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春—— by青铜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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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眼前三人,自嘲道:“这种皇室秘辛对历史悠久的你们中原人来说,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帝王风流又无情,总是有那么一两个沧海遗珠的。
“他养在大臣家里,君臣之间都心照不宣,当然,他自己也知道。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如今这一出了。”
裴瞻与傅真以及杜明谦交换了一个眼神,再道:“你说他姓连?”
“对。”铁英点头,“明面上他是威武大将军连庆的养子。实际上是我们国君的皇子。”
“那连冗是连庆的什么人?”
“连冗?”铁英眼里露出了一丝迷茫,“我不认得这个人。有没有听说过。”
傅真问:“你都找到了徐胤,竟然不知道连冗?”
“我委实不知道。”铁英道,“在我们大月,姓连的人有不少,光是威武大将军连庆一族,就有成百上千的族人。”
傅真抿紧唇,不再言语了。
杜明谦疑惑:“你既然有皇宫里的刺青,那就只能是皇室侍卫,是怎么会在这个连旸身边的?”
铁英望着地下:“本来我只是宫中一个二等侍卫,并没有固定的主子,你们率军破城之时,我们连大将军在宫城下被你们杀了,当时我正好在国君身边,国君突然问我是铁家那一支的人?得知我是嫡支,就把我们主子的身世告诉了我,然后指定我去连家,带着我们主子逃走。
“连家只是臣子,而且我们主子当时还只是连家一个养子,避开你们逃走相对容易。”
杜明谦看向裴瞻。
裴瞻站起来:“你是大月皇室的人,那么徐胤,跟翼王府有什么关系?”
男人审视着他们:“你们为什么会怀疑徐胤?又怎么会派人去潭州查他?”
“因为我们跟你一样,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男人眼里忽又有了讥讽。“他不是你们大周的礼部侍郎吗?我听说还是你们荣王府的郡马?
“真没想到,他在你们朝堂待了这么多年,你裴瞻竟然现在才怀疑他!”
裴瞻抠了抠鼻梁:“老实说,我认识他也才几个月。”
铁英咬牙:“我怀疑徐胤是翼王府的人。”
“翼王府不是早就被你们国君灭了吗?”
“并没有。”铁英道,“我们国君与翼王府争夺皇权那么多年,双方岂会没有准备?
“正如我们国君留下个皇子在连家,翼王也早早地把他其中一个儿子放了出去。
“只不过那个儿子是他有名有册的次子,当时是以他犯事为名驱逐了的,因为是次子,而且当时还被打的遍体鳞伤出府,尤其又因为那时候才刚开始争夺皇权,于是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件事。
“可是后来清查翼王府的时候才发现,王府大半资产和兵力都在翼王与国君搏弈落败前转给了他!
“而多年追查下来发现,翼王次子疑似离开王府后就进入了中原,并且一直隐匿了下来!”
铁英的话说完,傅真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早前傅真反复思量过徐胤的各种不合理之处,已经觉察到他当年出现在西北战场并不简单,再加上过后出现的周谊,以及从周谊身边得到的这枚飞马令牌——没错,这牌子和铁英身上的刺青一样,他们都认得,有了以上这些左证,纵然不能确定徐胤到底是不是翼王府的子嗣,他大月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如今意外从徐胤手下劫到了一个铁英,没想到竟然对徐胤还有了更深一层的怀疑。
傅真问道:“你们国君与翼王的皇权之争,是大周定国之前两年结束的,照你的话说,他们双方搏弈之初就做好了两手准备,那就还得把这个时间往前移。徐胤今年二十四岁,大周定国二十二年,那徐胤的出生时间应是在你们国君胜出皇权之争的那一年,他怎么又会是翼王府的后裔?翼王驱逐出去的那个次子,出府时年岁多大?”
梁宁遇见徐胤的时候是十二岁,他自己是这么承认的,梁宁和周围所有人这般目测他的年龄,也是十一二岁,就算有作假余地,也不过一两岁。不像成人,十岁之内都有瞎扯的可能。
再把话说回来,哪怕徐胤真把年龄作假了那么一两岁,也远远改变不了事情本质!
他就算再年轻五岁,也不可能符合被翼王驱逐出府的次子的年纪!
“将军,梁大将军他们来了!”
