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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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轻轻捏了捏小胖花花的掌心,像是给她说,更像是给自己说,“放心放心吧,咱们抽的是吉签。”
放心放心吧。
“为政”篇的作业都还没交呢。
这次,她特意写得狗屎烂。
十分期待导儿的辣嘴毒评。
崇庆寺的内院质朴干净,走的小清新原木风,一枝过季的桃花剩个光秃秃的脑袋恭迎秋风。
秋风没恭迎到,恭迎了位一看便仙风道骨的领导层和尚。
不同于后世部分名寺名庙主持们矮敦黑胖的背时形象,信和方丈确是符合世人心中世外高人的模样。
长须飘飘,袈裟加身,面颊瘦削,双目有神,且慈眉善目,语气温沉。
“贺掌柜、乔姑娘。”信和方丈唱了声“阿弥陀佛”,看了眼前的两个姑娘,一个健壮圆润却嘴角向下、双眸无神,一个颀长瘦削却眸光如炬。
显金不知道怎么和出家人见礼,只能带着宝珠拱手问好,“信和方丈。”
前者,他见过两面,乔山长的幼女,掌上明珠。
后者,他听过数遍,泾县的名人,“陈记”纸行在泾县的话事人,有人说她乐善好施,有人说她手段狠辣,还有人说她贪婪愚昧,也有人说她聪敏机变。
故而,显金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又善良又恶毒又贪心又大方又聪明又蠢钝的……多面体形象。
如今一看,这多面体,面相——
天庭饱满、印堂开阔、耳廓分明、眉长且高,眉中藏小痣,尤其田宅宫宽广平坦,有趋利聚财之相。
这样好的面相,是他当主持这么多年,在泾县第二次见。
信和方丈从容地收回目光,伸手拿过签子,口中念了一句,“很好啊,中吉。”
小沙弥跟在身边急得猴跳狐窜,恨不得攀上主持的腿,爬到耳朵边说小话。
信和方丈余光瞥了一眼,“出家人喜怒定心,何故失态?”
显金抬起眼皮子。
小沙弥憋了声,夹道,“这第二根签……”
信和方丈没听清。
小沙弥仰头闭眼,“这是第二根签!第一根不是这个!不知这根作数不作数!”
信和方丈不置可否地拂宽袖,先“噢”一声,再问,“那乔施主抽第二根签时,你有无阻止?”
小沙弥疑惑睁眼,想了想,随即摇头——他当时惊呆了,力气都用来支撑着他不往下掉了!哪还有力气张嘴组阻止啊!
信和方丈便点点头,“这便是佛祖的意愿,自然很是作数。”
小沙弥不解。
信和方丈顺势告诉小沙弥佛法,“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你的不言即为佛祖的指引,乔施主在佛祖指引下抽第二次签,即为缘分,又如何不能作数?”
信和方丈这个解释,就很佛法啊!
显金先是一愣,随即抿嘴笑了笑——信和方丈这个说法,不仅是在告诉小沙弥,更是在告诉宝珠。
果不其然,宝珠双眼含泪地紧紧攥住显金的手。
小沙弥似懂非懂,信和方丈觑了眼宝珠,笑了笑,“签文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签中写‘西水长安过明桥’,意为施主所求的因果在水,过水则生,不过水则死。”
宝珠双目瞪圆,连连点头!
是是是!
早上才说了,父亲被关在了水牢!
和水有很大关系!
宝珠急切地摇了摇显金的手,对着显金如胖花啄米般一直点头。
显金安抚似的摸摸头,转身问信和方丈,“那后一句‘东海长风上天云‘又是何意?”
信和方丈道,“风与水自东而起,阳与乐自东而生,此为万事万物之道,两位施主心中所求,在水中,在东边,在云和雨交替之处,风卷残云之后方可扶摇直上。”
这就说得有点抽象了。
怎么理解都行。
甚至可以理解为你到东边的游泳池游个蛙泳,脚趾一蹬,夹出个纯金块砖。
显金密切地关注着宝珠的神色,见宝珠从欣喜到迷茫再到肉眼可见的欢喜,不由心中大慰。
她的心理咨询水平,仅仅支撑她和好友一起大骂渣男,再劝好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定要舍得给男大学生花钱,才能拥有年轻的胴体——这种肤浅又粗鄙的水平。
既然科学无法解决,那就只能寄托于玄学了。
显金还想问点什么,却听宝珠喑哑又迟疑地开口,“东……东边……意思是我哥哥……去了东边吗?”
