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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嫡姐换亲之后by明春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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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一会,何夫人才起身说:“老爷跟我们何家怎么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是面上光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行,我得把从阳从淑带过去,或许看在孩子份上,老太太他们能心软!”
理国伯瞅着她。
何夫人瞪着眼睛瞅回去。
“去带、去带!让明远回家去,再把明达带上,小心些,别惊动了她的胎气!”理国伯只能说,“多大的事,好像闹到要抄家革爵带人逃命一样——”
他紧紧闭上了嘴。
何夫人没回这话。
她急着出门,先找到女儿,又去寻儿子:“快和我去你们舅舅家,不管明日有什么事,先躲几天,等事平了再接你们!”
温从阳一头雾水,本想细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母亲的神色太过慌张焦急,他便没把话问出口,只说:“我得带上如蕙姐姐伺候。”
“你这心里只有如蕙、如蕙、如蕙!!什么时候了还离不得!”照准他后背,何夫人狠狠拍了一下,“去,还不快去!”
北风渐止,午后的日光澄明净透。
坐在微开的窗前,纪明遥安静看着满面怨气的冯嬷嬷。
“太太要见我?”
轻轻拂开裙上的宫绦,她起身一笑:“正好,我也有几句话,很想当面问一问太太。”

扶着膝盖起身,温慧凝视着这个她名义上的女儿。
她显然依礼换过衣服才来。脱下月白斗篷,便露出里面霁青银鼠褙子、海棠红灰鼠裙,在她身上,已是难得鲜亮的颜色。她仍简单梳着单螺髻,发上只一根小巧的点翠凤钗,算得上“辉煌华丽”,见客不失礼,余下,仍只有珠簪玉钗,另外绒花装饰而已。
她很平静。
面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怨恨,更没有躲闪、心虚。
她这样坦然从容、轻松自在地进来,便让温慧不知该怎样开口发问了。
她还随身带进来了那几个“丫鬟”。——带刀的丫鬟。女护卫。不再以“丫鬟”的身份遮掩。
“太太急着见我,必是有话要说。”在离温慧还有一丈远处,纪明遥停下脚步,“正巧,我也有话想问太太。”
“时辰不早了,太太现在就问吗?”她声线平稳,声音轻而冷,“太太不问,我就先问了。”
如此不敬,连礼都未行。
温慧认为自己应该生气。她也的确心口更堵。
但不知为何,她没能说出呵斥的话,甚至,还拦下了欲要斥责的冯嬷嬷。
“你想问什么,问吧。”她坐回榻上,指了指榻下的椅子,“你坐。”
纪明遥想问的话不少。她也并不打算一直站到出去。
她坐在了离温慧最远的位置上。
这时,有人急着来报:“太太,大爷回来了!”
温慧一怔。
她忙要令明远自己回房,不许过来。纪明遥却比她先开口:“为什么不叫明远也来听听?”
“二姑奶奶!”冯嬷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从一进来,不给太太行礼、问好也就算了,太太一向疼你,到现在还都容着你!可今儿只是太太和你的事,为什么非要拽上大爷?”
纪明遥并不与她对话,只轻轻看了眼天冬。
“既只是国公夫人和我们姑娘的事,嬷嬷你又乱插什么嘴?”天冬冷笑问,“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能教训我们姑娘——国朝三品淑人!”
冯嬷嬷气得脸上发紫。
“太太,”纪明遥对温慧说,“明远年已十五,又在崔宅住足了八个月,每日由崔家请的先生教导读书,还常被我夫君、兄长带去与人结交,我当然要他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两家才再不往来,他也不能再来上学。免得他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生出怨怼。”
她说:“崔家可没有对不起他。我也没有。”
崔家没有对不起明远。
那明遥觉得,是谁对不起她?
明遥是认为,这安国府上会有人对明远扭曲真相,哄骗他恨上崔家与她?
两家,“再不往来”。
多冷情的话。
温慧侧首一叹。
“那就由你。”
她示意乳母。
冯嬷嬷只得忍气咽声,出去把大爷带了进来。
纪明遥没给纪明远说话的时间。
“太太,”她最先问,“‘玉笙’这个名字,是谁给我娘取的?”
