是红的,神色却是平静的,等片刻,见无人提砍刀,便将刀利索收拢,双手拱拳,向四下一拜,“因我乔家之故,劳诸君受惊受累,待乔家沉冤得雪,自会补偿诸君今日之亏。”
好像很笃定乔家必相安无事。
读书人们继续凑拢脑袋,絮絮叨叨。
也有仗义的,高声振臂,“乔山长乃吾师,今日不算亏得!待我们出去了,我找你喝酒!”
具备“仗义”这一特质的读书人,就像“卖艺不卖身”的娼-妓,都属于比较珍惜的物种。
而后便无人再答言。
但也渐渐散去。
散去时,仍是三三两两,脑袋凑脑袋。
跟手机连着个充电宝似的。
是脑袋不紧紧贴着,思想就不能共通了?
显金脑袋晕晕乎乎的,手上还挂了个哭哭啼啼的胖花花。
乔徽抬了抬下颌,言简意赅,“谢了。”
显金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陈笺方眼神中藏含隐秘的担忧,“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吗?说乔师被应天府捉拿,宁远侯通敌,与乔师书信往来中藏有战事密件,一旦找到……”
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
陈笺方声音很低,“一旦找到,即可押送乔师入京,自宁远侯府邸至乔府上下,全部收押下狱……”
乔徽将妹妹从眼冒金星的显金手里接过来,顺手交给杜君宁,“阿宁,看好宝珠。”
陈笺方还说什么,乔徽摆摆手,“此处不易多说。”指了指不远处的茅草书屋,三五个穿着盔甲的官兵正在粗鲁地翻箱倒柜,乔徽又指了指松柏林中,率先跨步向前。
陈笺方未作迟疑,随之跟上。
显金晕晕乎乎跟在陈笺方身后。
松柏林,笔直拉长,能藏身的地方不多。
乔徽与陈笺方简单说了几句,约莫是叫陈笺方别担心,总有办法解决,辞官教书,桃李满天下也不是虚的,就算宁远侯回不来了也没关系,乔家会受牵连但不多……云云。
半个时辰很快。
没一会儿便有官兵在松柏林外眯着眼吆喝,“……出来!谁在那儿干嘛!”
乔徽与陈笺方对视一眼,陈笺方回过头,立刻用身形挡住乔徽,高声道,“官爷!马上马上!我跟我弟弟说会儿话!”
陈笺方说话之间,有个麻布样的包裹,突兀地塞到了显金手里。
显金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捏住了奇怪的来物,再抬头看乔徽。
乔徽正扬着头,并不看她,好像悄悄递东西过来的人也并不是他。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搭配上笔直的鼻梁,就算配了一双赤红的眼睛,看起来也并不可怜。
密件……?
显金被这个认知吓到了,立刻将手中两寸高、三寸长、三寸宽的包裹利落地塞进袖中。
再抬头看乔徽。
便见这个向来意气风发、从不低头的少年,似乎长长地舒了口气。
出去过关卡时,为首的官兵认认真真搜摸了陈笺方浑身上下,就怕进去一趟带了东西出来。
轮到显金。
显金手掩在袖中,将那一套包裹死死掐住,面上扯了抹羞赧又怯气的笑,夹着嗓子轻声道,“官爷,小女……小女便不用搜了吧?”
白花花的姑娘,唇红齿白,乌发青黑,像蒙了一层模糊又发散的光。
为首官兵略有迟疑。
陈笺方顺势抹了张银票,姿态放得很低,“官爷,家里妹妹没出阁呢……放我们进去本是逾矩,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抬手,对您来说小事一桩。”
叮咚,五十两银子到账。
是呀,放进去都是逾矩了,人家老老实实进去两个人,出来还是两个人,又何必在搜查这种小事情上为难嘛?
更何况,这两人一不是乔家的,二不是山院的学生,与乔放之关系没亲近那个份儿上,就算有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叫个小姑娘帮忙带出来?