显金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宝珠,“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信和方丈半蹲下身,双手微微扣住宝珠的肩膀,神色悲悯,“东,或许是你的东边,或许是镜中你的东边,或许是宣城府的东边……这只是一个广义,但小姑娘你前途灿烂,你所关心的必定全须全尾、安稳无恙——否则,怎么会是你抽到了吉签呢?”
宝珠闷了半晌后,双眼迅速红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肩头窸窣抖动,瞬时之间放声大哭。
显金轻轻环抱住宝珠,面露感激地看向信和方丈,嘴型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信和方丈将签子抹进宽袖中。
不谢他。
乔家姑娘命好,常遇贵人。
陈家的贺掌柜,命更好,自己就是贵人。
闻声阁中,小姑娘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若院子里那棵秃头桃树有小手,一定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信和方丈温声安抚胖花花两句,见安抚不下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小姑娘声音又尖又细,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尖叫。
胖花花身体健壮,肺活量极好,叫起来不带换气的信和方丈脑顶门像被锤子砸了一个洞,再用锥子在小小的洞里挖呀挖呀挖……
佛法无边,契法无垠。
信和方丈决定放过自己,从袖兜中拽出一枚缠红线的铃铛玉佩系在胖花花腰间,明确表达佛祖与他都坚定罩她,在用坚定的眼神与显金对视后,飞也似的逃了。
显金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仙风道骨的逃跑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
嘿,你别说,这和尚,运动细胞还怪好的嘞。
像披着袈裟在跨栏。
胖花花哭累了,手里紧紧攥着铃铛玉佩,一回老宅便跟着张妈在灶屋转悠,张妈妈激动得老泪纵横,操起刀就从水槽里捞了条精干的活鱼,将背柳鱼肉片成薄薄的片子,在翻滚沸热的老母鸡高汤里飞快地烫了几个呼吸,再一把捞出,扔在加了鸡蛋、又香又劲道的手擀面上。
胖花花还想吃,张妈妈嘴里“祖宗”“心肝宝儿”一通乱叫,就是不多给碗面。
中老年妇女有自己一套养生逻辑,“……久贫乍富要忘形,久饿可不能吃多,伤脾胃。”
张妈心疼地贴贴小胖花花,嘴里嘟嘟囔,“咱们慢慢来,一会子张妈妈给你做点白玉糕,咱配芡实蜂蜜水吃;晚上再吃个粗盐烤羊肉肋条,妈妈再给你烧个红豆薏米汤……看咱们小宝珠瘦得,脸都瘦脱相。”
显金的眼神从宝珠圆嘟嘟的脸上移到胖出窝的手背。
好瘦呀。
陈笺方接连几日都不在宅中,每每早出晚归,有时傍晚回家,眉头紧锁,甚至一言不发。
陈笺方忙啥,显金心里是清楚的——照熊知府的说辞,乔师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短则一两年,长嘛那就没数了,这满山院的夫子和学生咋办?家大业大的学生倒还好,家里派了马车来接,回去了是请西席做个过渡也好,直接打包硬塞到官学、府学也好,拿钱开道十分便利。
也有生怕祸起萧墙、殃及池鱼的墙头草,连更连夜收拾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部分是不需要别人帮忙操心的。
正儿八经需要帮忙操心的,是那一群或即将下场参考、或一心求学但都家贫无依的书生。
陈笺方并几个夫子、三四个举人串成线,主要负责这一小部分考生之后的善后问题,对于明年即将下场考试的书生,若是乡试考秀才的,陈笺方连同两位夫子,在城郊盘了一处一进的院落,不收受束脩,甚至还提供中午的一餐食,一直到明年秋闱参考;
对即将院试考举人的,陈笺方拜托了相熟的师兄,也走了崔衡的路子,荐到宣城府的官学读书;
对如杜君宁般,家贫但好读书的童生,托了尚老板,本预备打包送到秦夫子处,后来想想要一碗水端平,这一批尖子苗子便被泾县周边的几个县学、私塾瓜分了。
对此,泾县老教谕特来老宅,借陈家的酒敬陈笺方的茶,老泪纵横地感谢,“君子大义,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您肯做到这个地步,乔山长应大慰,理应大慰啊!”
说着便要把手里的酒往地下撒。
陈笺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显金:……
乔山长是泡在了水里,不是埋在了土里啊喂!