“你娘?”温慧皱眉。
“生我者,自然是我‘娘’。”纪明遥重复。
温慧笑了两声。
好一个万事都能割舍的孩子。
“好,‘你娘’。”她说,“她到安国公府的时候,就叫‘玉笙’。”
“所以,是谁改的?”
温慧呼吸一滞。
“不清楚。”
“好,我就当太太不清楚。”纪明遥不再追问。
“那太太知道,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姓氏,曾被理国公府毒打将死吗?”
温慧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你咄咄逼人,如此态度,想问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纪明遥深深看着温慧的眼睛:“难道太太认为,这些不重要?还是,太太不敢、不愿意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温慧便笑,“我不知道。”
“我也信太太不知道。”纪明遥也不由笑,“可太太一定知道,她是正经平民出身,不幸早亡的父亲是秀才;太太也一定知道,这公门侯府调·教不听话的‘奴才’的手段。”
“太太更会知道——”她声音里泄露了一丝隐忍,“看见一个容颜绝色、比她出众十倍的新妾进门,名字还与她相对相称,姚玉静会是何等的嫉恨——她必欲将我娘杀之而后快!”
“你难道是在怨我害死了她!”温慧既惊且怒!
她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急促的痕迹,指向顺天府的方向:“我真想叫你娘枉死,又是谁给她鸣冤报仇!”
“太太当日相助、维护之情,我不曾忘。”纪明遥双唇颤动,“但我也想请太太别忘了:若非姚玉静屡次逼迫陷害,太太不能应对,要人相助,我娘原不必进这安国公府!”
“还有!”她收敛情绪,深深呼吸,“我娘怀胎四个月时,满府便都在传她怀的必是儿子,——让姚氏嫉妒到发狂,这话又从何而来?”
“即便并非太太指使,”她并非询问,而是确定地说,“亦是太太不曾阻拦、放任之故。”
死死盯了纪明遥几眼,温慧猛然偏过头。
“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是罪魁祸首,认定,是我放任姚氏害死了你娘,”她哂笑,“那还过来见我做什么?”
“养了你十二年,贴心贴肉、事事纵容,”她闭目长叹,“竟就走到这样的地步。”
纪明遥站起身。
她蹲身行礼。
“太太养我十二年,多有关怀、教导、维护,我都记得。”她又恢复了才入内时的平静,“我自觉也还算听太太的话。太太让我做什么,我尽数听命;太太要我嫁谁,我就嫁了谁。太太想让明远清清静静的读书,我就接到崔家去,请夫君尽心教导。这么多年来,没有听从太太之意的,也就只在纪明达、纪明德和立后之事上了。”
“今后无缘再做母女。”她说,“但我还要谢太太,最后教导了我一件事。”
她轻轻地笑:“用三千两银子买断一个人,让她远离家人、毫无依恃,便只能依从于你、听命于你,全身心都为你所用,直到折了她这条命,她也不敢对亲女儿有任何怨怼之语,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让我敬爱太太、顺从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生怕我心生怀疑,对太太生出怨望,在这安国府上无立锥之地。”
“真是好手段。”她感叹,“我多希望……太太从没用过。”
温慧浑身颤抖。
“太太,”纪明遥最后唤她一声,“从今以后,不论世人说我忘恩也好、无情也好,说我是‘白眼狼、养不熟’、狼心狗肺、丧了良心、不配为人——都好,我与太太的恩情,自此就两清了。”
言毕,她站起身,挺直了脊背。
“若无想问的话,我就去了。”
她没有等待,便转身离开。
温慧却软了声音:“明遥!明遥——”
她一手撑住炕桌,才能勉强站直身体,慌忙问:“你做什么去!”
她看见纪明遥脚步微顿,回头向她望了一眼。
那眼里毫无情绪,只有一片漠然。
——像极了崔珏从前看明达的模样。
是不是,不该叫她替明达嫁进崔家?
