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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04

这厮趴在井边贪凉,被抓住时,只义正辞严说,“天气太热了!焙坊这么多炉子,不要活了!索性中午多放一个时辰的午憩假,等太阳落坡,咱再把这一个时辰补回来?”
赵管事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荒唐话,直呼“荒谬荒谬!捞出来的纸什么时候压干了水,就该什么时候上焙墙!做宣纸不是纸适应你,是你去适应纸!“
陈三少便一声冷笑,“既如此,贺掌柜怎不午间去焙坊?她也觉得热吧?”
赵德正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三少,“贺掌柜每日晌午要去滩涂上看稻草与树皮晾晒的进度!那时候太阳最白,地气最重,又热又晒,不比焙坊难过!?”
梁大力眼看这位三少爷眼一拧,嘴一扭,也不说啥了,跟着赵德正管事回焙坊去,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谁知这位少爷晚上下工回罩房,竟默不作声地躲在被窝里,什么话也不说,只见薄被子没一会儿就洇湿了好大一滩。
这厮竟然哭了!
我的妈呀!
还不如把丝绸裤衩子赤裸裸地挂在他脸上呢!
这大老爷们哭了!
他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才能看到老爷们儿躲被子里哭这种缺德画面!
梁大力不想管隔壁床那条蛆,转头搭着褂子就预备上工,刚一出罩房,便见柳记的邱地黄拎着两壶水朝他们罩房走来。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待见这位陈三少爷。
柳记的这位沉默寡言但胳膊练得贼拉大的邱地黄,和陈三少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吧?

第274章 鸟儿欲飞
“这是制作八丈宣的最新配比,虽然还没彻底成,但已经很接近了,除却烘干后纸边稍显毛躁,竖边纹路不好看……按这个配比制纸,狗爷可以带着七七七和小曹村的伙计们做起来了,也叫南小瓜好好把成本底子摸清楚,别咱们辛辛苦苦做贡品,结果做成赔本赚吆喝。”
显金将信笺口封好火漆,郑重地递给锁儿,“务必,务必,务必,亲手完整地交给狗爷。”
锁儿郑重地将信笺藏进胸膛,“我以周二狗完好的右腿起誓。”
显金:“……”
有你,狗爷三生有幸。
“需要请郑大哥陪你去吗?”显金仍旧不放心,小曹村距离宣城府五天四夜的来回,显金害怕中途不顺利。
锁儿惊恐,“孤男寡女,岂能共处一室!”
显金怒道,“那你去照顾周二狗时,难道还有缕无辜冤魂在旁观吗!”
锁儿撇撇嘴。
显金才反应过来:噢,要是郑大哥去,周二狗晚上铁定要陪着喝酒,两天喝七顿,喝得鬼迷日眼的,自然无暇顾忌这只黑胖丫头。
这该死的,诡计多端的爱情鸟。
最后还是派了张妈妈一起去,又派了个骡车,把不喝酒光吃肉的郑二也拖去保驾护航。
锁儿揣着密信跑了,钟大娘揣着密信进来了。钟大娘面色端凝地递给显金,见四下无人,但仍选择凑拢耳朵悄声细说,“陈三郎托同罩房的伙计去栈前送信,说送给三太太孙氏,我私自扣下来了。”
显金眉梢动了动,接过钟大娘手里的信笺。
好家伙,这三郎君是有多少黑状要告!
这么厚一沓!
她自己写人生自传,都不一定能写到这个厚度!
显金将信放在桌上,右手随意地搭在信封上,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封口处——看还是不看,这是一个问题,是默默承受猜来猜去开盲盒的心跳,还是管他妈的抛弃掉后世现代人的道德感,搞清楚这三婆孙到底要干个啥坏事……
显金陷入纠结。
钟大娘看了眼显金,低头轻声道,“掌柜的,我已拆开看过。”
显金长舒一口气:这个总助,你不当,天理难容。
“说什么了?”显金把信笺翻倍扣首,随意丢到桌角,双手抱胸,神色平静地发问。
钟大娘神容严谨,常带笑面,已隐有董管事的喜怒不形于色之风,“前五页皆是埋怨绩溪作坊看人下菜碟,他在此处吃苦受难,睡不好、吃不好,过得十分艰难。”
凑字数水文呢!
才来十来天,就能吐槽这么多页老板?
