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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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料得没错,他到底没能痛下决心除掉余崖岸,他还在和自己的理智拉扯,“余大人对社稷有功……”
“一头是臣妇,一头是余指挥,孰轻孰重,料皇上自有决断。您今天这番话,臣妇就当没听过,也请皇上忘了。有的事,有的人,错过就错过了,没有补救的办法。皇上富有四海,只要愿意,很快就会把臣妇抛诸脑后的。”她哀致地说,复又低头打量手里的玉球,慢慢地,珍而重之把手握了起来,“您赏臣妇的这个小玩意儿,臣妇斗胆,无功受禄了。往后见了它,自会念及圣恩,遥遥向大内祝祷,愿我主万寿无疆。”
她说着,朝他福下身去,“今儿相见,实则僭越了,臣妇胆战心惊,皇上也自知不妥。既然如此,往后便不宜再见,请皇上稍待,容臣妇先走一步。”
皇帝僵立在那里,看她转身朝门上走去。不知是不是心神不宁的缘故,她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他慌忙上去搀扶,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已经令他思绪如麻。双手停留在她臂膀,他须得极力克制,才能回避把她搂进怀里的冲动。到最后不过说一句“小心”,然后讪讪放开了手。
可她回眸的眼神,深深望进他心里去。他看见那乌黑的瞳仁上弥漫了水壳,但她匆促地调开视线,那依稀的一点依据也随即消失了。
她再没回头,脚下匆匆绕过影壁,彻底不见了。只余下皇帝怅然站在那里,许久没有挪动一步。
横竖是不欢而散,廊上的苏味见人快步离开了,这才转身进去查看。万岁爷脸上神情木然,看不出喜怒,这就说明这会儿心境是差得不能再差了,他也不敢追问,虾腰上前道:“万岁爷,该回了。”
皇帝这时方回神,启唇问:“西一长街上净了路么,不会落人眼吧?”
苏味说是,“各道随墙门上都派人把守了,各宫的人等闲出不来,这会儿长街上空无一人,万岁爷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终于寻回一点主张,提起曳撒移步出了永寿宫。
待迈出宫门,往左就能回养心殿,他却选择了背道而驰。一路往西,原本想着去寿安宫见一见宜安太妃的,可走到寿安门上才想起来,太妃留在敬陵为先帝守陵了。
更大的空虚瞬间填满他的心,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他终于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那厢如约回到坤宁宫,照旧随侍在余老夫人跟前。老夫人见她进来,招呼她坐下,偏头问:“见过贵嫔娘娘了?许久没见,想是有很多话要说吧!”
如约说是,“娘娘念旧,和我提起以前的事儿,很是怀念。”
这些命妇里头也有嘴坏的,听她这么说,便一头摇着扇子,一头笑道:“可不是要怀念么。当初她是贵妃,风头无人可及,鼎盛的时候哪儿能想到,会落寞成今天这副模样。唉,先前我看她,两眼空空行尸走肉一般,其实今儿这大典她不该出席的,来了也是徒增伤悲,何必呢。”
那不知出处的命妇满脸鄙薄,单看她的神情,还以为她和金娘娘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约望了余老夫人一眼,余老夫人眨眨眼,示意不必搭理她们。
