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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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安大长公主在变相告诉整个应天府,空降而来的新任府尹大人背后站着的是她。
显金声音压得很低,话音刚落,前排一位国字脸、粗黑平眉的中年男人隐蔽地半侧头打量显金。
这人,显金见过。
上船第一日在百安大长公主船上,明明是自己耍贱,却率先给乔徽安上个“脾气不太好”的帽子。
好像是安国公?
显金眼风一凛,不由分说地回怼过去。
安国公似乎没想到显金会毫不迟疑地用目光反击,怔愣一瞬后,眸色转深缓缓转过头去。
百安大长公主言罢,象征性下船进城吃了顿饭,拒绝了熊大人邀她泛舟秦淮的浪漫提议,用餐后轻笑言,“秦淮之畔,烟柳弄晴,本宫与熊大人加在一起已近百岁——本宫便不与你同游了吧!”
说得熊令一愣一愣的,后来反应过来,大长公主应该主要是嫌弃自己人老珠黄。
百安大长公主未再耽误,重新返港上船,向北直隶而上。
自应天府出去的文府丞、显金、恒溪和李三顺诸人留在了原地——出去一趟,论功行赏的事,还需再等等。
显金扭头,蹙眉看向一旁,“你为啥没跟着回京?”
一旁赫然站着个高高大大的乔大聪明。
乔徽耸肩:“我娘十周年忌辰,你老师腿脚不便,难道我不要带着宝珠回乡祭拜?”
显金瞬间收回蹙起的眉头,“很该很该。”顺便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孔雀开屏,五彩聘婷。
熊大人先带着一众人回应天府府衙,大堂设座,乔徽与其同坐上首,乔徽以左为尊,熊大人则是地主之谊,先将一旁怂成一团的文府丞放回去抱媳妇,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熊大人看着乔徽叹了一声,“……果然是做侯爷的样子了!以前又刨我家树又扯我家花,机灵得很,三岁看来就知道以后是个大才!”
熊大人笑眯眯的,胖嘟嘟的脸颊肉跟着乔徽黑透了的黑历史愉快颤抖,“呵呵,再长大些就更混,还偷摸从后山捉猴子藏在我院子养,被你爹抓住后就说那猴子是你童养媳,哭爹喊娘地不准放归山野。”
显金:?这个癖好,就有点特殊了。
乔徽深深地闭上眼:您可憋说了。
熊大人乐呵呵,圆圆的肚子也跟着一起乐呵,“封爵的旨意可下了?还领了什么差事?”
乔徽睁眼,“洽商团出行前旨意下了,丹书铁券也发了,还领了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一职。”
熊大人继续乐呵呵,脸上的肉快要堆起来,“早知道你小子这么有出息,我便赖死赖活也要在族里找个丫头说给你。”
像想起什么,又问,“先前听说安国公旧事重提,说家里大姑娘年岁大了,你不喜欢,幺姑娘却长得花容月貌,很是漂亮,托了庄先生的夫人接触你姑母来着,如今走到哪一步了?”
显金眨眨眼。
乔徽:您真的憋说了!
“没影儿的事!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佳,如今倭人甫平,勘合贸易尚未运转,我得蒙圣恩又岂能……”乔徽立刻上纲上线。
熊大人笑眯眯摆手,“你得了,你搂着小猴儿鬼哭狼嚎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看乔徽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熊大人嘟囔一句,“左右给你爹写信了。”
便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乔徽,感叹地看向显金与恒溪,“听说倭人的诏令御纸特定为宣纸?”
显金点头,“是,暂定水波纹纸张,朝廷另特派一支人手为遣和使时刻约束倭国大政。”
熊大人一声喟叹,“战战和和十几年,终在今朝落帷幕,若倭人不扣永宁侯,李阁老与圣人也不至趁势向心学发难,放之也不至于被殃及池鱼,便也没有宝元出海、大长公主自西北杀回京师平定大局的后话……”
因一只永宁侯引发的血案?
显金笑起来。
熊大人喟叹结束,开始展望,“以后宣纸这条路便是走宽了。”
还有可能以宣纸行钞呢!