这水文功力得送到陈敷处,叫萧敷艾荣大大好好学一学,免得被人diss写的文又短又小,还不持久。
显金颔首,请钟大娘继续向下说。
“中间三页,多是埋怨您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做事糊涂邋遢,日日不见人影,浑水摸鱼,名不副实。”钟大娘如实来报,笑了笑,尽显总助风范,“如此种种,虚假的有失偏颇的描述。”
显金勾唇笑一笑。
显金笑了,钟大娘的笑却收了起来,神色变得严肃,“最后一页,陈三郎在信中言辞委屈、涕泗横流地请求三太太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老夫人面前吹吹风,请老夫人改变主意,叫您不要嫁到他房中当贵妾。”
显金敲击桌面的手停滞在半空。
张妈妈刚走,刚正蹲在小炉前,烘老南瓜下下来的南瓜子。
带着老南瓜成熟红瓤肉的瓜子仁,在炭火的烘烤下,发出焦香的甜味。
显金脑仁像被棒槌恶狠狠地连续重击了三四五六七八下,有种八级地震后废墟重建的抽痛。
她能理解瞿老夫人想帮陈家人从她手里夺权,她也能认同陈家人对她的排斥和不信任,她完全明白她的存在,挡了陈家下一代的道儿——这是人之常情,她从未乐观又盲目地寄希望于家族企业开放、接纳、宽容。
这个时代,既然她身处这个时代,她的处境很难跳槽啊。
后世,你干得不开心了,糊老板一脸血后,跳个槽还有希望涨薪,如今这个时代,她要想跳槽,陈家转头就扭送她去官府,随便告她个不善经营或渎职或欺瞒主家之罪,她翻过乔山长的法典书,等待她这朵深棕色娇花的,是无情的流放。
虽然她色(shai)儿不好看,但也不能否认她是一朵娇花。
流放这玩意儿,倒也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一直以来,她走的都是实权主管的路线,让老板忌惮,让老板依赖,让老板一边忌惮一边依赖,既惧怕你走了无人可用又怀疑自己下放的权力是否太多太集中……
随着她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多,她一颗悬吊吊的心也逐渐放下:宣纸那么好,掺杂着功利心的她,似乎不配成为宣纸的运营与代言。
她感到自己在融入,融入白花花的纸浆池,融入千百年来华夏匠人在这一蝉纸、一绺笺中历经的心血汗水……
“砰——”
一声当头棒喝。
显金的手停在半空,隔了许久才缓缓放下,眼睛死死盯住那封厚厚的信纸,嘴唇抿得紧紧的,小拇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
原来,再多的筹码,在这群人的眼中,都可以跟随女人的身体,变成男人的附庸。
一个女人,一旦被男人所占有,不光是她的身体,甚至她的思维、她的聪慧、她的成绩、她的行事准则都成了这个男人的财富!
摧毁任何一个女人,好像都可以通过最简单的肉体-交-配来完成。
显金的心重重落在地上。
钟大娘面露不忍,“您可以自己亲眼看看这封信。”
眼见为实。
显金双手撑在桌上,头低低垂下,埋首于双肩之中,瘦削轻薄的肩胛骨轻轻颤动,钟大娘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一只欲飞的鸟。
“你看过,就相当于我看过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隔了良久,显金缓缓抬起头,神色平淡平和,交代道,“用火漆把信笺封好。”
如往常一般,一字一句地交办,“送出去,原封不动地送到三太太手里。”
“城外赁下的房子,找人打扫好;你亲自去找甄家,请甄三郎出面斡旋,将张妈妈和董管事一家的身契书尽早落到城外的院子里;你、狗爷、小曹村、南小瓜、漆七齐的合约契书旧的全都作废,尽早签订新的,以我的名义签约。”
钟大娘迅速反应过来,“那李三顺师傅呢?李三顺师傅的契书要改吗?”