傅真刚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郭颂就来禀道。
屋里齐齐回首,还未出声,梁郴梁郅已经大步跨进来,随着脚步声一道传进来的还有他们急速的问话:“拿住的人呢?都醒过来了吗?!”
话音落下时他们也已经到了屋里,一看到这满屋人,他们立刻怔了怔,随后很快发现了地上的铁英,便不约而同地急步上前:“就是他么?徐胤费尽心思带进京城来的人就是他?”
裴瞻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正是他。他是大月国铁家的人,方才他说,徐胤有可能是翼王府被假意驱逐出府,实际上是用以保存实力的王府后人。”
不出意外,梁郴二人也立刻惊愕及凝重起来。
铁英打量他:“你,就是梁郴?救下了徐胤的梁家?”
梁郴和梁郅的父亲分别都牺牲在西北,面对大月人,尤其是曾经大月国君身边的人,实在不能生出友善之心。可比起这些,显然眼下让他肚子里藏着的秘密尽快吐出来更为重要。
梁郴道:“你们问到哪儿了?”
傅真接话:“说到徐胤被怀疑是翼王府的后人,但是他的年龄和翼王次子段绵年龄对不上。”说到这儿她示意铁英:“你回答吧。”
铁英说道:“翼王逐出次子的年份是在二十八年前。那个时候,翼王次子段绵十五岁。徐胤不是翼王次子,但是,他却极有可能是段绵的儿子,翼王的孙子。”
傅真深吸气,默凝了片刻又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这二十多年前你们国君都有精力来寻衅大周,如何不曾着人追踪段绵?”
“因为原先并不知道此人存在,更不知道翼王还会在败阵之前将隐藏的兵力和精卫都留给了段绵。”
“那是何时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
铁英想了一下:“按你们的年号,应该是在盛元八年。”
傅真凝眉:“盛元八年,你们都已经在大周边境扰事了。”
确切地说,两国第一场战争开打时,是盛元六年。
“就是那个时候。”铁英侧首看着地下,“巧的是,发现翼王府暗中还有人,也是因为我们两国的战争。关外食物缺乏,大月经过长达十余年的皇权争夺之战,当中各个支派都在往外输送财物寻求外援,等到国君登基之时,国内已然虚空。”
傅真漫声道:“所以你们就开始和中原动手。”
这是什么鬼破理由?
不过他这番话却未有虚,因为早前裴瞻拿着那把匕首去向顾太傅求证时,顾太傅就说过,当年大周立国,他负责清理国库,就发现了许多外帮进贡的宝物,当中大部分都是大月来的,而那把名为寒月的匕首,还只是翼王府进贡给前朝皇室的一把罢了。
她说道:“你接着说,为什么发现段绵的存在,跟你们骚扰大周有关?”
“盛元八年,打了两年仗,大月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国君便开始在国内筹措军饷,但更重要的是寻找擅武之人,毕竟只有加强兵力尽快打入中原,才能得到无尽的食物和良田沃土。朝廷四处搜罗人才,过程中抓到了翼王府幸存的属官。而在发现他们的同时,还发现了曾经接受过翼王恩惠的几名清客。在清客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书信中,就有段绵隐藏在中原的痕迹。”
铁英说到这里咳嗽了起来。
裴瞻让护卫端了杯茶给他,而后看向傅真:“你比我先去西北,盛元八年到十五年间的事情,比我清楚。”
傅真深吸气:“是这样。大月在向大周作战这方面,他没有撒谎。”
盛元八年她年满八岁,正好是那一年,她去往西北。
她看向喝完了茶,已经止住咳喘的铁英:“当时你们发现段绵在哪儿?”
“当时只知道在中原,具体位置并不清楚。不过,他们似乎也没有固定所处。”
“那翼王府幸存的属官和清客,为何一直留在大月?”
“因为他们并没有放弃争夺皇权,留在大月,是准备与段绵里应外合,趁着大周攻打大月时伺机反扑!”
傅真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些讥诮。但她很快她接着往下问起来:“段绵现在何在?你们抓到他了吗?”
“他死了。两年后,国君派人埋伏在西北一个小镇子上,等到了前来与王府属官们会合的他,将他和他后来娶的妻子杀死后,同时将尸首带回了大月。”
傅真皱眉:“几月杀的?”
