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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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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若是她儿子再有点出息,贺显金再倒点大霉,陈敷再死得早点,那可真是天上人间了。
话说到此,陈敷还是不太想去。
翠翠压低声音,“听说,三太太晚上准备了刚从淮安府运过来的花螺,如今正是肥嫩的时候。”
陈敷亦压低声音,“还有呢?”
“还有两条龙头鱼,一条给您做成椒盐的,一条给您熬上豆腐汤。”
陈敷点点头,“三郎的前程倒也不用她操心,四郎读书却从来没上进过,是要好好讨论讨论。”
席面上,孙氏给陈敷敬了一杯酒,算是前尘往事都在酒里,率先一饮而尽,拿着空酒杯同陈敷闷道,“……我们夫妻二人,成亲二十余载,我掐尖好胜,你破罐子破摔,都不是啥甚鸟,吵吵闹闹、恩恩怨怨数十载,今天我要说句实话——你娘作践你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习惯,你干得再好都变不了,宁愿把店子都给了老二两口子,也不给你半毛钱……”
陈敷陪了口酒,默不作声。
孙氏再道,“你娘百年后,我们两靠二哥施舍过活倒没啥,只可怜贺小娘拼死拼活,连逃难都没丢弃的小闺女,如今看上去烈火烹油,可一旦老夫人走了,你二哥虽憨实,但不可能像老夫人那样捧着她吧?到时候,她要吃的苦头,可比逃难时还多!”
陈敷再陪了口酒。
孙氏见状,再道,“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就算三郎不合适,显金总合适吧?她能干,这么一年多,大家都看在眼里——老夫人愣是一个字不提她,宁肯压在自己肩上,也绝不让显金过多染指,这防范之心咧……啧啧啧……”
孙氏口水都要说干了,却见陈敷屁都不打半个,气从心头来,“你个窝囊废!你被你娘嫌恶半辈子,你儿子你姑娘还要步你后尘,被人防着挡着!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宝贝闺女在老夫人眼里就是个伙计!想用就用,用完就扔,到时候随便配个人,就像给房里的丫鬟拉郎配似的,那可由不得你不同意!”
陈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拂袖而去。
孙氏站起身,企图掀桌,奈何桌子太重、纹丝不动,便只能指头戳着陈敷的脊梁骨骂,“孬种!怂包!吃屎吧你!”
翠翠抹了把额头,有时候两个人处不处得来真的是缘分……明明是来结盟的,结果,三太太说着说着又跟干仗似的,反倒还情真意切吵起架来……
真是让人头秃。
她和三郎,以后过上日子,肯定不一样。
篦麻堂这则人事调动下来后,显金前三秒略惊讶于瞿老夫人为了防她,竟然拖着病体挂帅出征了!
后三秒立刻想通——但凡瞿老夫人再将桑皮纸和灯宣作坊交给她,陈家彻底变成她的陈记指日可待。
当陈家的牌慢慢被洗干净,还能叫陈记吗?
显金个人无所谓:依据陈猜的本事猜测,她猛起来,能把这些零碎的防备撞个粉碎。
职场上,你做不做这件事不重要,但你有没有完成这件事情的“能力”更重要。
显金无所谓,却听闻陈敷非常有所谓,甚至气到连续五日,守在瞿老夫人的篦麻堂白天黑夜不分地高唱“窦娥冤”。
陈家宅子不大。
显金也有幸在凌晨四点领略过陈敷的歌喉。
说实话,不太好听,且并不觉得“窦娥”冤,甚至到了街坊四邻,需要众筹取其狗命的程度。
今年生员的考试定在七月,即是本月,院试一结束,各县府又要招生录人,紧随而来的是描红本和纸张生意的旺季。
瞿老夫人手里拿着来自泾县的长信,眉间紧蹙,很想发火,但生生倒吸一口气,将这顿火忍住了。
瞿老夫人将信笺往身边一砸,气到胃中翻滚,一张口便是一口浊气,以打嗝的形式排出。

第165章 我很仗义
瞿老夫人翻手将长信放于身侧,隔了一会儿,余光扫到那封信笺就十分厌烦,便将香炉打开,把那封信一把攮到火星上去。
贺显金打下来的前路如此光明的江山,竟然在陈猜手中变得寸步难行——秋闱将至,描红本是大卖的时刻,他却找不到印刷作坊接活儿!
更重要的是,之前和贺显金签订契书的九镇二十四村乡学、蒙馆、私塾契约到期后,全都拒绝与泾县陈记再次签订契书!