显金轻轻摇头,她拿不准那个犟驴老头。
这老头儿与陈家的情分,比和她的情分长得多。
钟大娘眼眸有怜惜。
显金摇摇头,“咱们先把情绪放一放罢。”
钟大娘迅速转换目光,专业且认真。
显金转过头,语声很稳,继续盘道,“三间铺子,三年来的所有盈利现钱全都兑出来,我的私房、我娘留下来的银票和黄金全都兑现,找一家官银开号,全都放到乔徽名下。”
“乔家大公子?”钟大娘皱眉。
显金轻轻颔首,“乔徽,乔宝元。”
正如乔家遭难,乔宝元将所有身家都托付给她;
如今她背水一战,也只能想到将全副身家,尽数交予乔徽。
显金探身帮张妈妈给南瓜子翻了个身。
内瓤南瓜果肉的香气已经逐渐散去,坚果独有的油脂香气萦绕鼻尖。
炉子窜起的火苗,映在显金的眼眸中,熊熊燃烧。
“我要看看三太太如何抉择。”
“我要,瞿老夫人哭着求我。”
“我要,带着我的人、我的钱风风光光地离开陈家。”
“我要,宣纸贡品之路畅通无阻,高洁纯白的纸,不应被卷入人与人之间、肮脏的、自私的斗争倾轧。”

第275章 朝拜信仰
“三间铺子的盈利全部取出,合计四千七百六十二两银子,其中包含从陈老五处诈来的二千两;”
钟大娘说着。
显金问,“找二爷支钱,可顺利?”
这是她原先与瞿老夫人的君子之约,她管人力,二爷陈猜管财务。
钟大娘笑了笑,“顺利,二爷问了一嘴谁要用,我说您要用,他连核条都没看,直接戳章称银子。”
显金轻轻摇了摇头,不予置评。
钟大娘继续道,“您的私房共计三百二十七两,包含您先母留下的三百两银票,实际存下来的私房只有二十七两,您先头置办院子后营造修缮、乔大姑娘的吃穿用度、给三爷买画买花瓶、狗爷治腿伤……都是大笔大笔的支出,您是压根存不下来钱啊。”
钟大娘一声由衷的喟叹,把账簿册递给显金,“您这私房钱,其实藏得很没有必要。”
二十七两,还没她儿子一年的花销多。
显金:……好像有种被嘲讽的错觉呢。
显金接过账簿册,看到钟大娘明细、金额写得清清楚楚,除却现银,还有一笔“合计十八两重金钗一对,合计八两重金戒指三只”。
什么脑袋配戴一公斤重的金钗啊!
贺艾娘对黄金的疯狂追求,与她柔弱娇媚的外在形象不太符合啊。
显金单纯被金钗的重量惊到了,但并没有当回事——在她潜意识里,贺艾娘留下的东西,并不是她的,她有保存的义务,却没有使用的权利。
显金把财簿册翻完,正想说话,却听外间闹闹嚷嚷的,一声“豁哦!”冲破不远处天棚的盖顶——六七十个精壮男子不约而同发出的哄声瓮声瓮气,却足以掀翻坚实的瓦棚!
显金迅速站起来身来,将账簿册递给钟大娘,言简意赅,“收好”,便提起裙摆便朝天棚冲去:聚集这么多年轻气盛的青壮年在这里,她啥也不怕!不怕乱搞男女关系!不怕臭气熏天!不怕吃不够喝不够!
只怕这些这群肱二头肌比头还大的男人,一言不合打起来。
打起来事小,陈记的伙计打输了事大。
显金跑得飞快,跑出了每日一练八段锦的威力,跑出了博神的技术和苏神的态度,遇到门槛,甚至跑出了08年奥运会翔神的奇迹跨栏。
到了天棚,显金扶在门框气喘吁吁,老眼昏花,好像看到后世的太奶和这世的亲娘在跟她招手。
最大的那处天棚,热气翻天,横梁上绕的不是音,是六七十个汉子脑顶冒的烟。
乌压压一群汉子全都躬身围在二十米长的水池边上,个挨个地分两侧牢牢把着竹帘比命还要长的杆子,齐刷刷地叫喊,‘嘿嘿嘿!’,所有人躬身!背脊弯曲!双手没入纸浆池水之中!
八丈宣这么大的纸!不再拘泥于一沉一捞一晾一烘!而是所有人,肱二头肌高高耸起,抓住杆子整齐划一地来回推磨,让白花花、棉絮絮的纸浆水厚薄均匀地平铺在竹帘之上!
“诶哟!诶哟!诶哟!”
几十个男人从丹田处发出低吼!
竹帘捞起,第三排伙计拽起连接竹帘的麻绳,借助屋顶的木梁,将帘幔缓缓拉起,梁上的滑索“梭梭梭”径直滑到第二个天棚,余下的伙计飞快跑动,将这一张湿润的纸浆雏形一点一点从竹帘上剥离下来,第四队伙计快速搬来装满石头的十几个木箱压在宣纸雏形上!
水分一点一点被榨干!
李三顺双手一抬,第一队的伙计将旁边那一沓水分已经尽数控干的宣纸分四边连同下面承重的纸帖抬起,架上五米高的木质梯子,五个人训练有素地攀上梯子,一点一点地开始分纸!