不过看老教谕一副老泪纵横,后继有人的样式,显金便知陈笺方站出来善后一事,至少在宣城府算美名远扬,很得了一些南直隶读书人的追捧和赞许。
读书人有名声,总归是件极好的事。
显金与之笑言,“……君子美名,传扬四方,若咱们科举仍是举贤制,你也不用再用功三年了。”
彼时陈笺方正低头喝张妈妈泡制的胖大海川贝梨汤,听显金如此说,陈笺方艰难咽下汤水——连续十来日在外奔波,一天说了以往八天的话,说得嗓子红肿,吞唾沫似吞刀片。
“……不是为了名声。”
陈笺方声音沙哑,像一块细腻发亮的丝绸落在发秃的枝桠上,被撕扯成毛边与碎片。
显金笑起来,“知道你不是为了名声!”顺手把梨汤旁的枇杷膏送过去,“虽说不是为了名声,但做了这么多事,得一句赞誉不也挺好吗?——这王医正送来的家传秘制,人听说你为了乔师东奔西跑,话都说不出了,特意让人送来的。”
陈笺方眸光温了温,伸手接过枇杷膏,沙着喉咙,“你也觉得我做了好事?”
显金再笑,“为恩师奔走,此为大忠;为后辈奔走,此为大义;免费为后辈授课辅导,此为大德……你得表扬,应当的嘛,我当然觉得你做了好事啊。”
陈笺方将头埋下,下巴顶着衣襟,嘴角不可控制地勾起一抹浅笑,“你觉得好,那便很好。”
少年郎声音沙棘棘的,正好挠在显金的痒痒肉上。
显金略有不自在地转过身,不知作何感想。
她,好像怎么想都不对。
从书中夹住的干花,到前些时日陈笺方似说了又似没说的那句“都听你的”,再到今天这句“你觉得好,那便很好”……她抓心挠肝地刺挠,偏偏又不知道哪里痒,十个手指挠挠挠,全然无用武之地!
显金张了张口,隔了会儿,又把嘴巴闭上了。
管他什么意思呢!
和人,和任何人打交道,都不应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为何她如今认认真真地将陈敷当作她后爹对待?不就是因为陈敷待她全然不设防?不就是因为陈敷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全都想着她?不就是因为陈敷先将她当作亲闺女看待嘛?
若陈敷天天“小心肝”“乖姑娘”这么唤她,却时刻忌惮她,怀疑她,不允她插手铺子上的任何事,这算爱嘛?
这算口头警告。
警告这男人不行,只会花言巧语,提到真金白银就“臣退了,一退就是一辈子”。
陈笺方忙,陈敷也没闲着。
萧敷艾随大大,最近迷上了写《宣城的二十八种纸》,展现出了丰富的理论功底和东拉西扯话南北的凑字数本领,比如你说洒金箔宣纸,你就写师傅们顶烈日摊草、热气腾腾的水池中捞纸、烘干石板上刷“三板斧”……
萧敷艾随大大偏不,他写洒金箔宣纸,写的是,少女在六月艳阳下一边拿银签子吃西瓜,一边用软毫笔写下瘦金体的清词;写的是,经水墨晕染后,熔炼得极薄的金箔像暴雨后的云朵藏在山水间,羞怯地露出染色的躯体;写的是,上京赶考的读书郎将一纸洒金宣纸藏在胸口,作出最动人的文章后,才拿这张纸誊抄……
言辞很动人,文笔非常细腻,以纸说故事,以纸说人生。
显金看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萧敷艾随大大写的是传统技艺百科全书,结果大大写的是小清新随心散文录记。
就像你逛某PO,以为能看到肉色的片段,结果打开一看,人家写的是“增加母猪产后奶-量三十六计”。
显金:粗看觉得很荒谬,细想觉得也挺合理。
任何事情发生在陈敷身上,都挺合理的。
这种心理建设,让显金看到穿着粉蓝色褂衫,将头发那松油抹平,身上带着一丝水木暖调香气,一副标准小白脸纨绔打扮的便宜爹陈敷后,心态不仅平静,还有种诡异的“果然如此”的沉默。
显金默默地把样书向前推了推,“三爷,您这书,尚老板愿意帮你印三百本……按照二十两的买断价格分销,之后如果再印,都以三百本打包算价,二十两二十两地付给。”
显金加了一句,“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秦夫子那本《霸道书生爱上我》,起付价也才不过二十两。人家是什么级别?人家是掌握宣城府九千少女心事的霸主,您就一本《泾县十八吃》卖得还不错,这个价可以了,我建议您签了。”
陈敷嘴里叼了根牙签,双手背后,斜着眼看桌上,把契书往前一推,“我这本卖了。”
“卖了?”显金蹙眉。
陈敷点头,牙签随着弧度晃动,“卖了。前几日宣城的兴荣斋找我定本,五十两银子三百本,若明年年初前三百本卖出,就再加印六百本,再得一百两。”
显金:?