甚至,就算契约保住了,他也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纸张来制作描红本——据说,贺显金与一个隐居的小村签订了长期垄断的合作协议,用于购买中下流宣纸品类的纸张,而这个名为小曹村的村落完全不理会陈猜下的订单,只拽着那张契约单子,叫嚷“违约金一万两,你帮付了,我就给你造纸!”
去他妈的一万两!
把陈猜头砍下来,看看值不值一万两啊!
材料、渠道、加工……所有的路都断了!
而这笔买卖若做不成,泾县作坊的盈利根本不可能达到显金管事时期的数目!
做生意,不是靠花架子,生意做得好不好,就只有一个评判标准——谁他娘的赚钱!
陈猜此去,是露怯之行!是惨败之行!
也就是说,在泾县,一切与显金相关的,都不买陈猜的账——这些商户是想借机讹钱吧?显金才去多久?怎么可能一堆人对着她死心塌地地卖命!做生意欸!是做生意欸!谁的银子不是银子?赚谁的钱不是钱啊?!
瞿老夫人杵起拐杖,双手撑在拐杖头子上,沉声吩咐瞿二婶,“把大老爷送我的那串绿松石翡翠珠链拿出来。”
瞿二婶取了出来,预备帮瞿老夫人挂脖子上。
谁知被瞿老夫人一把止住,“送出去的,拿个嵌金盒子来。”
瞿二婶有些心疼,“这可是大老爷去云南看料时,特意给您买的,那时候翡翠还没飞涨,如今这串珠子在整个宣城府也是少有的……”
瞿老夫人接过拿红丝绒布包好的嵌金楠木匣,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在了距离绩溪作坊不到三里地的龙川溪码头,在码头西岸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左右绵连建了十几间排屋,中间的瓦房盖得顺当平整。
瓦房里依次序摆放了五六台印刷机,几个汉子正肩头扛着半人高的纸摞子往棚屋走。
瞿老夫人和瞿二婶下了骡车,瞿老夫人叫住其中一人,“你们尚老板在哪儿啊?”
汉子打量了瞿老夫人一番,笑道,“跟我来。”
拐过排屋和瓦房,瞿老夫人在门框单手扣了扣,里间响起了一个响亮的中气十足的男声,“进!”
瞿老夫人撩开草编的帘子进去,目之所及处,地面是未贴砖的沙土,屋梁是未打磨、上清漆的木头,连放东西的斗柜都像是从哪里捡来的,摇摇晃晃活似断腿的瓢虫。
尚老板一见瞿老夫人便迎了上去,宽宽的脸浮现真诚的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坐您坐!”看了内屋半天,搬了只没有靠背的独凳来,请瞿老夫人落座,搓搓手讪笑道,“钱都用来盘地、付工钱、买工器了……修缮营造都是后一步的事了……”
瞿老夫人不知自己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羡慕,“你们尚家,在你手上,也算是翻了身了。”
从小县城迁徙到宣城府,踏踏实实地攒下这么大块地,这么多伙计,看上去生意也很好……
尚老板他娘究竟是何德何能,生了养了个能干的儿子。
她生了三个,一个也没中标。
到底是几率问题,还是质量问题?
尚老板笑盈盈地上了盏茶,身形像头熊似的,动作却很细腻,“瞧您说的,若没您帮衬,帮着我清了仓,我哪来的银子搬到这大地方来啊!”
瞿老夫人一抬眼,瞿二婶便将红丝绒匣子递了过去。
尚老板跟踩到刀刃似的,往后一弹,“您这是干嘛!”
瞿老夫人笑道,颧骨耸得老高,“贺您乔迁,小小心意,您且收着吧。”见尚老板坚决不要,瞿老夫人似笑非笑地怪道,“老身知道你和我们家金姐儿交情不浅,你收了老身的贺礼,金姐儿只有喜欢,没有怪你的。”
尚老板“嘿嘿”笑,单手接了红丝绒匣子,飞快放回瞿二婶的手上,打了瞿二婶个措手不及。
“您千万别甭这样说!”尚老板向后退了一步,“无功不受禄,平白受您的礼,我怕小辈完不成您交办的事。”
瞿老夫人笑意淡了淡,听尚老板主动挑破窗户纸,不急不徐地顺着接下,“你我同为商贾,做生意嘛赚钱最重要,显金去了绩溪作坊,吾儿陈猜接了泾县作坊,照理来说,您帮谁印刷,都是帮陈家,差别不大,您又何必严词拒绝吾儿呢?”