所有人屏住呼吸。
没有人敢呼吸!
害怕自己的呼吸,会将这薄如蝉翼的、湿润脆弱的宣纸雏形呼破!
显金手死死扣住门框,眼看梯子上的伙计先用手将一边分出来,梯子之下的伙计有的踮脚用手牵角,有的拿起长长的竹竿轻柔地接住湿润的雏形。
最后八名工匠同时动手,拿着大毛刷刷大纸,八丈宣紧紧贴住焙墙,像一副巨大无比的白色丝绸铺陈在显金眼前!
当水分蒸发殆尽,纸张慢慢变硬,李三顺拿起两根竹竿细致地将纸卷起来,单肩扛起后移步无风无雨的内室,又将纸从卷起的竹竿上缓慢地铺开。
所有人屏气凝神,眼看李三顺用粗糙的指腹摸了摸纸张的边角,再探身向前,一点一点感知每一寸宣纸的纹理与接缝。
“纹理很漂亮,几乎没有厚薄不均的地方,没有毛边小洞,透光很好。”李三顺牵起一角,放在耳边抖了抖,“也没有声音。”
好的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李三顺热泪盈眶,转身看向齐刷刷站立的这六十七十个人。
整个宣城府里,怀揣着宣纸之理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最顶尖的六七十个匠人,都沉默且热烈地回望李三顺。
“成了。”
李三顺一开口,满鼻的哭腔随之而来,“成了!我们做出了近年来的第一张八丈宣!很漂亮!触感柔软!我们成功了!!”
汉子们狂热地发出“喔唷!喔唷!喔唷!”之声!
出自同一家纸业的汉子环抱在一起,有的汉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无措地来回踱步,有的汉子蹦得老高,双手捏得死死的,朝空中大力虚空挥出铁拳!
李三顺高声喝完之后,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看大家失态与发狂,佝偻弯曲的身形顺着墙缓缓向下滑,双手包住头,将脸死死地埋进膝间,将所有的笑意都化作喷涌的眼泪,在黑暗中倔强地不肯示人。
显金靠在门框上,眼角也缓缓润出泪来。
和成功做出六丈宣的心境,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
她胸有成竹,她坚信自己做得出六丈宣,这是踮踮脚,能够达成的目标。
但她投钱投力投人,开启贡品推进营后,她有的只是惶恐和压力——她不确定,能不能做出八丈宣!
二十年!二十年都没问世的八丈宣!
做六丈宣,她感知到的是宣纸历经千年纷沓而来的美。
如今,她感知到的是七十颗心,七十颗至真至诚的匠人之心。
八丈宣,只有当所有宣纸人都怀揣着如朝拜般虔诚的信仰时,它才可能羞涩地掀开盖头,隐蔽面世。
显金仰起头,平静地等待泪水默默淌下。
淌成一条跨越千年,与宣纸双向奔赴的时光长河。

第276章 精神广东
八丈宣的成功固然让人高兴,但一想到这份成功与贺显金有关,就让人很是低落:陈三郎如是想。
当天晚上,大家在天棚外喝烈酒吃烤肉,显金没人可供差遣,就自己去龙川溪甄三郎的地界化缘了三大坛高粱酒,又去山上的庄户处采购十几只跑山鸡、半扇猪、一只小羊羔和一大网鱼回来。
显金本来想掏钱,却被甄三郎气势汹汹地拦住,“你到龙川溪码头来,你付钱!?这话传出去,我堂堂码头甄三少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咱得给人个面子。
显金转身又把农户庄头上的十来只兔子包圆了,手向甄三少一指,“记鼎鼎大名码头甄三少账上!”
甄三郎真是个好人哩。
陈记团建,甄家付钱,下次聚餐还喊甄三郎。
显金兴致勃勃地办了场免费篝火晚会。
几十个青壮年一手拿肉,一手拎酒壶,快乐得像打了胜仗的士兵。
快乐是他们的,我只有潮湿到发霉的破被褥!