后来等四下无人的时候,老夫人才和她咬耳朵,“命妇堆儿里,也有那起子捧高踩低的玩意儿。早前金娘娘在贵妃位上,她们狗摇尾巴巴结着,那嘴脸,隔夜饭都能吐出来。后来人家失了势,立时又是一副被人坑害过的模样,靠这个向皇后表忠心,我看全是白搭,那时候皇后还是贵嫔呢,不照样拜在金娘娘门下!其实依我说,不是午门上迎娶进来的皇后,哪儿算什么真皇后,譬如妾室扶正,离元后还差了一截子。没见皇上授了册宝,人就不见了吗,留下你们在这儿办大宴,全和他不相干似的。不过这位娘娘不托大倒是真的,先前过来说了两句话,听着谦和得很。要不是早被敲打过了,就是生了个聪明脑子,确实是当皇后的料。”
如约诺诺点头,心里却很明白这位万岁爷的凉薄。也许这些后妃在他眼里,就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她那时在宫里也听说过,说他三个月翻不了两回牌子,金娘娘常嘟囔,抱怨他合该做和尚。因为感情不深厚,册封后宫就如朝堂上任命官员一样。稀奇的是居然还讲究一碗水端平,趁着册立皇后,把淑妃升成了淑贵妃,底下的两个选侍也往上升了一级,当上才人了。
可就是恪贵嫔原地不动,毕竟撵出宫,送到西海子去了,晋不晋位并不重要。能好吃好喝供着,和宫里时候待遇一样,比弄个什么妃当当,要实惠得多。
反正就是庆祝皇后当上了皇后,中晌吃完了听戏,下半晌听完了戏再吃大席。看着是很受用,又不用当差跑腿,只管坐着就是了,可谁又知道这么坐上一整天,比干活儿还累。
好容易熬到宴散,可以回去了,一行人从西华门上出宫,筒子河对岸已经停满了各家的车轿。
如约搀扶余老夫人登车,自己偏身在一旁坐下,只听老夫人幽幽地叹息:“不知道元直这会儿走到哪里了,这么大热的天,马背上颠腾多受罪。你们才成婚,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全撞到一块儿了。正经才同住了三晚,可委屈你了。”
如约赧然笑了笑,“吃着朝廷的俸禄,不得替朝廷分忧吗。他又当着要紧的差事,皇上信任他,才让他亲自点兵去陕西的。”
老夫人不情愿地嘀咕:“话虽这么说,皇上太过不体人意儿了些,明知道新婚,就该派别人去才是。”
如约没有说话,暗想着,要是老夫人知道皇帝遣她儿子离京的内情,大概会气得大动肝火吧!自己面对她时,经常会觉得有愧,但细想,他们目下的这点不如意,相较于她失去全部亲人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照常侍奉左右,把老夫人送回房安置了,自己才回到卧房洗漱休息。
独自坐在槛窗下,她提溜起玉坠的挂绳,让它在面前晃悠。玉坠上雕刻的神女裙带翩翩,看着肚子里那个骨碌碌奔忙的小球,笑得眉眼弯弯。
如约看得出神,今天的博弈是一次尝试,她赌宫里那人撂不开手,她越要远着他,他越会辗转思量。当然这场豪赌也有风险,那么冷静自持的人,要是果真横下心来斩断念想,那么自己先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好在,自己手上还捏着七夕要送进太后宫里的绣活儿,只要能进宫,灭了的心火自然有办法重新点上。
她饶有兴致地,抬起一根手指转动一下这玉坠,晶莹透亮的小物件很是可爱。不得不说,皇帝的眼光果真是全大邺独一份儿,用过、使过、见识过,没人比他更具欣赏美的眼光。
支摘窗半开着,露出底下的光景,她俯身趴在炕桌上,把这小坠子贴在唇边。
对面廊子上,厨房的婆子眼巴巴看着,看了半晌,调头折返,迎面正遇上端茶过来的莲蓉。
莲蓉“咦”了声,“不是饭点儿,你进来做什么?”
厨婆子道:“我想着少夫人今儿进宫,怕是宫里山珍海味腻得慌,没进多少。原想来问问,看要不要预备些清粥小菜,给少夫人调调胃口,不想进了院子,一个人也没遇上。”
莲蓉没什么好脸子,“少夫人爱清静,院子里不留闲人,往后不许胡乱闷头往里闯,别惹得少夫人不高兴。倘或上头吩咐要进东西,我自会打发人过厨上传话的,不传就是不用,你们也乐得受用,有什么不好。”
厨婆子连连答应,“是了,听姑娘的示下。”边说边退了出去。
