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书网.Top

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04

钟大婶恨啊。
恨自己儿子为啥才三岁啊!
显金笑起来,“董管事明年都六十二了,不出意外应该会退下来……”
钟大娘一个挺背,腰杆笔直。
显金埋头往外走,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和钟大娘吩咐,“对了,把狗爷的床腾出来,他不在这里。”
钟大娘眯了眯眼,没有多问一句,利索答道,“好的,我立刻去找医馆开两幅贴腿的膏药——夏天了,狗爷腿上的伤口,最容易复发,又痒又痛的,可不能在蒸汽湿热的作坊里待着。”
显金见钟大娘秒懂,欣慰地笑了笑,毫不吝啬地伸了个大拇哥。
翌日晌午。
伙计们在后厨吃了午饭,擦着汗回后罩房——虽然不知道为啥,但陈记就是有晌午餐后休息半个时辰的规定。
开始一两日,他们还颇不习惯:做纸的,说白了,就是力气人,哪有晌午小憩的习惯啊!
娇气得嘞!
憩了两日:真香!
中午眯眯眼,就算睡不着,下午,乃至傍晚,精神头都很好。
当大家伙推开门,所有人都原地愣住。
他们的屋子……被收拾得真好……
被褥折叠整齐了,桌子收拾干净了,水盆里的水换了,不说清香四溢,那也是清澈见底。
众人面面相觑。
这么玩了两三天,便传出了几句言语——“……大前天晚上,陈记的贺掌柜就来了,听说咱们活儿做得苦,特意另聘了两位大姐每天帮忙收拾屋子、更换被褥……”
“何止更换被褥啊!我昨天换下来的脏裤子,都他娘的给我洗了!“
“何止洗裤子啊!我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包浆梳子,都给我洗得锃亮锃亮的!我盘了三十年的头油呀!”
“贺掌柜真是个贴心人!”
“好人好人!”
“我一定好好干!我今天干到半夜!”
虽然这些褒扬听上去有点异味,但显金还是愉悦地接受了。
在铺垫了三日后,趁傍晚夜色未曾完全落下,日头的晕光藏在绵延云朵背后,“咚咚咚”三声锣响划破天际。
七八十号人,以各自商号为组合,站成三排。
显金走上台阶,双手自然下垂,平静地扫视一圈,开口道,“诸位好呀。”
身后就是恒家恒溪,与柳家的二把手、云家的掌柜和无私提供了两个厨子的文盲强哥。
显金一开口,下头的伙计明显惊了惊。
这么空旷的场地,这个瘦削挺拔的女孩子一开口,声音中气十足,能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至少证明,她并非如看上去那般羸弱纤细。
“大家想必对我有所耳闻。”
“贺显金,祝贺的贺,显露的显,黄金的金。”
显金平静且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陈记大掌柜,‘喧阗’‘浮白’‘绩溪’三处作坊的话事人。”
显金站在铜锣旁,每一个字都吐露得很清楚。
“大家所为何事站在此处,想必也无需我再多言。八丈宣,隐世久矣,大家都是宣城府最顶尖的做纸师傅,如若此等珍品贡纸能够出自大家之手,也是祖坟冒了青烟的大功绩。”
显金唇角始终含着笑,目光认真且真诚地一一在每个人脸上驻足停留。
“这些屁话,想必大家都听厌了。”
显金话锋一转,展开唇笑了笑,“咱们做事干活,不讲虚的,只说实在的——一旦宣纸入选本次贡纸,在场每人,陈记奖励三两银子。”
“各位所在的纸坊,另奖励三两银子。”
六两银子,两个月。
在场大多数人,眉梢眼角都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如李三顺那般,工钱开到五六两银子一个月的老师傅,整个宣城府能有一两个吧!——董管事工资高,是因为拿两份,显金给一份,陈敷再给一份。
剩下的,特别是中小作坊的伙计,一个月能有半吊钱就不错了!
任何行业,注意,是任何行业,金字塔顶端的收益都是无法想象的,而大多数人都处于金字塔的中底端,只有这样,这个行业的架构才能稳固平衡。
赤裸裸的金钱,是激励员工的最好手段。
什么零食福利、人文关怀、茶水间文化……都是浮云,在金钱激励下,不堪一击。
什么是好老板?