陈三郎像一条白蛆在被窝里疯狂咕踊,抽抽嗒嗒地氤氲出一大滩深色的水迹。
不是尿,是泪。
是嫉妒的泪,是痛苦的泪,是扭曲的泪。
“扣扣扣——”床边的木板发出试探矜持的声音。
陈三郎泪流满面地从被窝里钻出蛆头。
迎面而来的是,满面黝黑中带点嫣红的舍友邱地黄。
“你怎么不去喝酒吃肉?大家伙都那么开心……”陈三郎嗫嚅道。
“我找了一圈没看见你,”邱地黄脸色黑中带红,红中带黑,压低声音道,“我怕你没吃饭,容易饿。”
邱地黄双手从身后掏出一包油纸布,小心翼翼地单手掀开,“给你烤了一只鸡腿、两个红薯,你吃吗?”
陈三郎抽抽鼻头,满鼻腔的香气,顺手将被单包裹在胸前,身形弱弱地靠在床柱上,单手接过红薯,上牙齿咬下嘴唇,略有吃劲儿掰开,看到红彤彤的、绵软软的、翻沙沙的红薯内瓤。
“你真好。”
陈三郎埋下头,突然有点庆幸来到这个从生理到心理都让他很痛苦的推进营。
翌日清晨,显金被一股闷香打醒,揉揉眼睛看窗棂外的树丛藏了好几朵绽开的茉莉花,睡得迷迷瞪瞪,讷道,“奇了怪了,六月底七月初开啥花?——发春了呀。”
八丈宣做出来,显金挑了两张好的卷起来,用烫金布条封好,亲自坐骡车回了趟陈家,一张送到篦麻堂,和瞿老夫人虚与委蛇地吃了顿午饭,喝了两口熬得发白的毒鸡汤,跟着就去了百舸堂。
乔放之看上去精神多了,脸颊有肉了,头发也乌青了,甚至能站起身走两步。
“要喝茶,自己倒!哪有让瘸巴老头给弟子斟茶的!”
乔放之站在地上,一手端茶盅,一手端茶盏,看见一来就瘫坐在太师椅上的显金就来气,“没点眼力见!”
得嘞,声音也中气十足。
显金一个弹射坐直身子,脸都快笑烂了,“王医正医术真好,您瞧上去舒坦了不老少,我得给王医正加钱。”
乔放之端茶盅啜了口,单手随意搭在桌上,“是该加钱,你家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让人家顺路诊脉,要么说心悸,要么说腿疼——原听说陈家大爷逝后,你们家老太太很是颓靡了一阵,凡事不管、诸事不问……如今瞧来,很是惜命,至少还能再活五百年。”
陈三郎就是她的救心丸,是她的药引子,是她的光,她的电,她唯一的神话。
显金:“呵呵。”
乔放之抬了抬眼皮,看了眼打开显金呈上来的卷纸,笑道,“八丈宣做出来了?”
显金笑着点头,“做出来了,头一张就给您拿来。”
乔放之颔首,“文章做得很烂,孝心倒很好。”
显金舔着张小脸,“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嘛!”
乔放之拿绢帕擦了擦手,手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八丈宣的一角,一声喟叹,“一纸千金,说的就是它。”
“这纸向来是贡品,你送为师,为师也只能珍藏,不可得用。”
乔放之似想起什么,抬眸发问,“这次贡纸,除了咱们宣纸,还有哪里的纸张入选?”
“福建的玉扣纸。”显金抿唇。
意料之中,乔放之胡子挑了挑,侧身靠到太师椅背上,“那你要做好准备,你的八丈宣有可能会落选。”
显金丝毫不惊讶乔放之这么说。
或者说,她今天来,一则自然是关心师傅,二则,就是为了这件事。
福建玉扣纸,重点在福建。
朝廷刚和倭人打完。
从哪儿打的?
福建玉扣纸很少入选贡品,历史上,贡纸基本被徽淮川三地的纸业包圆。
那么,这次为何,独独选了宣纸和福建玉扣纸?
当听到“福建玉扣纸”的名号时,显金心里就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她没办法准确无误地从千思万绪中拎出这个猜想,更无法明确地表述出来。
“为何?”显金逐渐挺起脊背。
乔放之捏了把刚刚蓄起来没多长的胡须,“朝廷很大一部分声音,是想和谈,大魏以战胜者的姿态,与倭人和谈。”
显金点点头,这个她知道,乔徽说过。
乔放之见显金点头,不由愉悦地哼了一声,“宝元跟你说的吧?”
显金再点头。
乔放之心情更愉悦了。
愉悦归愉悦,教弟子才是正事。
“既然是和谈,按照规矩,双方见面多要献礼。咱们是战胜国,这次和谈要做的是殖藩,态度必须强硬——有什么比送出对方战败地的特产,更侮辱人?更高高在上的呢?”