恒溪张口想说什么,被显金掐了掐,摇头眯眼示意,恒溪不明所以,但看显金的目光里透露着赤裸裸的不怀好意,便安心地把话吞下了——显金算计的时候,贼让人放心。
几个小的坐在下首,听熊大人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
熊大人可能是咸鱼当惯了,岁数也上去了,一惯都是不太上进的,否则也不会绕来绕去都在知府上打转,如今赶鸭子上架履新应天府府尹——一个非常重要的三品大员位置,属于地方官进京述职,他都得站在数一数二靠前位子的那种。
熊大人自履新以来,压力贼大,奈何应天府的房价是宣城府的几何倍数增长,按例而言应天府主官上任是有房子住的,但不算太大,他家几个小子都大了,夫人又爱花,需要有苗圃和暖棚的宅子,一时间没有合适住所——前几任虽都未照章办事,宅子大得跟个园林似的,但他老熊规规矩矩几十年,总怕晚节不保,九十九步都走了没必要折在最后几步吧?
故而老熊上应天府后,一直都是独居,身边老妻不在,好多话都时刻警醒着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升官发财,可真难。
老熊简直想为自己抹两行泪。
升官升成他这个样子的,从古到今也没几个人了吧?——他本是一条咸鱼,如今翻了身真是累死了,还想死老妻了,呜呜呜。
听老熊絮叨到天黑,恒溪与显金回了驿站,恒溪闲来无事翻看企划书,看完后蹙眉问,“我们好像漏写了很重要的一段。”
显金早上起来没来得及练八段锦,如今准备好架势预备来上一段,随口问,“什么?”
“成本。”恒溪担忧,“我们忘记向朝廷要钱了。”
显金屏住一口气,先打完八段锦,再缓缓将憋气呼出,回拳站定后显金异常镇定地将企划书翻到最后一页,葱白一样的食指指向最后一行,问,“这是啥?”
恒溪早把那行字看过无数遍,“大长公主的批阅和印章。”
显金点点头,“靠这个。咱们明天去找熊大人,狮子大开口,想要多少要多少。”
月黑风高,满足了倾诉欲的一条老咸鱼熊令正乐滋滋地泡着泡泡浴,暖和绵软的毛巾搭在肩头,嘴里哼着曲儿,却陡然连打好几个喷嚏。
必定是老妻在念他。
熊令美滋滋地想。
么么哒,老伴儿,我也想你呢。
熊令这一觉睡得很好,美好的心情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什么!你要多少!?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第341章 分赃开始
老熊头的天空都灰了,离乡背井北上打工,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娘家人,还惨遭敲诈!
熊大人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来着!?”
“三千两。”显金笑眯眯看着有点喜庆,“以宣纸行钞固邦立本,大长公主如今当权咋还能用上昭德年间的现钞呀?这交子样式、材质都不得换呀?嘿!您别说!人大长公主一想就想到您了——欸欸欸!那宣城府的老熊大人不错,事情干得妥帖,这差事得交到他手里……”
熊大人脑壳青痛,“打住,你先打住,别着急给我戴高帽子!你要个五六百两,我立时给你批了,你要三千两!你看我这条老命像不像三千两!”
显金笑起来,“您千万别自降身价,您至少值个万金。”
万金,我看你是个神金!
熊大人并没有高兴起来:自他接手应天府这数十日,便知账目艰难,江南虽富庶,读书人却多,读书人多免除税收、徭役则多,再加之昭德帝喜欢下江南,前几年的三次巡游已快要掏空应天府的家底,三千两确实不算多,可如今一堆烂摊子的情形下,还要支撑春闱后学子入京、疏通河道等等支出,他恨不得一文钱掰作一两银子使。
显金再另拿出张纸,清清楚楚列了个表格,上面一笔一笔的账算得明白,“人工买断,这就是说这二十个人除了做交子就不做别的了,古有高薪养廉,今有高薪养匠,工钱给低了容易被买通流失交子的秘技;作坊扩建、运输保障这两项也是大头,运输保障水路是一则,另有一则要修陆路,以宣纸行钞的消息放出去后,咱们的宣纸绝不再止于北直隶,而要通往九州各地。”
显金眉眼带笑,但目光真诚,“要想富,先修路,这三千两,我保证在满足交子开发的基础上,至少打通自宣城府至南昌府、武昌府两条道路。“
要想富,先修路……浅显却是真理。
熊大人眸光闪烁,“此话,可是大长公主说的?”
显金“哎哟”一声,“您瞧我小脑袋瓜子!实在记不住大长公主说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翻开那本厚厚的企划书,径直翻到最后一页,“您看看,大长公主要说的,全写下来了!”
