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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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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放下杯子,微微偏过身,望向外面的院子。
天气阴沉沉地,好像要下雨了。起了一点风,不时有柳絮翻飞着飘过,要不是天儿暖和着,实在要起错觉,仿佛又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
心里一阵阵忐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觉满怀希望,又隐约夹带着一丝恐惧。不是对生死的忌惮,是对不可预测的惶恐,担心有变故,担心横生枝节。
定定神,舒了口气,她想起杨稳的叮嘱,让她回来什么都别想,一切照旧。也对,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反倒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
外面的小宫女跑来跑去,搬花盆收东西,压着嗓门喊同伴,“大雨拍子要来了,别在那儿卖呆了,还不来帮忙?”
按说近身伺候主子的宫人,是不必做这些粗使活计的,但如约还是上外头帮着一块儿收拾了。几十盆花草运到廊下,又给花圃里的月季玫瑰盖了雨布,刚忙完,果真下起雨来,顺着风一吹,像扎下了千万根银针。
宫门上,郑宝压着帽子跑进来,肩头已经被淋湿了,窜到廊下直拍水珠子。见了如约忙回话:“向姑姑交差。余大人正好在衙门,亲手接了东西,打开一看,眼珠子直勾勾盯了半晌,才让我带话给您,说谢谢姑娘。”
如约不缺他一声谢,心想着只要下回别打交道,该说谢的是她。
好在这苦日子就快到头了,明晚一过,再不用应付这些令人生厌的仇人,想起来就觉得轻松。
郑宝哪里知道她的心情,只管夸赞余崖岸,“余大人还怪客气的,赏了我一块银子,嘿!以前我只说人家是锦衣卫,厉害得很,没想到并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
小恩小惠能让这些小太监转变看法,但如约不能。她受过最深的伤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果有人说锦衣卫好,她实在怕自己会忍不住和他争辩起来。
所以她转身走开了,回到值房里,看今天刚送进来的衣裳。
浴佛节起要穿孔雀蓝,琵琶袖交领上襦的胸前,挂了一块菩提补子,佛陀得道的故事由清雅的颜色陪衬着,意境很是悠远。
仔细收进小柜子里,等到第二天傍晚,才换上了这身衣裳。
金娘娘也穿得素净,淡柳青色的褙子底下配了条雪缎的裙子。据她说,这裙子对她极有助益,因为有好几层,垫在膝盖头子底下柔软,不会磨破皮。
只是雪缎毕竟太精贵,下雨的天儿很难打理。金娘娘已经走得尽可能小心了,两只脚轻拿轻放,好不容易才蹭进英华殿。饶是如此,裙摆照旧落上了几个泥点子,金娘娘一看,败兴得很,气咻咻道:“这天儿漏了不成,昨儿下到今儿,怎么下个没完!”
在英华殿更衣是不大可能了,只能尽力把泥污擦掉。
如约跪在南炕前的脚踏上,拿沾湿的手绢一点点蹭干净痕迹,和声安抚暴躁的金娘娘:“料子轻薄,一会儿就干了,不耽误工夫的。”
金娘娘还是老大的不痛快,“来早了,太妃都还没到。”
她闹脾气的时候不太通人情世故,边上的丛仙开解着:“您要是来得比太妃还晚,那就不成体统了。”
金娘娘这才无话可说,皱着眉垂头打量,“能擦干净吗?”
外面大雨如注,满世界喧哗,只听噼啪的雨点子打在半支的窗棂上。窗底有缂丝海水江崖的袍裾划过,两把黄栌伞一前一后到了廊下。
皇帝迈进门槛的时候,正撞见这副场景,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让宫人跪地侍奉她。
他最不喜欢嫔妃在这种清净之地摆主子的谱,当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掸了掸身上溅到的雨点,“你不在永寿宫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第25章
金娘娘吓了一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听见他的嗓门就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仿佛他随时会发怒,已经不待见她到极点了。
她虽害怕,但还是极力挤出了笑容,“明儿是浴佛节,今晚万岁爷不是要陪太妃诵经吗,臣妾特来侍奉万岁爷。”
皇帝闻言却哂笑,“朕侍奉太妃诵经,你来侍奉朕。恪嫔,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可笑么?”