“七月。”
傅真情不自禁看向了梁郴兄弟。
铁英所说的两年后就是盛元十年,那一年她正好捡到了徐胤,而且,那正好也是在不久之后的十月!
无怪乎大月国君会认定徐胤,这些线索每一处都对得上了!
她按捺住心头的澎湃,再问:“你们怎么会觉得段绵还有孩子在世?并且他就是徐胤?”
“段绵妻子身上有块随身携带的玉,是两枚扣在一起的子母玉,看上去一样,但实则反面是有嵌合处的。而段绵妻子这块玉是母玉。子玉不见了。而她在受死之时,手边还有件孩童的罩衫。
“那是七月,西北也天热,自己的孩子耐不住暑意脱下外裳交给母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傅真听到这里已经屏住了呼吸。
她曾经的确在徐胤身上看到过一块玉,而且后来还在连冗身上也看到一块极为相似的玉!
她问:“那块玉呢!”
铁英摇头:“我不知道。它或许并不重要。当时对我们国君来说,最为重要的是,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如果有,那他在哪里?”
“你们后来找到了吗?”
铁英再次摇头:“没有。后来战争就愈演愈烈,不容我们国君有丝毫放松。或者说,在面对强劲的大周将士时,翼王府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孩子留下,也不重要了。于是我也是直到不久之前,才从我们主子口中得知这些内幕。”
“你们主子?”众人又回想起来,“是你们皇帝放在威武大将军连庆府上的皇子连旸。那你们国破时,逃去了哪里?”
“无非是东躲西藏罢了。连将军是个忠臣,主子从小就受到连家各种保护,就算城破时,他身边也有文武扈从数十人。我赶到连家将他带走,后来就在榆城安顿下来。”
裴瞻皱了皱眉:“你们还有多少兵力?”
铁英下意识抿紧双唇,抬头时目光落到面前一个赛一个彪悍的大将身上,便又不自觉地把头垂了下去:“连将军牺牲后,他手下那些将士都被当成俘虏归降。但是,却还有远在北方的一部份禁卫军被我们联系上了。”
“你们集结这些人,是想复国?”
铁英咬紧牙根:“复不复国,应该与你们不相干了吧?只要我们大月不再向大周动兵,你们也不应该插手我邦之事!”
连旸纵然作为大月皇室唯一血脉被护下来,自然是被寄予了复国希望的。
但按如今大月的情况,的确复不复国与大周都关系不大,换句话说,大周没有余力接手他们的国土的情况下,大月总要有个皇帝。当初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们已经死了,哪怕就是他的继承人登基称帝延续国祚,也不会再影响到大局。
到底两国稳定,靠的是谁强谁说了算,而不是靠无休止的屠戮。
当然动不动兵,也不是眼下彼此磨磨嘴皮子的事。
裴瞻再道:“照你如今的处境,便是该护着连旸才是,如何不远万里跑去了潭州?你们是怎么找到徐胤的?”
兴许是也感觉到了先前回话的态度过于强硬,这对于当下的自己十分不利,铁英放缓语气,再度拿出了配合的姿态:“去年冬战事止息之后,关口又能够进出了。有消息传到了榆城,说大周的礼部侍郎徐胤,与死去的翼王十分相像。
“翼王当时与我们国君是争皇位争得最为凶狠的一支,而且彼此之间还有些旧仇存在,我们主子就打发我查查他底细。这一查,就发现他许多地方与翼王次子段绵有瓜葛。无论是他被梁家救下的时间,或是地点。
“而最要紧的,却是我一番顺藤摸瓜下来,又查到大月如今的国君头上。”
裴瞻眯眼:“他如何?”
铁英望着他:“你可记得当初在你攻入大月都城时,如今的国君段洪曾经提供过你们一份皇城舆图?”
裴瞻道:“记得。”
铁英冷哼:“段洪是个离皇室嫡支隔了七八代远的宗室后裔,他们这一支没落到只剩个空壳子了,可以说是排不上号的。可他突然跳了出来,而且还给了你一份详尽的舆图,这怎么可能做到?”
裴瞻望着他:“当然。不过他说那是祖传的。”
朝代更迭,皇宫的格局又不会大动,祖传的说法也是可信的。反正那图跟他让人打探到的也大差不差,于是当时裴瞻也就凭着段宏这份态度给他记了一功,使他成功坐上了大月皇帝宝座。
“祖传?”铁英道,“他可真会扯。那舆图,我要是没猜错,便是徐胤偷偷传递给他的!”