待莲蓉把茶水送进上房,如约才收回视线,随口问了句:“那婆子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莲蓉一面往杯盏里斟茶,一面道:“进来有大半年了。上年厨房里的人做虚账昧钱,叫涂嬷嬷查出来了,那些人一体开革,全给撵了出去。后来重招了厨子和厨娘,连着做粗使的人也换了新的,这拨人就老实得很,没出什么幺蛾子,一直干到今儿。”
如约接过茶盏,眼睛却从窗底望出去,“我也觉得那婆子很尽心,总想着顾全我,怕我饿了似的。既然她有心,就别拘着她,她愿意往院子里跑,多跑几趟也没什么。”
莲蓉说是,“少夫人这暖老温贫的心田,着实是令人感念呐。”
如约笑了笑,“成了,该歇下了。大人不在,夜里不用值夜,回去踏实睡觉吧。”
不用值夜,无论是宫里的宫人,还是上房伺候的丫头,都最愿意听这个。莲蓉欢欢喜喜应了,朝她褔了福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如约一夜好眠,这五年来,难得有这样舒心的时候。第二天起身有些晚了,上老夫人那里请安,上房里嬷嬷迎出来,笑道:“老夫人上平侯府上串门儿去啦。原说带上少夫人,但又怕少夫人认生,就独个儿去了。今儿没什么事,少夫人回去再歇着吧,老夫人说了,中晌未必能回来,让厨房伺候您一个人用饭就是了。”
所以这位老夫人算是个十分体人意,且不愿意麻烦小辈的人。如果两家没有隔着血海深仇,遇见个这样的婆母,倒是三生有幸了。
既然这头不用侍奉,就可以回去接着做她的针线了。有时候想起来,不能不为自己感到无奈,其实年幼的时候,她最讨厌的就是做女红。她愿意读书,愿意画画儿,还有弹琴,和哥哥们合奏上一曲《春江花月夜》,那时候可是全家宴客时,必要拿出来显摆的神通。如今那些诗情画意全都滚入了烟尘里,只剩她最不喜欢的手艺,为她铺出了一条前行的路。
可见喜欢的东西不能赖以为生,讨厌的人和事却要充斥后半生,人啊,就是这样拿来供上苍戏弄的。
转过屋角,经过跨院,还没走几步,迎面有个婆子朝她行礼,“少夫人,魏家太太又来了,说是带了样要紧的东西,要当面交给您。”
如约心下厌烦,本想不见的,又怕她纠缠不清。这回干脆做个决断也好,往后就不用再见了。
于是发了话,把人请到花厅里去,自己顺着廊庑往前,不一会儿也赶到了。
马夫人并不因上次被拒,而有任何的尴尬,仍旧保持着一张笑脸,和声道:“大姑娘别担心,这回我不是为着玉修的事儿来的。是我收拾老太太的屋子,发现了一样东西,王嬷嬷说是先头夫人的遗物。我想着姑娘自小没了娘,一定很惦念生母,东西搁在魏家是寻常,但对姑娘来说意义非凡,所以特给你送来,让你留个念想。”
既然是遗物,推诿不合情理,如约只好勉强应付,“劳烦太太了,专程跑了这一趟。”
“都是自家人,谈什么劳烦呢。”马夫人从随行的嬷嬷手里,接过一个手绢包着的物件,展开了给她瞧,原来是一只白玉的镯子。
大概这镯子断过,两边做了两个雕花的包银扣。如约看在眼里,不免有些难过,魏姑娘的母亲实在是个可怜人,嫁进那样的人家,连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镯子,也要请人重新修补。
马夫人把镯子送到她面前,脸上不□□露了几分伤感,“你母亲留没留下别的,我不知道,我进门那会儿,遗物早就被清理过了,只剩这个,扔在上房的抽屉里。姑娘,你母亲不容易,就连我这外人,都很为她伤心。如今她的东西回到了亲生姑娘手里,她一定很高兴,姑娘伸手,我替你戴上吧。”
玉镯通常戴左手,马夫人的视线落在了她左臂上。
如约推让,只说自己可以戴,但马夫人一再坚持,“我替姑娘戴上,算是我这个做继母的,给了先头夫人交代。”然后软磨硬泡地牵过她的手,把镯子推上她的手腕。
衣袖多掀起两寸,掀得马夫人心花怒放。笑意忍不住从眼角流淌出来,还要故作惊惶,“呀”了声道:“姑娘,你膀子上的胎记呢?怎么不见了?”
