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春—— by青铜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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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官眷身份,她不得不为自己找寻助力,而除了梁家,除了她自己的家人,还有什么人更合适,更值得她信任呢?
她不奢求能与梁家所有人相认,目前有梁郅知道她,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姑姑!”
梁郅心头一阵酸楚。
他只怪她不曾回去,却不想她竟处处在为梁家考虑!
他握紧双拳,抬起头来:“老五不信你,回头我就把他给打一顿!”
傅真斜眼:“你打得过他吗?”
梁郅愣住……
傅真拈住飘落眼前的一片树叶:“他不信我,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我与他本就没有多少交集,我与他再次见面时,尚且都不认得他,那会儿他年岁更小,他还能记得有梁家有梁宁这么个人就不错了,能指望他认得出壳子里的我来?”
第118章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二更求票)
傅真每次都会被裴瞻那小子气得牙痒痒,可话说回来,她还得感谢他并没有真拿她当奸贼,一刀收拾掉她。
换个角度来看,当一个陌生人大半夜出现在梁家墙头,又掏出了梁宁的扇盒装着的匕首——这可不是掏出了花啊粉的,是武器!
他能忍住没当场审问她,也算他仁慈。
“那,”梁郅回了回神,又好奇道:“姑姑你又是什么时候成为傅小姐的?大哥又是何时认识你的?我听他今日唤你傅小姐,还有,老五他又怎么会遇上姑姑?”
“你这一口气问得太多了。”
傅真瞥他一眼,然后深吸气望着对面山岗的松涛:“这得从前阵子白鹤寺方丈办的那场诵经大会说起……”
夜空黯淡无光,整个京城只有灯火照出些轮廓。
裴瞻趁着夜色赶到沧浪亭,门下梁家的家丁迎出来:“裴将军!”又向随后的梁瑄行礼:“公子。”
裴瞻抬步往内:“你们二老爷呢?”
梁家惨烈牺牲掉了两位正值盛年的男主人之后,年轻轻的梁郴和梁郅就成了他们各自那一支的老爷。
家丁跟进来:“裴将军!我们老爷和傅小姐不在这儿,他们出去了!”
“出去了?”裴瞻停步,“去哪儿了?”
家丁躬身:“小的不知道。是马车驶进里头,他们乘车走的。肖护卫他们都跟在旁侧,小的也就不敢多言。”
裴瞻望着空落落的园子,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了。
梁瑄摇着他袖子:“五叔,我们去找找吧!他们会不会是去看星星看月亮了?”
裴瞻抬头看了眼乌漆嘛黑的天空,抿唇未语。
自从傅真第一次出现,裴瞻就觉得她身上透着股奇怪。
一个官户千金会爬墙偷窥,这是其一。她明明瘦削不堪,苍白虚弱,却又会武功,这是其二。
她竟然会在危急之时唤出抚国大将军梁郴的乳名,且唤得那样自然,这是其三。
再后来,她跟他讲述胡同里那个血案时,绘声绘色,即使那案子是真的,她却说得如同身临其境,这是其四。她说那把匕首有多么神秘,不日她却当真拿出了地匕首以证其言,其神通广大为其五。
还有她凭借瘦小身材背着杜三夫人下山时的那股毅力,二话不说打断傅柔手脚时那股果断狠厉,她处理这样的事情时那股冷静与老练,与她官户千金的身份格格不入这是其六!……
今日她让梁郅帮她借沧浪亭一用,这是其七!
她与沧浪亭的关联,这是第二次了。
上次是梁宁留下的匕首藏在园子外护城河里,她来了。
这次她又来了!
为什么她要沧浪亭会客?
按理说她对这地方是不熟悉的,不可能知道里面合不合她请客,她家财万贯,有的是讲究的待客之地,她怎么偏偏想要选择这里?
而最关键的是,梁郅和她竟然在梁家下人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而且,她不是说借这里待客吗?
这当中的古怪,不是显而易见吗?
他们去哪儿了?
今夜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对于将入四月的天来说,甚至有些清凉。
她的目的倒是始终如一,没有一次露面不与梁家相关。
不,这次更为直接,她竟然直接冲梁郅下手,把他拐走了!