“你是说徐胤跟段宏已经勾结起来了?”
“我不知道。”铁英眼里也有点迷茫,“但是前两个月,先后有两拨人在打听连家。”
“两拨人?”
“没错。”铁英抬头,“就是两拨,不是同一路的人。而且都是在打听威武大将军连庆的养子去向。我们主子听闻消息,立刻派遣我来摸徐胤的底细,就这样,我到了潭州。结果,我还没正式探入,我的北地口音就出卖了我,那个叫周谊的,派了大批武士将我绑了起来。”
众人齐齐沉默。一会儿傅真道:“你只有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他脱身了。”
屋里再次沉默。
直到铁英突然起了身寒战,又咳嗽起来,裴瞻才站起来,挥手示意护卫传鲁重阳进来诊治,而后带领大伙走出院门。
天边已有了一线鱼肚白,梆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梁郅道:“照铁英的话来判断,徐胤的身份几乎可以确认了,他只能是段绵的儿子,才有可能具备那么多行事的条件!而且眼目下他明显还另有所图,连旸心里头想着复国,他翼王府的人十成十也是这么想的!但徐贼更为可恶,他竟然还拉扯着大周!”
大家望着他,皆没有说话。
迄今为止,徐胤所有的疑点全都与铁英口中的段绵的儿子能对上。
只要铁英没有撒谎,关于徐胤的所有企图就已等同实证。
而铁英被徐胤以这等方式押送进京,反倒是大周于他们主仆来说不再是威胁,他有什么理由撒下这个谎?
只是陡然间揭开了这层纱,大家心头却又蒙上了一层纱。
“这个狼子野心的狗东西!他在我大周杀人如麻,白受我梁家那么多年恩惠,原来心里头还另有它图!”
梁郴遏止不住怒意,一掌击在身旁树干上。
树叶纷纷飘落,无端让人想起了白鹤寺西北角上于暗夜里飘落的桃花。
裴瞻心思一动,转头来看傅真,却只见她方才竟然并没有跟上来……
“徐胤为什么姓徐?”
铁英蓦地皱了皱眉头:“这层,我也不知道。我找到潭州,只是因为他太惹眼了,而从他的祖籍开始查,无疑是最容易发现破绽的。”
傅真道:“翼王府现有些什么人,换句话说,如今还有哪些人在徐胤身边,你们摸清楚了吗?”
铁英摇头:“我们主子本来也不知道有个他。是因为接连来查连家的两拨人十分可疑,这才从国君当初留给主子的那些人口中得知段绵很可能还有个儿子在世的。如今我们只知道徐胤手里有翼王府留下来的大半经过严格训练的暗卫,按他们正经的配备数量,段绵当初身边就有四十八名暗卫。而翼王却是将他作为继承人隐藏起来的,这个数目起码得翻两倍。”
“也就是说原本至少该有一百多名暗卫。”
“没错。”铁英点头,“潭州擒拿我的,就是这些暗卫。而除去暗卫外,我估摸着他应该还藏有一批兵马,翼王府当初的私兵是两万人,当初折损许多,而留给段绵的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千把人恐怕是有的。但我却不知道这支兵马会藏在何处,又由何人执掌?”