不比翻开高-H np文,结果是母猪产后护理的震撼小。
自家便宜爹,出息了?大神了?有人约稿了?
显金感觉陈敷粉蓝色小褂儿后,闪着一轮光圈。
显金愣愣的,半晌没说话,陈敷叼着牙签,心情很好地吃吃喝喝完毕后,同显金说了拜拜,“……我这两日去宣城府签契书,叫张妈不做我的饭。”
显金还没回过神来,便不见了陈敷的身影。
显金想来想去,连忙追出去,赶紧叫了董管事陪着去,“……烦您一定多看看契书,三爷那性子,别给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陈笺方在一旁默默喝着白粥,在心里小本本上记下一句话:爱管事,抱鸡母,只信自己不信别人,别人不听话要生气。
这句话被他长期置顶,仅屈居于“喜欢喝凉茶,着重强调”这句话的下方。
陈敷和董管事的双缺席,导致宣城来人时,够格接待的,只有显金一人。
显金正守着泾县铺子,扒拉算盘珠子,快腊月了,要把这一年的盈收支出算成财务报表。
现目前泾县就两间铺子,平日里的账都很干净,算起来简单。
显金刚一抬头,便见一身着素色长衫,长圆脸,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中年男性推门而入。
“客官,您需要点啥?”
显金归位算盘后,扯了抹布擦了擦手。
这脸貌有点眼熟。
显金脸上挂着笑,脑子里飞速运转,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来人温笑着同显金打个招呼,“金姐儿,来泾县也才不到一年,怎就不认识你五爷爷了?”
显金恍然大悟。
五爷爷。
陈老五,和被显金算计到家法伺候的陈老六是一个爹妈生的,陈敷的亲五叔,如今帮着瞿老夫人和陈二爷管着宣城府的三间铺子。
显金忙笑着叫锁儿上了茶,又是拿攒盒又是拿瓜果,“……瞧我这记性,一到年底,这事儿尽数掀上来,便顾头不顾尾,怪我怪我!”
陈老五乐呵呵地落座,眼神避开了柜台上铺开的账册。
这么一个小举动,叫显金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五爷爷,多了几分好感。
账册是生命,就算显金兜里干干净净的,可也不代表她没有从公账里临时挪用些钱财,或填补公账的支出,或提前给小曹村、尚老板预支订货的工钱。
这些账,显金不太愿意让宣城府看见。
虽说母公司是一个,但底下分出来的子公司是存在资源竞争关系的。
陈老五在宣城府的地位,比董管事更高,但没有达到显金在人事、资金这两项卡脖子权利上极为自由的高度。
陈老五笑了笑。
这老头子一笑,双眼弯弯的,看起来既慈祥又可亲,跟他那老鼠过路都恨不得刮出二两油的六弟,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
“怪你五爷爷,临时转道也没提前告知。”陈老五说话也很轻柔,叫人如沐春风,“本是去草场上收料,路经咱们老家,便想着来看看。”
陈老五双手往下摁了摁,“你坐,你坐就是,贺掌柜该作甚就作甚,就当五爷爷我是来串门子的。”
显金没发现陈老五从“金姐儿”的称谓变成了“贺掌柜”,只觉这老头儿亲和有加,说话也很有章程——呜呜,好久没见到这么正常的陈家人了呢!
特别是早上看到粉蓝搭配的时尚达人陈敷后。
人家说坐,但显金是一定不会坐的。
显金跟在陈老五身后,在铺子里挨个看了一遍。
陈老五仔细看摆货的斗柜,一边看一边随口问,“咱们如今铺子上最卖钱的是哪种纸呀?”