舍得割肉的,才是好老板。
割下来的肉,喂给员工吃,把员工变成资本,这样才可以得到更多的肉。
没有一个只会画大饼的企业能够上市。
所有龙头企业,在钱上,都是大气的。
显金眼看台下精壮男儿们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笑了笑,手一抬,郑大和郑二一人拿纸,一人刷墙,把好大一张纸贴在了后罩房的外墙上。
字儿也写得很大。
有人识字,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并念了出来,“贡纸项目推进营二十规,第一规,十人为一组,各组组长及成员名单如下……”
名单的字就很小了。
名单的字看不清楚,索性跳过,“第二规,禁打架斗殴、寻衅滋事、集伙惹事……第三规,禁夜不归宿、私自出营、行为无度……第四规,禁透露营中诸事……第二十规,违规者,第一次记过,第二次退回所在商号,永不参与贡纸制作。”
相当于营内纪律。
大家都觉得挺好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听人读完,大多数都了然颔首,很平静地接受了。
显金在心里赞道:不愧是各家的当家伙计,都是第一梯队的人才,素质真是过硬呀!
显金预想中的挑刺找茬没有发生。
第一次大会圆满结束。
当天夜里,显金在天棚待到很晚,直到诸多伙计陆续回后罩房,显金才收拾东西回自己的院子。
夜色朦胧之下,路过张贴着《推进营二十规》的后罩房,远远的,显金就看到一个人,身形随意地双手抱胸站立,身量极高,头饶有兴致地歪着,从影子就能看出这人毒舌、肆意,还得理不饶人。
“宝元。”
显金快步向前,笑着唤道。
乔徽转头,看姑娘朝自己小碎步奔来,笑意盛满眼底,待姑娘在自己身侧站定,手指随意向上一指,声音嘶哑喑沉,“你这,差了不少人呀。”
“周二狗、董管事的长子董宵、南小瓜……还有个谁来着?”
“噢,想出刻丝和涂蜡主意的漆七齐。”
“这几个,是你一手提起来的嫡系中的嫡系吧?”

后罩房的灯,比天棚的灯少一些,故而光亮也弱一些。
显金快步过来,乔徽一语言罢,见夜幕黢黑,便预备伸手虚扶,显金脚步又快又稳,乔徽神色自然地缩回手,补了一句,“……还以为你看不清。”
显金笑道,“你不仅知道我的嫡系是哪几个,还一直记着我夜盲呢?”
乔徽后背肌肉一紧。
“你记性这么好,怪不得是南直隶最年轻的举子!”显金咧个大牙笑,“且,如今还无人超越,心里乐开花了吧?”
乔徽肌肉一松,在看显金白花花的大牙,抿了抿唇,颇为无语地转过头来,目光回到墙上的《二十规》,千拖万拽把话题扯回来,语带推测探究,“这几人虽是你纯正的嫡系,但比起李三顺、董无波、钟大娘等人,他们名声不显,不那么扎眼……所以,你把这几人放去哪儿了?”
显金收回大牙花子,双手抱胸与之并立于墙下,“咱就是说,两军交战前,你也这么大剌剌地说战术吗?”
“两军交战?”乔徽轻笑一声,“你如今是三国鼎立,魏蜀吴各藏祸心。”
显金眉梢一飞,目光清泠泠地落在乔徽脸上。
“外有福建玉扣纸劲敌在前,内有瞿老夫人虎视眈眈在侧,你现在是九州只占益州的蜀国刘备,还被吴国孙权也就是你们家老太太,推出去打兵强马壮的大魏……若是战败,自然拿你祭旗;若是战胜,便将你合理吞并……”
乔徽似笑非笑,“金儿啊,你这处境艰难得像落到鲨鱼嘴边的带鱼。”
显金翻了个白眼。
又是带鱼。
这厮是不是这辈子都跟带鱼过不去了!
带鱼这么好吃,到底为什么要妖魔化人家!
显金双手抱胸,再白了一眼,“乔大公子跋山涉水夜探绩溪作坊,就为了嘲讽一下可怜的蜀国战将?”
乔徽目光钉在墙上,随意颔首,“否则呢?因为想你吗?”
在显金白眼翻上天之际,乔徽双眸一目十行,再看了一遍《二十规》,青年郎笑着转过头来,修长乌沉的眼睛像工笔画勾勒出来的一样,“你别说,还真是因为想你。”
不等显金说话,乔徽半侧过身,神容平静道,“后两天,我会去一趟京师,约莫大半个月,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显金点头问,“你同宝珠说了没?”