尚老板低着头听,脸上神色没变,笑着给瞿老夫人掺了热水,“差别那可大了。”
瞿老夫人笑意彻底没有了。
尚老板笑眯眯地把茶盏端到瞿老夫人身侧,“我们呀,认的可不是陈家,是显金这块招牌。”
尚老板见瞿老夫人不接茶盅,也不恼,给自己端了个矮小的杌凳,大大的熊像蹲在低矮的树桩子上,看起来憨厚又暗藏攻击性,“咱们都是泾县出来的,这么些年了也没想过合作赚钱吧?金姐儿愣是把泾县的一溜子给串起来,把肉放在一个锅里炖汤,谁有本事谁就吃肉,谁没本事也能跟着喝口汤。以往呀,可不这样——以往是,吃肉的吃吐了,也不会给别人闻一口肉香味的。”
瞿老夫人目光冷厉地看向尚老板,“泾县只有你一家印刷作坊,宣城却不是!”
尚老板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您自便。饶是您花大价钱印出来了描红本子,泾县的九镇二十四村八十一官学也不可能绕过显金,和陈猜签契书。”
瞿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气得声音夹在嗓子眼里,“金姐儿,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脸面!”
尚老板笑道,“其一,这八十一官学可是金姐儿一家一家跑出来的!”
“其二,青城山院的乔小姑娘,可是金姐儿主动捞出来的——是,仗义皆是屠狗辈,负心寡情是书生,可咱们这二十四村的读书人真仗义起来,也不是空吹的牛皮。”

尚老板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
尚老板走南闯北,在东边打过狼,西边放过枪,最要紧是偷偷摸摸出了很多少儿不宜的禁书。
他雄赳赳气昂昂、八尺男儿汉,这辈子怕过谁?!
除了官衙来查抄禁书的小吏,他啥也不怕!
噢,还怕秦夫子断更、烂尾、水文充字数。
噢噢,还怕自家傻婆娘拿筷子敲他头。
噢噢噢,还怕耗子、蟑螂、七星瓢虫、蚱蜢、蜈蚣、长虫……
想起长虫,尚老板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但是他坚持没让瞿老夫人看出来,他不能输人、更不能输阵,输哪个都是给显金丢脸。
瞿老夫人率先移开眼神,略垂眸,隔了半晌笑了笑,“是吗?听起来倒像是咱们陈记,家中藏有金镶玉,诸人反倒皆不知。”
瞿老夫人站起来,理了理衣摆,将那只装着绿松石翡翠珠链的红丝绒木匣子放在桌上,单手推了过去,“买卖不成,情谊在。”
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叫上瞿二婶,走了两步,回过眼眸,“收着吧,显金的朋友,我们陈家也该好好礼待。”
瞿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带着瞿二婶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回府,便见有个身着长衫、留八字胡、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门房处比比划划地登记,“吾乃清水镇,秦……”
“欸欸欸,对对,秦始皇的秦。”
“是是,秦广生。”
“广?行千里致广大的广,生者为山山而川、生生不息是也。”
门房像看智障般看向这读书人,食指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子,“小相公,你看,我像是听得懂你拽文的人吗?”
瞿老夫人下了骡车,上前一步,“秦……”
秦夫子转过头,八字胡十分应景地抬了抬,“……鄙人清河镇云岭蒙馆夫子,昭德四年的廪生,今朝前至宣城府参加秋闱乡试,特来拜会贺掌柜。”
说着拿了今年秋闱的名帖给瞿老夫人过眼。
廪生,是前几名的秀才。
这是来考举人的。
瞿老夫人不敢怠慢,转头看向门房,面带薄愠,“秀才公也敢拦!素日是怎么教你们的!”
秦夫子垂手站到瞿老夫人身后,等她给自己出头。
瞿老夫人顿了顿,又问,“金姐儿呢?怎不叫她出来接?”
门房支支吾吾,“贺姑娘,一早就去了绩溪作坊,不到傍晚是不回来的。”
瞿老夫人便看向秦夫子,慈蔼地笑道,“要不,您进去等?”
秦夫子连连摆手,动作笨拙,无形中透露出常年看书写文章,不与人打交道的恐慌和躲避,“不了不了——金姐儿不在,我进去干甚?您是?”