第59章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原先只是夫妻之间赌气,你的女儿不肯帮衬我的儿子,你的女儿未必是你的女儿。
魏庭和这糟汉子,这上头面子看得很重,坚决地认定不会出错。她心里气不过,下令让人传乌嬷嬷来,才发现乌嬷嬷在一个多月前忽然暴毙了。
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儿?马夫人觉得里头未必没有玄机,于是找来了乌嬷嬷的儿媳妇,当面询问乌嬷嬷的死因。
乌家儿媳支支吾吾地,“老家送了一筐荸荠来,小狗子要吃,我婆母就上河边清洗去了。因天黑,没瞧真周,一下落进水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来。我们还担心她受凉,打算请大夫来着,她偏说不用,说睡一觉就好了。第二天起来,如常洗衣做饭,不想下半晌忽然就没了。想是头一天受了惊,惊坏了心肝儿,憋了一晚上才发作,一下子过去了。”
马夫人却不信,落了水,囫囵个儿爬上来了,第二天反倒吓死了,说出去招人笑话。
如约是乌嬷嬷自小带大的,在江南的一切也只有乌嬷嬷知道。如今乌嬷嬷被西天接引了,这事也就死无对证了。虽说有可能是巧合,但在马夫人看来很有说头儿,要不怎么如约一出宫,乌嬷嬷就那么识趣地咽气了。
这个新发现,让平时在家操持家务,闲出蛆来的马夫人,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兴致。赶紧找到魏庭和,口沫横飞地描述乌嬷嬷死得如何蹊跷,如约越看越不像他闺女。
说得魏庭和发怒,扯着嗓门道:“她左手小臂上有块指甲盖大的胎记,你去印证吧。要是印证出来果真不是我魏家的女儿,明年交二月里,你就预备把你那两个丫头送进宫做碎催去吧。”
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当初让如约替两个妹妹应选的时候,谁也没想过证实一下她是不是魏家的女儿,毕竟只要有人填窟窿就行了,管她是张三还是李四。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大出息,魏家想沾光沾不上,心里自然不痛快。马夫人虽然也不愿意送两个女儿应选,但相较于揪出真相,她更热衷于后者。
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只要抓住那丫头的小辫子,不愁她不替魏家周全。但她若果然是如约,那就是魏庭和白生养了她,将来那老东西就别在自己面前唱高调,说什么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亲女婿了。
结果老天爷眷顾,就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一场试探,居然歪打正着了。马氏看着这光洁的小臂,耳朵里“嗡嗡”直响,但脑子转得极快,压根儿没想按捺,更不打算徐徐图之。
她要现开销,迫不及待让她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一刻都不能多等。
所以这话脱口而出,然后两眼定定等着她的反应。见她微顿了下,心里愈发狂喜,真如约的下落她一点都不想知道,只想以此拿捏这个赝品,之前在她这里受的鸟气,好歹能吐出一大半来。
可眼前的姑娘却显得很沉着,收回手放下袖子,淡声道:“太太玩笑了,我身上从来不带胎记,您这么抽冷子一说,倒把我弄懵了。看来您今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光为着送镯子来的。”
马夫人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但她心里有谱,别看这丫头表面镇定,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慌呢。想用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混淆视听,那可是错打了算盘。马夫人自认为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有这把柄在手,还怕她翻出浪来?
于是拿腔拿调扫了扫廊上侍立的人,讪笑道:“大姑娘要不要屏退左右?过会子咱们说的话,不便被外人听见,要是传出去,怕对大姑娘不好。”
边上的闻嬷嬷望了自家姑娘一眼,见如约颔首,忙出门招呼着,把人都遣退了。
返回花厅内,闻嬷嬷道:“亲家太太,我们少夫人常说娘家同她不亲,只有一位继母还说得上两句话。您今儿来这么一出,寒了我们少夫人的心,往后娘家路就要断了。”
马夫人一笑,心道没有今儿这出,怕是断得更快,便道:“我是奔着和姑娘长久走动来的,若非如此,让姑娘把跟前人都打发走做什么,痛痛快快说就是了。”言罢在圈椅上正了正身子,换上个颇为痛心的表情,捧心道,“姑娘,不管老太太和老爷怎么和你见外,我是实心拿你当自己孩子的,心里有什么话,也不刻意瞒着你。昨儿家里头查人口,整顿家生子儿,想起你那个奶妈子,让人把她传来问话,才发现她一个多月前不明不白地死了。她这一死,好些事儿不能查问,金陵这些年的账目也对不齐了,我和你父亲闲谈的时候,偶然说起你手上有个胎记,正好今儿我送你娘的遗物过来,就想着瞧瞧,也好验证。结果你猜怎么着,竟是对不上号儿了。这可不叫我发慌吗,心里不免嘀咕,姑娘和家里这么疏远,难不成就是这个缘故?”
如约看着她得意的嘴脸,心里自然也懊丧,这么要紧的证据,乌嬷嬷居然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可见人人都有私心,乌嬷嬷留了一手,未必不是为将来作打算。
眼下事儿已经出了,这个秘密要是被揭露出来,后头必会引出许多的麻烦。她只有慢慢和她周旋,探出她的底线,再想法子稳住她,便道:“太太说了这一大套,不过都是你的臆想。太太说乌嬷嬷人不在了,难道想借这个机会,彻底把我逐出魏家吗?”