乔徽摇头,“是秘行,不适合跟宝珠说。”
那你跟我说!
显金手在嘴巴前做了个穿针的动作,“我一定把嘴巴闭严实。”
乔徽笑起来,精致锋利的轮廓狭窄清楚,“我来,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在身边留两个死卫?”
她已经是重要到需要贴身暗卫的商业巨鳄了吗?
乔徽解释道,“最上面的争斗还没完,父亲仍在风口浪尖,还需劳你多费心照料,我身边有八十死卫,都是当初东海上的海盗,全是哑巴,你若需要,我找两个年纪大一点的留下来。”
噢,不是保护巨鳄,是保护乔师。
显金想起乔师那双烂了又烂的脚踝——京师并不太平,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风云诡谲、风波频现。
显金歪头思索。
乔徽掌心朝上,手一挥,两个暗影飞快从屋檐蜻蜓点水般跳跃出去。
乔徽神色自然地放心说话,“百安大长公主和昭徳帝的矛盾。三年前,昭徳帝意图借助内阁之力,扶正理学,铲除心学,本质上是为了对抗在朝中军中都颇有威望的百安大长公主。”
“他拿百安大长公主麾下出身的定远侯作伐,顺势铲带势力不足但名望颇高的心学代表,也就是我父亲;”
“定远侯在东海战局不明,我隐姓埋名出海,最初偏安于一支单薄的闽南海盗,而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带着这支海盗打到了倭将藏匿的小岛,生擒了将帅,与此同时,百安大长公主也带领一众兵马夜行赶路,到了福建,夜袭福建布政使司府,将福建诸官尽数羁押,我与她里应外合,破了这个局。”
“破局之日,便是百安大长公主与昭徳帝暗流下的矛盾,浮上水面之时。”
乔徽右手指节随意搭在深棕色的外袍布衫上,手指修长遒劲,“上头一直在斗,与倭人是和,还是继续打?海上开市是关,还是继续开?都是未知。”
“昭徳帝一派暗戳戳隐喻,百安大长公主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长公主一派明目张胆斥责,当今圣人平庸无能,奸臣当道。”
显金静静地听,抬头问,“咱们是大长公主派的?”
咱们这两个字,让乔徽很高兴,嘴角很难压下去。
“是。”乔徽点头,“我爹,你乔师还守着文人风骨,绝不站队;但我是很明确地支持大长公主。”
显金再问,“抛开站队,你觉得谁的赢面大?”
乔徽默了默,“谁是为民者,谁的赢面就大——从目前看来,大长公主提出的变法,维护的是百姓,动的是士大夫、世家的权益。”
显金埋头想了想,目光如炬地抬起下颌,“这么说来,对于倭人,大长公主是想和?”
“白堕之乱,不过十年,国库空虚,并不宜大兴战事。再者说,穷寇莫追,倭人一旦狗急跳墙,联合高句丽,我朝东南、东北都要建防线,这条线……可就拖长了。”
乔徽意有所指地开了口,“大长公主,想谈和,既是谈和,也是施恩。”
显金若有所思。
不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繁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道黑影落下,双手比划得非常快。
显金没看懂这打快板一样的手语,但她知道大家伙每日的作息,探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伙计们洗完澡回来了。”
乔徽鼻尖嗅了嗅,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我闻到迎面走来的汗臭味了。”
显金失笑,“带鱼味儿和汗臭味儿,谁也别嫌弃谁。”
有人脚程飞快,估计是赶着睡觉,跑步速度堪称奥运八强。
显金手比脑子快,一把将乔徽拖进两间后罩房的狭窄夹缝里,“嘘——既是秘行,就别被看见。”
夹缝很窄。
乔徽努力了又努力地让后背紧紧贴住瓦砖墙壁,为自己的胸膛留出足够呼吸的空间。
少女就贴在他胸前。
头油是茉莉花味,馨香淡雅,若不是靠这么近,他一直以为显金身上的气味只有阳光晒过的暖香。
这个情状,比任何时候都更艰难。
他宁愿死,也不想显金发现自己的悸动和无措。
乔徽双手撑在墙壁上,颇为无奈地开口,“金儿,有没有可能我的死卫会飞檐走壁,我也会?”
显金没听懂,专注点都在离得越来越近的大部队,懵懵地“啊”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乔徽的意思,“啧”了“啧”,“那你不早说!”
乔徽艰难地瞥向被显金抓红的手腕,“我也没想过,你有这一身用不完的牛劲儿啊!”