金娘娘傻了眼,发现自己果真又说错话了,一时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股委屈劲儿涌上了鼻腔,她忍不住眼眶子发酸,几乎要哭出来。以前他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不管她使性子也好,撒娇也好,他都只是一笑而过,从来不和她认真计较。可现在不一样了,饶是再迟钝,金娘娘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反正就是她说一句错一句,万岁爷像存心找茬似的,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知道了,巨大的、失败的预感充斥了她的脑子,看来她爹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否则他不会迁怒,或者说是再也没了容忍她的必要……当权者,果然都善于过河拆桥。
但金娘娘有时候又不信邪,她觑觑他的脸,念头不知怎么悄然发生了转变。也许他只是一时不痛快,她爹办事确实欠思量,万岁爷不高兴是应当的。但短暂的气恼过后,是不是还会回到从前?也许过两天,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于是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瞬间挥发殆尽。她小心翼翼蹭过去,拽了拽皇帝的衣袖,“臣妾想见您,又怕您公务太忙,不敢打搅。今儿好容易等到主子斋戒礼佛,赶忙上这儿来陪您,您不给笑模样就算了,还冲臣妾摆脸子,臣妾来错了吗?”
她做小伏低,皇帝虽不耐烦应付,但也不能太下她的面子,只道:“英华殿礼佛要清净,且到三更天才结束,你又不爱这个,还是让他们送你回去吧。”
如约暗暗担心,唯恐金娘娘被皇帝说动,果然回去了。还好,这回她的意志很坚定,断然说不,“万岁爷礼佛,臣妾就在一旁跪着,哪里不清净嘛。您跟前不要人端茶递水吗,我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在佛祖跟前尽尽心,添添香烛也是好的。”
但她的心思,皇帝哪能不知道,无非是担心父亲失势,想尽办法要来讨恩典罢了。
其实她应当明白的,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容许朝堂上有权臣存在。现在的内阁糟烂透了,从内到外大清洗,不过是早晚的事。如果她能安于现状,就算金瑶袀罢免了首辅之职,念在她跟了他一场,这宫里照旧留有她的一席之地。但金纨素这人,他实在太了解了,生来富贵,掌上明珠般捧着,养出了说风就是雨,半点没成算的性格。
倚仗娘家本无可厚非,但过于倚仗,以至于平时骄横,进宫五年没有结交一个知心的人,这是大忌。她平时看着风光,实则单打独斗,就像宫墙顶上开出的花,没有遮蔽、没有扶植,只要风大一些,就拦腰折断了。
皇帝自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她说的这些不能成为她留下的理由。他转开身,冷冷道:“朕再说一遍,回你的永寿宫去,明天该你出席的时候,你再来不迟。”
他实在是一点旧情也不讲,金娘娘的心都凉了。脸色因天色阴沉更显得晦暗,连唇上的口脂也仿佛忽然褪去了颜色,嘴唇无措地翕动着,喃喃嗫嚅:“万岁爷……万岁爷……”
如约心里着急,同情金娘娘的狼狈,更担心和杨稳的计划被打乱。逼急了,不得不开口替金娘娘争取,“万岁爷,我们娘娘是真心实意来礼佛的。这两天一直在英华殿帮忙,昨儿还因劳累晕厥了,宜安太妃是亲眼见到的。万岁爷大量,菩萨慈悲,就算外面庙宇,也大开方便之门,从不将人拒之门外,还请万岁爷放恩典,容我们娘娘沾染些福泽。娘娘这阵子身上总是不适,能侍奉在佛前,有佛祖保佑,也许慢慢就好起来了。”
金娘娘顿觉安慰,搭在她小臂上的手暗暗紧了紧,示意她说得好。
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尽了力,万岁爷要是再不容情,那也是没办法,只好算了。
也不知到底是这番话有理有据,说动了皇帝,还是说话的人在皇帝面前有分量,总之皇帝改变了心意,面色虽依旧不善,但言辞却松动了,“也罢,既然有这份心,那就留下吧。”
金娘娘大喜过望,忙向皇帝纳福,“谢万岁爷。”
皇帝没有多言,由殿里侍奉香火的太监引领着,上大佛前进香叩拜去了。
金娘娘舒了口气,脸上留下笑意的残骸,看上去尴尬又惨淡。退进梢间里,人也没了精气神,垂着头道:“皇上不待见我了,他眼神里有厌恶,我看见了。”
其实喜不喜欢,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金娘娘觉得自己成了昨日黄花,被丢弃在了一旁,往日的荣光,也许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但好在她作过一个正确的决定,就是把魏如约调到了身边。偏头瞧她一眼,这丫头如今是香饽饽,在余崖岸跟前有面子,在皇上面前也得脸。至于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就因为长得漂亮,得到了诸多便利吧!
