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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04

显金垂眉,低啜了口,笑道,“要是再加点奶、加点糖……”
显金想起瞿老夫人篦麻堂里啥都不好,茶饮却很好。
嗯,她和那老太太倒也有过几天蜜月期。
熊知府“啧”了一声,“什么鞑子喝法!你可别糟蹋我茶!你怎不说再些小元宵、红豆子、薏米子进去!”
显金笑弯眼睛,“那敢情好!咱们再加点龟苓膏、脆花生、葡萄干、瓜子仁……”
请你喝初秋的第一杯满料烧仙草!
熊知府:还不如给他下毒!
熊知府揉揉太阳穴,脑仁痛,跟这丫头一说话,脑仁就神疼,又斟了一盏茶,不敢拿给显金了,怕毁东西,自己仰头一口气喝了,再示意显金从茶桌的边柜最上层抽屉拿东西。
显金半站起身,抽出抽屉,拿出一封信,信口被拆开。
是她寄给恒溪的那封信。
“今日一早,恒家丫头送来的,据说她也被拘束在家里,能送出来这封信想必也费了不少心力。”熊知府一声喟叹,“咱们宣城府的男儿郎一个比一个……”
咳咳,这就不太好说了,有些形容词说出来伤感情。
“倒是姑娘家,有一个算一个的厉害。”熊知府喟叹的语气中带着赞赏。
显金低头扯出信中那张纸,上面写着:熊大人亲启,若我无法踏出陈家,请在第十日前往泾县小曹村,《鹤临大魏》参贡宣纸已成。
她说过,宣纸不会作为她争斗的武器。
就算瞿老夫人心比铁硬,无论恒家如何逼迫,就是不答应她的条件——机关算尽,她绝不能阻碍宣纸荣耀上京的青云路。
给恒溪这封信,就是她的plan b。
总要给《鹤临大魏》得见天日的机会。
显金又将信塞回信封,抿唇笑了笑,“您这话说得!满城的郎君都得叫屈!”
熊知府低头又啜了一口瓜片茶,“当真要与陈家义绝?”
他虽没插手,却时刻关注着,自从应天府回来便对显金与陈家的动向极为清楚。
在得知那老太太手段肮脏、无所不用其极后,他砸烂了好几个白釉茶杯:反正老乔回来也得来砸,还不如他自己先砸了得了!
显金露出苦笑,“闹到这份儿上,若再腆着脸赖在陈家,我恐怕活着要做妾,死了也要被配阴婚……”
她今日既出现在务虚堂,就证明瞿老夫人终究认了怂——昨儿夜里拂袖而去后,叫人拿来火漆封好的义绝书来。
显金从袖兜里掏出摁了两个手印的文书卷轴,推到熊知府跟前:“给您这儿报个备。”
又道,“我先头的户籍文书是应天府运作的,您若要调度,恐怕还要惊动曹府丞。”
熊知府一声冷哼,“曹府丞好大的官威,宣城府的户籍文书,他也要有胆子乱伸手。”
熊知府捋了把山羊胡子,“你且放心吧,小曹呀,人比我年轻几岁,脑子动得自然比我快,却常常放着大路不走偏走羊肠小道,殊不知小路走多了容易撞墙。”
稳坐知府一把手多年的老大人虽无甚表情,眉宇间却不自觉带着上位者的压迫。
三年前的显金在这种威压之下有些许畏惧与俯首。时到如今,不知为何,显金可坦然而坐,与之平和展茶。
熊知府又道:“既你已想定,义绝一事,本官自与你好好安顿。只是……”
熊知府摇摇头,明道一声可惜,“宣城纸业商会、秋闱卷纸、浮白与喧阗、甚至这次送上去的贡纸……桩桩件件都是你的心血,就这么弃了,不觉可惜?”