他对梁家人的人品太有数了,梁郅虽然口花花,看着不着调,却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了,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朝廷的正三品将军,他怎么会跟着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女子跑?
那个傅真,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到底有什么来头?
裴瞻定站了片刻,倏然掉转方向,往街头奔去!
“五叔,你去哪儿!”
“我去找他们,让郭颂先送你回去!”
“我不!”
梁瑄又跟上了。
山风伴奏,傅真说到口干舌燥,总算把醒来后大小事全讲明白了。
不管是傅家,还是给程家送参,又或是那把匕首,那个案子。
梁郅听后一直在沉默。
直到傅真招手让碧玺端来了茶壶茶水润了喉,他才抬起头来:“这么说,姑姑遭遇的那场大火,也不简单啊。”
傅真隔着茶杯深深看他:“何以见得?”
他凝眉分析:“你看,胡同里的父子居然会被手段那么狠厉的人所杀,可见他们也不是一般人。事后他们铺天盖地地搜查那把匕首,而匕首却刚好在姑姑手上。
“再有姑姑出事之后,不但此事丝毫未曾外传,就连关于有人搜查那把匕首的风声也没有。
“换句话说,姑姑出事后,那些人彻底消停了。匕首也不要了。这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持有匕首的姑姑,也就是说当夜目击过血案的证人已经被铲除?那么,姑姑的死不就和他们很有关系了吗?
“……姑姑是被谋杀的?是那伙凶手杀了姑姑?!”
梁郅剖析到此处,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不像梁郴,整整六年里梁郴都在西北为帅,而梁郅不是,他作为押粮官,六年间多次往返京城与战地,梁宁出事后不久他急奔回来过一趟,那一次他呆了有三个月之久。
他记得清清楚楚,街头没有发生过任何凶杀案,也没有人在梁家周围和白玉胡同丢失或者在搜查什么。
因为他是多么不相信既是他姑姑又是他发小的梁宁会就那么没了,他打听过梁宁出事前所有的细节的。
只不过那会儿重点放在了她是否留下有未了的心愿之类罢了。
梁郅从前只觉得这场火来得太意外,他姑姑身手那么好,又机智又果断,临危经验又相当丰富,她不可能连逃出火场的本事都没有,却万万没想过她竟然真的有可能死于谋杀!
毕竟大理寺实地查证过,再者梁宁既是个姑娘又不在朝中担实职,她的身上能有什么值得谋杀的点呢?
可联系起她说的这桩案子,那她被谋杀理由就十足充分了!
傅真对着夜空点点头:“你说的很对。”
梁郅顿时握紧了双拳:“那姑姑可还曾记得哪些可疑之处,或能够让我们尽快找到凶手的线索?”
傅真目光愈加深沉:“我当然记得。我不但全部都记得,甚至还可以直接告诉你,杀我的人是谁。”
“……是谁?”
“徐胤。”
第119章 情份也应该有先来后到
梁郅能够如此迅速地把胡同血案与脚底下发生过的这场大火联系起来,傅真是感到欣慰的。
他是傅真深思熟虑后认为最适合先露身份的梁家人。其一他少时与她相处时间最多,其二他在这六年间返家多次,对京城的状况比梁郴更了解和熟悉。而其三,则是因为傅真在西北那几年的时光,是与梁郅和徐胤都有重迭的。
换句话说,如果梁家除了梁宁之外还有一个称是上对徐胤熟识的人,就是梁郅了。
傅真下了墙头,走到原本的门坎处,“是他亲手放的火,他从石阶处走上来,先用梁家的软筋散暗算了我,然后逼问我要那把匕首。最后趁着那天夜里的佛堂点满了长明灯,有着满屋子的灯油,而后制造了一场‘意外’。”
梁郅在仲春的晚风里打了个寒噤!
他望着眼前残存的佛堂地基,门坎石,石阶,还有石廊,如同背负着一座巨山一样,憋闷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是他?”他说道,“姑姑对他那么好,梁家对他也那么好,他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他是畜生吗?!”