金娘娘暗暗腹诽,其实看久了,这张脸无非也就那样。不过是人有些小手艺、有些小才情,加上办事踏实、态度谦逊、人缘很好……
唉,全加在一块儿,男人要是还看不上,准是瞎了眼。
所以她确实是块又香又肥的好饵料,金娘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要不咱们拜把子吧。”
如约吓了一跳,“娘娘,您哪儿不舒服吗?”
赤裸裸的拉拢着实太不遮掩了,难怪她像见鬼似的看着她。
金娘娘回过神来,难堪地摸了摸额角,“啧……我还真有些不舒服……泛酸水,头晕。说真的,咱们人是留下了,但万岁爷不愿意看见我。我戳在他眼窝子里,别又惹他不痛快,回头当着菩萨训诫我,我在菩萨跟前也没面子。我想了想,要不还是你替我吧,候在他身边,他念完一页,你就给他翻一页。再不时问问他渴不渴,戌时之后给他预备茶点。”
如约听她指派,觉得喘不过气来,“娘娘往年就是这样陪万岁爷礼佛的吗?”
金娘娘说可不是,“不过常是没到戌时,就被他轰回永寿宫了。”
这算是解释了皇帝刚才那句“清净”,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如约笑了笑,弯腰替金娘娘抻抻刚才擦拭过的裙裾,好言道:“奴婢是下人,没法子像娘娘一样在万岁爷跟前侍奉,这不合规矩。不过奴婢可以在禅房外伺候茶水,娘娘身上不好尽可歇着,奴婢是娘娘的人,替娘娘侍奉,就算娘娘尽过心了。”
金娘娘点头,“打现在起,我就在梢间读经书,不出去了,一切都交给你。”
如约心里明白金娘娘在打什么算盘,侍奉皇帝诵经礼佛是明面上的意思,背后的深意,恐怕更是希望她能侍奉枕席。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她装作不知情,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谨慎当差,不给娘娘惹祸。”
把金娘娘安顿好,她从梢间退出来,经过西次间时,目光在角落里摆放的佛龛上停留了片刻——
这时杨稳应当就藏身其中吧!他们都是蝼蚁一样的人,没有高明的手段搅动风云,只有这种简单直接,以命相搏的笨办法。但愿运气好,能了却心愿,小人物有时候也能办大事,早前高祖和晋阳王争抢帝位,晋阳王那样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还不是被厨子刺杀,死在的小厅堂里。只要运气够好,他们也可以的。
紧紧扣住手上的茶盘,她沉住气,走到了东次间门外。
天将要暗了,佛堂里点起了通臂巨烛,照得内外一片辉煌。皇帝就站在那片辉煌里,低头翻看案上的佛经,指尖轻轻翻过一页,真真养尊处优的手,骨肉均匀,白净如玉。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曾经沾染过那么多鲜血和人命。
如约轻吸了口气,低声对门前的章回道:“师父,娘娘预备了雪梨菱角汤,让奴婢给万岁爷送来。”
章回伸手接过来,自然不会立时送到皇帝面前,搁在一旁拿银针试了又试,方才向皇帝回禀。
皇帝不领情,抬指一摆,东西给撤了下去。不过视线却停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偏头道:“章总管曾说你胆子大,朕早前不信,刚才听你说了那番话,才觉得你确实是个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这可不是赞美,如约忙躬了躬腰,“奴婢见过娘娘的辛苦,也明白娘娘的心。娘娘只是想讨万岁爷一个好儿,请万岁爷明鉴。”
“那眼下人呢?”皇帝道,“找地方躲清净去了,把活儿交给你,让你在御前听令?”