在纪明遥的身影消失之时,温慧忽地起了这个念头。
但她没时间再为她耽误了。
“你回自己房里去,不必出来。”温慧挥手叫儿子出去,“明远,现在,什么都别问我。”
“……是,太太。”纪明远艰涩应声。
他身体僵直,同手同脚走出房门。
二姐姐走之前,一眼也没有再看他。
安国公不在家里。
温慧问不到他在何处。
她乘车向齐国公府来,齐国侯闭门不见。她又向安国公常去的酒楼找人,但根本没有这人的踪迹。
广宜公主府是不必去的。
她又到了张尚书府。
“温慧,”乔夫人只对她说,“你娘不愿意留在这里歇息,执意回家去了。你若也不愿,就也回家去吧。”
温慧跪在地上,求舅母让她见舅舅,求舅母:“不管明日朝上怎么样,求舅舅舅母告诉我还能去找谁——我不信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只为一个侍妾而已啊!!
乔夫人只有叹气,不再回答。
回到家里时,恰还有两刻钟才到晚饭。
纪明遥便先来至前院。
“把纪明远的东西送回去,一件也不必留。”她先命闻书,“现在就送。”
闻书连忙应“是”,带人去搬抬行李书籍。
又远望正房片刻,纪明遥才移开视线,看向走出东厢房的沈家两人。
她走过去。
在这两人开口之前,她说:“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娘怎么样了吗?”
她命:“跟我来。”
黄昏的红光里,跟随纪淑人,沈相清和三弟又来到了他们最开始被关住的后院。
这三天,纪淑人求动崔家、各处奔走、搜集证据,竭力要讨回公道。可她自己再不见他们,更不认他们是亲人。
沈相清明白,纪淑人对他们有怨。
她应该对他们有怨。
他也怨恨自己——
明明长全了两条腿,也长了一张嘴,为什么当年就由着大哥把姐姐卖了去!
他骂大哥不敲登闻鼓,自己又为什么没敢?
只是因为年纪小——可年纪小就是借口吗!怕了就是怕了!
“这是她的灵位。”
纪淑人在内室转身,示意他们也进去。
沈相清扶住门框。
与三弟互相搀扶着,他才勉强没有跌倒,走到了纪淑人身旁。
——先妣沈相宜之灵位。
——卒于仁圣九年五月三十日卯时一刻。
——阳上人明遥恭立。
“多谢二位告知,我才能写下她的名字。”纪明遥敬香、祝祷。
娘,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对得起你的结果。
她离开了这间奠堂。
沈相清的恸哭声一直传到“凝曦堂”。
就着炸鹌鹑,纪明遥咽下一口淡酒。
今夜,她该睡个好觉。
广川侯府。
窗外的光愈来愈暗。
入夜了。
坐在何舅舅家的矮榻上,纪明达双手护着小腹,几乎要坐不安稳。
按捺焦躁,她又问了温从阳一遍:“你当真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下午,毫无预兆,婆母突然就让人送走了明远,又让他们紧着更衣,只带心腹,什么也不说,直接带他们来了广川侯府。
到了这里,婆母也不许他们旁听,更不解释。与何家舅舅、舅母商议了几句,竟是把他们送到后院,关了起来。
现已两个时辰过去。
她只知道家里出了事,还必是能动摇根基的大事。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仍一无所知!!
这叫她如何安心!
但温从阳闭目仰躺在床上,仍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面上不见丝毫焦急忧虑。
“我不知道。”他只说这四个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纪明达一掌拍向炕桌。
“奶奶,小心身子!”王嬷嬷忙捂住她的手,又劝温从阳,“大爷,你若真知道什么,就请快说吧,好歹让奶奶安心些,别动了胎气!”
温从阳笑了一笑。
睁开眼睛,略侧过头,看向满脸忍耐的纪明达,和眼中全是责怪埋怨的王嬷嬷,他笑问:“我说了,又怎么样?”
“奶奶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他问,“是能去各府上求人说情,还是能直面陛下、扭转乾坤?”
一手扶住炕桌,另一手在乳母身上借力,纪明达嘴唇翕动。
她欲要责骂,可竟无一句话能反驳。
见她这样,温从阳更是想笑。
他想大笑!
他想说,果然如此!
什么“京中第一闺秀”、文武双全的国公之女,家内府外人人交口称赞,说将他一个无能纨绔“教导”上进了的难得“贤妻”,其实和他一样,也只是个家中出事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长辈们奔波烦心,等待结果的无能之人!