熊知府胖头一偏,确是满心为显金谋算,“你比呦娘小两岁,今年十八吧?呦娘前几月刚产下第一子,原与婆母存下的嫌隙好似突如其来消散于空中,她说‘得子,方为寻夫之的’——本官向来赞同你们姑娘多思多想,说这番话绝没有催你成婚之意,只是咱换个思路,以你在陈家的地位,随随便便寻一个陈家出身的夫君,不难吧?再生个陈家血脉的孩子,陈家往后百十年都将由你当家做主。”
“不论脑子灵不灵光、技艺高不高超,陈家到底还存有宣纸的根儿,你借陈家的力,会向前走得更轻巧些。”
熊知府如菜场买菜,“你随手选陈三郎、陈四郎易如反掌,用起来也简单,你说东,这两个狗东西绝不敢往西;便是陈二郎那陈家狗金麟儿,你若是想要,待老乔回来帮你运作一二,倒也便利。”
显金人都麻了。
她为啥要和一个山羊胡子胖老头讨论哪个男人到手方便,用起来舒服……
她算是知道为啥熊呦娘敢选崔衡了……
显金埋头喝茶。
这死老头儿,舍不得他的瓜片茶,压根没给她倒。
显金埋头喝空气。
熊知府点评得津津有味,“反正你的户籍都出了陈家了,在律法上是可行的,如你有意,陈二郎处我来保,他要科举上京你随他去,你就在宣城府作威作福,哦不,建设家乡,多个名头上的夫君,你的日子只会过得比未嫁时还舒坦。”
老头儿说的真是真心话。
显金感激,但十动然拒。
显金端着杯子,低头装兔子。
熊知府看小姑娘脑袋顶,一拍桌子,“实在不行,我那三郎也不是个坏人!我那拙荆一开始便瞧上你了,如今待你孝期除服,再跟她提一提,她必定愿意!”
当初家里那口子是顾忌生父不详那话,如今显金的师父要升天了!要飞天了!要当千手观音了!——大长公主亲自去宣城请邀,这份尊贵,如今朝堂之上,谁有过?
是自西北大营就跟着大长公主做军师的、现内阁大臣朱秉胜?还是一路被大长公主提拔起来的草莽将军黄之力?
都没有!
生父不详算个屁啊!人家的师父绝顶牛掰啊!
有颗夜明珠在手,陈家双目如蒙尘;
他老熊虽没有急功近利攀附权贵之心,可这明珠若被送到手中,他也不好意思不要呀。
显金险些被空气呛到,连连后退摆手,“别别别——就别糟蹋令郎了——”
熊知府捋捋胡子,见小丫头快要逃出茶室了,蹙眉问,“那你说说,义绝后,你要做些什么谋生?”
显金巴着门框,“我去盘个铺子。”
熊知府点头:做生意,是这丫头的长处。
“我再请两个人。”
熊知府:到目前为止,都是正常的。
显金:“再买点红豆子、龟苓膏、脆花生、薏米仁……我每天煮两锅茶去卖,就用瓜片煮,我煮完我放奶又放糖,我还放一整盒小料……”
熊知府眯了眯眼,手一抬,指向门外,“从那里,给我滚出去。”
显金跑得比被豹子追的急支糖浆还快。
义绝之后,显金要做些什么呢?
显金自熊知府处出来,并未再走回头路去陈宅,而是来到陈敷为她置办下的那处近郊小院。
小院距泾县与宣城府皆有距离,地处近郊,附近只有两个村落和几处零散的庄头,故而土地又平又宽,比城中要住得宽松许多。
显金住了西厢,几位女子如张妈妈、锁儿和钟大娘就在东厢,男人在外院的后罩房,院子用泥巴和稻草糊墙,不高但足够结实。
张妈妈特意为显金铺了软塌,显金睡了个大饱。
清晨一起来,便叫周二狗套骡车。
周二狗揉着眼睛从后罩房出来,嘟囔道,“……这太阳才刚升起来呢……您出门打鬼呢……”
显金豪情万丈立于院落之外,“出发!争夺后爹抚养权!”

第296章 高价售出(3000)
篦麻堂内,烟雾缭绕,药物苦涩的味道随着秋风好似消散了许多,显金神清气爽地坐直脊背,一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一手随意放在腿上。
尽可能全方位、多时空地展示她那八个翡翠扳指。
瞿老夫人一垂眼,被满眼绿惊到了,在心里啐了一声:久贫乍富,小人行径!
“……上报贡纸一事已尘埃落定,义绝书你也拿到,该跟你走的伙计,契书老身也放了……”
瞿老夫人眉宇疲惫,“这场仗,你事无巨细都赢得妥妥当当,你今日再来,可是来看老身形容憔悴、家宅不宁的笑话?”
显金:?
你的笑话又没有绝世容颜,有什么好看的?