如约有点答不上来了,暗想帝王心果然不可测。明明一再想遣退金娘娘,结果发现人不在跟前,又开始挑眼,百般地不称意。
但是这会儿让金娘娘过来侍奉,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得想法子搪塞过去,便道:“娘娘在梢间歇着,这两日劳累,身上不大好,今儿赶着来英华殿,也是强撑了病体。”
皇帝讥嘲地调开了视线,“不是身上不好,是心里不舒坦。你们侍奉左右的人,也要寻机会劝解着点儿,让她心胸开阔些。不问人间事,才是人间无事人。她的根在紫禁城,外面那些闲事少管,别给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帝王之爱就是这样吧,即便是亲近过的人,到了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说撂下也就撂下了。
如约俯身说是,“奴婢记下了,一定转达娘娘。”
皇帝垂下手,指尖一勾,把经书合了起来。
外面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趁着入夜前还有一点微光,他负手踱出了次间。经过她面前,淡淡扔了句:“跟着来。”
如约茫然看了章回一眼,见章回朝她使眼色,忙快步跟了上去。
英华殿前的院子里种了几棵菩提树,因年头长了,长得枝繁叶茂,站在底下,颇有不见天日之感。
皇帝绕着树,缓缓转了一圈,边走边道:“朕小时候喜欢来这里,还爱爬上树。但这棵树太高了,上去就下不来,要是敢跳,没人在底下接着,会摔断骨头,弄丢小命。”顿了顿问,“你见过这棵树结的籽吗?”
如约说没有,“奴婢进宫不多久,这回是跟着娘娘,才得机会上这儿来。”
皇帝仰着头,目光落在婆娑的枝叶上。廊下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眉眼深浓,鼻梁挺直,就连侧影都无懈可击。
他说起这棵树的来历,淡薄的嗓音像个替闺中女孩儿授课的西席,循循善诱,不见棱角,“相传这树是高祖明章皇后亲手栽种的,结出的菩提子上有五根金线,称作多宝珠。”边说边指给她看,“看叶子底下……果实不在花蒂,而藏于叶片背面。悄悄结出一串,一柄挂十珠,颗颗莹亮饱满,历代的宫人和官员,都以得之为荣。”
如约顺着他的指引,也跟着仰头张望,可惜什么都没看见,“菩提树六月开花,深秋叶子掉落后才出果子。奴婢以前也有过两串菩提子,不过都是寻常珠子,没见过长金线的。”
然后皇帝扬了杨袖,把手里正盘弄的手串扔了过去。
如约没提防,手忙脚乱接住了。托在掌心看,沾染着皇帝体温的菩提子,珠身光滑泛出脆润的光。凑近了仔细端详两眼,才从分瓣的相接处看见了细微的丝缕,恍然道:“果真和南方产的不一样,个头小一些,色泽也更金黄。”
再双手承托着,把念珠递还回去,皇帝却没有接。
她不明所以,又转头瞧章回。章回掖着两手,眼观鼻鼻观心,“御用的东西,是不叫底下人随便触碰的。万岁爷赏了姑娘,姑娘赶紧谢恩吧。”
原来是弄脏了,便弃之如敝履了。但这御用物件之于宫人,应当是天大的恩惠,不容她说不要。于是忙依着章回的话,很虔诚地向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对她的拜谢不屑一顾,散淡地转开身,抬手触了触悬挂在叶片后的小小豆荚。
这荚子刚生不久,里面的菩提还没成型,摸上去空空的。皇帝的指尖细捻,用最闲散的语调,说出了最令人惊惶的话。
“宫人虽受制于人,却要懂得审时度势。大邺朝自开国起,后宫就不得干政,宫人和外朝官员勾连更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砍头杖毙的下场。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锦衣卫衙门,打探锦衣卫传唤金阁老的内情,有这回事吗?”