熊令看清最后一页企划书上赫然盖着大长公主的私印和亲笔朱批。
熊令:“……”
你早说啊,你早说,我五千两都给你批,哪用搞这么些铺垫嘛。
显金兴高采烈地拿着银票踏上去宣城的回程,一路舟车劳顿,三人就此别过,显金先回了橘院,陈敷不在,张妈妈、锁儿在院里摘菜,周二狗、郑家兄弟、七七七、董小管事和钟大娘去了川记作坊,海星小哥在屋里看绘本,一听显金回来的动静,在家几人忙迎出来,锁儿抱左腿、海星揉右肩,张妈妈捶后背,如同八角笼凯旋归来。
张妈妈一阵乱激动,“……昨天就梦到貔貅出世,今天你就回来了!你爹前天就去了沙田吃席面,不管他!妈妈给你熘肥肠!”
被遗忘在身后的乔徽探个脑袋出来,“再烤个烧鸡,五月份吃泥鳅,咱再炖个酸菜泥鳅汤,揪点面片在里头,再炒个韭芽糊豆子。”
张妈妈连连点头,“好好好!都煮都煮!”
锁儿眯了眯眼,看乔徽一脸自然地拎着箱包直奔东厢房,蹙了蹙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锁儿刚想说什么,乔徽从东厢房折返探了个脑袋出来,“张妈!帮我打盆洗澡水好吧!放点花瓣吧——我房里的衣裳您都帮我浆洗过吧?果然呢,一股透亮的皂角味儿!”
“什么,没有花瓣?那有花油或冷香吗?都没有?您下次赶集,好歹买点吧……”乔徽嘟嘟囔囔把头缩回去。
锁儿看看东厢房大大打开的门,再看看一脸习以为常的自家老板,若有所思。
乔徽到橘院纯属度假,显金度不了假,百安大长公主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或者说好机会不等人,她必须尽快安排妥帖,迅速进京以防被人捷足先登。
显金纵容自己好好休息了一晚,与大家伙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第二日一早便通知宣城纸业商会诸人齐聚务虚堂,特意让钟大娘至恒家下帖,指名道姓要恒帘媳妇和恒溪两个人参加。
刚过晌午,显金照旧走路带风地压轴至务虚堂,听来往恭维不绝于耳,再看陈家的位子上坐着老神在在的长房遗孀段老板,便双手轻轻向下摁住,待堂内安静下来,显金开口,“……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说虚的。”
显金一顿,直截了当,“我们成功拿下了倭人诏令御纸和塾学教义用纸。”
堂内诸人消化之后,方有小作坊老板举拳高呼、异常兴奋。
显金嘴角含笑,单手将这股热闹成功摁压下去,“还有一件事,朝廷拟以宣纸行钞,需要三年三百刀的产量。”
这个消息放出去,堂中所有人,所有人都被惊得瞠目结舌!惊吓之后便是狂喜!有三两者握手相商!有激动的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不不不,不是踱步,是小跑步!
显金给足大家消化的时间,约莫隔了半刻钟,有个声音怯怯开口,“这些……这些生意……哪家来做呢?”
和倭国的交易,还有钱赚;
以宣纸行钞,就是纯纯地形式大于内容,为爱发电:小作坊不敢抢,大作坊都想做。
可问题是,这几笔生意,谁来做?饼烙好了,该怎么分?
堂中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谁也不敢抢在显金之前答话。
所有人都默认,显金才是分饼的这个人。
显金没有直接回复这个问题,反而轻抬下颌,语声清冽,“咱们先盘算盘算如今宣城纸业的大生意,一则是山东的塾学教义;二则三年的八丈宣贡品;三则倭国的诏令及学堂用纸;四则是交子行钞。”
大买卖,就是这几样。
显金继续道,“山东塾学的教义是陈家与四五个老板一起在做,做起来还算游刃有余吧?”
陈记的段老板先点头,随即强记的强老板狠狠点头。
显金颔首,“那这就暂时不变,待契约期满,再看山东那边的合作意向。”
“倭人的诏令及学堂用纸和交子行钞,整合给一个作坊。”显金目光清明,“都是朝廷的大大事,最好不分家。”
云记、柳记皆蠢蠢欲动,看了眼稳如泰山的恒记五姑娘,不免有些打鼓:恒帘是个锤子,他家新当家的五姑娘却和贺老板关系匪浅,这次又跟着一起出海,这个金娃娃多半要落在恒家。
显金适时开口,微微摇头,“承接这两项大事的店子,不可再制其他宣纸,更不准有宣纸流出作坊流入市场买卖。如若被发现,即刻送官,抄家罚族,绝不姑息。”
做了这两桩生意,就不准再做其他生意了?连零售都不行了?
