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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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仍是那身单衣,双肩扛着根扁担,扁担两头分别捆着硕大两捆泡水稻草。姑娘把扁担放到地上,肩膀被压出两道深痕,一抬头,显金才看到这姑娘脸上一左一右两边肿得老高,面颊上两个巴掌印分外明显。
显金不由蹙眉,看向这庄头的管事,“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一瑟缩,把头埋进肩膀里。
管事还没说话,刚才田坝上说笑的两个男人把姑娘拉拽进身,没看显金,冲陈敷谄笑道,“这狗东西不懂事,我们即刻把她带回去!”
说着便又抬头预备给那姑娘一巴掌。
姑娘条件反射地向后趔趄躲避。
“你做什么呢!?”
显金提高声量,看了眼周二狗。
周二狗放下扛在肩上的稻草垛,宽阔的双臂撑开向前倾。
夹袄男人赶忙把手收回来了。
庄头见状,笑着打圆场,“……老王家的二郎、三郎还不快过来见见陈记新任的账房!贺账房!”
又转头向显金笑道,“咱们庄子上王家人,专给纸行打草的。陈记在咱们庄头上买的稻草多半都是王家打的。都是老熟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这姑娘是谁!”
显金再次提高声量。
王家两个男人看向庄头,见庄头抿起嘴巴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道,“是俺家妹妹!妹妹不听话,哥哥打妹妹,干你甚事!”
显金低头,看王姑娘单裤湿透,被雪风一吹,布料紧贴皮肉,双腿瑟瑟发抖。
显金目光上移,不出所料,她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团形瘀痕和长条形的血痕。
王姑娘感知到显金的目光,低垂眸,咬紧嘴角,将手脚笨拙往里藏,企图藏住常年被掐打、抽骂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的打骂,这是恶意虐待。
显金拳头硬了。
陈敷也看到了,怒不可遏,“放屁!简直放屁!是你妹子又如何?人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要受这么大的搓磨?”
见陈敷发怒,庄头终于低声解释,“……不是一个娘生的,两个哥哥是死了的原配生的,后娘死了,两个哥哥就开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偏生这妹子是个倔气的,从不晓得低头的,惹毛了还跟两个哥哥对打!”
庄头一副和稀泥的样子,“哎呀哎呀!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家务事,家务事!”
家务事?
家暴,就不算暴力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人家娘还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报?
娘死,爹不管了,才敢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真是太厉害了!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陈敷气得声音变形,语气高亢,“家务事?”
“那好!我们陈记绝不买这种人家打理的稻草!”
“这种草做出来的纸,都是臭的!坏的!”
陈敷拂袖,“让他们把稻草抬回去!我们不要!”
显金看向陈敷,拳头一松。
陈敷的反抗,每每都有种任性的倔强,固执、直白且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非要让贺艾娘的棺木从正门走,比如非要在牌位上写“吾妻”,再比如“因为你坏,所以我不要你的稻草了”——丝毫不见生意人的精明,有种横冲直闯的鲁直。
不要稻草了?
因泾县纸业昌盛,稻草卖得比稻子还贵!
王家二哥瞬间慌了神,求救看向庄头。
庄头“哎呀”一声,“陈三爷是位菩萨,王大、王二你们来给陈三爷好好磕个脑壳,把稻草放下,回去过后好好对妹子,行不?”
这个‘行不’是在问陈敷,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多少钱?”
陈敷身后响起一股清泠泠的声音。
显金一边发问,一边从周二狗手里接了裹稻草的麻布披到王娘子身上,“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放妹子走?”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脸胖点的王大咬了后槽牙,“什么意思?俺儿子还要读书科考!他姑姑不能当下人!”
良民不为奴,为奴者后嗣永无科考资格。
显金看了王大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放心吧,就冲有你这个爹,你儿子、你孙子、你子子孙孙全都不是读书的料。”
显金将王娘子拉到身侧,“不改良籍,陈家拟聘你妹子做洒扫女工,需要给你们多少银子才能把她的户迁出王家?——我提醒你,这是我问你的最后一遍,若还不报价,这些稻草你拖回去,明年后年我们就去丁桥、章渡收沙田稻草。”
相当于买断工期。
籍仍是良籍,除却先付予本家的银钱,还需每月给相应酬劳。
这与周二狗诸位不同,周二狗随时能辞工,而入主家籍的,多半是要干一辈子的。
其实这个政策,对女性是保护,至少主家发给女性的月例银子,女性可自由支配,本家不可强取豪夺,女性甚至能挂靠主家置办恒产和私房。
陈家之于显金,也有点这个意思。
显金态度变得强硬,“丁桥的‘三粒寸’、章渡的‘莲塘早’都是后起之秀,收谁的不是收?在这泾县,我们陈家要收稻草,我还不信摔了你的碗,端不到别人的锅!”