如约心头忐忑,当时半路遇见了康尔寿,她还曾问过康尔寿,是否会犯了皇上的忌讳,康尔寿明明说不碍的啊。
这会儿皇帝责问起来,她不能把御前掌事搬出来替自己开脱,只好提袍跪下,双手按在冰冷的青砖上,惕惕然道:“奴婢惶恐,奴婢确实曾奉娘娘之命,去过锦衣卫衙门。”
皇帝蹙着眉,垂眼打量了她一眼,“朕发现你是个不怕死的,几次三番游走在生死边缘,不在乎能不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
如约没有辩解,深深泥首,“求万岁爷开恩。”
所以不单不怕死,脾气还很执拗,不懂得推卸责任。皇帝沉默了片刻,足尖从她面前移开了,“好在你运气颇佳,回回撞在朕不能杀戮的当口,今天又是这样……起来吧。”
青砖先前被浇淋得湿透了,雨水渗过布料,冰凉地贴在膝头上。她站起身,顾不上牵扯裙摆,只是向那身影长揖,“谢万岁爷恩典,奴婢往后必定谨记教训,再也不敢犯蠢了。”
皇帝没再理会她,见宜安太妃从宫门上进来,快走几步过去接应了,和煦道:“等您好半天,早知道,该上寿康宫接您才对。”
宜安太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政务忙,大可不必来陪我,明早过来就是了……”
如约退让到一旁,垂首看袍角裙裾从面前经过,直到那行人迈进正殿,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菩提子坠在袖袋里,沉甸甸地。先赏赐再训话,这皇帝心思复杂,实在让人勘不破。
所幸有惊无险,又闯过了一关。她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延捱到三更天,这辈子的惊险与憋屈,也就到头了。
英华殿里,两个和尚敲起了引磬。袅袅余音伴着徐徐降落的暮色,填满了整间宽大的宫室,喁喁的诵经声,在空旷的院落上方无限回荡。如约站在三交六椀菱花门前,看殿里的皇帝陪着太妃太嫔们拈香叩拜,膝上浸湿的那一块,在夜风里渐次缩小、变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梢间里的金娘娘挨在槅扇窗前眺望,心里五味杂陈,喃喃道:“今晚让她在御前伺候,万岁爷只要不把她赶出来……那就好。”
丛仙自打绘云坏了事,也变得老实本分起来,一根筋地说:“明儿是浴佛节,万岁爷正斋戒呢。”
金娘娘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又没叫他们立时干什么,还能破了斋戒?反正先熟络起来,比把生脸的女人剥光了,直接送上龙床强些。”
丛仙也说不上来主子这计划靠不靠谱,只是些微提了提自己的见解,“要是她承了宠,眼里没您了怎么办?”
金娘娘嗤笑一声,“她可是我宫里的人,万岁爷想抬举她,先得问问我的意思。哪天我要是不痛快了,把她赏了人,万岁爷也只能干看着。”
总之这煌煌的紫禁城里,步步都有算计。金娘娘的神通虽不多,但实用。当看见皇帝赏了如约一个菩提手串,她就知道自己这回十拿九稳了。
时间慢慢流淌,夜终于深了。平常金娘娘不等人定就找床,因为这深宫里的夜晚,实在寂静而寂寞。
今天不一样,快交亥时了,英华殿里仍是灯火通明。如约趁着太妃们和皇帝中途歇息,往殿里送了一回香饮,出来的时候,手里的托盘被章回接了过去。
章回随手交给了边上的小太监,和颜悦色道:“姑娘何必忙这个,差事被你抢去了,让底下的猴儿崽子们干什么?莫如歇着吧,找个地方坐坐,等诵经散场后,姑娘再领人给万岁爷送热水来。”
所谓的送热水,在宫里有另一层意思,但凡嫔妃进幸,完事后都得送热水。这些太监的嘴坏得很,虽一个字没提及,但处处都是调侃打趣。
如约也不恼,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我要是越俎代庖,师父又要笑话我抢差事了。”
章回高深地瞟了她一眼,“有些差事,还真抢不了。姑娘的好福气在后头呐。”
如约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偏头朝殿里的更漏望去。
滴答滴答……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三更天了。

“姑娘,万岁爷赏你的手串,可得千万保管好喽,要时时带在身上,记住了?”
如约说是,“这是万岁爷的恩典,不敢辜负。”
“不辜负就对了,御用的东西赏人,那是多大的造化!”章回含笑说,“也只姑娘的面子大,说没见过金线菩提,万岁爷就把自己的给你了。”
这种事,在太监看来很是了不得,预示着这小宫女儿不多久就要有大出息了。万岁爷对待后宫,永远都不怎么上心,和太后的较劲总会有个头,没准儿这丫头命里带着大贵,不是那些臣僚送进来的,格外得主子爷厚爱也不一定。
章回的脸上,浮起了从不轻易表现的和善,悠着声气儿问她:“姑娘家里,现有些什么人啊?令尊在哪儿高就?兄弟们有入仕的没有?”