显金抿抿唇没作声。
瞿老夫人却陡然想起小时,她那吃酒的爹请云游老道给她算的那一卦:小时顺畅,青年辗转,中年蹉跎,老年疲累,晚年无忧——时至老年,皆一一应允。
小时,瞿家是赤脚医生,家中虽不富裕,却在村里受人尊重,杀了年猪,她爹每次都拿那两条里脊肉,加之她是长女,她爹又护她又宠她,她没过过困苦日子,后来嫁到泾县做纸的陈家,陈猜他爹身长影立,虽平庸懒怠,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家徒四壁之辈,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她高攀;
后来死了夫君,她单扛陈家,熬到大儿子出仕,再后来大儿子也死了,直接步入老年疲累。
如今,两个儿子,一个视她如无物,一个看她如仇人;最珍惜的孙子恨她,见她如她是吸血的蚂蝗;剩下的子孙或惧她、或怨她、或根本就不在乎她……
人生不过几十年,她身边诸人散的散、走的走、死的死、残的残。
什么都留不住。
瞿老夫人疲松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吃饱的人,不在饿人面前吧唧嘴,也是一种慈悲。”
显金伸手拿茶盏,中指那个扳指最大,绿油油的,像四条腿的青蛙。
“我吃饭不吧唧嘴,我来找您要人。”
显金喝了口茶,随手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叠厚沓沓的银号存根,显金指节扣在银票上,“一共四千七百六十二两银,是我做大管事以来,陈记三间铺子的所有盈利。”
瞿老夫人惊坐起,眯着眼,掐住银号存根,仔细看。
显金做贼也坦荡,“早在八丈宣之前,我就将三间铺子的所有活钱全部支出捏在手中,目的就是手握筹码,和您谈判。”
“您是老家雀,做生意,手上没现银意味着什么,您应该知道吧?”
做生意没现银,跟上山当土匪不带刀、蒙面抢劫不带面罩、吃面不带筷子,有什么区别!?
瞿老夫人手上使劲,指甲快要陷进存根里,目光晦涩,“你谈判?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我把陈家的生意都送你好不好啊!”
显金笑得很愉悦,“瞧您说得——我就算真是饿了,也不是什么都吃得下呀!”
“那你到底要什么!?”瞿老夫人神容惊惧。
显金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棂外,指腹有意识地摩挲着桌角。
瞿老夫人快被显金的连环招打得眼冒金星了:她看不透这个丫头!是真的看不透!她从始至终都不明白这个丫头到底要做什么!?
为了钱?她查过这个丫头的账,除了养乔宝珠,多余的支出几乎没有!
为了名?这丫头如今名头多得吓人,知府座上宾、探花郎关门弟子、宣城纸业商会会长、秋闱卷纸供应人、贡品上报人……却不见她多多出门应酬、显摆!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去!
这丫头,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到底想做什么!
瞿老夫人手里的存根每一张都写着“贺显金”三个大字,日期是七月初八——也就是说,很早之前,贺显金就已经开始转移财产了!
瞿老夫人顺着显金的目光看出窗外。
窗外是地。
大片大片的土地。
贺显金……难道想要陈家的地皮……?
泾县的地皮、宣城府的地皮?还有那三间铺子的地皮?
瞿老夫人陡然通了关窍:哪有什么清白的大好人!哪有什么不重名利的大善人!贺显金是想将陈家完完全全地吞下!一点小钱,还不如她的眼!
瞿老夫人猛地将存根一扬,白花花的纸片飞上房梁。
“真该叫二郎来看看你如今的嘴脸!贪婪猖狂!”
“陈家的钱!陈家的人!你就像一个耗子!避开陈家的壳,从内瓤开始咬,咬烂吃光,所有人都以为你光鲜清白……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瞿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指向显金,“你给我滚!”
显金仰头看撒了一地的存根票据,“还好,这些是复刻品。”显金背手踱步,笑了笑,“我竟不知,老夫人对我们三爷母子情深至此,宁肯账上无银钱,也要将三爷留在身边承欢膝下。”
瞿老夫人:?
“你什么意思?”瞿老夫人怔愣片刻后,语声喑哑,“什么三爷?”