他一拳头砸中了手下的残墙,一声哗啦声之下,本就残破的墙头顿时垮塌了。
而飘浮着悲伤气息的废墟,在这一声响之后,也似乎更加寂静。
梁郅嘶哑着声音道:“他是怎么动手的,姑姑,全部的经过是怎样的?……”
裴瞻出了沧浪亭便沿着护城河游走搜寻。
护卫们紧跟在后,不曾有丝毫怠慢。
梁瑄童言无忌,在顾家时说的话,和在梁家时说的话,郭颂他们都听在耳里,并不相信裴瞻当真是因为那句“被撬墙角”而如此一反常态。
傅家小姐的美大伙有目共睹,可裴瞻阅历丰富,这些年送上门来的美人,除去容貌学识,且不乏媚态的又何止几人?
他心如盘石般坚定,从不曾为美色所惑。
他与傅小姐相识短暂,每次交集都不曾有甚特别之处,他怎么可能会为她乱了方寸?
但护卫们却也不敢问裴瞻是何故,他们这位主上,年岁极轻,但胸中谋略甚深。他们只能相信,裴瞻如此游走追寻,定然有他的道理。
这一寻便寻完了整座城。
不但没有看到梁郅他们,更连肖驷他们这些近卫也没有看到。
裴瞻望着乌幽幽的天,停在了城门前。
所有人都认为他少年老成,胸有丘壑,可今夜这一遭,他着实是茫然的。
他不知道傅真会把梁郅带去哪里,也说不出来为什么要出来这一遭,只知道这是本能。
就如同当初抓到傅真爬梁家墙头,他本能地就留意她,提防她。
事关梁家,他从来就做不到心平气和。
梁郅十四岁从军,比他裴瞻还大了十个月,这六年虽未冲锋陷阵,却也阅历颇丰。
这样的他原不该由裴瞻来担心,可是裴瞻自从知道傅真找上了他,这颗心就没法定下来。
“打发人去傅家看看。”
他想到了这个最不可能但是也最应该去找找的去处。
郭颂上前:“主上,一刻钟前属下就遣人去傅家问过黎淮,他说傅小姐下晌出门后就再也没回去。”
裴瞻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天色不早了,都子夜了,一个千金小姐竟然还没有回去!
“主上,”郭颂目中带着迟疑,“属下听说傅筠与夫人和离了,傅小姐和其弟竟然是随了她的母亲。如此一来,傅小姐就成为了商户女。而且今日傅小姐还亲自出面与杜三夫人签定了退婚书。
“傅小姐此举,也不知是不是,是不是算计梁将军?”
商户女与官家女差着好几层呢,若是嫁入梁家这样的人家,那好比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郭颂也不愿这么揣测,可是,这大半夜的……除了这个猜想,他实在不知这二人能去做什么?
裴瞻听到“退婚”二字颇为意外地看向了郭颂,随后他猛地一声冷斥:“她不是那样的人!”
郭颂忍不住道:“那以主上之见,傅小姐是哪样人?”
裴瞻抿唇看着前方,没有言语。
傅真会亲自出面与杜家退婚?
他还以为,那天夜里她费那么大劲把杜三夫人背下来,是为了取悦她,是为了那桩婚姻能持续!
杜家少奶奶的身份对她来说是难以企及的了,而她竟然,那么不在意?
裴瞻心中再一次升起了迷茫,好像听到她的事情越多一点,他就越发现自己看不透她。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并不知道。
可此时此刻却更加有了把握,有着那样豁达而坚韧的性情的她,可以有任何算计,却绝不会算计梁郅的身子,不会算计一个将军夫人的身份!
否则,她为何要放弃找上门去的杜三夫人?
他有这份自信。
因为他曾经见过同样豁达而坚韧的女子。能有几分像那个人,傅真就坏不到哪里去。
可她到底图梁家什么?
他垂头看着灯火下落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当发现梁瑄的影子也在一旁时,他不由道:“你为什么要特地告诉我,她和你二叔在一起?”
“因为母亲说,做人做事,都有先来后到啊!”梁瑄明亮的眼睛像星辰,“傅家姐姐是五叔先认识的,二叔在后,我当然要帮着五叔你啊!”