显金恍然大悟。
就像你喜欢你同桌家里花园的玫瑰花,你半夜三更打到你同桌家里的花园去,一番鏖战,你输了,你们在班主任的见证下坐下商谈,班主任说,“好了好了,大家互送礼物还是好朋友。”
然后眼见你同桌从课桌底下,趾高气昂地拿出那朵玫瑰花,娴熟地扔到你脸上。
你会咋想?
你是不是会暴跳如雷,是不是想要掀开你同桌的头盖骨,把那朵玫瑰花攮进你同桌的脑花里?
和谈嘛。
本质上就是吵架。
最多大家约定,吵架就吵架,要文雅一点,言语间尽量不带妈。
不把对方掀翻的和谈,不是一次成功的嘚瑟。
显金抿抿唇,低了低头,手紧紧攥成一团:好气哦,好想变身广东人,现场表演一口一个福建人。

第277章 嫡系重要
显金觉得先把与胡建的情感纠葛放一放,探身问乔放之,“师父,要是咱们抛开地域这种胜之不武的因素,咱还有招儿赢吗?”
乔放之老神在在地,一边摇头,一边拿茶盖子刮了刮茶汤水面,“吸呼”啜了一口,“有。”
显金一闪一闪亮晶晶,两只眼睛放光明。
“自己想。”乔放之放下茶盅,“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探花郎,做生意这种大事,我也不会呀。”
显金:……
有时候乔徽这么欠揍,可能也不是他的错,是遗传,是基因,是亘古不变的传承。
显金挠挠头,想学陈三郎的样子撒个娇,夹着嗓子,“师——父——”
一张口,把自己吓一跳。
妈的,哪来的竹叶青,嘶哈嘶哈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蛇。
乔放之也被难受到不行:一只深棕色的大耗子,冲你僵硬又豪放地矫揉造作,搁谁都受不了。
乔放之摆摆手,“你要真的孝顺,就别恶心为师。”
乔放之把茶盅往旁边推了推:喝了茶,今夜本就难以入眠,他不想一边失眠,一边闭眼就听到这把狠毒的声音。
“你那个刻丝宣纸还不错,哪天给为师拿两卷来。”乔放之开始点菜,“十二色花神那一卷不错,虽然纹理不如真正的画儿那么清晰,但能看出这十二幅工笔画不是习作,至少有点功底和天赋在的。”
噢,十二色花神就是拓的希望之星他娘的花鸟工笔画。
显金点点头应了个是,但总觉得此时此刻,乔放之提刻丝宣纸,应该不止白拿的意思……
还是乔徽好,有啥说啥,问啥答啥。
乔师为人师惯了,就喜欢在细微处点拨你,让你自己发力打通任督二脉——就跟后世上课,普通老师恨不得把知识点掰碎喂你嘴里;而留着山羊胡子的名师看了一道题,转身在黑板上写个公式,再十分自然地拿粉笔画个下划线,“这题太简单了,我就点到为止了啊”。
啊啊啊!
点到为止只对尖子生有用,对她这种徒有美貌的学术花瓶没用啊!
显金想了想,从怀里将那只红蓝宝匕首拿了出来,大拇指指腹将刀鞘向上一顶,露出刀柄处那只寒光四射、栩栩如生的仙鹤。
乔放之看清物件后,眉目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显金。
“师父,京师的大人物……喜欢仙鹤的,是百安大长公主吧?”显金目光灼灼,挺直脊背轻声发问。
乔放之张了张嘴,看看显金,再看看那只匕首,再看看显金——平平无奇的探花郎,脑子莫名短路: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还会有这种交集?
显金弯唇笑了笑。
乔师这个反应,说明自己猜对了。
窗棂外,暮色乌压压地盖住世间万物,绩溪作坊有点远,回去要留大半个时辰打底。
乔放之还想追问匕首的来历,显金也一副“点到即止”的装逼做派。
乔放之顿时恨得牙痒:有时候大文豪收下的关门弟子,也有修身养性之用。
显金装逼装到底,反正不说透,拉拉杂杂又说了几句,跟着起身告辞。
乔放之咬着后槽牙点点头,一抬下颌,身边的老叟从内堂捧了一卷厚厚的卷轴。
显金惊恐:导儿幽居养病,还给她出那么多题!?到底是敬业,还是单纯想让她死?
虽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她要做完这么多题,她的苦都能做航母了!
显金扯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师父,咱是要提高文章水平,但如今是做贡品的关键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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