“我将这四千七百六十二两如数奉还,我将三爷带走,我给三爷尽孝,三爷的户籍可以继续放在陈家,但您需写下承诺书,再不能以长辈的名义对三爷施行看管操纵。”
显金终于亮剑,笑了笑,“这个生意对您而言,稳赚不亏的——三爷这个儿子,您本来也不想要,您若是想要,也不至于拿他当儆猴的鸡。”
“就是养条小狗,也没办法说打断腿就打断腿吧?您是女中豪杰,您雷厉风行,您冷酷无情,别人都没您厉害。”
瞿老夫人自动忽略后面的嘲讽,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用……四千两,换陈敷?”
显金点头,“如若不够,还可以加。”
“你用四千两,仅仅换来陈敷摆脱……我?”
显金不再回答,双手抱胸静静看瞿老夫人三观被震碎的亚子。
瞿老夫人难以置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显金放出豪言,“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我甚至愿意用四万两,换我的好后爹!”
瞿老夫人神色一言难尽。
什么神经病,会用四万两换陈敷啊?
就是把陈敷拆开论斤卖肉,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
不过,既如此……
瞿老夫人沉心想了想,失去一个陈敷的掌控,不算什么大事,比起一个儿子,家中铺子上没有现银才是真正的大事——再说,血缘这种事,难道当真是一张纸能够隔绝的吗?
陈敷与贺显金不同,贺显金不是陈家的人,一封义绝书、一个女户户头就能让贺显金完全独立,而陈敷姓了陈、流的是陈家的血、又是男丁,彻底与宗族决裂,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
瞿老夫人点头称是,一声讥笑,“我这儿子,做人、做儿子、做丈夫都不怎么样,却不知上对了哪柱香,得了你这么个孝顺闺女……也不枉他给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孩子。”
显金眉目半分未动,在心里叹了口长气。
这老太太呀……
唉,这老太太呀……
“好,君子协定,您何时将三爷的户籍名帖与承诺书送来,我何时将存根票据送去。”
显金转身就走,想了想,原地站定后,仍旧开了口,“其实,您若不答应,我或许还能高看您一眼。”
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血脉”“血缘”,竟不如这四千两银子值钱。
说出去,都和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什么分别?
显金抬脚往出走,却又停了下来,“三爷值四千两?二爷呢?您多少钱能卖二爷?逝去的大爷呢?陈笺方呢?”
显金笑了笑,“在您眼中,任何人事物都是有价钱的。”
“考取功名的大爷,或许能卖二三万两的‘好价钱’?”
“老实憨厚的二爷,大概七八千两?”
“我们三爷文不成、武不就,三四千两,能出手便也卖了,总比烂在手里强?”
“至于您如今最钟爱的孙儿,十万两?您卖吗?”
瞿老夫人勃然大怒,“我何时说过十万两可以买二郎?!”
显金依旧笑着,“十万两不行,那一个三品官的职务呢?若叫你和陈笺方脱离关系,却反手给陈家丹书铁券、三品加身,你愿意吗?”
明知是瞎话,但瞿老夫人却下意识地迟疑了。
显金了然地勾起唇角,目光澄澈悲悯,“您真可怜。”
“您没有爱人的能力,也不能给别人带来正面的情绪,您所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陈家吗?您亲手打断了陈家子嗣的双腿,再亲口将他以四千两的价格售出?”
“是宣纸吗?您不在意纸张的好坏,也不想在生意上再有寸进。”
“到底是什么?”
显金的笑渐渐收敛,“您所坚守的,在您的坚守下,分崩离析;您所养育的,在您的养育下,痛苦不堪。”
“早逝的大爷,怨怼的大夫人,隐忍压抑的二郎君,叛逆放纵的三爷……这些陈家人,快要疯掉了。”
显金平静地指出,“在您自以为是的爱意里。”
一语言罢,显金大步跨出正堂。
陈笺方正垂下头,双手握拳地站在右侧游廊之中。
“祝好。”显金无声地比出口型。
陈笺方呆立在原地,竟忘掉了,他冲到这里,是为了做最后的挽回。

至傍晚,陈敷带着文书而来。
显金带着一众伙计,提着灯笼,立在小院门廊处接应,灯笼的光浓缩在乡间石砖地上,像一个圆润温和的月亮。
不远处的橘子树枝繁叶茂,矮矮的枝头坠着肥肥的黄澄澄的果实,密密层层的辛香树叶朝夜空打开一个大大的拥抱。
临近十一月,郊外的天气比城里更冷些,夜里又比白日更冷些,已到了着薄夹袄都有些冻手的时节了。
锁儿百无聊赖地吐了口气,热气立刻在眼前凝结成白雾。
周二狗也跟着哈了口气,第二团白雾抓住上一团白雾的边角影子,迅速融成一团。
周二狗暗自雀跃地碰了碰锁儿的胳膊肘,眉飞色舞地示意锁儿快看,“……在一块儿呢!在一块儿呢!”