先来后到?
裴瞻抬了抬头,嘴角有苦笑。
连个孩子都知道有先来后到之说,那个人,那个人却终其一生都不知道!
他和徐胤,明明是他先认识她呀!
“五叔,你别难过,该是你的,一定就会是你的。二叔他太心急了,傅小姐不适合他。”
梁瑄轻轻摇着他的袖子。
“郭颂,”裴瞻往夜色里跨出了一步,“送瑄哥儿回去。”
梁瑄急了:“那你呢?”
“我自有去处。”
裴瞻打起马,掉头驶入夜色。
又不由分说向城门将士亮出身份,飞马出了城。
往白鹤寺去的路他走过无数遍,不止他熟悉,他的马儿也熟悉。
梁郅他是找不到了。
他满脑袋的浆糊。
他想静一静。
一口气驶到了寺门下,叩开门后像往常一样径直去往了古寺的西北角。
远处的梵音也逐渐淡去。
傅真坐在废墟的石阶上,将茶壶里最后一杯茶灌入喉底。她吁出了一口气:“就是这样,我被烧死了。再后来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梁郅坐在她旁侧,面前的泥土地已被他捶出了一个大坑。
“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会亲手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的!”
青年人的低吼如狮吼,被山风卷成了浪涛。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傅真眼望着的幽幽夜空,“我沉溺在那股无边的黑暗里时,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因为我已经从仇恨里冷静下来,徐胤杀我,固然可恨,可是仅仅杀了他,就能挽回所有损失么?”
梁郅扭头:“姑姑有别的想法?”
“我是想,光杀他还不够。倘若只为杀他,我凭个人之力,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法子。但总归他在这六年里苦心经营,在朝野上下盘根错结,只以杀他为目的,不光会带来不少后患,而最重要的是,不够解恨。”
梁郅沉吟:“也对。他享受了我们梁家,还有姑姑给予的那么多好处,之后害死了姑姑,却还在利用梁家和你,若只是要他的命,该多么便宜了他!我们该让他如何样风光,便如何样落魄!他得到过什么,便让他再一样样地失去!”
“得一步步来,”傅真深吸气,“你该知道,我是不能以梁宁的身份直接指控他的。首先我们得先破了白玉胡同这案子。这案子不破,便没办法撕破他假面。而他与匕首的主人究竟怎么达成的协议,也无法暴露。
“我急着跟你相见,自然也是希望你能推动郴儿瞻儿他们快些破案,二则是需要你来替梁家提防徐贼。他如今仍在打梁家的主意,倘若我不说这些,梁家是万万不会想到他的狼子野心。”
“我知道。”梁郅点点头,“我回去后就会全部告诉大哥!”
“这倒不必急。”傅真说,“郴儿让裴瞻吹了耳边风,如今只怕对我尚有提防,你操之过急,反倒坏事。”
梁郅扯她的衣袖:“可是我好想让你回家去!母亲和大伯母大嫂她们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顺其自然吧。”
傅真哪能不知道啊,但眼下最要紧的并非她回不回梁家,而是梁家的安危。“现在你要担起守护好梁家防范徐贼的担子来。凡事务必多留心眼。并且尽快想办法让家里所有人都防范他,哪怕是对他起疑心都好。”
梁郅深思点头:“此事确实要紧。”
说完他又道:“那姑姑你呢?你仍要留在宁家么?”
傅真望着他:“宁夫人如今乃为我的生身之母啊。现在我不仅是梁宁,也是傅真,我有双重的责任。再者,宁夫人也是血案当晚的目击证人之一,更是如今现存于世的唯一证人,哪怕从这点上说我也要保护好她。”
梁郅动容:“姑姑至仁至义,乃吾辈楷模。”
傅真笑笑,拍了拍他肩膀:“你也是大丈夫了,梁家你要守护好。”
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对她来说,梁家和宁家俱都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晚风撩起了梁郅的发,傅真替他抚了抚:“天不早了,回去吧。你先走。”
山风拂来,吹在草木之上是清风,吹在人心之上,就成了汹涌的波涛。
裴瞻站在龟池这边,遥望着那边荒草之中的两个人影,垂在身侧的两手,不自觉的握成了双拳。
最不敢相信的事情成为了事实。
而最最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找了一夜没有找到的梁郅和傅真,竟然会在这里!