任她满腹诗文、才名出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还不是只能——等!
现在,她只能和他娶不成遥妹妹时一样,等着看是虚惊一场,还是大祸临头!!
但嘲讽的话将出口前,他瞥见了纪明达显怀的小腹。
这个孩子,四个月了。
和他第一个孩子离开人世时一般大。
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盼着奶奶的孩子。”他只说,“奶奶别多想了,快安心吃饭歇下吧,别让长辈担心。”
纪明达垂下头,看自己的小腹。
是,她还有孩子。
这是她辛苦盼来的孩子,是理国公府下一代第一个孩子。
现在,是孩子最重要。她不能作没了他。
“上饭吧。”她说。
一夜还算好睡。
寅时初刻,崔瑜睁眼。洗漱完毕,他亲手穿好朝服,戴紧乌纱。
今日就是助弟妹报仇之日。
妻子仍在养身,他没去惊扰。略用了几口早点,提振精神,他便早早来至西院二门等待。
阿珏和弟妹也出来得很快。
弟妹的神色还算轻松,反而是阿珏愈见严肃。
“还从没在这个时辰见过弟妹。”崔瑜有心玩笑。
“是啊,早起可真不容易。”纪明遥也笑,“等今日功成,明日我便睡到日上三竿!”
“必不会耽误了弟妹补眠!”
崔瑜挥手,带两人出发。
到大门的一路,他又反复叮嘱:“阿珏,朝上你不必开口,我会尽量避免他们把话引到你们身上。弟妹也只需在宫门等待,除非实在无计可施,否则我不会让你出面。”
毕竟是状告弟妹嫡母的娘家。
“孝”字当头,即便弟妹隐于人后,她也不可避免会受些非议。
虽然弟妹不在乎。这三天里,她往来宫中和广宜公主府,亲问沈家当年邻居、学生,拜望沈父恩师同窗,毫不避人。——分明这些事,她可以全交给阿珏,以免自己太过显眼。
她不怕让世人知晓,是她在向嫡母娘家出手,为生母讨还公道。
但即便弟妹不在意,他做兄长的,总不能任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好姑娘,放心等着,信我就是。”上车之前,崔瑜又特别对纪明遥说,“你可千万别自己跑去殿上!”
“大哥,你也放心。”纪明遥就笑,“我看着很像冲动的人吗?”
想起弟妹当头那一跪,她那日的神情,和她近日的举动,崔瑜……摇了摇头。
宫门转瞬便至。
听着百官上朝的脚步声,纪明遥安静坐在车里,没有掀开车帘,看一看理当受到惩处的人。
沈相清和三弟便也一动不动,一同沉默等待。
后面装满证人的车内,亦然安静无声。
大明殿。
朝会初开,皇帝便直接发作。
“理国伯!”他冷声问,“昨日都察院上折,弹劾你于十八年前强夺民女、逼人远走他乡,近年又有豪奴欺压百姓、强买田地,种种乱法不轨、一折难书!可确有此事!”
理国伯浑身一抖。
他一夜没睡,求人不得,自己倒也想了许多应对之语。
此时,他强装镇定,不向“亲朋故友”多看一眼,抬步出列,拜回道:“陛下,请容臣分辨。”
扫向毫无动作的安国公、齐国侯等,皇帝命:“说。”
“陛下,那沈氏之女原是两家情愿买卖,并无逼迫。”理国伯俯首至地,“看他家只余寡母孤儿,我心中不忍,特以三千两银买下沈氏,以资他家富足生活。至于逼迫沈家远走他乡,更是无稽之谈!陛下!”
“若臣真有心逼迫,又何需以重金买人!他家真远走他乡,都察院又是如何得知此事,上折弹劾?”他抬起头,怒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崔瑜,“这必是有人对臣心存怨恨,恶意歪曲构陷于臣!!”
皇帝抬手,示意崔瑜。
崔瑜大步出列,一礼道:“陛下,此事人证物证俱在,绝非构陷,传人证上殿便知究竟!”
“人证!”理国伯冷笑道,“既是十八年前的事,焉知这人证从何而来!”