显金:……
把这些秀恩爱的都杀了!
显金嫌弃地把眼神躲开,随即撞见另一侧的七七七正夸张地迈着小碎步从人群的后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钟大娘靠去。
显金:……
你小碎步带起的风,都吹到想你的郊外了!
妈的,把这些搞暗恋的也都杀了!
为保安全,显金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得像要入宫。
没一会儿,陈敷一瘸一拐地延乡间小路而来,显金提着灯笼迎了上去,陈敷一路步行而来,被冻得瑟瑟发抖,再一看双眼通红,嘴唇干裂,明显大哭过。
显金赶忙将陈敷迎到房内,倒了好几杯热水,陈敷补足水份后深吸一口气,抬头便撞见继女担心的眼眸。
陈敷一边艰难地扯开笑,一边冲显金摇头,“我不伤心,真的,我一点也不伤心。”
“我早就想走了!”
“哈哈哈!我可终于如愿了!”
“哈哈哈,我走出陈宅的时候,我可太开心了!”
“哈哈哈,我太开心了!”
陈敷一边笑一边背身抹泪,推着显金往外走,夸张地叉腰笑,“哈哈哈你爹太开心了,今天必须早点睡,还得做个美梦!哈哈哈!”
显金刚一踏过门槛,便听里面又响起了嚎啕大哭,显金回头去看,陈敷正从唯一的包袱里掏出贺艾娘的牌位,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显金轻轻抿了抿嘴。
活爹两年可真是受了大苦了——先在山上遇匪被吓得昏迷不醒,再是被打断了腿疼得高烧不退,如今终于在四十岁高龄直面“我娘真的不爱我”这个事实。
显金将门为陈敷虚掩过来。
算了,搞纯爱的就先不杀了吧。
郊外的生活,比显金想象中要快,没有更漏与档期很紧的锁儿记事本,唯一衡量时间飞走的标准,就是山头外的太阳。
显金的小院,在一开始还有人特来驻足:尚老板和小曹村的曹村长特意来过一趟,尚老板想请显金出山重振印刷业,显金惊恐婉拒,以她一人之力恐怕没办法一举拉起工业时代,活字印刷术这种神术还能占据几百年的一壁江山,她没啥好重振的……
曹村长对显金表示关心之余,也很关心陈家在小曹村的订单会不会受到影响。
显金给出了十分肯定的否定的回答:“四五个得用的伙计跟着走了,如今陈家正缺人,小曹村纸张做得扎实,能够完全满足陈记的日常货量,在商言商,除非瞿老夫人发疯自毁长城,不可能动小曹村的订单。”
之后便是强记的强哥,果然人以群分,全文盲与半文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强哥拍着周二狗的肩膀喝醉狂放:“兄弟!你这个兄弟我认了!那个‘鹤临大魏’你做得贼好!”
随即招呼端油炸花生米上桌的锁渊明,“唉!侄女儿!再上盘猪头肉!”
周二狗脸一黑:这个兄弟不认也罢!
再之后便是抱着孩子的呦娘,随着显金仔仔细细参观了小院,拉杂闲聊了许久,眉目间尽是羡艳。
再之后,就没人来了。
周二狗和七七七分别关上门,呼呼大睡了七八天——他二人藏在小曹村,作为显金最后的那把刀,复刻八丈宣那两三个月的压力让人头秃。
七七七甚至创造了一个新的工伤赔付名目:青丝费。
显金拒绝赔付,但承认买点芝麻象征性做出安慰。
钟大娘回了趟泾县,儿子开蒙了,原在秦夫子处,秦夫子考中举人后专心备考,便将私塾的学生分给了别家书院,钟大娘里外都操心,一定要回去守着。
锁儿与张妈妈在门口辟了块地,虽说春种秋收,但区区季节是挡不住华夏儿女耕种血脉的——二人在田头插了葱和蒜头,并放出大话,明年要还大家一个自给自足的桃花源。
显金第二天就在村头抓到锁渊明用二文钱威逼利诱换小童的麦芽糖;
张渊明不仅蹭隔壁村寡妇的八卦,还蹭人家的瓜子,属于精神与物质都白嫖,非常不道德。
商业与农耕,在本质上确实存在巨大冲突。
当一个人常处于资本世界时,就很难摒弃用钱获取生活物资的便利习惯了——这种习惯的养成在后世发挥得更加充分,甚至演变成,最基本的物质需求都要率先满足人类的被服务需求。
后世盛行的外卖和送货到家的生活团购就是最好的证明。
显金起了这个念头,便索性铺开纸,试图将这些不成熟的零碎想法撰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当写文章这件事变得没有负担,纯靠自愿,整件事……也并没有变得有趣!