他认识梁郅那么多年,当然不会认错他。
即使对他旁边那道身影不算熟悉,可此刻她会是谁,也自然用不着多说了。
裴瞻垂在身侧的两手握起了拳。
他跨步越过了小桥!
他想问傅真究竟有什么企图?
大晚上的把梁郅拐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六年前噩耗传到西北他的耳里时,他就发誓,他一定会代替她继续守护好梁家!
可是不管他怎么提防,她竟然还是没有停止对梁家的想法!
他要揭露她!
他要将她赶出去……
看着姿态自如得就像是行走在自己的地盘里,所有的传言和眼前的诡秘都不算什么似的的傅真,裴瞻再走几步就要到达不停游走在夜色中的几个护卫面前,但他停了下来。
这是那个人从生跨越到死的地方。
是在世人看来有鬼魅出没的诡异之地。
梁郅在这里还不算太奇怪,她却为何也在?!
她身份只是一个低阶官户的女儿而已,可自打认识她以来,她的一切言行举止都那么不符合她的身份!
而今夜她竟怪异到了如此地步!
“你相信人死后灵魂会再次投生吗?”
“如果我说我已经换魂,你信吗?……”
这些被他轻而易举忽略过的话,忽然从他的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他喉头发紧,冷汗一颗颗从他背脊,从他的额角往外冒!
她换了谁的魂!
神神叨叨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为何她的性情举止与那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相似之处?
如今的傅真,到底是谁?!
他心口掀起了巨浪,他想再抬脚,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甚至他还往回退了几步!
“……老五?”
梁郅跨过了小石桥:“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远处那道人影,艰涩出声道:“刚来。”
说完顿一顿,他又缓声给了个借口:“我和少旸在查个案子,今日刚好有点收获,我便来找成空大师,打算再问点线索。”
“这么晚来问?”梁郅很是意外。“况且,你找成空大师怎么找到这边来了?这一大片压根就没人住啊!”
裴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索性回避:“我已经约好了他,我该过去了。”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踏上了前往大殿的庑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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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有香烛的味道,不远处有守夜的小沙弥清咳。
廊下的灯火虽不旺,比起那废墟之上却是明亮了许多。
他在台阶上坐下,门角下小沙弥躬着身来询问可有吩咐,他摆摆手,一言不发地看起了地下自己的影子。
孤零零的。
像多年前的小时候。
母亲生他的时候是早产,一开始家里老人说他养不活,母亲便日夜的哭,父亲怕他也哭坏了身子,于是请了三个奶娘照顾他。
主家煞有介事,奶娘们自然不敢大意,大哥说,他长到三岁还没有自己走过路。他这个当哥哥的,想见弟弟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即便是三岁以后,父亲也不许他蹦蹦跳跳,每三日大夫必请一次平安脉。
那个时候裴瞻最最羡慕的,就是大哥裴眈可以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去谁家就去谁家,他见过最多的人就是家里的仆人,他们大多老气沉沉,即使有那么几个活泼的,却也只懂得大将军府宅内的事情,外面的天空有多大?他们不晓得。
他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就是梁郴,可梁郴跟他的大哥裴眈同岁,比他大了五岁之多,实在也称不上同龄。
那应该是他三岁时的事情,到他四五岁时,他发现梁郴身后多了个小跟班,是个眼睛又大又明亮的小姑娘,她爱穿鲜红的衣服,走起路来动作又快又灵敏,就像一团火焰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
来他们家做客的那么多子弟和小姐,她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耀眼的小姑娘,无论她身在何处,无论她身在什么场合,她就像小太阳,永远是人群的中心。
他以为那是梁郴的妹妹,他想,梁家妹妹哪怕比自己也大一点,总归比梁郴小,他们更加算是名副其实的同龄人。
后来再见到她,裴瞻就忍不住主动凑了上去。可是还没有等他把怀里揣着的糖拿出来向她示好,她就歪着头问起他的名字,然后不由分说让他行礼,还让叫“姑姑”!