马夫人“哎呀”了声,“大姑娘这是哪里话,我们全家巴结着你,你连瞧都不瞧咱们一眼,如今怎么反过来说我们要逐人呢。姑娘也不必忙于辩白,要是当真说不清楚,咱们就上衙门递状子,让衙门里派人细查,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闻嬷嬷一听,知道这马氏实在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和这样的人纠缠,最后只怕要脱一层皮,忙出声断了她的念想,“亲家太太可别忘了,我们少夫人是三品的诰命,就算是顺天府,也不敢接您这个案子。”
马夫人当然知道民告官,是个什么下场,自己也不过是顺嘴恫吓她,让她知道她的决心罢了。
话又说回来,她顺势换了个说法,“其实世人都有私心,大姑娘自小养在江南,和我们不亲,她的名头下是你抑或是别人,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过我想着,你既顶了她的名,必定是有什么缘故。若是贪图魏家的供养,知道要应选,早该跑了才是。余下只有一桩,看来你是图进宫啊。要想进宫还不容易么,但凡良家子,名册上自然有你,哪儿用得着冒别人的名呀。”
说到最后,忽然灵光一闪,马夫人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说不定一切真如她想的一样,否则那么多宫人,为什么只有她中途放出宫,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
如约呢,鲜少有真正动怒的时候,但这位马夫人让她明确了一点,他们夫妇的存在,对自己来说会是个极大的麻烦。
马夫人自以为拿住了她的七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再来审视对面年轻的姑娘,本以为她会慌张,会低声下气央求她大事化小,结果竟是自己多虑了。人家明明沉着得很,曼声道:“太太无凭无据,妄自揣测了这一大堆,无非是想压制我,让我为玉修谋前程罢了。这两天我也想过,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让我们大人为难,我也要想法子把兄弟送上去的,结果太太今儿这么对我,看来我不帮衬魏家是对的。太太,恕我想不明白,我得向您讨教讨教,就算我果真不是魏家的女儿,那又怎么样呢?锦衣卫指挥使娶的是我,不是魏如约这个名头,朝中的赏赉及诰命的头衔也都是冲着我,和你魏家没有半点关系,扳倒了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这下马夫人被她问住了,确实,朝廷也好,余指挥也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这个人。要是换成真如约,这些荣耀恐怕未见得会落到她头上。
可世上就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横竖就是我得不着好处,也绝不会便宜了你。马夫人凉笑道:“姑娘这是承认自己冒名顶替了么?既这么,我就要问问我家真正的大姑娘人在哪儿,是不是遭了谁的暗算。你借我家姑娘的名号,在这四九城里过好日子,咱们不说旁的,就说人之常情,你借人的屋子住着,不还得给屋主赁金呢吗。可姑娘倒好,顶着我们大姑娘的出身,转回头来断了我们姑娘的娘家路,叫外头人看我们的笑话,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又是什么?”
一旁的闻嬷嬷接了口,“魏太太,您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别把自个儿给骗了。为了要挟我们少夫人给你魏家谋前程,连这种谣言都编得出来,要是闹到官府,吃亏的可是你们魏家,您可想明白喽。”
马夫人知道她们奸猾得很,哪儿那么容易低头,便悻悻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明白了,我今儿不该来。姑娘若也是这个意思,那咱们不妨衙门里见。究竟是我编造谣言,还是姑娘果真做了亏心事,就请青天大老爷断一断吧。”
她说着作势就要走,料准了这丫头必定会叫住她,还真没料错,她刚一抬腿,就听她叫了声太太。
马夫人心里悄然欢喜,等着她服软,结果竟等来一个戳人心肝的反击。
她似笑非笑,那张秀致的脸,看上去竟有些可怖,“我劝太太三思,要是去了衙门,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不是你们魏家的女儿,不算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衙门回头彻查,连着你们这些年做的营生,也会一并勘察明白。我听说你们面儿上贩粮运粮,私底下借着漕运倒卖人口,有这回事吧?”