瞿老夫人心平气和,“我是陈三爷的母亲。”
秦夫子好似想了想陈三爷是谁,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结结巴巴道,“噢噢噢——是这样,我还要回去温书,便也不等了。就托您给金姐儿带个话吧——”
瞿老夫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今年描红本的契约好似到期了,清河镇并周边四五个镇和乡,都等着她再签,她若是有空,就挨个再去一趟,孩子们和老秀才快没纸用了。”
秦夫子如连珠炮。
瞿老夫人默了默,嘴角紧抿,轻轻颔首。
秦夫子高兴起来,又转身从角落里掏了拿麻布装好的两兜子递给瞿老夫人,“……自家种的瓜、山货、野菌……内人给金姐儿和乔大姑娘一人做了两双鞋袜,也劳烦您拿给她们。”
瞿老夫人迟疑着接了过来。
瞿二婶连忙去接,却被瞿老夫人避开。
秦夫子又鲁直地交待了两句,不顾瞿老夫人的挽留,直冲冲地向外去,拐过墙角,便听妻子文娘忐忑道,“……你这也能给显金长脸?”
秦夫子又钝又鲁的神色早就不见——能写出爆款狗血《那书生真俊》的大手子,怎么可能是个不通人情的憨二傻!
“我不这样,反倒叫陈家怀疑,是显金特意将我们一个一个搜罗起来的。”
秦夫子揉揉鼻头,再挽住妻子的胳膊,娇憨道,“走啦走啦,去吃酱肘子啦!大后天就要进小号考试了,又要脱层皮。”
这头夫妻感情甚妙,那头主仆正在私语。
瞿二婶看着秦夫子风一般的背影,不愉嘟囔,“……什么人啊,一点规矩都不懂!”
瞿老夫人不赞同地轻斥道,“被点了廪生的秀才,多半能上举人!他不过三十来岁,上了举人再有寸进,便是大造化!别说不懂规矩,人家就是不搭理咱们,也是应当!”
瞿二婶缩了脖子:自家老夫人对读书人的尊重,比城墙都厚,比龙川溪水都湍急,比她对隔壁戏班当红名角儿周远安的执念都要深。
待天色将晚,门房来报,显金回来了。
瞿老夫人坐在摆好盘的圆桌前,抬了抬眸子,瞿二婶便应声去请。
显金来不及洗脸洗手,一进门便见瞿老夫人稳如泰山地坐在圆桌上方,桌上摆了一个小锅子,旁边花团锦簇地摆了十来个小碟。
瞿老夫人请显金落座,“……厨房说你娘喜欢打锅子,她爱吃涮羊肉,你如今尚在孝中,我便叫张妈妈做了辣豆豉锅,又叫厨房买了新鲜的竹荪、块笋、蘑菇和水菜。”
瞿老夫人记起那碗咸豆浆面,又问道,“还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叫厨房准备,应也来得及。”
显金乖顺地坐到瞿老夫人身侧,就着桌上的热碗碟先浣手,再笑,露出尖尖的犬牙——这是中和她身上清冷瘦长气质的法宝。
“这样丰盛,便是再请大太太和二太太来,也尽吃得了。”显金笑眯眯地说。
瞿老夫人摆摆手,“老大媳妇最近在作画,说是什么百鸟图,还特意请董管事拿了几张三丈三的品宣;”
老二媳妇,则是个危险话题。
瞿老夫人嘴角一个清淡的笑意,“老二媳妇这几日算账、理货、调教伙计,十分焦头烂额。”瞿老夫人不由摇头,“她也是没这个心思好好吃顿饭的。”
显金挑挑眉,不置可否。
瞿二婶上茶。
瞿老夫人介绍,“听说你爱喝凉茶,也不太爱喝苦茶,这是拿桑葚和着冰糖熬成酱,再将石岩龙井煮三遍后窖在井里,冰透了拿出来的。”
瞿老夫人接过瞿二婶手里的茶盅,亲给显金倒了一盏,“你尝尝吧。”
显金立刻站起来,双手将茶盅举过头顶,态度无比、十分、异常、极度恭敬。
开玩笑!
领导设宴,要么要开你,要么要升你。
无论哪种,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呀!