裴瞻从小跟那些老气横秋的人在一起,天知道他的生活有多闷,他想要的是一个烈焰般热情的小伙伴,而不想要一个在她面前还需要谨言慎行的“姑姑”!
于是裴瞻无论如何也不肯认她做姑姑。
他怎么能认呢?
一认,她就永远不可能做他的小伙伴了。
他才不要像程持礼他们那样,成为她的跟班,永远都随在她的身后。
他想象她那样恣意张扬,跟她一样鲜衣怒马,做一个正常的将门子弟。
他太渴望接近她了。
后来裴眈和梁郴在一起,他就总缠着要去,可是每次见面她都要他叫姑姑,他不叫,她就不带他玩。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像这样坐在一旁,在心里纠结着,到底是妥协当他的侄儿,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可是就连这样纠结的时间也没能持续多久,她就去了西北。
可原来她去了西北也不曾消停,从父亲捎回来的书信里,还有两地往返的将领和护卫的口耳相传里,他知道她已变得更加强悍,还知道她带着一帮子弟立下了许多功劳。
那颗小太阳照到了边关,她鲜衣怒马的身影驰骋在漫天黄沙之中,疾恶如仇的她,胸中又有了家国大义。
梁钦牺牲的噩耗传回京中之时,裴瞻刚满十三岁。那夜他在梁府门口的太平宅石碑处立了很久,彼时梁钧已然牺牲两年,梁钦又遭遇了不测,他们俩虽是她的哥哥,却与她情深如父女,如今都去了,他想,她该多伤心?
回来后他就缠上了回京养伤的父亲,他要去边关从军。
梁郴重孝在身,他要替她帮他的大哥报仇。
父亲母亲都不答应。因为就在三个月前,他的大哥裴眈已经负了一次重伤。
他们虽有三个儿子,虽也铁骨铮铮,但作为父母,那当口却也冒不起这个风险。
他跪求了大半夜。
父亲终于答应了。
他出征的半途,正好遇上她扶灵归来。
那夜他悄悄奔赴三十里路,到达她落脚的驿站。
他看到了分别数年的她的身影,然而同时他却也看到了陪伴在她身侧的徐胤。
原来她从来都不寂寞。
孤单的只是他而已。
他没有进去。
他以为自己寒了这条心,但一年后在沙场遇见杀死梁钦的敌方将领时,他还是奋不顾身地提着长枪,一气追出去百余里,亲手割下了他的首级才罢休。
她在白鹤寺出意外的消息传到西北时,他正准备展开一场突袭。从来不曾含糊的他那一天上马连试了两次才爬上马背。
那一战他连破两城,但也险些丢掉了一条命。
伤好后他向已挂了帅印的梁郴告假回京,连夜就奔到了白鹤寺。他装了一抔焦土回到西北,此后直到打完了这场仗才回来。
当年回京的那一趟,所有人和事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就在前不久,却有一个脾气秉性都像极了她的女子突然出现了!
她告诉他,她和梁家关系匪浅!还告诉他世上有死后的灵魂还能重新投身这回事!而今夜她又偏偏出现在那个人烧死之后的废墟之上!
“将军今夜看起来忧思颇重。”
身后突然传来了缓慢的声音。
裴瞻站起来,转身望着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的成空:“大师,世间可真有轮回之说?人身若死,灵魂可还能寄生?”
成空道了声法号,说道:“宇宙浩瀚,佛海无边,世间多玄妙。身死魂在之事,或有,或无,皆应以平常心论之。”
裴瞻沉默。一会儿他道:“可我始终无法相信,她真的还能回来。我害怕弄错,害怕希望落空后又陷入失望的深渊。
“我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不是何等样的打击全都承受得住。”
成空步下石阶,目光与他齐平:“若所得乃为心之所望,患得患失终无帮助。老衲深信,智者如将军,心中定当已有抉择。”
裴瞻望着夜空未语。
傅真目送走梁郅,还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胸中这番话终于得以说出来,她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向徐胤复仇有的是时间,要防备他算计梁家却是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