蠢蠢欲动的诸人瞬间打起退堂鼓:交子三年一界,魏倭分分合合,谁都不敢打包票这两笔生意能长长久久,更何况,这两项压根不赚钱,本想打着出产交子和御纸的名头大卖特卖,这么听来,却是不能够了。
第342章 当搬运工
堂内颓了下来,瞬间从怒发冲冠的公鸡变成了霜打了的茄子,蔫儿吧唧的,生怕被当成铺路的石子儿。
开玩笑,只能做倭人的诏令御纸和交子,其他纸都不能做,那靠啥赚钱!除了能当个马前卒,给宣纸打名气,赚点面子,什么里子都落不下的!
有几个受过显金恩惠的老板蹙着眉,梗着脖子跃跃欲试。
目不识丁·处于文盲金字塔最底层的强老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为显金当炮灰——贺老板的秉性,他再熟悉不过,跟着她混,不可能吃亏,就算吃亏,也是吃半截亏,剩下的全是赚。
这次帮贺老板填了炮筒,下次的大生意,贺老板不可能忘了她的强!
她的强来了!
哪知不等强老板开口,显金的声音,在诸人意料之外响起。
“想来想去,这桩买卖,我来做。”
二十出头的姑娘,声音日渐平稳庄重,或许是因跟随百安大长公主多日的缘故,显金自己都没发觉,她无端端地多了几分不怒自威。
“这两桩买卖,是我谈成的,自是我来顶。”
显金眉目浅淡,“诸位在此,我也以蔡伦老祖宗立誓,除却朝廷的活计,此生不再做纸。如誓言有破,我贺显金直接去找他老人家领罚。”
不再做纸!?
不再做纸!?
什么意思?
诸人哗然!
三三两两间议论纷纷,有狂喜有大惊,有惋惜也有偷笑,唯独显金与恒溪二人如禅定,始终平静。
“倒……倒也不必……”
云记老板是个中年男人。
说他墙头草倒也有点过分。
姑且称作有点原则的墙头草,有原则但不多。
此刻,他有原则的那面白光爆响、闪亮登场,“以往做贡品的作坊,界内也不许做纸售卖,大家伙便想了个法子,一界为三年不是?咱们一家专做三年,轮换着来,有钱大家一起挣,方为正道。”
还算有点良心。
几个小老板纷纷点头应是。
显金笑着摇摇头,“做贡品与做交子,绝不可同日而语,贡品出了岔子,顶多抄家;交子要出了岔子,你八百年前的祖宗都要被翻出来鞭尸,你女婿家养的狗在外面有交情的流浪猫都要被摁死。”
贡品本质而言,还是商品,只是服务对象权力更大;
交子,是武器,是当权者维持政-权的利刃,是兵不血刃的手段——百安大长公主在不计一切代价攘外后,首先要做的为什么是换交子?
因为现行的交子上,密印还写着“昭德”二字!
一旦作坊纸张做多、制度阳奉阴违、人员冗杂,就会给有心之人可趁之机,那就不是少赚点钱那么简单了。
云老板劝了一句就不劝了,不多的良心额度用完,今年可以放心大胆损阴德了。
云老板此言一出,倒有另几位仗义的老板接二连三出言领命。
显金摆摆右手,眼风一抬,钟管事和小董管事分别向两列分发了一张厚厚的夹宣,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几行字。
云老板接过来看——
云记白鹿玉版、金花罗纹宣、珊瑚云母宣柳记葡灰虎皮宣、四尺丹、净皮生宣陈记六丈宣、金箔粉彩笺、澄心堂纸恒记泥金宣、蝉翼宣、冰琅宣、夹贡宣、扎花、煮锤、六吉……
强记单宣、素宣秋实阁单宣素宣百流记一层夹宣、二层夹宣、三层夹宣……
从宣城四大家(那倒霉的白家跟随倒霉的曹府丞一起去了千里之外的纳木错流放,五大家顺势变成四大家)成本高昂、制作精良的名贵宣纸,到小老板名后的单宣、素宣、夹宣惯常用起来的宣纸品类……
长长一张单子,除开八丈宣与水波纸,完全囊括宣纸品类。
而每一家所对应的宣纸品类,正是本家最擅长的品种,一些实力较弱的小作坊对应的就是最基础的款项,比如素宣和单宣。
显金眉目含笑,“正如我一开始所说,我向来不玩虚的。我干事,既是为大家伙干,也是为我自个儿干——单子上写着的铺子,后面对应的宣纸品类,今年八月,每一个品类我能给出比成本高一成的进价收购。”
云老板听得云里雾里。
陈记长房遗孀段老板却若有所思地看向显金。
强老板率先响应,“我作坊的不用高一成,我每一刀只多十文钱,贺老板,您要多少我给您多少!“强老板看不懂字,只嘿嘿笑,“但您要是给我分的澄心堂纸,您就得稍等等我了!”