特别是基于苦主本人,并没有很强烈学术愿望的现状……
但来都来了,头都开了……显金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写得那叫一个呲牙咧嘴、头痛愈裂、睚眦必较、更年期到。
甚至在写文章的途中,剪手指甲、剪脚趾甲、撕死皮等技能练得炉火纯青、驾轻就熟。
开文开了十天,写了九个段落,总计六百七十个字,其中包含题目、前文、指导意义和中心思想……
属于……很垃圾的学术存在了……
腊月初一,月亮缺了个大豁,像肉饼子被天狗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个声音从窗框探出,“咋的?发现做生意救不了陈家人了,要弃商从文了?”

这一声,如战歌的号角吹响。
显金精神振奋地把笔往旁边一扔,根本不用看来人是谁,站起身就开骂,“不是!乔宝元你有病吧!是得了什么见光即焚的顽疾吗!废物花瓶的香闺就不是香闺了吗!”
显金写文章正处于找不到癞子擦痒的窘境,一通输出,正好出了写不出文章的恶气。
出完恶气,显金神清气爽,一抬头见乔徽似笑非笑地靠在窗框边上,宽宽壮壮的肩膀后就是那轮漂亮的弯月。
乔徽被骂了一通,瞬间也感觉神清气爽,连夜赶路的疲惫被一扫而空——简单来说,受这一通骂,浑身都舒服了。
“好了好了。”乔徽眼睛一点没往废物花瓶的香闺里看,“我这刚下马!”
一边说,一边递了个肩膀过去,“你闻闻,衣服上还有京师的味道呢!”
显金还没伸长脖子,一股皂角和夜沉露水的清气就扑鼻而来,还成,没有印象中男人的汗臭味,“京师啥味道?”
“令人唾弃的纸醉金迷罪恶气!”
乔徽昂首挺胸,说得大义凛然,“我与罪恶不同戴天!”
显金一下笑出来,“骑马回来的?”
“七天六夜!不眠不休!”乔徽的胸就没收回去。
七天六夜?
“为啥这么赶?”显金伸手给乔徽递了杯温水,“晚上不给你上茶了,等会就滚回去好好补一觉。”
真实原因乔徽不敢说,见显金笑了,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接过水杯,仰头喝了口,蹙眉,“哪个好汉喝热水?”
跟着便十分自然与熟稔地把半个上身钻进窗框,伸手给自己招待了一杯凉白开,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喟道,“甘露,真是甘露呀!”
显金:……
好汉,那是她的杯子,里面装着她刚刚没喝完的白开水。
算了,显金不打算揭穿这厮喝的是她的口水。
显金也没发现这厮没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转身打开房门,叫他进来坐着:七天六夜跑马,大腿根都给这厮磨破!
“回来干啥?”显金本想叫乔徽坐更宽敞的太师椅。
还没开口,这厮就十分自觉地靠到摇椅坐上了,简简单单一身玄黑劲装,双腿微微分开,看上去腿很长,腰很细,肩很宽。
显金疑惑蹙眉。
是她错觉吗?
为啥感觉乔徽块儿更大了?
“行程里定的是应天府,我提前走的,琢磨先回来看看。”
乔徽默默在句尾加了个字。
伸手摸了个边桌上的橘子,低了低头,慢条斯理地剥橘子皮,“你从陈家出来了?”
显金“嗯”了一声,“前天出来的。”
摇椅对显金而言刚刚好,她很喜欢这个竹编的摇椅,是张妈妈心疼她长期伏案,腰部和颈部时刻紧绷,特意找木匠和篾匠联合定做的。
腰、背、臀都极度贴合她本身的弧度,一坐上去就像木榫一样,立刻紧紧贴住,非常符合人体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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