第167章 燥热伤肝(说了加更就加更,二更合一4000+)
瞿老夫人倒完一杯冰茶,显金恭恭敬敬地一饮而尽。
别说,还真挺好喝。
瞿老夫人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做饮品的眼光倒很好嘛——完全可以开个“霸王茶娘”嘛。
卖点:每一杯茶汤都与宣纸的颜色一致,比如“官绿”就是石岩青茶加一点薄荷;“长春”就是红茶加一点桑葚汁或藏红花汁嘛;“汉白玉”不就是随便什么茶再加一点点牛乳兑成的颜色嘛……
如果宣纸有颜色……
显金眯了眯眼,正预备细想下去,却被瞿老夫人一句“坐吧”打断。
显金甩甩脑壳,先把发财的念头藏起来,再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如烤焦的鹌鹑。
“泾县铺子……”瞿老夫人先提筷,将半碟竹荪下进汤去,随口一句打开场面,“本来是该给老三的。”
显金抿抿嘴,绝不接话——老板家里的产业,你想给谁给谁,她一个还没爬上CEO位置的初级职业经理人,完全没必要接这种敏感的话题。
竹荪本就泡过,烫几秒就熟了,瞿老夫人第一筷子夹给显金。
显金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等瞿老夫人先吃,再自行动筷。
“只是老三不会想。”瞿老夫人说话间很是随意,看上去决计不是斟酌后的交谈,“老二没有儿子,就算我把家业给他,他能传给谁?不还是三郎和四郎吗?”
竹荪入口,带着辣豆豉汤底的香和辛,顺滑地溜进喉咙。
显金点了点头,“是是是,给三郎给三郎。”
瞿老夫人看了眼小姑娘,再煮了半碟炸豆腐皮,等火烧水开期间,再道,“我知道,他怨我,怨我眼里只有老二和老大,可他不想一想,老大做官、老二发财,他做弟弟的,岂不是能躺着当少爷了?”
显金再点头,“是是是,当少爷当少爷。”
语气之恭顺,且暗含‘瞿老夫人若要求把陈敷送到KTV当少爷,她立刻帮便宜老爹买好亮片小脚裤和摩丝’的上进心。
显金始终不接茬,让瞿老夫人闷了闷,单手再煮了半碟干米粉下汤,隔了一会儿又下了两块九孔藕,最后情绪在芋头和笋片的间隙终于外泄——
“……你二伯在泾县举步维艰,你二婶在桑皮纸作坊进退两难,咱们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内讧。”
瞿老夫人面色凝了凝,又想起家中的乔宝珠与视青城山长乔放之为师为父的南直隶那些读书人,强迫自己面色缓和很多,“陈家好了,老三才会好,你才会好,咱们都是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船沉则全员覆。”
“金姐儿,你很聪明,你甚至比陈家的后人,不不,你甚至比很多男人聪明!你应当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瞿老夫人语重心长,“你想要什么?钱财?我可以让你分红,陈老五拿多少,你就拿多少。姻缘?你自放心,祖母不会亏待你,纵然不是进士举人,也一定是能给你安稳康乐生活的。嫁妆?前几日,我还在同二娘说,你这些年为陈家赚了多少钱,你出阁时,我便为你添上三分之一的银子……”
显金夹了一筷子的豆腐皮。
瞿二婶以为显金爱吃,赶忙又为显金布了小半碗的豆腐皮。
看着眼前的豆山皮海,显金真切地感受到了瞿老夫人的示好和示弱。
“我什么都不要。”显金神色很淡。
瞿老夫人后话被拦腰斩断。
显金摇摇头,“我只希望陈家更好,做的纸更好,卖得更远,走得更稳,走到应天府、走到北直隶、甚至走到京师去——正如您所说,陈家好,我才更好,我所图不过是一安乐处。”
瞿老夫人脱口而出,“那在泾县铺子上,又何必给老二使绊子?”
显金笑道,“老夫人,我如何给二伯使了绊子?”
瞿老夫人哑口无言:人家都是自发的好吗!尚老板宁肯不和陈家做生意了,也要给这小姑娘殿后!秀才前几名的廪生,进城赶考,还特意上门送农货!
这些既非利可驱,亦非名可图,落脚皆在一个“情”字!
瞿老夫人张了张口,她想说:既如此,便叫印刷作坊与书院,继续和老二合作呀!
话含在喉咙,说不出口。
这话,确实太不要脸了。
就算是她,也甚感不要脸。
显金看瞿老夫人的脸色,再笑了笑,选择自己戳破窗户纸,“老夫人呀,您扪心自问,是我在给陈家使绊子,还是陈家在防备我?”