为首官兵抿着嘴角,手飞快摆了摆,示意二人快出去。
待回了陈家老宅,显金焦灼地等待着天黑。
天黑了,万物迷迷蒙蒙地昏沉,铺天盖地的黑与静压倒性地战胜了天际处最后那条昏黄的光线。
在逼仄狭小的空间中,显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只用麻布袋子粗略包起的包裹。
说是麻布袋子,算是这块布面子。
显金伸手将这块布拎起来,看四面边缘残次不齐的线头,便知这是乔徽撕开的衣裳。
里面整整齐齐包裹着一大叠文书、信件。
有淮安府、滁州府的地契。
有宣城府半条街、连着号的铺子。
有银号五千两银子的存根。
还有几张地图,与现代地图不同,显金只能看出个大概,一张像是大魏的地图,一张像是福建的地图,一张像是北直隶的地图。
还有几封信,没写名字,只用火漆泥将已打开过的封口,又封了起来。
还有一封信,没有封口。
显金将信打开,龙飞凤舞的字体,是她惯常看过的乔宝元卷子的字体。
“……显金,见信如吾……田地、房契、铺子、银票均落于老仆乔连生名下,待山院解封,可尽数过给吾妹宝珠……密封过的信笺劳收藏妥当……”
“轻舟过往万重山,诸君劝抚吾身,吾心却知圣命难为,乔家如瓠水倾覆,再难回寰,乔氏已至危急存亡之际,吾只好独身应之,不敢横拖幼妹,将尽数交予与你,万望你妥善相待,吾垂泪流涕百怀感之。”
风一吹,薄薄的信纸卷起小小的角。
显金愣神垂眸,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咽下口水。
“金姐儿!”
屋子里陈笺方的声音,略有惊诧之意。
显金如大梦初醒,将乔徽塞给她的所有东西全都横扫进抽屉中,推开门,只见陈笺方大步流星地停在了屋门口,神色惶然又有些无措,“……乔徽跑了!”
乔徽跑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单枪匹马地从看守林立的山院跑出来的,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他是否裹挟了重要物件出逃。
这个词,安在了乔徽的头上。
显金呆立在泾县城墙根下,愣愣地望着贴在城墙上的画像。
那个向来恣意倨傲、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少年郎,那个顶尖聪明、阳光明媚的少年郎,那个时刻挺直脊背、拥有完美家室相貌与前途的少年郎,那个看上去做什么人都不费吹灰之力的少年郎……
被贴上了“逃”的标签。
像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一只走街窜巷、人人喊打的野狗……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头。
来往之人或受青城山院恩惠,或曾闻得乔山长美名,或出于对读书人的敬仰,行走路过时,或多或少,留下一声嗟叹。显金向他们投去善意感激的眼神。
锁儿闷声抽泣,张妈妈揽过锁儿的肩头,长叹口气,“咋一朝就变了天啊?”
前几日还来家里吃了香酥大肘子,今儿就挂墙上了。
显金紧紧抿唇。
上层人的一个念头,就要掉数十条性命,毁掉数百人的前程。
千里之外,权力的倾轧,车轮子肆意横行,不知会碾到谁的脸上。
如果,她可以握住权力的鞭子,是不是就能控制住车轮的方向……
显金被这个念头吓到,轻轻甩甩头,垂眸转身外出走。
没去店子,回了老宅。
还没拐过墙角,便听里面闹哄哄的。
锁儿有些害怕地往显金身侧靠了靠。
一众身穿银灰盔甲的兵士,大喇喇站在门口,陈笺方背着手神容淡定地立于二门阶梯上,陈敷努力挺直腰杆当个大人。
陈笺方余光瞥到了显金,手在腰间冲显金打了个手势。
显金眼神一垂,低声告诉锁儿,“快去,告诉杜婶子,围山院的官兵在老宅。”
锁儿转身就跑,一双小短腿上下翻腾得飞快,没一会儿便看不见身影了。
显金转身,再抬头时,带了一抹羞赧又胆怯的笑,声音像被晾衣架夹过,“官爷——”
显金要吐了。
喉咙向下一压,生把干呕咽回去。
夹子女也不容易呀,要恶心别人,先恶心自己。
为首的官兵看到显金,气势减了两分,胡乱点了点头,转过头去,与陈笺方冷面相对,“乔徽可曾来过?”
陈笺方适时诧异,蹙眉反问,“他?他不是在山院吗?”
为首官兵是方脸,冷哼一声,“跑了!昨晚跑的!背了把刀,翻墙跑的!”
再横一眼陈笺方,“你个读书人不老实,分明是乔放之的学生,昨天来山院,愣是一个字没透!”
手握在刀把上,随时预备出鞘,“还有你们陈家,与乔家关系不浅啊……听说有个掌柜,甚至颇得乔放之青眼,进出往来频繁,很是亲密——这种关系,乔徽要跑,你们会不知道?”
显金走到陈笺方身边。
只听陈笺方笑道,“这泾县的读书人,哪个和乔家关系不密?不亲密的,在泾县读什么书?考什么试?要什么前程?”
陈笺方双手叠在身前,身形向后微靠,说话间极有条理,“昨日,我便同官爷交过底,我是前年的举子,先父生前官至四川成都府府尹,我因丁忧守孝,从国子监回老家读书。”
为首方脸气势又减了两分。
地方官干到五品,也不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