一拽就把他拽进来了。
他一直以为显金每天坚持练习八段锦,是为了合理地多吃两碗饭来着……
显金笑起来。
狭窄空间里,笑声发闷。
少女高高束起的发髻一抖一抖的,头发丝正好扫在乔徽的下巴颏。
乔徽难耐地移开脸,“别动弹!等人走了,我立刻就走。”
显金笑着点点头,半缩着腰和膝盖,隔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开口,“暗渡陈仓。”
乔徽:?
有种被抓包的惊慌。
“什么?”乔徽的口吻平静,尾音却不由自主地抖了又抖。
“暗渡陈仓。”显金重复了一遍,“你不是问我嫡系中的嫡系都去哪儿了吗?我现在正告诉你呢:三国鼎立,我这可怜巴巴的蜀国用的是什么兵法。”
乔徽如今脑子乱得很,像灌了一壶茉莉味的浆糊,搅吧搅吧,好像砰砰砰直跳的那颗茉莉味的心脏,不在胸腔里,而在脑子里。
隔了好一会儿,乔徽才明白过来显金的意思。
月色很美,流动的光,像无形的水。
初夏的夜很美,稍微潮湿的空气,像蒸屉散了火,黏腻的余味。
乔徽低头,少女的鼻梁小巧地挺翘起来,轮廓可爱的耳朵像一只冷白的丁香——少女正被后面拥挤的墙与湿润密集的苔藓,推向他。
“咚咚咚——”
是乔徽的心跳。
他今晚注定无法入眠。
他的狂喜,可以由他独自消解。
但如今,他必须找点话来说。
说什么呢?
乔徽深吸一口气,双手团成了两个拳头,再慢慢打开,遒劲有力的手指崩成几条相交的直线。
“无论对内,还是对外,你都会赢的。”
“你仔细想想,三国鼎立,最后赢的,不是一直被动挨打的蜀国吗?”
乔徽声音低低的,带着嘶哑与暗沉。
显金怔愣片刻后,蓦然抬头,她这才发现,乔徽如今的嗓音,好像与初夏的夜晚非常相配。
闷热、湿润、粘稠、拉丝。
好像与漂泊在空中的轻飘飘的月光一起,千丝万缕地、空灵游荡地、缓慢平和地,落在湿乎乎的地上。
显金抿了抿唇,吞了口唾沫。
乔徽侧耳倾听显金的后话。
“你真的有在好好练欸。”
显金开了口,“胸肌好大,腰也好细噢!”

乔徽全身的肌肉都像被丢进半丈高的烈火里炙烤。
他好像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下意识张了张嘴,理智告诉他,他已经说点啥。
调侃也好、瞎扯也好、甚至唱两句也行啊!
总得发出点声音吧?
可啥也吐不出来。
他发誓,就是在东海上,倭人的刀对准他喉咙时,他也未有这般紧绷!
乔徽卡了半天没声音,狗急跳墙之下,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死死围住自己的前胸,说出了根本没有过大脑、足以令他悔恨终生的一句话,“再大,也不可能给你摸!”
“咯哒——”后罩房上的砖瓦砸了半块下来。
显金瞠目结舌,随即捂嘴大笑,“你求我摸,我还不摸呢!”
男生到底懂不懂女生对肌肉真挚的热爱啊!
这种热爱是一种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健康的热爱!
抒发完对肌肉诚挚的情感,显金探出脑袋来,看洗澡的汗臭大军已尽数夜收,便踮起脚,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往外挪。
乔徽埋头跟在身后。
显金跟乔徽挥手告别。
乔徽默不作声地背身胡乱挥手,一路沉默无言回到百舸堂,一关门,死卫头子刘珊瑚照例从柱子上翻身爬下,一张脸忍笑忍得快要抽搐了。
“不许笑。”乔徽咬牙切齿,“今日之事,但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就滚回东海继续搬珊瑚!”