庄头有点慌了。
陈家真不来安吴收草,他得饿死!
庄头朝王大使了个眼色。
王大梗脖子要价,“三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俺立刻把妹子拖回去!”
“放你娘的屁!”
王家妹子一冲而出,指着王大鼻子骂,“前日你把我卖给村头糊灯笼的吴瘸子预备收多少银子?不过八两!我不从,你和老二就又打我!”
王家妹子抹把眼,泪水是咸的,腌着脸上的伤口有点痛,“王老大,我告诉你,既有人拿钱救我,你就识相地收了钱滚蛋!你要断我生路,我回去就跳井!我叫你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一个铜板都拿不到,反倒要出一床席子裹我去乱葬岗!”
显金先是怔忡,随后便笑起来。
原以为遭虐打的姑娘是个软柿子。如今看来,倒是个硬茬子。
也对,但凡软一分,恐怕早被这吃人的哥俩卖到天涯海角去。
围观者越多,都是安吴庄稼上的劳力人,听了这门官司,有知情者躲在稻草垛后高叫,“王老大,别贪多了!八两银子,过年能杀两头猪了!”
陈敷气得头发竖起来,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扔到王大、王二跟前,“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捡起地上的银锭束着手藏了起来。
陈敷看这哥俩做派,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怎么会有人卖妹子,卖得如此丝滑啊!
陈敷袖子一挥,看了一圈四周,高声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卖女求荣!诸如此类,如有再犯,陈家绝不在你处买一草一木!陈家素来忠厚老实,看不上次等奸猾恶毒之辈!”
陈敷尤不解恨,在地上“忒”一口,表明立场。
显金勾住王娘子的肩往骡车去,剩下的收草、过籍、付定等诸多杂事皆由董管事留下解决,陈敷直到坐上骡车还在气。
是真气。
这寒冬腊月的,显金看到陈敷头上在冒烟。
“……艾娘说,世道对女子颇为艰难,我还不以为然。陈家是母亲当家,素来公正公道,对家中仆从丫鬟也从未有过打骂苛责,我竟不知我陈家收购原材的庄头里竟也有如此荒唐的事?”
陈敷摇摇头,头上的热气跟着动。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半躺着、脸色苍白的王娘子惨笑一声,“俺这不算啥,挨两顿打就完了。乡里王五娘才惨,先被爹娘嫁个六十老头,得了两匹布,给她弟弟裁了两身衣裳去考院试,后来老头死了,又被她爹娘嫁给那老头的瞎眼侄子,这次得了两只鸡、六只鸭,鸡鸭被当作学费给了弟弟的夫子……咳咳……我们村里后来就叫她弟弟‘六只鸭秀才公’……”
有点黑色幽默……
显金笑不出来。
她如果穿越成王五娘怎么办?
就算她会算账,会卖纸,会写字又如何?
可能,能多聘两只鸭?
成为“八鸭秀才公”之姐?
显金一下午心情都闷闷的,骡车驶进水西大街,听窗外熙熙攘攘,还有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
陈敷撩开车帘往外看。
七八辆马车停在陈家老宅门口,地上摞起十来个箱笼,仆妇丫头来往如织,各处都透着喜庆的年节气氛。
第29章 是真快乐
陈敷本还在因“六只鸭秀才公”张着个大嘴傻乐呵,一看外头熙熙攘攘的场面,瞬时垮了个批脸。
“他们真来了?”
显金:???
显金挑开帘子往外看,正巧看到瞿二娘穿一身喜庆暗红万字不断纹褙子叉着腰指点江山。
瞿二娘来了,瞿老夫人还远吗?
显金一激灵,看向陈敷,“陈家人都来了?”