恒溪默默别过脸:人贵自知,人贵自知……
云老板不解:“贺老板,您买我们的纸……要做什么呢?”
显金眸光闪烁,“我不生产宣纸,我只是宣纸的搬运工。”
云老板仍旧没听懂,还想再问。
段老板却垂眸莞尔笑开,率先上前,沾上印泥,在显金那张纸手里摁下手印,简单明了一句,“干了!你要多少都可,若要增加品类,你要什么,陈记全部跟上。两年以内你要的宣纸,我成本价给你,但两年以后,价格需要再次商定。”
显金愕然。
段老板理解了她想干什么!
竟然是深闺妇人段老板第一个理解到!
便是恒溪,她都聊了两个彻夜,恒溪才明白“商品价格是由商品价值和市场供给共同决定”,但就算显金再努力,恒溪也没能明白诸如“商业的本质是生产资料与生产关系的交换”“生产-卖货不叫商业,生产-收购-卖出,乃至生产-收购-再生产-再收购-卖出……生产资料重复产生价值,这才叫商业”种种超越封建时代的商学基础理论。
显金站起身,亲帮段老板擦了手指头,笑道,“三年,三年的宣纸,我以成本价收购。同时,出了宣城府,陈记的宣纸只能出现在我的店里。”
段老板眯了眯眼,“贺老板野心很大啊。”
显金笑,“饼要够大,大家才够分,这样算起来,所有的风险都在我身上担着,我要一个垄断保障和三年之期,并不过分。”
段老板擦干净手,“契约之后详谈——”
在商言商结束后,段老板迅速变脸,神容亲切,“走之前,我请你吃百香阁肘子吧?”
显金清脆脆一声,“好咧!”
陈记摁了手印,恒溪毫不犹豫紧跟其后,接着是强老板和另四五位小作坊老板。
云记琢磨半天,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便也签了,并指明,“陈记和恒记签的什么契约条件,我们也签什么样的!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不能搞区别对待啊!”
第343章 我才不去
除开倒霉的白家,商会里二十家店子尽数摁了手印,显金按首字笔画数确定了至橘院签约的时间顺序,食过晌午便用伽宣写上时间表和顺序表张贴在务虚堂墙上。
一连五日,橘院皆是人声鼎沸,有的商户非常耿直,拿到契书就签约,对显金十分豪气,“全仰赖在您面子,您便是叫我签卖身契我也签!“
也有比较谨慎的,拿着契书看来看去,反反复复问,不愿意按陈家谈的“三年期内按成本价收购,三年期满按时价削价二半之收购”来签,主打一个不信任显金这笔买卖干得了三年,只愿意按照“三年期内按时价削价五之收购,三年期外按时价削价四之收购”来谈。
“削价五之”是市场价一半,“削价四之”是市场价六折,“削价二半之”是市场价七五折的意思。
宣纸市场很透明,成本基本上是售价的四成,市场价一半的意思,还能保证对方赚一个点。
但三年之后,长久以往,肯定是陈家签下来的方式赚得更多。
还有最谨慎的——云老板一来,就让显金把陈记的契书拿来,照着陈家的契约一字一字地核,待全部核完,云老板蹙眉看向最后一条,“……如卖方将宣纸向除陈记本铺、贺显金名下所有铺子外的任何纸行出售,均为失约,卖方将赔偿贺显金三千两白银。”
云老板不明白显金为啥要写这条,嘟囔一句,“别的纸行买我家纸干啥?……这失约金也太多了吧?”