他向陛下拱手,怒问崔瑜:“按都察院所说,我对沈家是威逼强买,既他们惧我之威,为何此时又敢上京来告?我又听闻沈家之子现为游商,家资至少千两,真是我府上逼迫,又岂能容他们在京逍遥!岂非两相矛盾了!”
“当年沈氏子年幼,不敢相抗国公府邸,被迫远走;今他长为成人,尤记长姐,不甘屈辱,隐姓埋名上京来寻,可见到的竟只有长姐的牌位!”崔瑜字字心痛,“理国公府若非威逼,何需让人背井离乡躲去扬州?”
“并非你府上良心尚存,不愿取沈家人性命!”他亦拱手向陛下,“是你们虽胆大包天,却还知大周有纲纪律法,陛下在上,不敢当真逼死人命、留下把柄,又以为三千两银子能买断沈家人的良心,所以疏忽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理国伯又只向陛下叩首。
“买卖奴婢,本是各家常见之事。当日买下沈氏,亦在衙门里签过身契,合规合法!若只因臣心存不忍,出手大方了些,便断定臣违法乱纪、败坏德行,臣,虽死犹冤!”
他大声哭道:“这沈氏原是纪——”
“只论强买民女一事,理国伯勿需顾左右而言他!”崔瑜断喝!
“三千两银子,买一条人命,真是好大一笔钱,好大方的出手!”他亦向陛下俯身拜倒,“请陛下恕臣言辞不敬!”
“崔爱卿,”皇帝准许,“但讲无妨。”
“多谢陛下。”崔瑜转向理国伯。
“那沈家虽非显贵,却原是世代读书之家,沈氏祖父便为秀才,其父又于仁圣二年进学为增生,坐馆教书,颇有功德,阖家平安亲睦,却只因当家人一死,便被强权逼迫,家人流散,鸣冤无门,岂不令人心惊!”
“既三千两能强买一条命,我只算你理国公府世代贵胄,你温家的命比他沈家人的命贵十倍、贵百倍!”
“理国伯!”崔瑜指向殿外,“现将你关入大牢,再抬三十万银子过来,买你儿女一条命,给人为奴为婢、任打任骂便放你自由,否则你今生一世休想安宁、阖家性命堪忧,——你可‘自愿’卖吗!”

崔瑜的质问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尖刻如刀。
——三十万两买他儿女的一条命,为奴为婢、任打任骂,卖不卖!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怎么敢!!
理国伯额上青筋暴突,若非还在御前,他早已一拳砸过去——却发现自己无可回答。
说“不卖”,也不能反驳这是利用权势逼迫。
若说……“卖”,岂非更证明了他的确仗势欺人,身处类似境地,连自己都不能反抗?且他怎么说得出口!
“崔御史让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自己却会东拉西扯!”理国伯只能反问,“不是在说沈家之事,为何要扯到我家儿女身上——”
“理国伯。”此时,皇帝开口,“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
理国伯闭了闭眼。
他只能将额头抵在大殿冰凉的砖石上,哀求道:“陛下——”
“传人证上殿吧。”皇帝下命。
“传人证上殿——”
数个太监飞跑出殿,至宫门寻人。
证人片刻即至。
殿中几乎所有臣子,皆不禁侧首看去。
崔瑜和理国伯自然也向后看。
最前是沈相清,他身旁是被绳子捆着双手的顾六。后面还有七人,分别是沈家当年邻居两人;沈父同窗一人、学生两人;还有当年在衙门办理沈氏身契的小吏一人;沈家附近药铺掌柜一人——现已是须发花白年近七十的老翁了,因面圣,他未敢拄拐,只被旁边两人搀扶着进来;共是九人。
没有纪明遥。
崔瑜着实心口一松。
九人入殿,皆只盯着足下,不敢向旁多看一眼。
待太监停下示意,九人便一同跪拜行礼,叩首高呼:“陛下万岁!”