显金展眉笑了笑,“不是纸!是田字格练习册和十二节气手账本。”
陈老五深为认同地点点头,“早有耳闻……田字格练习册是咱们家与泾县周围的官学、私塾达成一致,定量运送;后面那个十二节气手账本,倒是没怎么仔细听说——”
“单本售价几何?一月可卖出多少本?咱们纸张的制作与印刷可还跟得上趟?”
陈老五随口一问,语气轻松。
显金笑道,“您问的这些,我这一时间脑子空空,实在是答不出来——咱们店子里如何进货、如何经营、如何想法子盈利,这都是咱们董管事的功劳。”
显金注视着陈老五的神色变化。
陈老五神色没有变化,仍旧一副乐呵呵的笑罗汉样,回头望了望,找人似的:
“咱们董管事今天旷工啦?”
显金递过去一盏温茶,笑眯眯道,“陪着咱三爷回宣城府去了,您若要来,提前知会一声,三爷便带着董管事给您请安来着——董管事是咱们铺子里的老狐狸,他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个小姑娘,我懂什么呀?”
别人不能拿性别说事,自己倒是可以因此示弱得风生水起。
这不叫双标,这叫策略。
陈老五始终笑吟吟,听罢显金的话,不予置评,却转了话头,转头又看向层叠放置的斗柜,“听说也做成了六丈宣?可拿来与五爷爷看看品相?”
显金赶忙一副惋惜的模样,“您若早来一月便好了!我们就做出来了两刀六丈宣,上个月全都送往宣城府熊知府府上了——这种好东西,咱们一介商贾怎敢奇货可居,殊不知怀璧其罪啊!”
陈老五低头喝了口温茶,又笑道,“咱们泾县铺子上,能掌舵做六丈宣的就一个李三顺,还需至少十五个手上功夫过硬的老师傅。咱们铺子上的周二狗尚算把劳力,其余几个郑家兄弟……”
陈老五笑着摇摇头,“当伙计的命,成不了大器。”
陈老五将喝了一口的茶放桌上,“其余做工的劳力,可是咱们泾县其他作坊家里的师傅?”
显金像没想到陈老五会这么问,愣了一愣,“我……我还真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做的六丈宣,全赖李三顺师傅主持。”
说着憨憨一笑,“您知道我的,没甚见识,又是一介女流,对做纸一窍不通,就算脚连脚跟在李师傅后面看,也不一定看得懂啊。”
陈老五了然似的笑笑,“那贺掌柜是否介意我同李师傅聊一聊?”
显金忙点头,转头眨了眼睛,问锁儿,“快去请李三顺师傅来店子里。”
锁儿埋头嘟囔道,“您不是放李师傅假了吗?说他先前做六丈宣辛苦了……”
显金一急,神色就上脸,“那就让他现在跑着来店里!五爷爷过来,他放什么假!”
“唉唉唉——别!”陈老五连忙阻止,一笑,圆圆脸上的肉便堆在了颧骨下,“别别别,不过是闲来聊两句,你这小丫头倒是惯会小题大作的……”
陈老五似是想起什么来,不由乐呵呵地笑得更欢,“你说你,管店子有董管事,管作坊有李师傅,你拿着这二十两银子一个月的月例,作了个甚呢?”
显金也跟着笑,兴高采烈道,“当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啊!”
这个答案,倒是在陈老五预料之外。
陈老五的笑意终于被哽住了。
显金笑意到眼睛里,“若董管事当家,李师傅必然不服气;若李师傅当家,董管事必然不服气;若三爷当家……”
算了,有这个念头,都是罪过。
显金点到即止,“故而,选来选去,只有我这个废物当家,最平衡。”
陈老五快被这一套歪理说服了,笑容收敛了三分,礼貌“嘿嘿嘿”之后,便转了头去细看店子里的陈设与现货。
人,来都来了,得吃了饭再走,这是中华民族传承千百年的虚假人情。显金特意叫张妈妈置办了一桌席面,没人陪吃,显金便拿出暴发户老爹教授的陪吃技能——
脸上恭恭敬敬在笑,手上兢兢业业转桌。
主打一个上级夹菜我转桌,上级敬酒我不喝,态度很到位,实力很作废。
陈老五待得吃完饭,挥别了站在店子门槛上的贺显金,转身进了长巷。
身后紧跟的长随,埋着头快步跟上,“这贺小娘的闺女,在咱们陈家待了快十年了,从未听说过有甚了不得的地方……如今也是传得厉害,这一看,确实是个窝囊废。”
陈老五脸上挂着的笑,淡了两分,神色却一直很是从容,“窝囊废个屁,这丫头滑不溜手,跟条泥鳅似的……你自己想想,咱们特意从丁庄绕到泾县来,这么一上午的时间,咱们问出个什么来了?”