云老板单纯被三千两失约金吓住,迟迟不敢下笔签约。
快到午饭时间,显金也不催,在院子里攀爬着绿油油的葡萄架下支起两张桌子,请早到的、还没签完的店家吃饭。
显金打量了眼家里的菜,拽住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乔徽,“去,到村头王婶家端两盆蹄膀、烤两只鸡、买二十个蛋、拿两条坐墩腊肉,其余的田里有啥菜就看着拿点啥——就说你是张妈妈家的,她能让你赊账。”
张妈妈放下拌香葱丝,登时昂起头,骄傲得像下了双黄蛋的母鸡。
乔徽一个翻身起来,边往外走边重复确认,“两盆蹄膀、两只鸡、二十个蛋、腊肉……腊肉我知道,坐墩子腊肉是什么珍馐?”
显金无语,“你就照着说呗!你不知道,王婶还能不知道?”
乔徽乖巧地应了声“噢”,嘴里念念叨叨往外走。
云老板怂脖子,看了乔徽半天,看这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面目清晰锋利,一双眼如狼顾,看上去绝非等闲之辈,一站起身来像身后压着千军万马,气势比原先的知府熊大人还强上百倍。
这么个大官家,一边走一边低头背“蹄膀、鸡、鸡蛋、坐墩儿——”
有种老虎硬控鹌鹑的参差。
云老板探身问强老板,“这位是——?”
强老板跟看傻子似的,“乔家大公子,你都不认识!当朝中午侯!不是早上侯!不是晚上侯!是中午侯!侯爷!”
云老板两只二筒瞬时瞪圆。
再过半刻钟,乔徽拎着布袋子回来,低头交给张妈妈。
张妈妈一样一样拿出来,“……怎就这么些?”
乔徽:“?”
“金姐儿不就说这四样?蹄膀、鸡、鸡蛋、熏腊肉……”猛男掰手指数。
张妈妈“啧”一声,“金姐儿不还说了,田里还有啥菜就拿点啥菜吗?”
乔徽:“哎呀,我给忘了——我再去扯点菜回来?”
云老板适时钻出个脑袋,一脸谄笑,“不用不用了!我们不吃菜!我们吃蹄膀就行!“
张妈妈看了眼坐在院子里唠嗑的老板,朝乔徽挥挥手,“算了算了,一边玩儿去吧!“
乔徽应了声,陪李三顺当旱烟搭子去。
一顿饭,云老板吃得感激涕零,这辈子没吃过侯爷身上的坐墩腊肉,一边吃一边眼里闪烁着感动的泪光。
显金笑着帮他盛饭,“就这么好吃?”
云老板又塞了块腊肉,眼泪花花,“真香!”
乔徽有些无语地看着面前剩下的土豆子和茄子:……这些纸行老板还真只吃肉啊?统共两个蹄膀,他连指甲盖都没抢到一个……这是看他们家显金富贵,打大户秋风来了!?
吃完饭,云老板利索签字,双手捧到显金跟前:能让当朝侯爷跑腿买菜,这丫头以后要当王母娘娘。
“苟富贵,勿相忘。”云老板如是说。
签约签到第四天,陈敷风尘仆仆回来,兴冲冲进堂屋,却看显金与三五个面生的男人坐着谈事情。
正忙着呢。
陈敷把脑袋缩回来,余光却瞥见堂屋偏桌上坐着好宽一头……熊?
眯眼看清,噢,是乔徽。
陈敷咂咂舌,乔徽正埋着头认认真真剥葡萄。
陈敷正想笑他:这么大个男人,就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还跟剥玛瑙似的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剥好,放进白釉瓷盘里,还掏张绢帕轻手轻脚地把盘子边缘沾上的紫色汁液擦干净。
哈哈哈!穷讲究!
他个死纨绔,都没这么讲究!
哈哈哈!
很快陈敷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乔徽轻手轻脚地把瓷盘放到自家显金手边。
又看着乔徽等了片刻,看显金没吃,便轻轻地碰了碰显金的胳膊肘。
再看着显金一边聊生意一边吃葡萄,一边将葡萄籽吐到白釉瓷盘里。
最后看着乔徽将空荡荡的,只有葡萄籽的瓷盘抽了回去,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像每天都在伺候那丫头吃葡萄……
陈敷歪着脑袋,空荡荡的小脑袋瓜子上缓慢地冒出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