刘珊瑚一条嘴快要忍成波浪形了,双手偏飞打手语。
从他弯曲的手掌和欲说还迎的指头来看,应该是一些需要打马赛克屏蔽的嘲讽。
乔徽别过脸,闭上眼,完成了一次简易的拒绝接收。
刘珊瑚还在孜孜不倦地输出,乔徽紧闭双眼独自走回房中,拉下珠帘,双脚分立、双手抱胸,沉默地看月光从窄窄的缝隙里弥漫而来,看起来沉稳平和。
沉默了约莫一刻钟,乔徽埋头从床底,翻出一个梆梆重的石锁,扎好马步单手拎起,用力往上一甩,十分娴熟地落在了平放的肘部,紧跟着练了起来。
子时三刻,乔大公子,拉上窗帘,在房间隐蔽地健身。
下次再见,他胸肌要更大才可以——可能是今晚的月色掺了酒,乔徽一边醉着,一边晕晕乎乎地这样想。
乔徽都能发现陈记有三人缺席,《二十规》张榜后,推进营中陆陆续续也有些伙计发现了。
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二狗的腿伤,大家伙都知道,夏天天气热,伤口本就容易瘙痒感染;董管事长子今年才被显金提起来,且素日存在感不高,为人极为低调内敛;南小瓜就没别提了,除了陈记的人,其他商号的伙计,基本上都闻所未闻、查无此人。
故而发现了,也并未引起波澜。
推进营的活计持续向前走,八丈宣的制作为何这么十来、二十年都停滞不前,显金和李三顺很久之前就有过讨论。
李三顺认为,做不出八丈宣,是因为如今的做纸师傅不再追求技艺,反而走了捷径,一味求“新”,一味追求“我有你没有”导致的。
“……比如你的刻丝宣纸,制作起来难吗?并不难,竹帘子画好一点,花样图案选好看吉祥一点的,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傅就能干。”老头儿叼着烟嘴,烟雾缭绕中熏着双老眼,“真正难的,要技术的东西,没人做了——不讨好了,谁去干?靠些旁门左道就能赚大钱,谁还会沉下心去做老玩意儿啊?”
显金但笑不语,只听这倔老头儿一边发表意见,一边夹带私货。
“大家都不做,一两年还好,十年二十年,这玩意儿就绝迹了,任谁再也捞不起来。”老头儿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烟雾,蹲在老板凳上敲一敲烟嘴。
显金有不同的见解,“商贩得赚钱有饭吃,才能沉下心做东西。为何这十几二十年,泾县乃至宣城府都没出一张八丈宣?因为这些年头,纸商日子不好过。”
“做八丈宣得要很大的纸浆池,要至少五六十个伙计同时捞纸,要一遍一遍试纸浆的配比和合力的技巧。”
“这些都得要钱,没钱买不来充足的原料给咱们造,更雇不来五十个六十个经验老到的当家师傅。”
显金一向喜欢和李三顺老头儿聊天,新旧碰撞间,总能有漂亮的火花,“如今陈家赚钱了,才能负担得起这么小一百号每天的吃喝和原料的供给,您自己想想,搁三年前,就算朝廷让咱们干八丈宣,咱们有这个底气干吗?咱们敢干吗?”
老头儿烟嘴里还烧着烟丝,抽惯了老叶子水烟,如今换成据说“更康健更高级”的熏制细烟丝,总觉得劲儿不够。
老头儿猛抽几口,闷声闷气,“你读书认字,我这个老头子听你的就得了呗。”
显金从香囊里抽了几簇烟丝团吧团吧,攥成个小球塞进烟嘴里,给老师傅补上货,双目看向不远处的天棚,“您呀您,明明知道我说对了,还犟嘴。”
李三顺再抽了口新烟,嗯,这味儿够劲儿了。
白雾迷朦中,李三顺满意地放下烟枪,“你说干就干呗。跟了你三年,你李师傅没当过孬货,现今,我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帮你把八丈宣干出来。”
显金张了张口,很想问一句:“如果我脱离了陈家,您还跟着我干吗?”
嘴张到一半,到底没说出口。
撬人墙角天打雷劈。
事情还没到这份儿上。
显金双手自然垂下,面目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进了六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厉害,早晚还好,晌午和太阳没落地的下午就像进了旺火的蒸笼。
这种天气进密闭的天棚,简直称得上酷刑。
天棚中温度很高,汉子们都脱了褂子,露出小麦色的胳膊,齐刷刷地站在五十米长的纸浆池旁搅和着。
显金头发高高扎起,随意套了件薄薄的长衫,和汉子们挤在一处,弯腰摸了把纸浆,大拇指指腹和食指轻轻揉捏。
“还要加猕猴桃藤蔓汁水,不够黏吧?”显金看向李三顺征求意见。
李三顺也摸了把纸浆,言简意赅,“加。”
泛着酸涩气味的小桶黏液被倒进纸浆池。
显金抹了把额上的汗,正想说什么,却见锁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踮着脚与显金耳语,“……老夫人来了,三爷也在,还有个面生的郎君。”

显金直起腰,手在腰间的围兜上正反擦干净,带上钟大娘和小锁儿出门去迎。
绩溪作坊正堂上方悬着“诚诫度量”的乌木牌匾,瞿老夫人坐于最上首,二爷陈猜、三爷陈敷都来了,依次在左手边坐下。
瞿大冒躬身作陪,见显金来了,赶忙让出右下首的位置,满脸堆笑,腰快躬到膝盖,“还是放凉的玫瑰蜜茶吧?”