毫无疑问,从暗杀梁宁时起,出现在徐胤身边的那些身手高强的护卫就是翼王府留存下来的暗卫,按照铁英说的数量,那么尽管中间折损了些,比如说荣王妃死的那一晚,留下来的也依然是批不小的数量。
但是,在徐府出现的却并没有百余人之多。
由此可见铁英推测的也是有道理的,从盛元十年被梁宁所救时起,徐胤在大周隐藏已有十二年,哪怕在他中榜为官之前无法布局,那也有后来这六年时间暗中筹谋,所以他在别处还有打点,是不奇怪的。就比如潭州他的祖宅。
傅真看了一眼已经被挪到床上的铁英,在鲁重阳的诊治下,他露出瘦骨遴峋的上身,新旧参半的许多伤疤,可想而知落到周谊他们手上之后,他吃了多少苦头。就说他被塞到船底不见天日的这些日子,他能熬住到出船就不错了。
徐胤在潭州祖宅的布置,原本听蒋林说还觉疑惑,如今倒是全有了答案。
周谊早年会突然出现在西北,并且送徐胤回到梁宁身边,明摆着他们就是一场别后重聚。
事情即便不完全符合她所想的,也一定八九不离十:
盛元十年,大月国君遣人在西北诱使前来与关外的翼王府残余势力联络的段绵露面,将他们夫妻及从属全数捉拿杀害,徐胤不知何故侥幸逃脱,后来东躲西藏,或许又与身边人走散,最后昏倒在两国交战的城池里,为跟随哥哥们去检阅战况的梁宁所救。
徐胤走投无路,又身无长物,被救后只能暂居在周军大营中。
不久之后周谊找来了,周谊必然就是徐胤走散了的扈从之一,刚好那日徐胤去镇子上买笔墨——提前与周谊早有联络的可能不大,周军大营防卫严密,如果能容外边人随意递消息入内,且还能精准投递给徐胤不被发现,那么这样的治军纪律根本无法最终打败大月。
总之,那日徐胤在镇子上与周谊见上面了,他们商量了一番,原本徐胤可以直接跟随周谊走的,可他们或许觉得留在周军大营更为安全,于是周谊又把徐胤小心翼翼地送了回来。可是他们却没想到,就是周谊的这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露面,导致了后来傅真会直接杀去潭州揭他们的老底,从而最终截胡了铁英。
自那一次见了面,徐胤便借着周军以及梁家的庇护,安安稳稳地隐藏自己。
大月人就算怀疑段绵还有个孩子在世,也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在周军大营里呆着。
意外的是盛元十五年梁钦战死,梁宁必须扶灵归京,徐胤跟随到了京城。
自此他在西北潜心苦读的满腹文章有了用武之地,他参加科举,中了探花,一举进入翰林院。事后这六年——不,已经是七年了,这七年里他步步为营,杀梁宁,娶永平,投靠荣王府,终至一步步按照计划进入了大周朝堂的核心圈中。
本来傅真以为当初他高中探花后与自己聚少离多,乃是因为他移情别恋,或者心存攀附,如今看来,这厮倒不是那等鼠目寸光之辈,聚少离多的背后,也许正是他借着有了官身,从梁家独立出去后,终于可以有自由与周谊他们这伙人重新联络,密谋着他心中的企图。
而永平,也纯属只是他拉出来掩饰自己行动的一个幌子。
永平脑子这么不灵光,徐胤为什么还要娶她?
其一,他需要荣王府,娶永平是他最快向荣王府投诚的法子。
其二,他需要永平这样胡涂的女人为妻子,胡涂到为了占有他而可以自动忽略掉所有他的不正常之处。
可是他机关算尽,也终食了恶果,永平受他蛊惑越深,越容易因为他发疯。当永平杀了刘家公子,又与余侧妃勾连,终于他也觉得被受反噬了,他要摆脱荣王府。
不管是处心积虑地想得到那把扇子,还是杀掉荣王妃,他的果断都说明这些人,全部都在他随时可丢弃的棋子之列。
如同当年的梁宁。
傅真走出门,只见裴瞻背对着这边站在树下,风吹落几片叶子,贴在他的肩膀上。
她走过去:“还有几个疑处,第一,潭州徐湛的祖宅怎么成了徐胤的祖宅?徐湛怎么就成了他的父亲?徐胤是大月人,为什么会说潭州话?第二,铁英方才说,战争打完后,也就是几个月前,分别有两拨人去大月暗中打探连家,这两拨人假设有一拨是徐胤的人,那另一拨人是谁?第三,那把扇子,或者说白玉胡同的死者父子,跟大月这场皇权争夺有没有关系?”
裴瞻望着天边:“来不及查这些了,现在,立刻向皇上揭发徐胤才是最为迫切之事。”
傅真点头:“没错,以他的狡诈,不会坐以待毙的。——你这就与郴犯他们进宫去吧!”
裴瞻看着她,却伸出大掌包住她的手:“一起。”
“这是朝堂之事,我不出这风头。”
“国之安危不分内外,每一个大周人民都有责任,除奸岂是出风头?何况当年若不是为了给你大哥扶灵回京,留在西北,你也迟早会是我大周一位骁勇的女将。”
傅真满腹心绪,忽像眼前这落叶一样晃了一晃。
裴瞻微笑:“走吧!”