长随眯着眼。
还真是啥也没问出来!
就记得那贺家的,笑得真诚,态度热情,礼数到位了!
陈老五见离老宅远了点,便逐渐放慢了脚步,圆脸宽眉,很是亲切可近,“那丫头心里有数着呢……”顿了顿,“让陆儿这两天蹲在陈记店子外头,数!看什么卖得最多!看谁去得最多!看完之后,去店子里假装买家,把所有货的价格摸清楚,着重问问那手账册子!”
“咱不问六丈宣啦?”长随开动脑筋。
陈老五看了眼长随。
动脑筋是好事,但更好的是,你先别动。
“平常人家,谁有胆子买六丈宣?买来六丈宣,又有个什么用处?!”陈老五恨铁不成钢,“放机灵点吧!犯蠢别犯到我跟前来!”
饶是训人,陈老五都一副慈眉善目弥勒样。
陈老五一出去,锁儿便同显金道,“那陈五老爷本就是来探听虚实的,您装作一个万事不管的撒手掌柜,到时老夫人听见了,那功劳是别人的,惩处铁定是您的……”
显金正收拾去年的陈纸,听锁儿这么说,便笑道,“乌龟有肉在肚子里,他来探听咱们店子的盈收,说明啥?说明瞿老夫人未曾与他明说泾县铺子的买卖现状,他才会几度试探我。”
显金手上动作轻柔又有力地将一沓纸缓缓卷起来,“来自内部的竞争,示弱比示强有用,咱们把姿态做足,就算是瞿老夫人来了,咱们也占理。”
对待外部的敌人,要同仇敌忾,如秋风撒落叶般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对待内部潜在的对手,既要防备,又要交好,可不能撕破脸皮,让董事长觉得你是个刺头,丝毫不团结同事。
等会,董事长气急了,赏你休息日早上七点半准时起床,转三趟地铁,抵达一处荒郊野岭,带着六七十个更年期老阿姨,参加公司团建,还需要自己起灶做饭——看你哭不哭得出来。
第126章 躺平摸鱼
等陈敷回来后,陈老五又亲上门来了一趟,拎着一壶好酒,见到陈敷与下了学的陈笺方便是一个热络的招呼,“……藏了五年的黄酒!走!小稻香!五爷我定了八冷八热的大席!专门等着你们咧!”
显金笑着看。
显金比较意外的是,陈敷见到这位五爷爷是很高兴的。
至少,比见到其他所有的陈家人,热情。
“五爷!”陈敷笑着颔首应是,伸手迎了迎,“您怎么有空来泾县?”
陈老五这头拍拍陈敷的肩膀,那头拿眼神和陈笺方纠缠,“嘿!还能干啥呢!去丁庄收明年的草料和檀皮!”
陈笺方温和作揖,礼数周全。
“什么草料要你老人家亲自来找?”陈敷笑嘻嘻。
“嘿!收草料是小头,来看看你和二郎是重头戏!”
陈老五一边说话,一边手推着陈敷朝外走,“走吧走吧!咱爷俩带着二郎喝着去——把老董和老李也叫上,周二狗那狗东西也来!郑家弟兄也来凑个数!”
陈敷最爱的就是吃饭、喝酒和艾娘,乐呵呵地跟着陈老五往前走,走了两步才觉出不对,“显金,不去吗?”
陈老五“唉”一声,“一群大老爷们,小姑娘去像什么样!”转过头,挥挥手中的酒壶,与显金潦草地打了个招呼,“我给金姐儿定了两个菜,叫张妈和她身边那矮胖黑陪着吃就得了。”
锁儿左看右看,蹙紧眉头,缓缓打了个问号。
气氛热热闹闹,陈敷听说显金也有饭吃,便放心地被半推半搀往外走。
陈笺方却默默收回了抬起的左脚,稳沉地躬身行礼,“……小辈尚在热孝,长辈们推杯换盏,小辈一人喝茶吃素难免扫兴,加之尚有文章要作,小辈今日就不陪了。”
希望之星本就不是陈老五的目标人物。
陈老五听其言,不觉惋惜地“哎哟”两声,劝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随即果断地带上陈敷远走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