陈敷“啧”一声不太乐意地点点头,“过年嘛!一般都要回老宅嘛。可我先头闹了那么一大场,原以为今年我娘懒怠见我,瞿二婶十五送信来,我还以为她颠我玩儿呢……”
你也不是球,颠你玩干啥!
显金木了。
很好,大领导来了,单位没人在。
咱不说铺红毯走秀,至少也要夹道欢迎吧!
你是领导亲儿子,我们不是啊!
显金揉揉太阳穴,捋捋头发,先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张妈,你先把王……姑娘带进内院将养,趁还没到正月,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
正月间不看诊,不吉利。
显金担心那王大、王二下死手伤了筋骨,这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
王娘子心头升起暖意,抹了把眼,低声道,“俺叫王三锁,您叫我锁儿就成,我爹取这名意思是生了我就锁了,再不生了。”
显金摸摸锁头,以示安慰。
又转身嘱咐周二狗,“请郑小哥在巷子口等着,董管事一到,即刻拿上账本和册子回老宅……再请郑二哥去天香楼办一桌席面……”
“这我去吧!我熟!”
只要不去见老娘,刀山火海任我闯。
陈敷举手自荐。
显金点头,“好,那就三爷去吧。”搭了句,“顺路去小稻香打两壶酒,虽大爷去了,二爷三爷都在孝,酒可以不喝,但我们不能不备。”
又想起什么,继续安排陈敷,“再劳三爷赶紧去白珠阁买上几串珍珠链子,昨天摆摊时听人说有刚从福建送过来的海珠,这个东西值钱,寓意也好,您快去!晚了店恐怕就关门过节了!”
还有啥?
要不要再请个貌美的点茶师来坐镇?
前世她爹请甲方爸爸吃饭,一般开两趴,第一趴喝酒吹牛,喝得感情到位了,第二趴就开始勾肩搭背、哭哭啼啼、称兄道弟。
要是旁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甲方爸爸一定得借着酒劲儿,开始一段熟练的“那我考考你……”的表演。
显金不由打了个哆嗦。
算了算了!
肃清职场风气,从她做起!
显金埋头琢磨一圈,确认自己算无遗漏,领导来视察工作,一般四件套“工作报告、来年展望、喝酒吃饭、年终红包”,聪明的再留点小错处给领导揪住,以示领导无上智慧和权威。
显金瞥陈敷一眼。
留小辫子这个活儿,不用特意嘱咐,靠他自己就能干得很好。
啥都准备好了,显金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挂上了社畜最熟悉的真诚而谄媚的微笑。
———“老夫人,您来了啊!”
显金下了骡车,三步并作两步走,笑盈盈迎上去。
半躺在骡车上的王三锁目瞪口呆。
这姑娘看着只比她大两三岁,却能熟练地井井有条地安排事务,熟练地支使陈记伙计,最后熟练地变脸……
“这……这位姑娘是陈记的账房吗?”
锁儿眼睛里有星星。
陈记诶!
他们这群庄稼户,每日听在耳朵里的陈记诶!
养活他们半个村的陈记诶!
他们的账房竟然是个小姑娘!
账房先生不是要识文断字嘛?不是店里最厉害的吗?陈记的账房竟然是个女子诶!
陈敷与有荣焉又兴致勃勃转头,“很厉害吧!她是我姑娘呢!”
陈敷在背后吹嘘显金如何能掐会算、点石成金,显金在前头却被人恶心得直喝茶,没一会儿就灌了个水饱。
一步晚,步步晚!
他们有应付领导“四件套”,人陈六老爷干得更绝!人一早就驾车去了丁桥,在丁桥把瞿老夫人并二爷二奶奶、三奶奶孙氏和几位孙辈郎君接上道了,一路驾着个马车在前面开道,从热水、点心到午膳、午后小憩,可谓是打点得面面俱到、尽显狗腿风范。
拍马屁本来就烦。
没拍到,更烦。
显金又灌了口茶汤。
正堂满满当当全是人,瞿老夫人坐在上首,方脸宽肩的陈二爷在左边,二奶奶坐在二爷身边,跟着就是老熟人三奶奶孙氏。
右边是孙辈,人有点多,显金认不全,唯一熟悉的就是陈家长房的希望之星和三房陈敷幼子陈四郎。
前者是因为长相和气度太好,根本忘不掉。
一身戴孝麻衣,沉默地坐着,却如同一尊温润适手的玉器,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颌却彰显这尊玉器并非十分内敛、全无风骨。
后者……
显金落在陈四郎的右手手背上。
呵呵,竟然没留疤呢。
陈四郎感知到显金的目光,瑟缩着将手挡了挡,神色极其不自然。
瞿老夫人环视一圈后,手杵拐杖,“老三呢?”