如约说没有,“我们是寻常家子,家里父亲兄弟做些小本儿的买卖。我母亲生我那会儿难产没了,我是奶妈子带大的。”
“噢……”章回点点头,“姑娘也是苦出身啊,养出这么好的性情不容易。先苦后甜,往后合该姑娘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如约笑了笑,不置可否。稍稍的一点苦,还存着对将来翻身的期许,要是苦过了头,就没什么指望了。
转头看外面的长天,下了两天的雨,今晚终于出月亮了。只是云层厚重,弦月射不穿,只在边缘描画出微弱的银边。有些东西,过犹不及,就像这漫天的浮云,层层叠叠如同鱼鳞,看着有些瘆人。
章回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如约不时要听一听殿里的动静,章回便安抚她:“还有会子呢,三更天准时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如约道是,重又收回身子,静静侍立在门旁。这一个时辰变得很漫长,熬到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唯等着引磬的撞击声停下来,等着殿里诵经的人合上经书。
因皇帝要在次间过夜,章回提前上那里布置去了。着人安排起居的云龙铺盖,还得盯着手下的宫人熏被子、准备寝衣软鞋。
如约一个人站在大殿外,四下无人时,仔细打量了殿门两眼。很结实,只要插紧门闩,一时间想撞开不容易。
时间慢慢推移,心潮一阵阵地澎湃,只等时机一到,就能去做五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阖的英华门忽然被推开了,余崖岸带着十几名锦衣卫绕过碑亭,直奔正殿而来。
如约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了惊雷,见他抬手一摆,身后的锦衣卫退到院子两侧站定了。他却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寒光四射,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魏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嘴里吐出的话,足以把她的伪装撕得粉碎,“杨稳在哪里?”
本能的反应难以掩藏,她那一刻真有些慌,但仍是极力保持镇定,欠身道:“余大人,奴婢不知道扬掌事在哪里,今儿也没见过他。”
“是么?”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杨稳今儿称病告假了,我搜了他的直房,没有找见他。一个生了病的人,不在床上躺着,忽然不见了踪影,你说他会上哪儿去呢?”
如约知道大事不好了,原本他们这次的计划就很冒险,躲避御前的人不算,也忌惮锦衣卫插手。他们只是在赌,赌运气不那么糟,赌锦衣卫有内阁要对付,疏于对杨稳的防范,赌余崖岸相信杨稳已经被驯服,早就认命了。
可事实显然不那么乐观,锦衣卫这个时候出现,距离三更天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究竟是为什么?
如约眼下只有先撇清自己,毕竟杨稳的身份众所周知,她把自己择出来,就是保全彼此了。
勉强笑了笑,她说:“奴婢不知道。也许扬掌事瞧太医去了,也或者忽然有要事,出宫去了。”
可惜这话糊弄不了他,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压着声道:“魏姑娘,你猜我让那些人远远站着听令,独自一人私下找你交涉,是为什么?”
他本就是阴险凶狠的人,操上了那种审讯人犯的语气,便让人不寒而栗。
她向后退让了半步,“余大人,您究竟要说什么?奴婢只是个小宫人,您这样,吓着奴婢了。”
“哦,吓着了……”他居然真的正了正颜色,“我没有要吓唬姑娘的意思,只想和姑娘说两句心里话,顺便向姑娘探听杨稳的下落。”
如约还是那句话,“奴婢一直在英华殿侍奉万岁爷,没有离开过,杨掌事究竟去了哪里,奴婢怎么能知道?”
她分明不想和他纠缠了,匆匆朝他褔了福身就要离开。
余崖岸的神情更阴鸷了,傲慢地仰起下颌,在她刚迈出步子的那一瞬,忽然冲口呵了声:“许是春!”
她如遭电击,腿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半分也挪动不得。
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个名字五年前随着金鱼胡同那场大火,毁在了烟尘里。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忘了她,大仇得报之前,不要记起自己是谁……可她没想到,再次听见有人叫起这个名字,竟是这样令她情难自已。
许是春——暖风连微草,许是春来到。她娘生她那晚,连着刮了一整夜的南风,晨间她呱呱坠地,他爹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就叫是春。
许是春上头有了四个哥哥,所以她的降生,对于一直期盼有个女儿的爹娘来说,是一桩做梦都能笑醒的美事。孩子包在襁褓里,两个人如获至宝,明明不是头一回做父母,她爹一夜也要来看她好几次,据她娘说,拦也拦不住。
她的父亲,太子詹事许锡纯,当初连中三元,风光入仕。先帝赞他人品高洁,心思澄明,将来必能辅佐君王出统方岳,便把他安排进了东宫左春坊。初任左春坊大学士,后来升任少詹事、詹事,如果没有晋王政变,等到新君册立太子那日,他必能位列三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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