瞿老夫人面色阴暗不定。
瞿二婶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变薄,最好与墙壁融为一体。
显金自顾自地夹起一块豆腐皮,细嚼慢咽。
瞿老夫人压低声音道,“陈家给了你一间绩溪作坊!”
显金吃完豆腐皮,喝了口桑葚冰茶,爽哉:“我为陈家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论是与私塾、蒙馆长期合作的描红生意,还是与小曹村、尚老板结成的友好关系,更甚者是李三顺一直在精进量制的六丈宣。
她为陈家打开了市场、保定了原料和再加工上下游、铺陈了一条进京赶考路。
而瞿老夫人还给了她什么?
一个摘桃的二伯,和一间死气沉沉的铺子。
她无所谓。
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就算不给她铺子,她也能将手里的烂牌凑成东风顺子。
可陈敷呢?
她那后爹凭什么?
在宝禅多寺,如陈敷般敏感自尊又自卑的人,为了身后这一群人,挺身而出,被山匪踩在脚下——山匪的刀开了刃,随时向脖子砍去。
还有她身后的一群伙计?
在血肉间,为诸人拼出一条生路的周二狗和郑大;把宣纸埋在安全之地,自己抱着石头冲出来的李三顺;挡在她身前的张妈妈和锁儿……
她一旦失势,憨厚老实但一根筋的二伯,还会用他们吗?还会支持他们吗?还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吗?
他们凭什么?
显金仰头将桑葚冰茶一饮而尽,“您若防备我,尽可以不用我,毕竟我不姓陈,终究是外人;”
“您也可以相信血缘,偷鸡摸狗、中饱私囊的陈老六,心狠手辣、缓慢蚕食的陈老五,这都是陈家人,他们为陈家带来了什么?平庸?温饱?还是灾难?”
“我感恩您给我的机会:敢于起用一个妾室带来的小姑娘,您的心胸已比许多许多家主更大了。”
显金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但您知道什么时候最失落吗?”
“就是你给了人希望,却将这个希望紧紧掐住,只留一个小口,人的脑壳钻出去了,脖子却被死死卡在那里,最终,只有力竭窒息而亡。”
显金站起身来,恭敬地跪下。
来这一世的第一跪,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这一跪,跪出了已与这个时代缓慢相融的破釜沉舟。
“谢谢您的锅子,很好吃,”
说完,显金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等等!”
瞿老夫人手紧紧攥着,“等等!”
“如果让你帮老二呢?”瞿老夫人目光炯炯,“都是陈家人,帮助老三和帮助老二,对你来说,是没有区别!”
显金一抬眸,目光幽暗且深邃,“都是儿子。启用三爷,或启用二伯,对您来说,也没有区别。”
瞿老夫人的后话戛然而止,眼神紧紧盯住桌上的嵌襕边宝蓝绵绸桌布,似是下定决心,“泾县的铺子,我转为老三的名字,家中稍松散的活,也可交予他试水。”
显金侧耳聆听。
“宣城的三间铺子,你皆做大掌柜,但账务需由老二监管。”瞿老夫人缓缓抬起头,“你的薪酬,月俸维持在十两,年底按盈余分红,你拿一成。”
三间铺子,大掌柜。
显金在心里大笑,但面容上分毫不显,语气干脆,“我需要董管事一家和张妈及其子的身契。”
身契给不给她,又有何区别?
本来都已经是她的人了。
瞿老夫人轻轻点头,“可。”
显金再道,“对于陈记铺子的所有运作,我需要完全的主动,就如在泾县时,每逢一季,我与您汇报上报,日常的支出与布局,我将提前形成文书,报予您批复。”
瞿老夫人一愣:她没想到显金会主动返权。
显金笑道,“我便是再聪明,又如何能抵过您在宣城深耕数十载?您已得道,我刚修习,我纵狂妄,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个道理。”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目光颇为复杂,相隔片刻方语声喑哑,“可。”
显金再道,“我还需要铺子里所有伙计的裁量权,是去是留,是升是贬,都由我参考提议。”
财权给出去了,人事权必须抓住,否则,她就真混成高级搬砖人了。
瞿老夫人思索片刻,果断点头,“可。”
显金继续道,“百足之虫,自内而腐,腐则需刮骨疗毒,方可去陈除疴。许多陈家子弟,或与陈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姻亲、远房,必然首当其冲,希冀老夫人您听到此情形时,不必怀疑我铲除异己便好。”
瞿老夫人看显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防备,到显金主动戳破窗户纸的惊愕,再到显金求权求上的思虑,最后划归为如今的……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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