显金站起身,恭谨道,“听闻您来,三爷掐点去定桌席了,就为了那口热菜。“
瞿老夫人面色一松,点点头,又看陈六老爷,“今年生意不好做,圣人要打倭,免除了明年的春试,学堂、山院定纸张的量少了一半,泾县作坊是咱们在老家的根儿,要好好守着。”
陈六老爷夸张道,“瞧嫂子说得!大生意受影响,咱泾县作坊今年却还平了近两三年的账呢!还有库里的存货,今年也清了不老少,腾出钱来定了来年安吴的稻草和三溪的檀皮……您放心,泾县有我、有老三,错不了!”
今年……平的账……
今年……清的存货……
显金抬头。
这老货,玩得好一手春秋笔法。
他们一行是腊月十五来的泾县,偏偏陈六口说今年的成绩,这些成绩自然跟他们无关。
却不能说他错!
显金眯眯眼,把茶盅放下,跟在陈六老爷话后笑了笑,“泾县守得好,六老爷自然居功甚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噢——借钱的是大爷,还钱的是孙子,我们回泾县第二天就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当大爷的快乐!”
陈六老爷没想到贺显金这娘们敢在这时候说话,脸一沉,阴测测地瞥眼过去。
陈二爷憨笑一声,“贺账房此话怎讲?”
显金语气也夸张,和陈六老爷如出一辙的夸张。
“我们一来,就有几百张欠账单子像雪花一样飞过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人家听说陈家本家来人了,便马不停蹄地来要债!生怕来晚了,债主又跑了,欠了好几年的银子又见不到影儿了!”
语气确实很夸张。
夸张中还带着三分阴阳怪气。
显金瞪大眼睛,“几百张欠条啊!咱们可是舒舒坦坦地当了好几天的大爷呀!快乐呀,是真快乐!”
大家都是打工仔,谁惯你抢功的臭毛病!
希望之星抬起头来,“快乐”地抿了抿嘴角。
陈笺方露出了自亲父逝去后的第一个笑。
父亲去世的阴霾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着他,父亲于他,亦师亦友亦长,是他在漫长且枯燥的读书生涯里极温暖的那束光,旁人均称陈家长孙稳重平和,心头拎清,少年老成,行事处事颇有旧古君子之风。
只有父亲会在端午佳节,给他挂上老虎香袋,逼迫他喝一口雄黄酒,整暇以待观看他被酒辣住的神情,美其名曰“郎君老成不苟笑,香袋披身彩丝校,旁待我儿是举子,我待我儿年稚少。”
别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年少中举,当内敛稳沉,只有父亲……
只有父亲,把他当做孩子。
“……不像是商贾家庭里出来的,倒像是哪个候爵世家的公子郎少。”
他偶听国子监博士对自己的评价,心头嗤笑,不以为然。
他从未因出身商贾挂怀感伤,也从不曾羡艳同窗出身高门。
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让他平顺又圆融地接洽了自己的出身,让他不卑不亢、不急不缓地开始自己的人生,让他明白就算全家都将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始终有人为他顶起一块可以容忍他胡闹、放肆、保留自己的庇荫。
当陈家上下都因父亲去世,陈家少了官场庇佑而阴郁低落时,当母亲因父亲止步六品官英年早逝而惋惜焦虑时,或许只有他,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只因父亲的离去而悲伤。
没有人理解他。
陈笺方轻轻仰起头,喉头微动,将重新涌动上心头的悲恸无助,咀嚼干净后尽数咽下,目光移向刚刚那位语气夸张、表情丰富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飞色舞,明明在告状,却作出一副唏嘘又感慨的样子。
陈笺方莫名想笑。
“你……你什么意思!”陈六老爷涨红老脸,胡须飞上眼角,指着显金,却转头和瞿老夫人陈情,“嫂子,你是知道的!泾县做纸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做生意哪有不欠外债的!真要结一笔算一笔,咱们作坊还要不要活下去了?伙计们的薪酬还发不发!”