“都平身吧,不必惊慌。”皇帝温声道,“传你几人入殿,只为知晓当年真相,朕问什么,你们只答实话就好。”
九人便又叩首谢恩,稀稀落落站起来。
“谁是沈相清?”皇帝先问。
“陛下,草民便是沈相清!”他忙把头压得更低。
“当年理国公府买你长姐,是怎般情形?你不要怕累赘,从头说来。”皇帝命。
“是!”沈相清深深呼吸。
他便说道:“仁圣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草民的父亲去世。那时草民的大哥十八岁、草民的长姐十四岁、草民十岁、还有二妹五岁、三弟才出生不久。草民的母亲又因父亲去得突然,且才生了三弟,身体不安,卧床不起。”
“不过半个多月,才办完父亲的丧事,十月十五,忽有人来家里,找了大哥出去。大哥去了半天,回来就在娘床前哭,说理国公府的老爷看中了姐姐,要买姐姐走。出价足有三千两银子。”
“草民一直记得,当天大哥和母亲商议到深夜,最后说的是:再求求理国府的管家,能不能别买姐姐。家里今后虽然艰难些,可也没到卖儿卖女的地步。国公府的老爷想买人,又不只缺姐姐一个。又怕姐姐生得太好了,国公府不肯放手,家里不肯,得罪了人,以后更难过。母亲哭了一夜。因母亲是从前、从前……治国公府的丫鬟,知道国公府的手段,所以比大哥更怕。”
在大明殿上、陛下面前,说起几十年前因谋反抄家处斩的治国公府,沈相清到底惧怕。
稍停了停,没人呵斥他,他方继续说道:“可第二天,还没等大哥出门求人,理国府的管家顾六就又来了。顾六直接见了母亲,说他们老爷是诚心买人,光身价银子就肯出三千两,以后更是亏待不了姐姐。又夸姐姐是天仙一样的模样,只要家里舍得,就必然有大运道。母亲求顾六开恩,说家里舍不得卖,求他再寻别家去。顾六笑了几声,没答应就走了。”
事关姐姐的公道,他该用提着脑袋的心谨慎小心——可沈相清忍不住怒视顾六!
顾六深深弯着腰,冷汗已在脚下砸成一滩。
“草民等不知顾六是什么意思!”沈相清拼命保持声音稳定,“家里怕了一会,大哥出去给母亲买药。但大哥回来,却说掌柜的不给他卖药了!”
那快七十的药铺掌柜“噗通”又跪下了。
皇帝便先问他:“高莆,当年你为何不肯再卖药给沈家?”
“回……回陛下……”高莆颤巍巍磕头,“那天,突然有穿绸缎皮袍的管家来,说草民若再敢卖药给沈家,就……理国府就让草民,再做不成生意……”
他怕得掉泪:“草民人微力小,开一个药铺养活全家,实在不敢、不敢和国公府相抗,草民不是有意要害沈家……”
顾六到底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理国伯早已将牙咬出血气。
皇帝命:“送这老人家去偏殿歇息。”
两个太监忙把人架起来出去。
皇帝命沈相清:“你继续说。”
“后来,大哥跑遍了城南,又跑去城北才买着药。”沈相清狠狠抹了把脸,“当天晚上开始,每隔一个半个时辰,就有人在墙角弄出动静,装鬼吓人,全家都不敢睡。”
“第三天,顾六没来。大哥也不知能去哪寻人。第四天,家里一早起来发现,院门坏了,窗户也坏了两扇,连父亲的牌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动了地方,西院林叔家孩子哭了一天,他家三条狗都被人勒死了。”他终于哽咽,“姐姐就说、就说她愿意去理国府,让大哥和娘不用为难了,家里也能过安生日子了……大哥和娘就松口了,说总归都在京里,以后想姐姐了,还能求上门去见,姐姐便是正经嫁人,也没有天天回家的理……”
崔珏轻轻搁笔。
这些话,他已于三日前全数知晓。可再听一次,仍有满腔愤慨,不知从何消解。
他身旁的同僚王礼,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风云翻涌。
他也低了头。
他家也像沈家。父亲有秀才功名,却早早去了。他又苦读数载,中举、中进士、选入翰林,才得以安稳富足奉养母亲晚年。
只有三件不同:
父亲去时,他已过弱冠,成亲生子。
王家又比沈家多许多亲友,可以守望相助。
他更没有一个容色倾城、惹人觊觎的亲姐姐。
若他没能两榜得中?
若他也有一个被豪门权贵盯上的亲姊妹?
若王家势单力孤,只能独自面对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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