傅真却还是摇了摇头:“我接受你的劝说,但此番我不能随你去面圣,徐胤竹篮打水一场空,必定在何群英面前露馅,他怎么跟何群英解释这一切,何家是什么反应,我不能疏忽。”
裴瞻想了下,这才同意了:“也好。”
皇帝在养病,这段时间都不怎么早朝。
大开的窗户外,天边鱼肚白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屋里尺高两支蜡烛已燃烧过半,徐胤跨进来,拿起剪刀咔一下剪掉顶端的烛引,那烛光便又亮起来了,盖过了窗外渐亮的天光。
下人们已经起来了,远处传来了清扫庭院的声音。
他扯开身上的湿腻的披风,坐在灯下椅子上。
连冗紧凑的脚步声到达门口时,他把脸转过来了。一双密布着血丝的双眼,加上在码头奔忙了大半夜的装束,使得他绝艳的脸庞有着一种噬骨的风姿。
“方才已经查过了,裴瞻昨日早早就回了府,并且整夜都未曾回过荣王府!而且就在方才,他已经乘着马车赶往宫中了!”
徐胤握着桌角,站起来,阴寒双目如同利刃:“果然是他!我没有猜错,还真的是他!”
连冗凝眉上前:“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连旸的人落在他手上,那老爷身份十有八九就要暴露了!如果不是掌握了一定线索,连旸根本就不会查到潭州来!这个裴瞻,必除不可了!”
“难道杀了裴瞻就万事大吉了吗?”徐胤倏地转身,“他是平西将军,是镇国大将军的宗子,我杀他?怎么杀?杀了就跑吗?然后我多年苦心经营的基业全都泡汤?而我又跑到哪里去?”
徐胤双目喷射着怒火:“你也算跟了我六七年了,如何会在这种时刻生出这种愚蠢的主意?”
连冗跪地:“小的六神无主,是小的愚钝!”
徐胤将怒目收回,咬牙又道:“多大点事,你就慌了?你当我这几年在朝中经营是白干了么?他们拿住了连旸的人又怎么样?顶多不过是知道我的身份,余则呢?他们有我杀梁宁的证据吗?有我杀荣王妃的证据吗?能杀我的,无非这几个罪名,可他们没有证据!
“你别忘了,白玉胡同死的那两个人与我无关,这桩案子才是翻天覆地的大案!倘若天一定要塌下来的话,那么总有人会顶在我前头的!”
连冗抬头:“老爷所言甚是。是小的胡涂了,咱们身为大月人,也不是什么活该掉脑袋之事,最多就是贬为庶民,不让接近朝堂。真该说大祸当前的,大有人在。小的肤浅,竟未能沉得住气。”
徐胤紧抿双唇,扯下头顶簪子,啪地丢在桌面上道:“递个折子去东宫,我要即刻见太子一面。另外,把裴瞻去宫里的事告知何群英!何家那边,见机下道猛药。”
走出宅子的时候,天色已快大亮了。
早起谋生的人们精神抖擞的走在大街上,相互打着招呼,脸上是对接下来的太平世道满怀希翼的神情。
一起进宫面圣的不止裴瞻,还有梁郴梁郅和杜明谦。
傅真和他们道别之后,随即赶往了宁家。
宁夫人亲自来开的门,傅真一看到她,忍不住鼻子一酸,奔上去扑进她的怀里。
宁夫人一阵轻颤:“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傅真埋头在她的肩膀上,摇着头,哽咽说:“没有人欺负我——不,有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欺负过我!阿娘,我,我——”
“我”什么?傅真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也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说委屈?可她有什么资格委屈。说难过,姓徐的又有什么资格配让她难过?
宁夫人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一言不发地任她抱着,美丽的双眸里也全都装满了酸楚。
“你,你叫我阿娘啊?……”
御书房的太监跨出门来时,晨曦刚刚好照进门廊之下。瘦弱苍白的三皇子坐在栏杆上,唇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抬头望着天空一只纸鸢。
一行人跟随太监入内,披衣坐在炕上的皇帝便放下奏折抬起头来了:“朕才刚起床,你们就这么齐整进宫来了?”
众人跪地行礼完毕,皇帝一面给他们赐座,一面看向裴瞻:“朕正想找你,你在荣王府驻扎了这些日子,可曾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