陈六老爷手一拍桌面,“嫂子,你若不信任弟弟,你就明说!你把老三派过来,是要提携儿子,这是该当的!”
食指快要戳到显金脸上,“可这算怎么回事?派个莫名其妙的账房来?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来就合拢账册,把外债都平了,还……还去人家青城山院摆摊?卖什么狗屁袋子!您是不知道,同行们和我说起这事儿,我真是脸皮都快丢完了!”
“我们陈家少说也是做了两三代的纸业了!从爷爷辈就做宣纸,宣纸是什么物件儿?是读书人的金贵玩意儿!她去摆摊!”
说到最后,陈六老爷咬牙切齿,手指头戳到显金的左脸。
力度之大,没一会就留了几个掐红的印记。
陈笺方紧蹙眉,开口,“六爷爷,慎行!”
他话音刚落,却见显金一个偏头躲开,“啪”的一声手拍在陈六老爷手背上,双手撑在桌面上猛地起身,少女动作行云流水,纤细的身体爆发出与之不相称的力量。
陈四郎条件反射一个瑟缩。
先心病患者一惯要平和缓慢,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病秧子了!
开玩笑!她现在一口气能搬一刀纸,每日早上一段八段锦、一杯枸杞红枣茶,中午一碗银耳羹再加两个鸡蛋羹,晚上还要做三分钟平板支撑,每天早睡早起,生活作息堪比跳水运动员!
为的啥?
不就是为了强身健体、赚钱有命花吗!
有句话咋说来着?退一步,乳腺结节,忍一时,子宫肌瘤。对她这种白捡一辈子的人,一般有仇就要当场报,有冤就要当场结,忍下来越想越气,退一步越退越远!
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特种兵养生少女的力量了!
显金拍桌子的声音比陈六老爷更大,手一抬——
“金姐儿——”
“金姐儿——”
两股声音交织在一起制止了她。
瞿老夫人和从天香楼赶回来的陈敷同时出声。
瞿老夫人一抬眸见幼子离开身边大半个月后一洗爱妾过世的颓废荒唐,看上去脸圆了一圈,人也精神不少,暗自点头后移开目光,蹙眉不赞同地指责陈六老爷,“老六,过年过节,你同小姑娘见识什么?早到知天命的年纪,今天早起接风又累,你也好好养气,将息将息身子骨吧。”
转头吩咐瞿二娘,“给六叔送两盒人参去,要吃着好,下回从宣城再送来。”
陈六老爷气不过地别开眼,给足了瞿老夫人脸面。
瞿老夫人又打显金五十大板,意有所指,“做生意以和为贵,小姑娘家家,气性这么大,以后还怎么打理作坊?”
显金心头一动,看向瞿老夫人,抿了抿嘴。
陈敷气冲冲地闯进来,还想说什么,却见显金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么算了?
陈敷捧着两缸酒,迷惘地站在原地,深悔自己回来晚了,错过了在亲娘面前名正言顺发疯的机会。
团年嘛,哪家哪户都是要吵嘴的。
显金和陈老六把架先吵了,后面倒是一片太平。
陈家宗族老少亲眷都过老宅来,这个堂叔那个祖伯加在一起二十余人,加上女眷和年轻男人,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摆了六七桌。
显金坐在陈家姑娘的席面上,旁边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姐姐妹妹一阵乱认后,显金多了四个姐姐、两个妹妹,成功收获了陈家排序“五姑娘”的名号。
显金很想说,我也不姓陈啊。
但四个姐姐不给她机会,又塞了十来个香囊给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你读书写字还做账房,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又听说你去青城山院骗钱,哦不,赚那些读书人的钱,哎哟哟,我们可激动坏了——天底下,做商贾的还能骗,哦不,赚读书人的钱呢!”