马夫人愣了下,立时反驳:“这是谁在胡言乱语?姑娘也别东拉西扯,替自己打掩护,我不吃你这一套。”
如约哂笑了声,“太太八成忘了,给我陪嫁的那两个丫头,是你们卖不出去剩下的,这会儿人就在余府上呢。太太要是愿意闹上公堂,我也乐得把她们交出来,让她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指认指认。我倒要看看,相较于魏家女儿的真假,倒卖人口算不算大案。到时候恐怕案子会移交刑部和锦衣卫,我劝太太细掂量,可别因一时置气,活活毁了魏家。”
失败的预感爬上脊背,马夫人的嘴也给堵上了。她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后头竟有这么大的坑在等着她。顿时暴跳如雷,暗骂究竟是哪个糊涂虫,把那种丫头送出去做陪嫁的!
但转回头一思量,不正是她自己吗。
好丫头舍不得便宜人家,那些打发不掉的留着费口粮,干脆给她做了陪房。实在是家里那些使唤丫头换了一造儿又一造儿,她都有些记不清了,到这会儿也没想起来,送走的到底是哪两个。
所以是两下里都有把柄在手,旗鼓相当,僵持不下。马夫人咬着牙,人气得打哆嗦,只管瞪着她,却又无可奈何。
见势不妙,马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忙出来打圆场,“嗐,都是一家人,怎么闹起生分来!夫人也是,太过关心大姑娘了,贸然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惹得大姑娘伤心了。不过也请大姑娘细思量,两个傻丫头的话,怎么好当真呢。魏家一直做着本分的生意,靠着辛苦挣些嚼谷,姑娘和太太置气,却不能辜负了老爷啊。到底老爷是您嫡亲的父亲,魏家有了难,于大姑娘脸上也无光。”
如约暂时只想息事宁人,笑了笑道:“张嬷嬷说得很是,也请太太消消气,别往心里去。”
马夫人涨红了脸,自然不服自己落了下乘。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来,还需回去从长计议,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挤出了虚伪的笑,“罢了,都是玩笑话,说过就算了。我也来了这半日了,家里头还有事儿,就不多呆了。大姑娘留步吧,不必遣人相送,我认得出去的路。”说罢急赤白脸地走出花厅,往前院大门上去了。
从余府出来,手里的那柄扇子几乎要被她扇断了,坐在车里咬牙切齿地咒骂:“收拾不得这小贱人,我马字倒起写。她男人不是上外埠去了吗,看谁护得了她。咱们手上,那些吃黑心饭的多了去了,不过一个小娘儿,她离了余家算个什么?先把人弄来,好好摁头惩治,她在余家不就是仗着余崖岸抬举吗,要是没了贞洁,余崖岸还拿她当个人儿?咱们手上只要拿住了证据,不怕她不低头,除非她不想当这个诰命夫人了。”
张嬷嬷提心吊胆,“太太,凡事不要做得那么绝吧……”
“不绝怎么办?那两个丫头在她手上,她可捏着咱们家的话把儿呢。她要是真如约,这事儿不怕她泄露出去。可她不是个假货吗,到时候反过来拿捏咱们,算计家里的产业怎么办?”
张嬷嬷这下也没话可说了,只是眨巴着干涩的眼皮看着她,看她大步跑进厅房,大声地唤老爷。等找见了人,蛮横地一把拽过来,拖进耳房里密议去了。
那厢如约坐在圈椅里,半晌没有挪动。
闻嬷嬷心下着急,压声道:“姑娘预备怎么办?这事儿被马氏察觉了,恐怕大大不妙。她能这么轻易揭过吗?万一走漏了风声,姑娘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想了想还是主张退让,“她不就是想让姑娘替他儿子张罗前程吗,实在不行就依了她,先稳住魏家人再说。”
如约却拧起了眉,“光这一件事不难办,怕就怕人心不足。将来时时拿这件事胁迫我,她儿子要当皇上,咱们也把他送上金銮殿吗?”
闻嬷嬷更没主张了,搓着手道:“是这话,做买卖的唯利是图,亲闺女尚且要算计,更别提外人了。这会儿她暂且不知道内情,要是深挖下去,挖出了姑娘的身世,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姑娘可要仔细。”
如约咬住唇,不再言语了。
她开始思量,这件事换作余崖岸,会怎么处置。自己嫁到余家,和他也打了这么长时候的交道,总要从他身上学到点东西,否则这一路的坎坷,就都白经历了。
缓缓离了座儿,她站起身道:“嬷嬷,我要上锦衣卫衙门去一趟。”
闻嬷嬷惶然,“余大人不是不在锦衣卫吗,您去那地界儿干什么?”