显金随意点头,解开裙摆坐下,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锁儿口中的那位“面生的郎君”。
面生倒也不至于。
一看就是陈敷的儿子,和油头粉面陈四郎形似,长了一副标准陈家人的样貌——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稍稍鹰钩的鼻子,身形瘦长,一双眼睛正环视四周,像在寻找什么。
陈三郎。
瞿大冒上了一盏特意放凉的玫瑰蜜茶,谄笑着躬身立到堂后。
陈三郎的目光跟着瞿大冒的身形牵引,不自觉地抬起下颌,态度审视。
显金喝了口凉茶,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盅,静静等待瞿老夫人发话。
“金姐儿。”瞿老夫人语气缓缓的,听上去很亲昵,“快见过三郎,先头一直在舅家,跟着孙家舅父天南海北地跑马,年节也没回来过,你来家里十来年了,如今倒是第一次见。”
显金朝其颔首致意,“三郎君。”
瞿老夫人再介绍显金,“这是我们家贺掌柜,她亲娘你也知道,是原先漪院的贺小娘,如今家中四间铺子都是她在管,为人能干利索,陈家有今天,她功不可没。”
陈三郎也朝显金微微颔首,“贺掌柜。”
两人正式打完招呼,瞿老夫人才宽和地笑了笑,对显金道,“叫他箔方即可,他们这辈从的是第三字,笺方、箔方、竺方。”
这个时代,唤人名字,会不会太过亲近?
显金眼皮子跳了跳,心头浮上些许不安,因何而不安,千丝万缕之下她又未曾抓住,下意识笑着推脱,“姓名连八字,如今咱们绩溪作坊人多口杂,这种涉及身家性命的事,咱们还是捂严实点好。”
说起玄学,显金不给瞿老夫人在说话的机会,继续笑道,“虽然未见过三郎君,但也久闻大名——幼时恰逢机遇,得老道指点,一直在舅家避祸,像听民间的折子戏、传奇画似的,玄而又玄呀。”
瞿老夫人“唉”了一声,“谁说不是呢?本应该呆到二十岁,如今还差了大一年,谁曾料到他舅舅年初中了风,家里四五个孩子,嫡的庶的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他娘一细琢磨,索性叫他回来,免得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显金乐呵呵地笑,“呵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呢?
瞿老夫人继续道,“回来其实最好,之前虽说是跟着至亲,但到底是寄人篱下。”
陈三郎十分应景地闪烁目光,随即眼角便红了。
显金:?
还是位演技实力派呢?
瞿老夫人怜惜地看了看陈三郎,叹了口气,语气放得很软,“本身这时候我不该将三郎放过来,你又要忙贡纸,又要调拨秋闱卷纸,本就忙碌,只是你也知道老三的长处秉性,难不成叫好好一个孩子跟着他爹日日吃饭馆写点小东西?”
陈敷蹙眉将茶盅“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他若愿意,那倒也没什么不好!这碗饭也不难吃!”
瞿老夫人手捂住胸口。
陈三郎忙上前,半蹲下身帮瞿老夫人顺气,说出了今天第二句话,“祖母您别生气,我虽文才不佳,写一写小饭馆,骂一骂糟心事,也是可的,若父亲不愿意我插手家里的生意,我自是听长辈的话,绝不敢忤逆。”
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只雄性百灵鸟。
显金低头拿起茶盖子刮了刮本不存在的茶抹子。
陈敷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那自然是好!我现在就将你荐给书局,你直管写,我给你安排书号和印刷,左右饿不死你,何必削尖脑袋来跟显金抢饭吃!”
2023最新网址 www.fushuwang.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

推荐福书港夜沉迷by鹿  (咒回同人)  中了五千万后  西幻女配决定  (综武侠同人  同心词—— b  清穿之她不想 

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

福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