最长那位姐姐叫陈左娘说话,“我妹妹也想买两个‘盲袋’来着,又怕全是竹纸,白折钱……”
显金正想答话,左娘却不给她机会,继续开口,“后来我就在家自己给她做了个袋子,里面塞了十来张珊瑚笺,那小丫头高兴坏了!嘿嘿嘿嘿——”
显金挠挠脑袋,人家也不需要她回答,人家只需要倾诉。
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美好极了。
显金吃口菜,再看看面如桃花的陈左娘,喝口茶,又看看面若樱花的陈右娘,心头无比畅快。
酒桌上渐渐进入第二趴。
陈二爷先以热孝在身拒酒,后在瞿老夫人默许下也端起了酒杯,他确是敦厚实在的人,只要来酒必应,没一会儿场子便热起来。
群魔乱舞间,显金眯着眼见一个八字胡老头急匆匆和陈六老爷耳语几番后,陈六老爷提起长衫步履匆匆向外走。
显金拿茶水和陈左娘碰了个杯后勾住桃花娘子的肩头,笑眯眯地告假,“……三急三急,你们先玩着!”便踮脚猫身跟在陈六老爷身后一段距离,向外去。
显金藏在柱子后,隔老远听墙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老朱死了,一大家子咋办?你送银子又没着落,左不过今天五两,后日又三两,他十几个姨太太,七八个儿子都等着吃饭!你说该咋办呢?”
死了的猪刚鬣?
显金双手抱胸,隐蔽地躲在柱子后,侧身探头,见一胖嘟妇人捻着帕子站在墙根下,与之对面的就是陈六老爷。
这胖妇人面带油光,身宽体胖,和死去的猪刚鬣很有夫妻相。
借着陈宅高挂油纸灯笼的昏光,显金见陈六老爷从袖兜里摸摸索索掏了一个块碎银出来捋到那胖妇人手上,悄摸回头看了正热闹开心的庭院一眼,语带胁迫,“……你再找上门来,我一个子也不给你!我给你银子全看在和老朱同僚的份上……”
胖妇人接过银子,急噜噜往怀里揣,“是是是!六爷菩萨心肠,先提携老朱发财,后照拂老朱后人,老朱现在九泉下定在阎王面前赞您是无上神佛,普渡众生!”
人穷极了,胡话张口就来。
墙根脚又是一阵拉扯,无非是陈六老爷威胁,胖妇人求饶再连消带打地诉苦要钱,陈六老爷骂骂咧咧地又从那八字须老仆身上拿银子给她。
也没给多少,顶天了八两、十两。
显金低着头琢磨——不是啥秘辛大事,不过是狈先死了,狈的寡妇借狼狈为奸的旧情来找狼要点生活费,狼怕狈妇破釜沉舟从而东窗事发,便拿小钱吊着稳着。
胖妇人拿了钱,嘤嘤哭着走。
显金也埋头准备先撤,却听墙根脚下又出动静,一把阴测测的声音压得极低,“……她要银子咱们就给?若不然……”
显金转过头,见那八字须老仆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显金眯眯眼,做生意就做生意,银子带上血可就不那么好赚了。前世他爹干装修的,和他同期发际的暴发户有想赚快钱的,做着生意就走了歪道,报应还没来,警察先来了。
显金将整个身体都隐匿柱子后,屏气凝神,生怕气息被发现。
“她能要多少?”陈六老爷掏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不屑,“三五两银子也叫钱?她要点小钱,我才放心啊!”
陈六老爷拿牙签剔出牙缝里的残渣,囫囵卷进口腔又吞了下去,“那头猪跑的时候啥都带了,价值连城的玉佛、十块大金锭子、二十几件实心的黄金首饰……几乎全部身家都贴身拴在身上,甚至还把银票缝在了衣服里面——唯独他嘴头那个账本没带。”
“先前不许我卖掉他在泾县的院落,我就应该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要在泾县留个根儿,在外头混两年风头过了再回来!那账本记了我把八、六丈宣卖到安阳府的明细,还有和宝婵多寺大王们的银钱来往,是他给自己留的大后手……”
陈六老爷厌恶露出一口大黄牙,“你说要是他那猪婆娘知道家里还藏着要命的东西,她会只要三两、五两银子?那必定是漫天要价,敲老子一个狠的啊!”
八字须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由慌张道,“那如今怎么办?咱们头上岂不是悬了把菜刀,谁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啊!还不如把那猪娘们也解决了,一了百了!”
“这是在泾县!”
陈六老爷朝地上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看向猪妻远去的方向,“宝婵山寺介乎安阳府、滁州府与泾县交界,三地不管,大王们干甚都便利。你在泾县杀人,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